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第0014航次

2008-05-15

山花 2008年4期
关键词:大厨船长

江 辉

1

刚从大连海院毕业分配到海运公司的那年,是我最为踌躇满志的一年。

我在“云泽”号散货船上做水手。从此,我的命运便根植在一片漂浮的土地上。

这是一个充满着惊险离奇又寂寞难耐的世界。世界不大,长102米,宽16.5米,吃水6.59米,总载重量6000吨。船员19人。我的生命融入了一个特殊群体。19条性命捆绑在一起,整天晃荡在一望无际的海上。每一张面孔都饱受海浪的浸润、侵袭,每个人的脾性都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甚至谁撅屁股我都能判定放什么屁。我属于那种适应能力极强的人。平时,闲着没事儿我喜欢琢磨。一般情况下,他们心里想什么我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不过,起初,没人把我放眼里,谁都可以训斥我,指使我。我不敢有自尊,我看他们的脸色行事。我无时不在卑躬屈膝地期待着有朝一日……。渐渐地,我看出了好些门道。我以我的智慧周旋于一锅滚沸的浑水中并迅速拉近了与他们之间的距离,不管是船长、大副还是水头、水手、大厨……

这是“云泽”号的第0014航次。

我一上船就听说大厨擅长背地后里捣鼓人。他的口碑不好,尽管大家嘴上不说,但心里却都防着他。他属于那种扯不团团拉不圆圆的人——强的要死,混的要命。

那天,船上管事召集大伙儿(除值驾人员外)到大餐厅开生活会。会上,首先由二副公布本月份伙食费账目:全船19人,伙食费每人每月260元,共计人民币9000元;肉鱼菜蛋支出x元,油盐酱醋支出X元,总计X元,最后平摊230元,每人每月可节约30元。

管事让大伙儿谈意见,这么个吃法行不行。上个月都嫌生活费高,管事绞尽脑汁,这个月总算压下来一点。

大伙儿闭口不言,但平日里都埋怨饭菜不好吃。

管事在会上委婉地批评了大厨,让他再提高一下烹调手艺,尽量满足大家的口味儿。

大厨不语,坐在那儿脸胀得青紫。我想,他心里肯定不服。每人每月230元的生活费,还想吃出点花样——那不是逼着狗熊它娘爬墙嘛!凭心论,大厨的手艺确实不高,就是个大锅菜水平,且菜的调味儿不是咸就是淡,量少不说,还经常忘了放盐。船上吃桌餐,每桌仨人,每餐三个菜。每个盘中间仅堆一小撮菜,根本不够三人同食。大伙儿满腹牢骚,但面儿上却没人敢声张,因为大厨的舅舅是我们公司的副总,分管船员调配。大家只能有气儿鼓着——唯一发泄的办法莫过于端着饭菜回房间“砰”地一摔碗,将他臭骂一通;或者像个别船员干脆不去餐厅吃饭,自己闷屋里开小灶——插上电炉煮上两包方便面再烤上一张咸鱼片儿,倒也吃得自在,可是烤鱼的香味儿却飘得满船都是,馋得那些正在餐厅吃饭的船员个个没了食欲,这或许是对大厨最有效的抗议吧。我斜瞅一眼大厨,他压根儿不闻那个咸味儿,只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埋头吃饭。全然一副甭瞎叨叨,爱谁谁的架势。

对他的所作所为,只有一个人暗中称快,那就是大副。我曾不止一次地看到过大厨从厨房里偷出肉蛋去大副房间开小灶。俩人的关系似乎非同寻常的好。究竟是大副想攀大厨的门路还是大厨想拍大副的马屁,明眼人一看便知。听说大副为了上这条船,还专门从香港给副总捎了台29寸的索尼牌彩电。实际上,凡是能上得“云泽”号的人,大都有点来路。“云泽”号是大家公认的一块“游动的经济特区”。不仅仅因为该船的航贴高,更诱人的是这条船期租给了台湾一家公司经营。台商租用这条船偶尔搞点海上走私,所以船上的劳务费也高得出奇。这种事儿,大伙儿心知肚明,但对外绝对守口如瓶。谁也不愿多谈船上的事儿,谁也不揭谁的老底儿。这就形成了一股特别的风气儿:面上不说,暗中较劲儿。水手老油就是这场背地里争斗的牺牲品。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跟大厨撕破脸儿。

2

船在新加坡装完货,按计划空放巴布亚新几内亚的弗莱河港装运木材。

船行四天三夜,过赤道、入大洋,穿越托雷斯海峡,又转向进入巴布亚湾。一个奇热的中午,驶抵弗莱河。弗莱河航道狭窄,地形复杂,船在河中缓缓而行。约行半日,河道见阔;再行,入一水湾,这便是我们此行的目的港。水湾呈椭圆形,6000吨的货轮刚好容得掉头。河东岸是一座码头。所谓的码头,也不过是用些钉进水里的木桩上面架以木板铺就而成。如此码头,小船靠上尚可,大船根本无法靠泊。无奈,我们的船只好在距岸十几米远的地方站锚。

船在水湾里熬过一个死沉死沉的夜。第二天一早,一只木筏靠上船边——当地的代理上船。代理是个大块头黑家伙,讲一口混浊不清的英语,嗓音既粗又哑,站在船长房间里公鸭似的哇啦不休。船长听不懂,叫来大副,大副听了半天也是一脸的迷惑。大副又差人把我叫来对付。代理急了,为了让我们明白他的意思,开始煞费心机地舞弄着两只大手在空中拼命地比划。

代理处理船上业务很麻利,三下五去二,十多分钟即搞定,剩下的时间他便斜靠在沙发上聊,聊得手舞足蹈;偶尔,我也能摸着他的发音琢磨透个三句两句的,但更多的是以“Yes”、“No”去敷衍他。

估摸着代理说累了,船长为他沏上一杯“西湖龙井”。代理眼瞅着这杯黄水,嘴里却一个劲儿地“No、No”,跟着一通“高飞、高飞”地叫喊。他这么一“高飞”,船长、大副更是愣了神儿,还是我机灵,赶紧拿出一筒Coffee向他展示。他乐了,直点头。我要给他冲一杯,他摆摆手,干脆一把夺过去,连筒塞进包里。

或许是为了答谢,临走时,代理拖着长长的语调,以尽可能靠拢标准一点的发音,重重告诫我:这里叫Kikori,是一个刚刚摆脱部落争斗的地区,五十多年前,尚存争吃人尸的野蛮习俗。他奉劝我们最好不要下地,对那些上船干活的当地土著人,更不要惹伙他们,因为他们视死如归。

我把他的话如实翻译过来,船长、大副听了呆若木鸡。天哪!这下算是误入歧途了。

第三天开始装木材。船上呼啦啦上来十几个碳条状的黑汉子。他们把一根根粗大的圆木在水中用铁钩连起来,然后,放木排似的撑到船边,再用船吊吊进舱内。他们干活十分卖力,尽管效率很低。每天从早上五点上船,一直干到晚上十点。不停地干,却仅吃一顿饭。那哪儿叫饭,只是一些树根或植物茎状的长不溜的东西,蘸着芭蕉叶包裹的一些白糊糊的粘状物,大口大口地咀嚼。

这种东西也能维持生命?简直是神活!我颇感疑惑。

船在弗莱河港装货约需半月。时间一长,我便试着用手势跟他们接触。他们不会讲英语,只会叽哩哇啦说土话。他们对船上的一切都表现出极大兴趣。我送了几包方便面给他们,他们便乐得又蹦又叫。

一天清早,一个黑家伙怀抱一条三尺多长的大鳄鱼闯进我房间,冲我连比划带叫唤。我当时给吓呆了,气儿都不知打哪儿出。半晌,我才缓过神儿。细瞅瞅鳄鱼——嘴巴被绳子扎住,那恶心人的眼皮眨巴眨巴的——哦,鳄鱼吃人的时候是要流泪的。

我总算明白了这个黑人的意图。他要用鳄

鱼换我的方便面。我欣然答应。换多少呢?我伸出一个指头,他摇头,伸出两个指头,他还摇头,最后我从厨子里拿出一个空包给他看,他这才很不情愿地把鳄鱼放下,临走又顺手牵羊取走我挂在墙上的一套工作服,并笑着向我作了个交换的手势。

那天中午,全船美餐了一顿鳄鱼。有人说好吃极了,也有人说味道一般。其实,大厨是怎样将它宰杀、烹调的,我一概不知。我还真没多大胃口。出于人生难得吃顿鳄鱼的念头,我还是忍不住叨了两筷子尝了尝,哇!肉感挺好!介乎于鱼肉与鸡肉之间,满有咬头,满细嫩。真想不到,一张赖皮竟然包藏着如此诱人的肉。瞧着大伙儿个个吃得美滋滋的,我突然觉得鳄鱼这玩意儿挺怪,干嘛吃人的时候要流泪,人吃它的时候可是爱谁谁了!

吃饱喝足,我漫步到后甲板上站了许久。我被河湾周围的景色深深地吸引着。我看到对面河岸上有一片白辽辽的沙滩,穿过沙滩不远是起伏的丘岭,丘岭后面是绵延的群山。山被茂密的热带雨林包裹着,远远看去像裹着一个巨大的谜——很难看清它的真实面目。沿着丘岭的边缘星罗棋布着十几座小木屋。木屋多建在木桩上,呈圆形,圆圆的屋顶下开一口,有一木梯接地,整座木屋没有窗,洞开的入口均朝着同一方向。这应该算个部落了。高大的椰子树点缀着这个看似原始的小部落。尽管是个部落,但却无处不散发着一股原始美,无处不满足着人们对真美的需求;好像人的审美情趣越高反而对原始美的需求越大似的。我想,兴许是原始美的方圆在缩小的缘故罢。

正在我欣赏陶醉于眼前的美景之际,忽听身后传来一阵追打叫骂声。回头看,一个矮小的黑家伙正怀抱一个大编织袋儿,咚、咚、咚沿后甲板窜入过道。水手老油手持一根木棒紧追了进去。我也急窜伙地跟进去。

厨房里,正见老油挥舞着棒子大骂不止,那个黑家伙却紧抱住袋子蜷缩在角落里。我问老油:怎么回事?老油气愤地朝他身上跺了两脚,一把夺过那个袋子,稀里哗啦抖落一地……。原来,黑家伙是在舱里干活的,趁人不备偷偷爬上来溜进老油房间开始了大肆掠夺,几乎把老油的房间扫了个精光,连双拖鞋也没给他剩下。恰好黑家伙刚出门就给老油撞上,他不熟悉船上通道,只顾掉头跑,跑到后甲板,又窜进过道,走投无路一头扎进厨房间。我劝了老油两句,伸手拉起那个黑家伙——我这才发现他还是个孩子。尽管我看不出他皮肤的稚嫩,就他那双惊恐的眼神儿,我断定他最多不超过十二、三岁。因为那眼神儿跟我小时候挨打是一样的,没有泪,只有慌恐和乞求。我用手比划一下,示意他可以走了。他很明白,刺溜一下便窜了出去。老油余愤未消,边收拾地上的杂物,边骂娘。待收拾完毕,竟发现皮带不见了,还少一件背心。老油要去追,我拦住了他。

晚上吃饭时,我去船长房间把发生的事情逐一作了汇报,讲到精彩处,船长笑得前仰后合。正在这时候,大副突然慌里慌张地闯进来:船长,不得了啦!黑人造反了!拿着铁叉木棍跟我们肉搏来了!我一听,顿时大惊!坏了!我脑子里即刻浮现出部落大战争吃人肉的场面。

船长毕竟是船长,闻变不乱。他马上操起电话通知各房间船员紧闭门窗,接着命令大副给代理打电话,要他赶快上船,然后拉上我们俩一起去平息骚乱。

在过道里,掉腚的功夫,大副不见了,我和船长硬着头皮冲在前面。我们挡住了十几个愤怒的黑人。我用英语大声喊着:May I have yourattention,Pls?Who Call speak English?边说我边惶惶地掏出一盒"555"香烟挨个儿分,船长也在一旁忙不迭地比划着请他们进餐厅就座。还好,那个被我放走的黑孩子也在其中。我壮壮胆儿走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又用手指指自己。他没吱声。过了一会儿,见他趴在一个鼻翼上穿插饰物的黑汉子耳边叽哩哇啦一通,黑汉子盯住我看了好一阵子,“呀”地大叫一声,只见其他黑人手持着铁叉木棍在地板上有节奏撞击起来。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代理总算到了。他先跟黑汉子说了一通土话,而后朝着我们大发一顿脾气。他到底骂了我们多少脏话,谁也听不懂,但我还是耐心地把事情发生的大致经过告诉了他。他这才有所收敛。最后我还是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说,这些土著人很仗义。他们只要求船方交出打人的凶手,不关其他人的事;否则,就把船底凿个洞。船长要我转述,能否给他们一些好吃的东西把事情了结?代理又跟对方哇啦一气,说:不行!他们非要惩罚凶手。这时候,大副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他灵机一动,对我说:这样吧!你跟他们讲,让他们亲眼看着我们自己来惩罚行不行?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谈判,双方终于达成口头协议:由我们当众把那个打人的家伙扔到河里喂鱼。船长一时不知所措,也不清楚大副葫芦里装的啥药。只能眼瞅着由着大副去处理。大副立马安排人员通知老油穿好救生衣,又叫上几个水手去船尾抛下软梯,然后让二副、三副、管事等人抬着老油来到船左舷甲板。大副装做很沉痛的样子对老油说:老哥,没办法!你惹的祸,想活命只能委屈自己了。继而叮嘱老油,抛下水后先大喊大叫地扑通一阵子,然后贴着船底往船尾游,那里有人接应。

随着扑通一声闷响,老油象头挨宰的猪,惨叫着跌进河里,一会儿功夫便没了动静。黑家伙们出了气,在甲板上好一顿连跺带蹦,随后一个个上了木筏大获全胜而去。

老油落水狗样地顺着软梯爬上来。大副说,在这里你就是“死人”了,船离开前老实呆在房间里,不许露面;要是再让他们碰上,你就死定了。

我看见大厨躲在一旁,手捂着嘴,腰都笑弯了。

3

事情虽然过去了,但大伙心里却清楚的很——老油这小子没好果子吃,船长、大副都不会轻易放过他。老油沉默了,整天低头耷拉的,除了干活,很少见他走出房间。平日里的老油不是这样。喝酒吹牛是他的一大嗜好。一旦吹起来,不管你爱听不爱听,古今中外,无所不懂;天上地下,无所不通。他嘲笑我们把换衣服的房间叫作“更衣室”,那是茅房,他说。古代皇帝拉屎的时候,门外须簇拥着十多个宫女手捧沉香汁、新衣服专门伺候,皇帝拉完屎立马就得换套新装,这就是为什么古人要把上厕所称为“更衣”。他说,有位驸马爷,新婚燕尔,突发内急,便进了公主的卫生间,发现一漆盆儿盛满鲜枣摆放其中,误以为专供如厕食用,就一边拉着一边吃;完事儿,一婢女获悉,掩口笑而不止。原来,那鲜枣是公主用来塞屁股眼儿除臭味的。老油吹牛不打哏儿,吹完算数。把别人吹得昏头转向,他却嘿嘿一乐,用手指着自己的嘴说:这儿,叫它个嘴它才是个嘴。

时间长了,我倒觉得老油这人不坏。虽说脾气有点急,但一般小来小去的事儿不太往心里去。即便是偶尔嘲弄他两句他也顶多鼓鼓腮帮子,咧咧嘴儿。但大伙还是挺嗯他,因为他有借钱的习惯,而且借了钱极少想到还。

在“云泽”号即将离开弗莱河港前一天的一大早,我看见老油穿得板板正正地背个大包独

自下了船,直到船要开航时仍没见他回来。这时,老鬼汇报了一个情况引起船长的警觉。他说,前段时间老油总跟他套近乎,实际上就是想学点外语。开始,老鬼还觉得有点怪,后来也就见怪不怪。肯学就好,怕他没那血性。未曾想这老小子学得挺卖劲儿。每学一句,他就在英文下面标注上相应发音的汉字,诸如,Thank youvery much.(三块肉喂了马吃)等。

船长恍然大悟,这家伙是蓄谋已久地叛逃啦!船长命令检查他的房间。事情果然如船长所料。房间收拾的整齐干净,桌上的一个水杯下面压着三十美元、二十港币和一封信,信皮儿上豁然写着一行醒目大字:请转交我最信赖的人:苗其功大副。所有人都莫名其妙地望着大副,大副也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渐渐地,我看出船长的眼神儿不太对劲儿,他直盯着大副,狐疑中透着一股冷漠。那意思好像是说,大副即便不是同谋也一定知道底细。船长的脸顿时胀得青紫,感觉他身体里似乎有种无法憋住的雄性激素在分泌。静默中没人敢多说一句话。七、八个平米的房间变成了一个缺氧世界。最后还是老鬼斗胆打破了眼前的紧张气氛,说:不妨先把信拆开念念。我一旁附和着说,是呀!看看他信里怎么说就清楚了。船长点了下头。大副用濒死的眼光瞅瞅船长,只好乖乖地取出信来念了下去:

我最信赖的哥们儿苗其功大副。谢谢你在我离船前替我保守秘密。……大副突然张口结舌不往下念了。船长气的浑身发抖,一把夺过信交给我:廖伟,你来念!我唯命是从,顺着老油歪歪扭扭的字迹小声地念着:

我下地走了。以后咱弟兄们恐怕很难再见面。你对我怎样我心里明白,我会永远记住你的。最后再拜托你一件事:留下三十美元,是借水头的钱,请代我交给他;另,我拿走老鬼的一本英汉词典,那二十港币算我买书钱;还有,厨子里有个包裹,请廖伟小老弟回国后,能抽空帮忙寄给我老母亲。就这些事,又给你添麻烦了。切记,我给你说的那些事对谁都不要讲,否则你也就死定了。谢谢!

念完信,船长指着大副的鼻子破口大骂。我从未见过船长发这么大的火,简直就是暴跳如雷,所有的脏话粪便般地泼向大副。大副也是头一回龟孙子样地缩着脑袋,傻愣在那儿。

船长当即命令:给公司发报。开船!然后,摔门离去。

剩下的人一个个大眼儿瞪小眼儿。

4

大副毁就毁在老油的这封信上。真他妈的,狗吃草别着个驴心眼儿。大副自哀自叹道。他也太阴险了。我怎么也想不到他会来这么一手。毒啊!趁着我俩值班的空档,大副在我面前咬牙切齿地说。我笑了笑,心想,你小子也不是个什么好鸟。

“云泽”号在黑夜中破浪航行。夜幕下的海,格外阴森恐怖。周遭漆黑一片,唯有船头撞碎的浪花泡沫依稀可辨。

大副和我值8~12的班(即早上8点到中午12点,晚上8点到夜半12点)。我把着舵,不时地瞥一眼罗盘,又跑偏了三度,感觉风力有所加大。大副坐在雷达屏幕前,他把雷达显示范围锁定在六海里。从荧光屏上可以清晰地看到周围分布着几条船,其中一条相距较近,大副测距,约有三海里,并提醒我注意,该船正朝我方向移动。此刻,“云泽”号正以11节全速前进。大副有点担忧,拿起望远镜对着黑咕隆咚的海面瞭望。大约过了不长时间,我突然看到右前方出现一个忽闪的亮光,大副也同时发现了这个情况。我立刻鸣笛示警,大副一个箭步窜过来,迅速打了个左满舵,船头急转左下……原来是条小渔船擦舷而过。好悬哪!大副冲着舷窗外的黑夜一顿臭骂,然后,长吁了一口气,说:这些臭x渔船,专门抢船头,光想着“抢过大船头,一年到底吃不愁。”他娘的,早晚撞死!

我慢慢扳正了舵,“云泽”号沿着既定航线继续航行。

我看看表,时间刚好是22点。大副的话开始多起来。

——给你透个底儿吧,老弟。我错走了一步棋。

——人生走错步棋很正常,大可不必当回事儿。

——不对、不对,你不懂。一步走错,步步错。

——这步错棋就那么值得你去懊悔吗?不妨说来听听?

大副沉默了一会,说:事情过去几年了。假如当初我答应了,现在就不是干个大副、船长的问题了,至少提拔到公司当副总。

我故意不接话,任他说。愿意讲我就听着,不愿讲就自个儿憋着。既然是步错棋,那说明他自己还是个臭棋篓子。

果不然,大副最终没能憋住,顷刻间,就跟破车子下沿儿没挡了似的,把他的隐私和盘托出。

我刚来公司的时候,魏总对我特别好。我工作干得也很卖劲儿。两年多的时间,我就考取了大副票,成了公司最年轻的大副。正在我雄心勃勃地准备应考船长票的时候,有一天,办公室主任突然通知我,说,魏总找我谈话。我既紧张又兴奋地步入魏总的办公室。魏总一如既往的热情客气。他让我坐在他的办公桌对面,还殷勤地为我泡上了一杯“大红袍”。我跟魏总有过多次近距离接触。他很喜欢我沉默寡言不事张扬的性格。他曾亲口给我许诺,等我考出船长票就把我调下船,由我负责船员公司的工作。他说,公司非常需要象我这样的有知识有能力的年轻人。他还说,只要按他的话好好去做,保证我前途无量。

在魏总面前我始终有些拘谨。他身上带有一种威慑力,足以摧毁你心里的所有敌对情绪;尤其是那双奇特的三角眼更是让人望而生畏,逼着你不得不去仰视他;就好像有位哲人说的,我们之所以把别人看的伟大,全是因为我们自己跪着。

魏总笑咪咪地盯着我看了半天,随手从一个精致烟盒里掏出一支长约二十公分的大雪茄咬在嘴上,点着,深吸一口,缓缓喷吐,烟雾云状地缭绕在他头顶上。

我早就听说魏总是个霸气十足的人。他讨厌自己的下属过于强势。毕恭毕敬,唯命是从更能博取他的欢心。跟他接触多了,我也摸索出一点经验,那就是他不发话,我决不开口。

你知道,那种静默很难受,容易让人手足无措。我无法想象谈话的内容是忧是喜,但我还是暗暗下着决心,该多说的少说,可说可不说的不说。

魏总终于发话了:考试准备的怎么样了?我说,基本就绪。好啊!就看你的了!考出船长票公司奖励一万元,可要加把劲啊。听了魏总一席话,我激动的不知说啥是好。这时,魏总话锋一转,切入正题。我叫你来不是为工作上的事儿,是想给你作个媒呀!我看你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谈个女朋友也是当务之急嘛。怎么样?有想法没有?有啊,有啊!我赶紧迎合他的话说。承蒙魏总厚爱,只要您觉得合适,我满心愿意,只是……。只是什么?我清楚地看见魏总左侧腮帮的一块肌肉猛地抽动了一下。我说,我是个船员,不知道人家会不会嫌弃。魏总哈哈大笑着说,这个很简单么,我来帮你解决就是了。听着他的笑声就跟吃了碗麻辣烫似的。不过……,他顿了顿又说,那女孩子小时候得过一场病,大脑稍微受了点损伤,反应比常人稍微慢一点,智商稍微低一点,但绝对不影响正常思维和生活。倘

使能找到个令她心怡的男人,她的状态会更好一些。你回去也好好考虑一下,行的话我就安排个时间你们见个面;不行,也尽快给我个回话。末了,魏总特意嘱咐,不要和任何人提及此事,因为纯属私事。魏总的话当头给了我一棒,我感到一阵晕头转向。这算咋回事儿!大脑损伤、反应慢、智商低——整个一个痴呆!我虽然个头不高,长相不济,可我至少也是整胳膊整腿儿的受过高等教育的大男人。魏总简直是在开我的国际玩笑。想到此,我灵机一动,也不知哪来的一股勇气,我当即果断地告诉他:终身大事,尚需征求父母意见,况且我目前状况也不适合谈女朋友,我看……如果魏总不怪的话,我还是暂且不谈,待过些年挣足了钱再说……

魏总顿时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嘴里一个劲儿地噢、噢、噢……,许久,像恢复了元气似地说,那好,那好!我尊重你的想法。这事儿到此为止。你也别往心里去。好好工作。去吧!

我悻悻地离开了总经理办公室,就像刚从一场不幸的婚姻中逃脱出来。

后来,不知什么原因我被取消了考试资格。

再后来,我听说魏总没有生育,膝下唯有一抱养的傻女,芳龄二十有余。

——现在想来,你不觉得后悔吗?我随便插问了一句。

——真有点后悔。现在这个老婆还赶不上个痴呆。

——怎么,这个老婆也不中意啊!看来你要求还挺高。

——不是那么回事儿!你没结婚就不知道婚后的个中苦哇!唉!

大副叹了口气,继续以他的讲述来打发航行中寂寞无聊的时间。

小老弟,说出来不怕你见笑。我结婚五年,却整整戴了三年的绿帽子!你说我这号男人是不是太他妈的窝囊。要不是那次船靠青岛港,我半夜偷空从船上跑回家,这顶绿帽恐怕一辈子也摘不掉。

那晚本该我在船上值班。因陪着船长喝了个郁闷酒,船长便大发慈悲,非要替我值班,让我回家跟老婆睡个囫囵觉。无奈,我在夜半零点十分左右,急窜火地打个出租,耗时40多分钟赶到家门口。我没敢敲门,心想,老婆肯定睡得正酣,惊吓了她与心不忍,只好用手机往屋里打个电话。我在门外就能听得见尖厉的铃声。大约响了几分钟,适才唤醒沉睡中的老婆。她在电话里懒懒地问我:你在哪?干嘛深更半夜地打电话。我说:老婆,我就在门外,快开门啊!她突然扣上了电话;这时,我清楚地听见屋内一阵散乱的脚步声。又过了好长一会儿,老婆才慢腾腾地打开房门。她穿着睡衣,蓬散着头发,满脸倦意。她站在我面前用手使劲揉揉眼,很惊诧地问:怎么这么晚了还回来?有什么事吗?我随手打开客厅里的灯,不经意间,我从她的目光里发现了一丝惊恐和惶惑。吓着你了吗?都怪我!说着我就想上前搂抱她,可她很厌烦地一把推开我。她说太晚了,回你屋里睡觉去吧!接着转身走进自己的卧室,并按下了门锁。我感到沮丧。不过,细想之下也能理解。我老婆就这么个人——比较霸道。平日里凡事我都让着她。她在一所三甲医院干护士长。工作既忙又累,还要勾心斗角地应付各类复杂的人际关系。不容易!我在船上,难得一年半载的回家一趟,家里的事情实在顾不上;婚后五年,家里家外,大事小事全由她一人独挡,所以我总觉得愧疚。我也知道,老婆很看不上我,她多次说过,我们的结合是个误会。尽管她始终认为我是个善良的好男人,可我如何努力都无法让她欢心,为此,她也很苦恼。尤其是三岁的儿子寄养在他姥姥家以后,她又落下个N症,两人同床死活睡不着觉。没办法,我休假在家的时候只好分房睡。这样一分窝就是几年。平时想跟她亲热把,只能看她的脸。趁她高兴,我会加倍表现,幸许晚上她会给我次机会。一旦遭遇她心烦,结果就是挨顿狗屁呲,弄得我灰溜溜地,自讨没趣。

进屋后,我一屁股礅坐在沙发上,好生无奈。若非夜已至深,我早就打道回船了。我随手倒了一杯凉开水,无意中发现茶几上摆着一盒软“中华”。我从不吸烟,家里怎么会摆着香烟呢?我很奇怪。难道有陌生男人来过?我猛地警醒起来。我把客厅里的灯全部打开,仔细巡视着可能出现的异常迹象。我的目光扫过门后,那里堆放着两双塑料拖鞋,一双棕褐色的女式高跟鞋,还有一双——双油亮的男式黑皮鞋。我禁不住大吃一惊。我似乎猛然问嗅到了一股生人味儿。难道屋里还寄居着个第三者……我不敢往下多想。我疯了似地狠命敲着她卧室的门。过不多会儿,门慢慢打开……一切尽在意料之中。不说了,不说了!

恰好这时放在驾驶台上的高频电话响了,里面传出断断续续地呼叫声:土豆、土豆,我是地瓜。紧接着就听见回应:地瓜、地瓜,我日你妈。

大副笑了。他顺手调整了一下雷达荧光屏的亮度,我看到有两个亮点出现在这片海域。大副说,听吧!一场中国船员的对骂大战就要开始了。这些臭X养的又闲的难受了。

接下来便是无休无止的下流到不堪入耳的对骂。

当双方骂到再也搜刮不出肮脏的字眼儿的时候,一方便主动提出休战:土豆、土豆,你他妈的很棒,你是赢家。休骂、休骂!

我看看表,天哪!这场大战耗时近个把钟头。不错,我也在听骂中感觉时间过得飞快。为了让时间不至于在无聊中骤然停顿,骂人似乎也不失为一种催乐剂。只可惜,他们付出的未免太大,从直系亲属一直骂到出了五腹,甚至八辈祖宗也未能幸免。

我忽然想到,船员究竟是些什么玩意儿。真象人们传说的那样,三分是人,七分像鬼?再晃荡几个小时“云泽”号就可以抵达马尾港了。

这是海上航行中最为寂寞的一天。不知为什么,大伙儿好像都在故意的相互躲避。船上的气氛跟默哀似的,除了船机的轰鸣,一切都在沉默着。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一梦醒来,我突然感到头重脚轻,浑身酸软;恶心呕吐,胸闷憋气。人呢!怎么连点人动静都听不到了。我看看表,已经过了早饭时间,可我牙根就没听见大厨吹哨。大厨肯定是睡过头了。我硬撑着从床上爬起来。我来到餐厅,餐厅里空无一人。我去大厨房间,见大厨还在床上蒙头大睡。我一把掀开被子——大厨虾虎样地佝偻着,浑身打着哆嗦。病了?我问他,却感觉自己的嗓子往外冒火,声带嘶哑的几乎发不出声。我立刻去向船长汇报。进门,见船长不在。我听到卫生间里有响声,推门一看,惊我一跳。船长倒在地上,面色苍白,癫痫发作样地抽搐着。怎么回事?我跑出门外,大喊来人。喊了半天也不见个人影。我忽然觉的肚子一阵紧似一阵的疼痛,象肠子被抽紧的感觉。我捂着肚子挣扎着跑回房间一头栽倒床上。我的第一反应:是病毒性流感还是……黄热病—一种致命的热带急性传染病。我在书本上看到过。这种病传播速度极快,死亡率极高。天哪!怎么倒霉的事都让我给碰上了。我想爬起来倒点水喝,可浑身跟散了架一样,手脚僵硬根本不听使唤。我开始发冷、颤抖。我感到气喘吁吁,像攀爬在海拔6000米高的雪山上。空气太薄了,我不得不大张着嘴巴拼命呼吸;渐渐地,伴随着一阵时断时续地恍惚,我被一床厚厚的棉被包裹起来,我挣扎着,直到疼

痛渐趋消失……

一股凉气从脚后根突地窜上头顶。

……天冷的可怕,天正下着雪……我蜷缩在安徒生的童话里。那本小书是父亲去镇上卖菜捡回来的。书页浸满油渍。许多故事已经被撕得粉碎,唯独这一篇保存完整。里面的一张插图让我看一眼记一辈子。可怜的小女孩燃完最后一根火柴便冻死在除夕雪夜里。我很小就知道了外国的孩子比我还不幸。我的童年是饥饿的。时常饿得肚子疼。父亲说,想填饱肚子就得发奋念书。书中自有黄金屋。他死的那天正好是农历过小年……天冷的可怕,天正下着雪……

……入夜,秋凉秋凉的。时间离高考越来越近。各科的模拟题在脑袋里粥样地滚沸着。睡不着觉,索性裹床棉被趴在窗台上,呆望着那片拥挤不堪的星空。不由自主地,我喃喃着就背出了杜牧的《秋夕》: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难怪,发小父亲就告诉我,星星跟人一样,是有生命的、有后代的、有家族的。人死后,就去到了他命中所属的星座上。他的灵魂便融入了星际。也许,我目不转睛盯住的那颗星就是父亲的灵魂寄居地吧!那颗星并不起眼,忽隐忽显;渐渐地,它在我的视野中变得朦胧,朦胧中,我依稀看到的竟然是自己的面孔。

……我一个人走在那条山路上——村里唯一一条通外的路。蜿蜒转悠十几道弯,宽约2米,全长10公里;10公里之外才能接上一条通往镇上的坑坑洼洼的土道。我在这条路上行走了十几年,小学、中学、高中都是这条路承载着我。我可以忘掉一切,但唯独不能忘记这条路。它蛇样地盘缠在半山腰,掩隐在密林中,它的每一转弯处都凿了一个洞,专门用作供人避雨或夜行露宿所用。路是用全村人的血汗铺就的,耗费了五年时间,目的就是为了让村里的孩子能走出大山,能找到出息。

去年返乡,我在10公里长的山路上走了4个来回。我感觉每迈动一步,脚下都带着一股磁力。我走得很沉重,但并不累。许多年过去了,村子没见任何变化,古朴、破烂、简陋。路还是那条路,那么坎坷,那么弯曲,那么泥泞……

周围的大山还是那么迷雾缭绕,那么阴冷,那么青瘦。

我要死了。我清醒地意识到死神那双冰冷的手在触摸我。我看到满地老鼠胡窜乱蹦,吱吱呀呀地高唱着国际歌,一个个斗志昂扬兴奋的眼珠子都发红。有一只胆儿大的,爬在我脸上,正啃噬着我的鼻子。时间不允许我再等,父亲在那颗星星上招呼我。我被一扇门紧紧地夹住,动弹不得。谁在偷我的空气。我憋的厉害。我要窒息了。我被一阵风吹飘起来,瞬间飘向一片空白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医生说,我能活下来是个奇迹。我问医生,我得了什么病?医生说不知道,化验结果没出来。

第0014航次结束了。

猜你喜欢

大厨船长
机器人大厨驾到
了不起的库克船长
聪明的牛大厨
出发吧,船长
11岁的“大厨”
当船长
船长,我的船长
马大厨的心事
我来当大厨
小妮子当大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