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政协前奏曲
2008-06-29杨奇
杨 奇
编者按:今年是中共中央发布《纪念“五一”劳动节口号》60周年。毛泽东主席在这一文告中,发出“迅速召开政治协商会议……成立民主联合政府”的倡议,得到海内外各民主党派和文化界知名人士的热烈响应。为了重温这一重大历史事件,本刊约请资深老报人杨奇先生撰写了这篇纪念文章。解放战争时期,杨老一直在香港工作,先后担任中共创办的《正报》社长、《华商报》董事经理、代总编辑,以及中共香港工作委员会候补委员、报委副书记等职,是亲身经历这一事件的见证人之一。
距今60年前,香港尚未回归祖国,仍然处于英国管制之下,但活动在这块热土上的中国共产党和各民主党派,却密切配合着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参与了第一次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的筹备工作,谱写出多党合作、肝胆相照的乐章。
一、 民主党派和文化精英云集香港
1945年8月,日本战败投降,全国人民渴盼和平与民主。为此,毛泽东接受邀请,从延安飞赴重庆,与蒋介石举行会谈。1945年10月10日,双方签订了《政府与中共代表会谈纪要》(简称“双十协定”)。蒋介石迫于形势,不得不同意在1946年1月10日召开有各党派代表和社会贤达参加的政治协商会议,通过了《和平建国纲领》等五项重要决议。然而,这些决议墨迹未干,便被蒋介石一手撕毁。1946年6月,蒋介石军队向中原解放区大举进攻,全面发动内战。同年11月,蒋介石集团又召开了所谓的“国民大会”,违背政协决议,坚持独裁统治。在这种情况下,各民主党派和文化界的知名人士再也无法在国统区立足。为了避免受到国民党统治者的迫害,周恩来指示中共在重庆、桂林、南京、上海等地的地下党组织,尽力协助民主党派和文化界知名人士,秘密转移到香港去。除了民盟负责人张澜等在重庆受到特务监视无法脱身,以及宋庆龄、黄炎培等留在上海之外,其余的民主党派和文化界知名人士都陆续到了香港,继续从事和平民主运动与进步文化活动。
大批民主党派精英云集香港,开展爱国工作,使得英国管制下的这个自由港,在特殊的历史条件下,起着中国和平民主运动基地的作用。各个民主党派不但在香港积极展开反对独裁统治的活动,而且根据各自代表的阶层利益,从组织上做了新的调整。例如:中国民主同盟在上海被国民党政府解散之后,沈钧儒一到香港便重建了中央的领导机构;接着,农工民主党和救国会也宣告参加民主同盟。又如:国民党的民主派代表人物都有革新国民党的愿望,经过共同商议,终于成立了一个统一的组织——以李济深为主席的国民党革命委员会。又如:黄炎培委派孙起孟在香港重建了民主建国会;马叙伦在上海成立的中国民主促进会这时也转移到香港;陈其尤也在香港改组和重建致公党;等等。当时各个民主党派在香港所做的组织调整和开展活动,不仅符合新民主主义革命的需要,而且朝着与中共长期合作的统一战线政党的方向迈出了重要一步。
二、中共中央的倡议获得广泛响应
当1946年6月内战爆发之时,蒋介石拥有的兵力达到430万,其中全部美式装备的军队有45个师,经由美国一手训练的军官15万人;中共领导的解放军则只有120万人,而且装备很差,显然处于劣势。然而,决定战争胜负不仅靠兵力,更重要的是人心向背、士气高低。所以内战只打了一年,国民党的“全面进攻”便被粉碎了。1947年下半年,人民解放战争由战略防御转入战略进攻。蒋介石不但在军事上节节败退,经济上也濒临破产,政治上更是人心尽失,南京政府已处于摇摇欲坠的地步。
就在这个新的形势之下,毛泽东、周恩来、任弼时率领中共中央机关东渡黄河,行军千余公里,于1948年4月23日到达河北省建屏县(今为平山县)的西柏坡,同刘少奇、朱德等会合,恢复了中央的集体办公。就在这里,中共中央及时地向全国人民提出了新的奋斗目标——在《纪念“五一”劳动节口号》这一文告中,响亮地发出“打到南京去”、“建立新中国”的口号,并且倡议“各民主党派、各人民团体及社会贤达,迅速召开政治协商会议,讨论并实现召集人民代表大会,成立民主联合政府”。
纪念“五一”劳动节的口号,共有23条,其中关于“迅速召开政治协商会议”的这一重要倡议,是毛泽东主席在审阅文稿时加上去,并经中央同意的。与此同时,毛泽东还专门发了一个密电,由在香港的潘汉年转送李济深和沈钧儒,电文如下:
任潮、衡山两位先生:
在目前形势下,召集人民代表大会,成立民主联合政府,加强各民主党派、各人民团体的互相合作,并拟订民主联合政府的施政纲领,业已成为必要,时机亦已成熟。国内广大民主人士业已有了此种要求,想二兄必有同感。但欲实现这一步骤,必须先邀集各民主党派、各人民团体的代表开一个会议。在这个会议上,讨论并决定上述问题。此项会议似宜定名为政治协商会议。一切反美帝反蒋党的民主党派、人民团体,均可派代表参加。不属于各民主党派、各人民团体的反美帝反蒋党的某些社会贤达,亦可被邀参加此项会议。此项会议的决定,必须求得到会各主要民主党派及各人民团体的共同一致,并尽可能求得全体一致。会议的地点,提议在哈尔滨。会议的时间,提议在今年秋季。并提议由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中国民主同盟中央执行委员会、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于本月内发表三党联合声明,以为号召。此项联合声明,弟已拟了一个草案,另件奉陈。以上诸点是否适当,敬请二兄详加考虑,予以指教。三党联合声明内容文字是否适当,抑或不限于三党,加入其他民主党派及重要人民团体联署发表,究以何者适宜,统祈赐示。兹托潘汉年同志进谒二兄。二兄有所指示,请交汉年转达,不胜感幸。
谨致
民主革命敬礼!
毛泽东
五月一日
上述中共中央《纪念“五一”劳动节口号》发出时,我正在《华商报》工作。总编辑刘思慕收到后,立即以《中共中央重要宣告》为题,放在头版头条发表,随后还写了一篇社论,题目是《一个响亮的号召》。报纸发表之后,立即得到旅港的民主人士和海外爱国华侨、华人的广泛响应和赞同。
5月5日,旅港的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的李济深、何香凝,中国民主同盟的沈钧儒、章伯钧,中国民主促进会的马叙伦、王绍鏊,致公党的陈其尤,中国农工民主党的彭泽民,中国人民救国会的李章达,中国国民党民主促进会的蔡廷锴,三民主义同志联合会的谭平山,以及无党派著名人士郭沫若等12人,联名通电全国,热烈响应中共在“五一”节口号中提出的倡议,认为“全国人士自宜迅速集中意志,研讨办法,以期根绝反动,实现民主”。他们同时致电中共中央主席毛泽东先生并转解放区全体同胞,电报全文如下:
南京独裁政府,窃权卖国,史无先例。顷复与美国互相勾结,欲以伪装民主,欺蒙世界。人民虽未可欺,名器不容久假。当此解放军队所至,浆食传于道途;武装人民纷起,胜利已可期待。国族重光,大计亟宜早定。同人等盱衡中外,正欲主张,乃读贵党“五一”劳动节号召第五项:“各民主党派、各人民团体、各社会贤达迅速召开政治协商会议,讨论并实现召集人民代表大会,成立民主联合政府”,切合人民时势之要求,尤符同人等之本旨,曷胜钦企。除通电国内各界暨海外侨胞共同策进、完成大业外,特行奉达,即希朗洽。
旅港的各民主党派代表人物发出的联名通电,以及致中共中央主席毛泽东先生并转解放区全体同胞的电报,我们《华商报》和香港其他的大报,都在收到的第二天就刊登了。
5月7日,台湾民主自治同盟在香港发表《告台湾同胞书》,响应中共在“五一”劳动节口号中发出的号召。
5月23日,民主建国会驻港代表章乃器、孙起孟受权发表声明,响应中共的号召,支持召开新的政协会议。
接着,旅港各界知名人士冯裕芳、柳亚子、茅盾、陈其瑗、侯外庐等125人,以及妇女界代表何香凝、刘王立明等232人,也先后发表声明,热烈响应中共的倡议。
在海外,中共在“五一”节提出的口号,同样得到广大华侨、华人的支持。1948年5月4日,南洋华侨领袖陈嘉庚就代表在新加坡的120个华侨团体致电毛泽东,表示热诚响应。随后,法国、美国、加拿大、古巴等国家的华侨代表,也先后致电毛泽东,拥护中共提出的政治主张。
旅居美国的冯玉祥,一直反对蒋介石独裁统治,多方为祖国的和平民主事业奔走呼号。中共“五一”文告发出后,他决心出席新政治协商会议,于是设法乘坐苏联轮船“胜利”号回国。当航行至黑海时,轮船失火,冯玉祥不幸遇难。同年10月,他的夫人李德全终于带着冯玉祥的骨灰,回到东北解放区,随即投身新政协的筹备工作。
三、 毛泽东延迟复电的真实原因
上述李济深等12人代表各民主党派在1948年5月5日从香港发给毛泽东的电报,到了1948年8月1日,毛泽东亲自写了复电,电文如下:
五月五日电示,因交通阻隔,今始奉悉。诸先生赞同敝党五月一日关于召开新的政治协商会议、讨论并实现召集人民代表大会、建立民主联合政府一项主张,并热心促其实现,极为钦佩。现在革命形势日益开展,一切民主力量亟宜加强团结,共同奋斗,以期早日消灭中国反动势力,制止美帝国主义的干涉,建立独立、自由、富强和统一的中华人民民主共和国。为此目的,实有召集各民主党派、各人民团体及无党无派民主人士的代表们共同协商的必要。关于召集此项会议的时机、地点、何人召集、参加会议者的范围以及会议应讨论的问题等项,希望诸先生及全国各界民主人士共同研讨,并以卓见见示,曷胜感荷。谨此奉复,即祈谅察。
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主席毛泽东
八月一日
为什么毛泽东主席这一复电,在李济深、何香凝等12人响应中共倡议的电报发出88天之后才答复呢?复电中说“因交通阻隔,今始奉悉”又到底是什么原因呢?迄今出版的《毛泽东选集》、《毛泽东文集》、中共党史、大事记等文献,都记载了中共中央“五一”倡议以及新政治协商会议这件大事,但都没有解释毛泽东延迟复电的原因。直至三年前的2005年6月,当年中共中央香港分局机要科科长杜襟南为此发表了《亲历者的历史见证》一文(见《广东党史》2005年第3期),这才使真相大白。原来,是由于中央办公厅机要部门译电技术上出了问题。这里,让我们看看杜襟南文章中的两段“证言”,他写道:
“中共中央香港分局(书记方方)与党中央联系设有秘密电台,我当时负责此项工作。1948年5月1日《华商报》公布了《中共中央重要宣告》,即庆祝“五一”劳动节口号23条,5月6日发表了在港各民主党派、民主人士给全国的通电与答复中央的电文,方方当时即要我将复电全文上报中央,并无拖延。我即与中机(即中共中央办公室机要部门)联系,认为按照机密原则,鉴于该电报已在报上公布,必需另编临时密码发出。当这个意见获得同意后,我即将全文发出。可是,在电报发出以后,中机几次来电,说译不出来,或是译到中间,后面译不出,或是文句不明,译不明白。我均亲自对临时密码做了仔细检查,技术上毫无错误,故此我一一都作了答复。中机于7月中旬才将该电文全部译出上报。
“就在此时,中央(周恩来执笔)曾来电批评方方,不应将各民主党派复电延迟报来。我见此电后,即向方方当面陈述事情的经过,说明不是我方迟发,而是对方译电延迟了。……事后,中办对我亦无责备。以上就是所谓拖延的真相。也许正是这个原因,毛泽东复电民主人士时,只好以‘交通阻隔为词,以免民主人士误会我方有意迟复。”
李济深、沈钧儒等各个民主党派首脑接到毛泽东的复电后,奔走相告,甚受鼓舞;并且觉得形势发展很快,蒋介石政权覆灭已为期不远。蔡廷锴作为一个军事家,对蒋介石军队的士气十分了解,因而对战局更加乐观,认为“只要将东北、华北战争解决了,解放军一过长江,蒋军无法抵抗,全国很快就会解放”。蔡廷锴住在香港罗便臣道111号,李济深则住在罗便臣道92号,彼此相隔不远,经常来往。收到毛泽东复电后,他又到李济深寓所去,两人推心置腹,多方商讨,决心为促进新政协的早日召开而努力。
四、香港掀起“迎接新政协”的热潮
与此同时,周恩来在1948年7月底至8月上旬,一再为中共中央草拟致中共中央香港分局并潘汉年的电报,要他们按照毛泽东复电的精神,认真征询各民主党派的意见。同时,要把关于新政协的讨论推广到上海、南洋的民主人士中去,欢迎他们到解放区商谈,共同进行筹备工作。
从这时起,香港便掀起一个“迎接新政协”的热潮。议论新政协、拥护新政协,成为各民主党派政治生活的主要内容;座谈会、报告会一个接着一个,《华商报》上刊登的专论、“笔谈”也一篇接着一篇。
为了征求各民主党派对召开新政协的时间、地点、召集人以及北上交通等问题的意见,中共中央香港分局和香港工委的负责人,一方面登门拜访各民主党派负责人,诚恳谈心,耐心听取他们的具体意见;另一方面则召开座谈会,大家发言,集思广益,然后向中央和周恩来汇报。
座谈会有两种:一种是中共代表方方、潘汉年出面主持,邀请各民主党派的领袖出席,每次十多人,开会地点通常是在铜锣湾天后庙道4号4楼,也曾经在李济深寓所举行。另一种座谈会由民盟的周新民主持,人数较多,每次参加者有30多人,地点是借用湾仔一个单位的会议室。有时先由一人专题发言,然后漫谈讨论;有时则邀请有关知名人士作政治报告。不论哪一种座谈会,主题都是目前形势与迎接新政协会议。
由中共代表主持的座谈会,先后开了8次,其中以1948年6月30日那一次的会议记录最为详细,记录者是香港工委的统战委员罗培元。这次记录能够保存下来,实在难能可贵。从中可以看到,当时座谈商讨了五个问题:一、关于召开新政协的时间问题;二、关于新政协开会的地点问题;三、关于参加会议者的范围、单位、个人问题;四、关于第一届会议应解决的问题;五、关于会议由谁召开的问题。会上发言踊跃,沈钧儒、谭平山、马叙伦、李章达、郭沫若、茅盾都作了多次发言,有些问题大家的意见并不一致。李济深因当日有事请假,委托连贯转达他的意见,他主张等到解放军拿下平津之后,才在北平召开;李章达、谭平山则不同意。方方、潘汉年除了就北上的交通问题提出建议和征求意见外,对大家的发言并没有发表自己的见解,只是说明会将各人的意见如实向中央反映。
许多事实都表明:中共的征求意见是严肃认真的,是尊重民主党派人士的。不论是方方、潘汉年主持的高层民主人士座谈会,抑或是周新民主持的更大范围的座谈会,会上反映的关于新政协的各种意见,都由香港分局及时报告中央,后来又转给有各民主党派参加的新政协筹委会。
在香港“新政协热潮”中,中共代表除了登门造访、促膝谈心、开会商讨之外,还通过新闻传媒批评当时社会上一些错误论调。
这一期间,美国为了阻止中国人民解放战争的彻底胜利,一方面加紧援蒋,叫嚣美国空军可能直接参战;另一方面则加紧扶植“第三势力”,企图在爱国民主阵营中间制造分裂,拉出一些自由主义人物,在国共两党之间成立所谓“中立政党”。美国军事评论家鲍尔温露骨地说:“假使目前这个无能的政府(按:指南京政府)能够由一个或几个政府取而代之,在政治上、军事上稍加革新,当然是很好……我们可能支持个别省主席及傅作义等精明能干的将领,各自割据一方……”一时间,什么“南北朝”、“划江而治”、“三分天下”,以及什么“退出内战,守土为民”等等论调,甚嚣尘上。
为了批驳这些谬论,《华商报》和《群众》、《正报》周刊发表了一系列文章,例如:章汉夫和连贯在《群众》杂志上先后发表《论旧政协与新政协》、《论新政协的道路》等文章,阐明中国人民解放的道路,只能是反帝、反封建、反官僚资本主义的统一战线的道路,只能是新的政治协商会议的道路,其他道路都是行不通的。1948年12月2日,方方又在《群众》上发表《争取最后的彻底胜利》一文,揭穿美国鲍尔温之流的阴谋,分析中间路线绝无立足之地,最后指出“对于企图依靠美援独霸一方的小蒋介石,我们唯有以彻底的革命战争粉碎之”。后来的事实说明,这些代表中共政治主张的声音,对于揭穿美国培植“第三势力”的欺骗性,帮助民主党派中一些人端正政治思想路线,从而把“新政协热潮”纳入正确轨道上来,是很有必要和很有作用的。
从1948年9月开始,在周恩来的精心策划下,旅港的民主人士和各界精英,便秘密地陆陆续续由香港踏上北上之途,参与筹备和出席新的政治协商会议。在当时陆空交通完全中断的情况下,他们乘坐货船,辗转到达东北、华北解放区,然后转赴北平,可谓千山万水,不辞艰险,充分体现了炎黄子孙为振兴中华,在历史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的果敢精神,这是值得我们后人学习和发扬的。
责任编辑:王文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