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何处是
2008-05-30梅其涛
梅其涛
2007年高考湖北卷现代文阅读材料选用了军旅作家杨闻宇的《日月行色》,那是一篇文质兼美的好文章,语言拙朴而又充满情趣,情感浓烈而又含蓄。但许多同学是初次接触这位作家,笔者在这里推荐他的另一篇散文《春水一畦辘轳声》,以增加对这位作家作品的了解。
《春水一畦辘轳声》首先花了大量的笔墨为我们勾画了两幅农家汲水浇灌图。
一幅简图。暑天旱季,万里平川上,绿云高树下,辘轳吱吱,井水哗哗,青纱帐里老者引水灌溉。虽然暑气蒸腾,但是劳作的人只有对劳动之美的享受和对丰收的企盼,全无暑天劳作的厌倦。
一幅详图。作者细笔描摹了夫妻汲水浇灌图,把劳动之乐、劳动之美描写得淋漓尽致。在这劳动场景里,我们可以看到四大乐: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何况新婚燕尔,夫妻手中的辘轳绞起的不是浇灌禾苗的井水,而是滋润心田的甘露琼浆,此一乐也;头顶树荫,脚浸井水,微风吹拂,无暑气熬人,此二乐也;水声哗哗,蝉鸣阵阵,鸟语声声,天籁盈耳,此三乐也;渴有甘甜井水,饥有鲜美瓜果,此四乐也。在作者笔下,能在田边井旁劳作,可谓“宁作农人不羡仙”。
井水还能滋养万类。你看,井台周围的花草树木,总是早荣而后凋,生长时蓬蓬勃勃,枯寂时“仍迟迟地挑着几串黄叶儿”,因为“庞大的根系纠结盘错在井台地底,广摄养分,先汲活力,新陈代谢中与众不同,春秋换季时也便自树一帜”。
作者还将景物描写上升到哲理的高度,认为人生应如淘井,人越是勤快,人生之井也越淘越旺。“有志者愈勤奋、愈努力,愈是探测不来自身蕴有何等厚重的能量、多么雄浑的潜力”。
这种亲近泥土、亲近自然的生活方式都是半个世纪前的,而今天,河已不是那条河,山已不是那座山。河枯,井不存,水质无味,农家乐不再,“好景流散,人口骤增”。读到这里我们才了解作者的全部心思——前文对汲井浇灌的劳动美津津乐道,是为后文失去家园的感伤哀叹张本。越是对田园生活赞赏、眷恋不已,越是反衬出失去乐园的深深感伤。欲抑先扬,倍增哀乐。
随着时代的发展,世界各个角落早已是无处不商,那些古老的农耕之地也已喧哗一片,与自然相依相偎的古朴宁静的生活方式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对乡村自然的粗暴甚至是失去理性的开发掠夺。这个时候,有人想再回到从前花果飘香、鸣禽满园的乡村农舍,去体验汲井水浇园、握锄头翻地的生活,多半会成为奢望。所以作者才有文末的担忧:“我在异乡工作几十年,年逾花甲,落叶应当归根,而故乡水位跌落,好景流散,人口骤增,我还能回归到那儿去吗?”
从写作特点上看,细腻生动的景物描摹、欲抑先扬的结构安排、浓烈炽热的情感抒发是文章的三大特色。
另外,关于叶落归根,我们还可以作如下解读:异乡可以有两种理解,一为实一为虚,实指为生计工作需要而客居他乡,虚指是为了虚名浮利,抛弃自我,身体与灵魂离异。几乎是所有的人在青壮年时投身到滚滚红尘中打拼,到了人生暮年,才逐渐醒悟,那种本真的生活方式才是自己最想要的。但明白过来,却又回不去。这种人生理想与现实的悖离,怕是会永远存在下去的。
(作者单位:湖北巴东一中)
附原文:
春水一畦辘轳声
杨闻宇
山里人靠泉水生活,我们平原上的人靠井。
半个世纪前,八水仍绕着长安,井水水面离地表才五六尺,秋雨时上升三四尺,有的人家浣衣洗菜,伏在自家井沿伸长手臂,就能拎一桶清水上来。
无垠的田野上,绿树井台合,哪儿若是耸起一团绿云似的高树,其下必有一口椭圆形水井。青草茸茸的井台位于地亩中央,远看是处于一马平川之内,实际微微上凸,是四周田亩无形的一个制高点。
我家在村东有一口井,井台周围植有七棵杏树,最粗的一抱合不拢,更粗些的槐树、柳树,间杂于杏树之间。暑天旱季是井台上最红火的时日。平常人家,是用临时撑架起来的辘轳绞水浇地,牛皮绳在直径九寸的辘轴上缠绕十余匝紧相排列的圈儿,空桶“哧溜溜”下放,吃满水时“吱扭扭”上绞,每桶水百余斤重,“哗”地一声倒下箍好的水池,任它由渠口冲入渠道,踅进高可没人的青纱帐里。青纱帐里有老者持锨看水,一畦一畦逐次灌溉。绿禾似海,密不透风,暑气蒸腾,看水之人大汗淋淋。
在我成家半年时,曾与二十来岁的妻子在水井两端各守一架辘轳,面对面绞水,她那水桶比我的略小一圈,我这桶水翻倒进池时,她那空桶正好放至井底汲水。两只桶一起一落,需搭配有序,速度恒稳,长长的渠道里才不会断流,畦垅之水也才能缓缓漫进,让禾苗润透饮足。偌大井台上只有我和她,她著一袭淡红碎花薄衫,我则赤膊上阵,一边绞水一边随意说笑,配合默契,两只水桶交替均匀,上下若飞,桶粗水满,我俩额头、鬓角淌着汗水,裤管高挽,两双赤脚浸在沁凉的水池中。头顶有荫凉遮蔽,微风轻轻拂动着树梢,池里泡着祖母从园子里摘来的西瓜、黄瓜、甜瓜与蟠桃。池里每进一桶水,瓜果们便要欢舞庆贺似地忽上忽下,翻转沉浮一通,天宫王母娘娘宴会上的仙苑珍品,也比不上这些池中物碧脆鲜美。“哗”然而有节奏的水声里,笑语阵阵,高蝉鸣于树,小鸟饮于渠,不知不觉便浇过一二亩庄稼。劳动可以为人生编织出最美的花环,劳作本身就是尘世间最生动的画图,不是七夕又胜于七夕。
岁岁年年,转动不已的辘轳显示着人们的意志和力量。人越是勤快,足下这滋养万类的水井越是不会干涸,反而愈淘愈旺。只因连续取水,水位下降,井内水压减弱,底部那泉腺会受到四方地下水勒逼之威,冲压而后畅达,暗泉自动疏通。这样的水井酷肖人的生命,有志者愈勤奋、愈努力,愈是探测不来自身蕴有何等厚重的能量、多么雄浑的潜力。
我家院落里的小圆井与田野水井是沟通的。小圆井旁供有尺许高的龙王爷拓像,每逢春节,祖父、父亲都要点烛进香,叩首礼拜,那一缕细细香烟袅袅起升,逸过房檐,飘往田野那井台方向去了。老辈人说是井底的水眼水脉与大海龙宫相通着哩。
地下水脉辽远,流动而鲜活,井台之花早绽于东风,别处花树才孕春蕾,这里的杏花已经粉弄弄湿润润地像一团从天际卷过来的水红色的烟雾。同时栽于异处的同一种树,三年以后,井台就近的明显生机勃勃,茁壮许多。秋风落叶,别处已落净了,井台之树仍迟迟地挑着几串黄叶儿……庞大的根系纠结盘错在井台地底,广摄养分,先汲活力,新陈代谢中与众不同,春秋换季时也便自树一帜。树犹如此,长饮井水之村野人家岂能例外呢?
半个世纪过去,关中地下水位降落得厉害。绕长安之八水中曾有灞水,我们家就居住在灞水边上。麦收天的傍晚,辛苦一天的人们经常下河洗澡,洗去风尘,也洗去疲乏与劳累。后来是洗不成了。先是上游有了工厂、电厂,水面上漂动着颜色怪异的一绺绺油腻,而今索性萎缩成臭不可闻的一股马尿……河已不成其为河,长安八景之一的“灞桥烟柳”早已烟消云散,两厢那绿云掩映的水井还能设想吗?人们吃用的已经是自来水了,名曰“自来”,实际是从地下数百米处钻出来的,是从龙王爷的血管里强行抽取的;至于水质,只恐怕也不能与当年的乡井之水相提并论了。
我在异乡工作几十年,年逾花甲,落叶应当归根,而故乡水位跌落,好景流散,人口骤增,我还能回归到那儿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