任仲夷与广东改革开放
2008-06-29张岳琦李次岩
张岳琦 李次岩
2007年4月间,网上有一则消息:一幅人物画像标价为1115万美元。且不论这则消息怎样,当我们提起张志新案件的平反,提起真理标准的讨论,提起中国的改革,以及广东的经济特区和开放搞活,我们就很难绕开这幅画像的主人公,他就是曾经担任辽宁和广东省委第一书记的任仲夷。今天,我们请来跟随任仲夷工作多年的秘书张岳琦和李次岩,为我们讲述任仲夷的故事。
1979年,中共中央决定在深圳、珠海、汕头和厦门试办经济特区。时任辽宁省委第一书记的任仲夷听到这个消息后,立刻向中央提出,大连是世界著名的港口,如果在这个地方也办一个特区,不但可以促进辽宁的发展,对全国也有好处。不久之后,任仲夷接到了胡耀邦打来的电话。
张岳琦(以下简称张):耀邦说你想在大连办特区,这个事不可能,因为中央定了,特区就先办这几个,不再扩大了,不过现在调你去一个办特区的地方去,上广东,让你去办特区。他就跟耀邦说,当时广东的一二把手能不能留一个,留一个当第一书记当一把手,我当二把手,耀邦说不能留,一个不能留,都另有任用,你就去干吧。
1980年10月底,也就是任仲夷到广东的前一周,他一直在北京。当时中央的主要领导,包括邓小平、华国锋、胡耀邦和叶剑英等人,都和他谈了话,这也足以表明,广东的工作,关系重大。
张:他们给了很多指示,广东有什么省情,到广东需要注意什么,都跟他介绍了。叶帅就说,广东是个好地方,教育很发达,人才很多。还有人讲广东的外贸发达,怎么用好外汇啊,给他讲了很多。
和其他人有所不同,除了谈工作,胡耀邦还挑选了一副对联,赠送给即将前往广东赴任的任仲夷。
张:耀邦是听毛主席常说这个对联,对联来自成都武侯祠,上联大概是“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下联是“不审势,则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胡耀邦同志说,赠送给你这副对联,但是把后边这个“治蜀”改成“治粤”,上联是讲你要团结广大干部群众,得人心。下联嘛,你制订政策要从实际出发,实事求是。
尽管有中央领导的信任和支持,但是,当时在人们的印象中,广东是一个特殊的省份,不但有“经济特区”,也有“禁区”和“雷区”。
张:仲夷上广东的时候,他的老战友杨易辰就说,仲夷你这次上广东不是立个大功就是犯个大罪,就是说风险很大,也确实是风险很大。
1980年11月8日,任仲夷乘坐的飞机到达广州的白云机场,他被中央从辽宁调往广东,担任省委第一书记。
尽管这个时候还是冬季,但是广州的天气却闷热潮湿,和正处在冰天雪地的辽宁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任仲夷一行住进了广州珠岛宾馆6号楼,这里既是他的宿舍,也是办公室。宾馆的房间非常陈旧,还能闻到潮湿发霉的味道,不过窗外却时时飘来白兰的香气。
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任仲夷的名字便和广东、和改革开放以及经济特区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1981年1月1日,任仲夷刚刚上任两个月,《人民日报》发表社论,向全国公布了中央即将开始国民经济调整的消息。很快,全国各地到处都是“下马”、“关停并转”的声音。
那个时候,李次岩还不是任仲夷的秘书,而是广东省委一名普通的工作人员。
李次岩(以下简称李): 他来广东的第二个月,中央就开会,就要求下马,包括好多特殊政策、灵活措施也要收回来,甚至有人提出来说,这个经济特区不要办了。小平同志当时在会上就说,广东和福建的经济特区还是要办,只是稍微走慢一点,他等于是采取策略性地说一下,至少保住了这个经济特区。财政部原来给广东的特殊政策有一条,广东是包干财政,他刚来第二个月就要收回去了,这样的话,广东改革开放怎么搞,仲夷同志那时候是很艰苦啊,到中央去呼吁啊,一个一个部门地去说服,各种会议上呼吁,承受了很大的压力。
1981年1月16日,任仲夷在广东党代表大会上,传达了中央的决策,同时他也说,广东要把调整和实行特殊政策统一起来。不久之后,任仲夷再次提出,在调整之中放慢改革的步伐,全国放慢两步,广东只能放慢一步,总得比全国快,因为中央要我们“先行一步”。
张:他提出“三放”:对外更加开放,对下更加放权,对内政策更加放宽。所谓“更加”,我看有两个含义,一个是比过去更开放,更放权;一个是中央定了广东、福建实行特殊政策、灵活措施,叫广东当排头兵,那广东比别的地方要更加开放。怎么引进外资,提出了“三引进”,叫做“引进资金,引进项目,引进人才”。那时候好多东西不允许啊,得上中央去汇报,争取条件,扩大出口,办好特区。排除思想阻力、政治压力、各种习惯势力,开头是最难的,风险也很大,那是不容易的。
任仲夷主政广东之后不久,很快就被人封了个绰号——“任你胡来”。因为在当时,任仲夷的直言和放言,让有些人很不适应。除了提出著名的“三放”原则,任仲夷还有很多名言,比如“特区发展靠的‘不是收而是放”,对国家对人民有利的事,要“敢于变通”,“善于变通”,但是“允许变通,不许变相”;再比如,在对“反对精神污染”的过程中,要“排污不排外”等等。对于广东的开放和经济特区,也有人表达了不满,甚至有人在参观了深圳之后,痛哭流涕地说“辛辛苦苦几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深圳“已经没有社会主义的味道了”。
对于任仲夷来说,1982年是艰难的一年。新年刚过,中共中央就向全国发出了一份《紧急通知》,点名指出广东省的走私贩私极端严重,而且这些行为发生在一些担负一定领导职务的干部身上。
张:沿海走私历来就有,而且省委一直在抓,改革开放办特区以后这个走私躲起来了,那时候省委抓这个,力度也很大,而且成效不小,但是这个走私也有一个客观情况,那时候国内商品奇缺,外边的差价很大,外边那么便宜,比如说一个收录机,这边卖多少钱,外边不算什么,电子表给内地是好东西,在香港本来是个很不值钱的东西。当时走私主要是从香港来的,收录机、电子表、电视机,还有衣服、袜子这些东西。
1982年2月,中央书记处在北京召开广东、福建两省座谈会,专门研究打击走私贩私、贪污受贿的问题。
张:实行特殊政策的两省广东和福建,走私也是比较多的,要是正常地研究怎么更好地打击走私这也是好的,但是这个气氛很严厉,当时说成资本主义的猖狂进攻。粉碎“四人帮”以后,中央就说了从此以后不搞政治运动,这个打击走私搞成不叫政治运动的运动。开会还说不要手软,要杀一批头。
任仲夷在晚年回忆说,那次会议开得极其严肃。在会上除印发了打击走私的几个文件之外,还有一份中央机关编写的材料。
张:文件叫《旧中国租界的由来》。它中心说租界怎么来的,是当时当局政府昏庸,糊里糊涂叫外国人骗了,把这个租界给他们了,现在特区就是这样。
当时深圳为了加速特区建设和吸引投资,开始尝试着将土地租给外商使用,这在那个时代是一个让人瞠目结舌的举动,那篇题为《旧中国租界的由来》的文章正是有感而发。
张:仲夷不赞成,他说现在不是这样,租界不是因为当局糊涂,而是当时中国非常落后,非常软弱,任人宰割,人家外国人要一块地你就割出去了。现在我们国家很强大,我们是个主权国家,主权在我们这里,不能跟那时候的政府相比。再一个呢,在租界什么权力都在占领国手里,他的司法权、外交权,他的军队,中国政府都不能管,国中国。我们这个特区呢,什么主权全在我们手里,只是创造条件吸引外商来投资,互惠互利。
1982年2月13日,两省会议结束之后,任仲夷回到广州,然而仅仅过了一周,中央就再次召集广东、福建两省主要领导进京。在任仲夷等人到达北京的第二天,胡耀邦以及当时的中央领导和他们谈了话。
张:耀邦说,你们这个传达,中央认为不够得力,你们得写个检讨。怎么检讨啊,耀邦很关心,就说:仲夷同志你是不是说过鼓励投机倒把的话啊。
当时还是计划经济体制,人们对于市场经济基本上没有什么明确、完整的概念。任仲夷在一次讲话中,提到国际贸易的时候,曾经做过一个有趣的比喻。
张:他说,我们现在国内是不许投机倒把,但是在国际贸易当中要学点投机倒把,要买的便宜卖的贵。耀邦听了以后笑了说:原来如此,没什么,那你们也得写个检讨。我们回到住处就研究怎么写这个检讨,后来由我起草了检讨的初稿。
任仲夷后来回忆说,这是他有史以来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向中央作检讨,对于这样的一个检讨书,他也感到有点无从下笔。
张:怎么写呢,不能说瞎话,还得像个检讨的样子,还得真有这事啊。我们写得比较长,大体意思是,我们对怎么推进改革开放,怎么引进项目,尽快发展起来我们想得很多,做得也很多,但是对改革开放中能出现什么问题,我们想得少,很多问题出来了,我们才看到,才去解决。写了一篇,措词也经过推敲,同意以后第二天拿给耀邦看,这样可不可以,看了以后他说行。
福建省第一书记项南也参加了这次进京谈话,事后,他对任仲夷说,开了两天会才明白,福建是来“陪绑”的,这次进京主要针对的是你们广东。当时广东把任仲夷这次进京称为“二进宫”。就在这次谈话之后不久,任仲夷在广东干部会上,传达了中央的精神。
张:我的印象里,提了两个坚定不移:改革开放坚定不移,打击经济犯罪坚定不移。当时就有领导同志说,仲夷同志,什么时候了你还讲改革开放坚定不移啊,你看看中央的报纸、电台都没有讲这个话的了,确实那一段时间,就没有讲的了。
就在这次广东三级干部会议上,任仲夷特别提到,这不是一次杀气腾腾的会,而是热气腾腾的会。
张:珠江三角洲干部知道了中央这个会的精神,因为在传达以前,报纸都登出来那些很严厉的话,他们知道上省里开会够呛,因为那时候政治运动刚结束不久,他们还心有余悸,有的把行李卷都带来了,可能就不让回来了,可能要抓起来,或者是软禁起来。任仲夷说,珠江三角洲的干部,你们只要没走私,从这些经济犯罪活动里把钱放到自己腰包里,工作上出了一些差错,出了问题,省委负责,我负责,我来承担。
有人形容,任仲夷在广东五年,“年年风雨飘摇”。尽管困难重重,麻烦不断,广东的改革开放,在任仲夷的推动下,丝毫没有停下脚步。
1985年秋天,中共中央在一个月之内,接连召开了两次中央全会,完成了领导机构新老交替的过程。会议之后,任仲夷不再担任广东省委第一书记,他的名字从中央委员的名单中消失,出现在中顾委委员的名单中。这一年,任仲夷71岁,他正式退休了。
张:当时有一句话,老干部对新上来的干部要扶上马送一程。他说我不赞成送一程,人家上马了就叫人家走,你送一程,你不放手,人家怎么能大干工作啊,究竟是谁负责啊。
任仲夷曾经戏称自己的退休是“安全着陆”,李次岩还记得,他第一次听到这句话,就是在1985年。那个时候,他正陪同任仲夷在大连休养。
李:快走到沙滩的地方,有一条小路,走到尽头的时候,大概有一米高,当时我们就劝他不要走了,他说我们不走回头路,跳下去,不怕。我们当时有点紧张,我跟警卫员都跳下去,完了他就往下跳,我们就在下面接他,跳下去以后,他就笑起来,他说:我终于安全着陆了。
张:他在广东这些年,是他事业的顶峰,也是压力很大的一段。把改革开放推开真是难极了,现在回忆起来可能觉得不是什么问题,但当时是非常不容易的,都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说出来的一个观点又一个观点都是在全国冒尖的。
李:他是说了这句话,我也很有感触,我知道他在这个之前经历过一些风风雨雨,尤其是快到退下来之前,那时候海南汽车事件弄得挺大的,甚至还在《人民日报》上登了,这个事情对他的影响也挺大的。他说我终于安全着陆了,这里面含义就很深了,也就是说他没有受到组织上什么处分,尽管他在广东,那么多的困难,过了那么多的难关,但是都闯过来了。第二个呢,他又面临着人生的一个转折,从一线到二线,那么再加上他说我不走回头路,又安全着陆,我想他还有一个斗志在里面,就是说斗志犹存啊。
任仲夷退休之后,一直定居广州。他告别了政治舞台,安享晚年。不过他的思想依然犀利,充满了智慧。
张:他还是经常写写文章,他写的文章我看都是推动思想解放的,推动改革开放的,推动民主,推动民主建设的。不像有些人越老越保守,他反而越老越不保守。我记得还有一次他写了一篇文章,寄到长春去,给我看看,听听意见。文章中心我印象深刻,他说“左”是两个来源,一个是封建主义家长制,一个人说了算,皇帝,这是一个。因为封建主义我们没怎么肃清,也没有怎么批判。封建主义是本国的。第二是国外来的教条主义,从前苏联来的原来计划经济那套。我觉得也很有启发。
李:很多人讲他,你在广东立下很大功劳啊。他说也不能这么说,是一届一届的领导打下来的,这就像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样,进行接力赛,我只是接力赛中间的一员而已。
任仲夷在晚年,身体状况非常差,不过对于病痛,他一直是保持乐观和幽默。胆囊被摘除,任仲夷说自己“浑身是胆”;胃被切除了五分之四,他说自己“无所胃(畏)惧”;一目失明,他说自己“一目了然”;一耳失聪,他说自己“偏听不偏信”;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年,双目都几乎失明,他又自嘲说,自己是“目中无人”。对于身后之事,任仲夷在2001年就做了安排,他说,自己要悄悄地走。
2005年11月15日,任仲夷在广州去世,享年91岁。
李: 我记得他去世当天,省委的负责同志找我们说要写任仲夷生平,要报给中央批。大家说是不是不要光讲常规的这些话吧,想两句比较适合他老人家的话,我当时就提出来说,他的一生是坚持实事求是的一生。因为这么多年我受他的教育,真的对我影响太深了。过了大概两三天吧,中央就批下来了,就真是同意了这个评价。当时我也很激动,因为我想任老最看中的就是这一点,如果他的在天之灵知道,中央同意做这么一个评价,那对他是最高的奖赏。有一次,我到他家去,我那时候已经不是他的秘书了,我每次去他家总是要问我,你现在在读什么书啊,在考虑什么问题啊,那次他拿出一本《顾准文集》叫我好好读。他把我送出门的时候,拍着这本书的封面说:这是一本伟大的书,这是一个伟大的人。当时,我很有感慨,我就想:他自己也是一本伟大的书,一个伟大的人。
(文稿来源:凤凰卫视“口述历史”栏目,编导刘革非)
责任编辑:贾晓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