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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先她而老

2008-06-23紫蝶纷飞

祝你幸福·午后版 2008年7期
关键词:办公室

紫蝶纷飞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女孩,和她二十二岁时一模一样。她说,她原来的名字叫爱情,现在的名字叫遗忘。

1.

合欢是在一个夜晚想起苏离生的。她去参加同学聚会,喝了点酒。回来时,已是微醉。李然没睡。她洗完澡,他就缠过来。每次他要她,她都像只乖巧的猫,那次亦不例外。但也不知怎么了,也许是酒精的作用,她躺在他身下,却满脑子都是苏离生。

她想起和苏离生的第一次。躺在宾馆的双人床上,她的身体像一株合拢的含羞草。苏离生问她是安全期吗?她很认真地回答,不知道。他笑,有些怜惜地刮了下她的鼻子,他说,你可真是个小孩子,你这样小,让我有种犯罪的感觉。

可他还是要了她。她的呢喃很轻很软,像某部爱情片里的迷离插曲。

这样想着,动作在上面的李然面目逐渐模糊,又逐渐清晰,她终于要命地脱口而出,离生。

后来,李然打了她,是那种很用力的殴打。他把她从床上直接拎到地板上,抽她的脸,踢她的小腹,骂她是个道貌岸然的贱人。直到他累了,气喘吁吁点燃一根烟,吸到一半,就把烟头按到她赤裸的手臂上。她忍不住尖叫起来,他置之不理,从柜子里掏出衣服,穿上,掉头就走。

房间一下静了,完全的静,像不由分说笼罩的黑暗。她直挺挺躺在地板上,有关苏离生的种种往事,像瞬间繁盛的玫瑰花丛,她穿越在其中,疼痛比任何时候都来的真实。

2.

七年前,也是合欢初见苏离生时,她刚刚二十二岁,是新入厂的大学生。穿着简简单单的白棉布连衣裙,平底鞋,马尾也扎得干干净净,一张脸不施粉黛,但眼睛是明亮的,用句很俗气的形容,眼里像睡着两颗闪动的星星。

那是小城唯一一家大型钢铁厂,合欢的父母托了不少人。苏离生是人事科的科长,所以合欢入厂后见的第一个领导就是他。她坐在他的办公室里,听他讲劳动纪律,等待他的安排。整个过程不到二十分钟,中间苏离生接了两个电话,吸了一根烟。合欢注意到他夹烟的手指,白皙修长。她记得母亲说过,男人的手长成女人的样子,都是有福气的。他始终没用正眼看过她,也没有笑过。他给她的第一感觉是威严的,很有领导的气势。

实习期满后,她被调到办公室,做办事员,每天接电话,跑跑腿,工作很是清闲。苏离生经常来,在中午或者下班时间,先到办公室主任那儿,说,借你的人用用啊!然后她就跟他走,陪他参加各种应酬。

合欢逐渐有了一些小变化。她买了两支美宝莲唇彩,淡粉和咖啡。也开始喜欢听人说起苏离生,好的,坏的,无关紧要的。很多个夜晚,她躺在床上,睁大眼睛盯着天花板,就会感觉到那些关于苏离生的好的,坏的,无关紧要的,变成一粒粒长出翅膀的种子,飞落到她心里,扎根,开出枝繁叶茂的芬芳。

半年后的那个晚上,她陪苏离生参加完应酬后直接回了家。洗脸时却又接到苏离生的电话。他问,到家了吗?她说,到了。他又问,还能出来吗?她说,能。

因为那个夜晚,苏离生不再来办公室借合欢去参加应酬。他解释,怕别人看出什么。

合欢照常每天上班下班,只是电话二十四小时开机。每次约会都是苏离生找她,有时一个星期两三次,有时一次都没有。

每次苏离生带她去的地方,都是一个远离市中心的房子。房子很空,空到只有一张双人床。她没问这是谁的房子,但他告诉她了,他说,是一个去外地的朋友托他照管的。

他们就在这间只有一张双人床的空房间里约会,更准确地说,是偷情。天黑以后去,凌晨之前离开。有时候打车去打车回,他坐前面,她坐后面。有时候他自己开车,她也是坐后面。

走在马路上,即使是空无一人,他也是远远走在前面,她远远跟在后面。

两年后,约会地点换了,还是远离市中心,比之前的那间房子大一点,也是很空,空到只有一张双人床。在那间房子里,他们有过一次过夜的经历,唯一的一次,从天黑到天亮。午夜时,他问她要不要给家里打个电话,她说不用。

是盛夏,空房子里有很多蚊子,她一直睡不着,后来他也醒了,开灯,用衬衫赶蚊子,边赶边说,可别咬到我的女儿。

那是他第一次称她女儿,之前他曾说过,一直想有个女儿,因为女儿乖,像男人年少时不小心丢失的一枚糖果。明明是一句很甜蜜很贴心的情话,但她听起来,却是满满的忧伤。

合欢二十七岁的生日,苏离生拿出五百元钱,说,喜欢什么就买什么。是第一次给她钱,她收了,又当着他的面,把钱规规整整夹在钱包里。

那个夜晚,她一个人站在自己二十七岁的起点上,恍惚看见一面镜子,镜子里有她早逝的青春,残疾的温暖,以及无时无刻不在滋生的寂寞。她的眼睛还是明亮的,但睡在里面的早已不是两颗闪动的星星,而是两滴仿佛随时随地都在等待破碎的眼泪。

她想给他洗衣服,做饭,甚至想给他生个女儿,这些想法,像一只只黑暗里的萤火虫,她能够看见它们的光,也能够感觉到它们的忧伤。

她甚至开始羡慕那些被金屋藏娇的情人,虽然同是找不到土壤的蒲公英,至少,还有一个暂时停落的地方。而她,飘泊在风里,身心早已疲惫。

就这样,她犯下了一个于他是不可原谅的错误。一次去他办公室送文件,他不在,她看见丢在椅子上的机关服,袖口处有轻微的脏,就动了心思,拿起来,卷了卷,顺手带了出去。

回到办公室,即刻去洗手间接满一盆清水,锁好门,她半蹲在地上,打些肥皂,用双手仔细揉搓。忽然想起小时候,每次母亲在院子里洗衣服,都会同样盛满一盆清水,让她蹲在一旁玩耍。母亲会唱歌,嘴角开着一朵如花的微笑。而她现在,也有种想唱歌的冲动。

后来她又去换了几趟水,有一次就忘了锁门。结果,正好一个很三八的女同事来找她。

女同事随口说了句,洗衣服呢?怎么不去洗手间?她其实可以编造许多理由,哪怕直接说是苏科长的,也大不了落个拍马屁的名声。但她太紧张了,语无伦次解释了许多不应该的解释。

这事,不到一天就风言风语传遍了整个机关。

他整整两个星期没给她打电话。

两个星期后,下午,阳光明媚。她正在主任办公室,他突然来了。看见她,大声地笑了,说,合欢,没有男朋友吧,我给你介绍一个。

合欢就这样认识了李然,而且在认识短短两个月后,又心急火燎嫁给了这个苏离生帮她挑选的男人。

李然的家境颇好,父母都是退休的市府老干部,他是公务员,工作清闲,收入不菲,长相也说得过去。所以她出嫁那天,父母和亲戚都夸她命好,说她之所以不着急,是心里有数。

在她们眼里,她是一只飞上高枝的凤凰,但只有她自己最清楚,她只是一个溺水者,刚好有一根浮木漂过,本能地抓住了。

她原以为自己可以安全上岸,可没想到这场没有爱情的婚姻,只维持了两年。

3.

第二天一早,李然回来,二话不说直接拉合欢去办理了离婚手续。

离婚后,合欢搬回父母家。她没工作,离婚时也没分到一分钱。李然说如果她要分财产,就把她的臭事抖出去。她不想影响到苏离生。

开始很少出门,整个人像一块被拧干水的海绵。母亲时常苦口婆心地劝导她,你还年轻,应该赶紧出去找个工作,结识新的男友。

这一年,合欢已经二十九岁了,认识苏离生刚好七年。七年,只是大部分人生中的一小段时光,但这一小段时光却霸占了她仅有的美好。她再不会拥有一个这样的七年,可以穿着简简单单的白棉布裙,扎着干干净净的马尾,去完完全全地爱一个人。

她给苏离生打电话,是空号。往他的办公室打,接了,但不是他。她才知道,苏离生办了病退。

她提了一篮水果去了他家,以旧下属的名义,是保姆开的门。她终于又见到他,才不过两年,他的头发却几乎全掉光了,余下的也全都花白了。那么瘦,大大的眼袋,眼睛像一口干涸的井。但还是一眼认出了她,合欢,你来了,快坐。

他正坐在床边吃饭,一张小圆桌,那个是他妻子的女人,细心地为他挑鱼刺。女人微胖,很爱说话,问她以前在厂里是做什么工作的?结婚了没?后来就说起苏离生的病,是突发性脑溢血,左腿和左臂都失去了知觉。他本身就有高血压,饮食和喝酒又都没有节制,睡眠也不好。

她一直坐在沙发上安静地听,听眼前这个无比熟悉的男人,以及有关他无比陌生的一切。

他是六零年出生的,刚好大她二十岁。那时她问他,如果我能等,你会不会娶我?他说你真的要等,五年,十年?她说一辈子我都能等。

他笑,用她当时看不懂的诚恳对她说,我相信你,但你要知道,你等的不仅仅是时光的流逝,还有因它的流逝,而带来的我的老去。

现在他真的老了,他不知道她也老了,不是因为时光的流逝,而是被一连串措手不及的经历急速摧折。

临走时,她掏出钱包,把躺在里面两年的五百元钱原封不动地拿出给他,她说,苏科长,喜欢什么就买点什么吧。

他笑。她也笑。

那天晚上,合欢做了一个梦,她梦见一个女孩,和自己二十二岁时一模一样。在梦里,女孩跑在她的左边。她们一同跑过了青春,跑过了芬芳,甚至跑过了大把大把可以用力挥霍的美好时光。直到有一天,她蓦然回头,却发现女孩不知何时落后了。

女孩说,对不起,我先你而疲惫,先你而老。

女孩说,她原来的名字叫爱情,现在的名字叫遗忘。

原来,有些放不下,其实只是指间抓不住的美。太早太晚,她已经懂得了。

助理编辑 张秀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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