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妇年
2008-05-15晓苏
晓 苏
1
我到油菜坡小学来教书,到今年已是第五个年头,说句心里话,我早就想离开这个鬼地方了。我在县城里谈了一个女朋友,教育局长给我许过诺,说我们一结婚就调我到城里去。我那个女朋友长得不怎么好看,脸上有好多黑芝麻似的斑点,从外貌上说压根儿配不上我这个白面书生,我和她谈,图的就是进城。本来我们说好今年结婚的,可我未来的岳父大人坚决不同意,他说今年没有立春这个节气,是个寡妇年,还说寡妇年结婚生不了孩子!没有办法,我只好在这里多呆一年了。
油菜坡小学条件差,这里的工作累和生活苦都是可想而知的。不过我对这些倒还无所谓,在这里,最让我难以忍受的是孤独。学校总共只有我和校长两个老师,校长就是本地人,他每天晚上都回家里去住。学校放学又早,每天下午四点钟以后,校园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按说,我可以去村子里交一些朋友,这样可以使我的生活空间变得大一点。但是,有可能和我成为朋友的人都出外打工去了,村子里只剩下了那些老人和儿童,再就是一些实在脱不开身的妇女。有的时候,我当然也会用备课和改作业这些工作来排遣由孤独而引起的烦恼与痛苦,但更多的时候,我却是做什么都没有心思,只能一个人傻坐着发呆。
今年春季到来以后,我的状态开始发生了一些改变。油菜花开始绽放的时候,一个姓龚的老头突然在学校操场下面开了一个小卖部,应该说,所有的变化都是老龚的那个小卖部引起的。小卖部主要卖一些便宜的杂货,经常会有三两个客人光顾,我特别无聊时也会到那里去走一走,有时买点什么,有时什么也不买。去的次数多了,便有几个学生家长渐渐和我熟悉起来。后来,就有几个学生家长开始趁我没事的时候跑到学校来找我。经常来学校找我的有三个人,都是女性,一个叫董玉芹,一个叫罗高枝,还有一个叫胡秀。董玉芹和罗高枝都是学生的母亲,胡秀是一个学生的姐姐。在我的印象中,她们差不多都是分头来学校找我的。她们每次来,除了谈她们家学生的情况之外,还喜欢和我谈谈她们的私人生活。
2
董玉芹第一次来学校找我,是为取她女儿丢在教室里的一把雨伞。当时是下午五点钟的光景,学校操场上的阳光还十分明亮。董玉芹那天穿着一件黄毛衣,与油菜花的颜色差不多,头上梳着一根长辫子,扎辫子的丝带也是黄的。也许是那件毛衣偏小吧,她的胸脯就显得特别鼓,好像随时会把毛衣胀破似的。董玉芹的女儿读二年级,我很快带她去教室找到了她女儿忘在课桌下的那把雨伞。从教室出来,我礼节性地邀她到我宿舍去坐坐,她一听脸就红了,如一个羞涩少女。但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答应了,默默地跟我进了宿舍。
我先让董玉芹在我的写字台对面坐下,接着给她倒了一杯水,随后我也在写字台前坐了下来。董玉芹只喝了一口水就放下了茶杯,然后把她的那根长辫子握在了手里。她没有正面看我,眼睛落在自己的脚上。我感到空气有些沉闷,就主动问到了她的家庭情况。她的话很少,我问一句她答一句,有点儿派出所查户口的味道。我问,你们家有几口人?她说,三口。我问,哪三口?她说,女儿,我,还有我丈夫。我问,你丈夫在干什么?她说,在广东打工。我问,他打工几年了?她说,五年。我问,他多长时间回家一次?她说,开始半年,后来一年,再后来两年。我愣了一下问,你丈夫回家怎么越来越少了?她想了想说,太远,也太忙。董玉芹一直低着头,所以我无法看到她脸上的表情,但我听得出来,她回答我的问题时,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简直像从地底下发出来的,听起来细若游丝。
我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无比沉重,像是有人在我胸口压上了一块铅板。我觉得董玉芹太可怜了,年纪轻轻的,却几年见不到丈夫一面,完全是在守着活寡,这样的生活也许比黄连还苦!我有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头也歪下去了,仿佛有人在我脖子上砍了一刀。大约过了七八分钟,我猛然抬起头来说,我想问你一个不该问的问题,可以吗?董玉芹说,你问吧。她仍然低头看自己的脚,她的脚上穿着一双手工做的布鞋。我迟疑地问,你丈夫一隔几年不回家,你想他吗?她双手揉着自己的辫子想了一会儿说,当然也想。我问,那你想他的时候怎么办?她没想到我会这么问,先是抬头一愣,然后又迅速低下头去,压低声音说,能怎么办?忍着呗!我说,你丈夫也太残忍了!我话音未落,董玉芹猛然起身说,贾老师,我该走了。她跟我道别时把脸扬了一下,我发现她流泪了,两串泪水像蚯蚓一样在她的鼻沟里爬着。
我没什么事,就出门送了董玉芹几步。为了让她的心情轻松一点儿,我灵机一动说,董玉芹,其实你可以在村子里找个相好的。董玉芹听了一惊,马上用责怪的口吻说,贾老师,你怎么能开这种玩笑?我一直把她送到了老龚的小卖部。小卖部门口蹲着一个长络腮胡子的男人,他一看见董玉芹就说,你找一把伞怎么找了这么久?董玉芹说,你还没走呀?络腮胡子说,我一直等你呢!董玉芹说,谁让你等了。待董玉芹和络腮胡子走后,我问老龚,那络腮胡子是谁?老龚说,他叫赵家山,住董玉芹家附近。罗高枝是一个泼辣的女人,走路风风火火的,说话快嘴快舌,人也长得高大,两条大腿又长又圆,从后面看上去就像一匹漂亮的母马。罗高枝来学校找我之前,我在小卖部已经知道了她的许多情况。她很不幸,丈夫前年在九女沟磷矿死了,是矿洞塌方砸死的,尸体埋在矿山下至今没有挖到。丈夫死后,她一直带着儿子和她公公生活在一起。她婆婆在她嫁来以前就死了。我在小卖部见过罗高枝的公公程岩松,他虽然七十多岁了,但身板看上去还挺硬朗,每餐都能喝半斤白酒。他那天就是到老龚的小卖部来打酒的。
罗高枝的儿子在我们学校读四年级,他有些调皮,喜欢欺负女同学,所以我就带口信让罗高枝有空来找一下我。口信带出去的当天傍晚,罗高枝就来了,当时我正在宿舍门口的水池边洗一条裤头。罗高枝一来,就把我朝水池旁边一推,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就在帮我搓那条裤头了,弄得我很有点儿不好意思。我们就站在水池边谈了她儿子的情况,她说都是他爷爷把他惯坏了,他爷爷家三代单传,就把孙子看得特别娇。罗高枝谈完她儿子后没有马上走,她突然向我提出了一个带点儿法律性的问题。她说,她丈夫死后,她本来想带着儿子改嫁的,但她公公说,你改嫁可以,孙子不能带走。可她又舍不得丢下儿子,所以至今没有再嫁人。罗高枝问我,贾老师,你说我能带走儿子吗?我给她抱歉地笑笑说,对不起,我不是学法律的,还回答不上来。罗高枝看上去能干又勤快,她三下两下就帮我洗好了裤头,还亲自帮我晾在了晒衣绳上。
我第一次见到胡秀,是在一个阴雨绵绵的上午,当时我正在教室里上课,密密麻麻的雨点打在房顶的瓦上,发出如泣如诉的声音,让人听了很伤感,心里一扯一扯的。读完一段课文,我扭头朝窗外看了一眼,猛然发现窗外正有一对大眼睛注视着我。那对大眼睛仿佛会说话,好像
在说要我出去一下。我马上走下讲台,走出了教室,然后走向那一对大眼睛。这对大眼睛就是胡秀的,它们像两只百灵鸟落在两道弯月似的眉毛下面。
胡秀那天是来给她妹妹请假的。她站在教室的屋檐下对我说,贾老师,我妹妹今天不能来学校了,她要在家照护我妈,我妈的病又犯了,我得上老垭镇给我妈买药。作为她妹妹的老师,我对胡秀的家境略知一二。胡秀的父亲两年前就病死了,母亲接下来又长年害病,她上面又没有哥哥姐姐,所以胡秀实际上就成了当家人。我问胡秀,你妈是什么病?胡秀说,心脏病,一年四季离不开药。我说,治心脏病的药,村里医务室也有,你何必要跑那么远的路去老垭镇?胡秀说,医务室买药不能赊账,老垭镇独活药房的李老板可以给我赊账的。我曾经在老龚的小卖部见过那个李老板,当时他来找老龚帮他代收柴胡和党参。李老板五十多岁,头顶上的头发都掉光了,看上去像顶着一个葫芦瓢。我还记得老龚叫他李疏财。
胡秀很快撑着一把黑雨伞走了,她要急着去老垭镇为她妈买药。我没有立刻进教室,我用我两只忧伤的眼睛把胡秀送了好远。胡秀才二十出头,本应该过一种无忧无虑的生活,可她太不幸了,这么早就背上了如此沉重的十字架。看着胡秀撑着黑雨伞在雨中匆匆奔走的背影,我的眼泪终于没能忍住。
下第三节课的时候,雨停了。我忽然想起要去买几根蜡烛,这段时间经常夜间停电,一旦停电什么也看不见。我走到小卖部门口时,意外地看见了胡秀,她正在向老龚借钱。胡秀说,你就可怜可怜我,借我一点儿钱吧,我妈正睡在床上疼得喊命呢!老龚说,我不是不借你,手头的确没有钱,前段时间卖了几百块,昨天都进货了。胡秀慢慢地转过身来,我又一次看见了她那一对大眼睛,眼睛里仿佛装着绝望。胡秀这时也看见了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望着她。你要多少钱?我问。一百。她说。我马上掏出钱包,抽了两百块钱递给她。快去买药吧,多的钱给你妈买点儿补品。我说。胡秀顿时惊呆了,一对大眼睛陡然变得更大了,简直有鸡蛋那么大。胡秀颤着两只手把钱接过去,对我说了一声谢谢,然后就往村委会的医务室跑去了。
胡秀走后,我有些纳闷儿地问老龚,胡秀说她要上老垭镇找李疏财赊账买药的,怎么又找到你借钱了?老龚说,她本来坐车上了老垭镇的,也找到了独活药房的李疏财,可是那个老杂种这次却一反常态,他说赊账可以,但胡秀必须答应他—个条件。我问,什么条件?老龚说,那个老杂种要胡秀嫁给他!我惊叫了一声说,天啊!过了一会儿,老龚又说,李疏财还说,只要胡秀答应嫁给他,以前所有赊账都一笔勾销,以后想借多少借多少。胡秀当然不答应,李疏财那么大一台年纪了,还结过几次婚,而胡秀呢,还是一个二十出头的黄花闺女啊!老龚讲到这里,我的肺差点儿都气炸了。老王八蛋!我情不自禁地骂了一句。
3
夏天到了,天气逐渐燥热起来,知了在学校操场边的树上扯起嗓子叫个不停。这天夜里,我正敞着门在宿舍里改作业,罗高枝出人意料地来到了我的宿舍。她是轻手轻脚进的门,我发现她时,她已站在我旁边了。罗高枝穿得很少,上面是一件方领衫,开口很低,连乳沟都看得见;下身穿着一条白短裤,那短裤真叫短,大腿根儿都没包住。罗高枝的这身打扮让我看了心慌,我不敢多看,赶快把眼睛移开了。
当时已是夜里十点钟,我不知道罗高枝这么晚了来我宿舍干什么。以前她也隔三差五来我这儿坐坐,但都是在下午或者傍晚,还从来没有夜晚来过。我有点儿紧张地问,你找我有事吗?她说,没什么事,天气闷热睡不着,就来你这儿走一走。她一边说一边把她那两条白花花的大腿晃了一晃,晃得我眼花缭乱。我希望她离我远一点,就指着靠墙的一把椅子对她说,你坐吧。罗高枝却不坐,她说坐着热。她说着居然还朝我靠拢了一步,我闻到她身上有一股特殊的气息,有点儿像刚从松树上流出来的新鲜松油。这种气息让我感到恐惧,我一下子大汗直冒,嗓口那里干得厉害。
我慌忙离开写字台,退到了门边上。稍微平静下来后,我对罗高枝说,你还是早日改嫁吧。罗高枝低下头说,我公公不让我把儿子带走,那我就只好等我儿子大了再考虑嫁人的事,我不忍心丢下儿子不管,他毕竟是我生的。我说,你这样不是太委屈你自己吗?罗高枝听我这么说,猛然把头扬了起来,用两只明晃晃的眼睛看着我,她张了张嘴唇,好像要对我说什么,但她什么也没说。
过了一会儿,罗高枝突然用手在她右边的大腿内侧拍一下,嘴里同时叫了一声。我忙问,你怎么啦?她说,蚊子咬了我的腿。我说,对不起,忘了点蚊香。罗高枝问我,你有风油精吗?我说,我给你找。我去找风油精时,罗高枝把我宿舍的门关上了。我问,你关门干什么?她说,我要擦风油精呢,蚊子咬的不是地方。我把风油精递给她,她马上埋头朝她大腿内侧擦了起来。擦了一会儿,罗高枝突然用异样的声音对我说,贾老师,你来帮我擦吧,我看不见伤口。事情到了这一步,傻瓜也知道罗高枝想干什么了,况且我还不是傻瓜。但我没有答应她。这倒不是因为我有多么正派,事实上,罗高枝一来到我的宿舍,我的心就有些不平静。我之所以拒绝她,主要原因是我害怕,我害怕惹出什么麻烦来。如果惹出麻烦又被我城里的女朋友知道了,那我就进不了县城了,弄得不好就要在油菜坡呆上一辈子。因此,我必须努力克制住自己。我用严肃的声音对罗高枝说,时间不早了,你还是早点儿回去吧!我边说边打开了门。
罗高枝没有马上离开,她突然哭起来。我这个人有点儿怕女人哭,女人一哭我的心就软。我先从纸盒里抽出一片纸巾递给她,然后说,对不起,你别哭了!罗高枝慢慢地接过纸巾,一边擦泪一边对我说,贾老师,让我在你这里呆一会儿再走,好吗?我问,为什么?罗高枝垂下头说,我想等我公公睡着了再回家,不然他总是敲我的门!罗高枝的话让我大吃一惊,我没想到她会有这样的难言之隐。我没有再催她走。那天晚上,罗高枝一直在我宿舍坐到十二点才离开。
4
天气越来越热了,我的女朋友从城里给我买了一台电扇,托一位熟悉的班车司机给我带到了油菜坡小学。收到电扇时,我心里激动不已,心想我的女朋友虽然长得差一点,但心肠还是蛮好的,属于心灵美的女人!我的宿舍是—个套间,外间是客厅,里间是寝室,中间隔着一面木板墙。我把电扇提到寝室里安装好,当第一缕凉风吹到我身上时,我忍不住喊出了我女朋友的名字。
就在我女朋友给我带来电扇的这天傍晚,董玉芹抱着两个西瓜,来到了我宿舍的门口。西瓜是她自己种的,她说送两个给我吃了好解渴降温。董玉芹这天穿了一件弹力体恤,胸脯越发显得丰满,两个高凸的乳峰差不多有她的西瓜那么大。我一边接她的西瓜一边看她的乳峰,看得她满脸通红,她似乎还嗔怪地瞪了我一眼。我把西瓜放到门槛边的时候,董玉芹走过来小声对我说,贾老师,我今天来,是想和你说几句心
里话。我说,请说吧。董玉芹左右瞅瞅说,进屋说好吗?我于是把她请进了宿舍,两个人一起坐在客厅里。
董玉芹这次比以前话多了,她一进门就说到了她丈夫。她说,我真傻,我一直以为他回家少是太远太忙舍不得花钱,现在我总算是弄明白了,原来他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是花心了!我一惊问,你怎么知道他有别的女人了?董玉芹说,前天我回了一趟娘家,碰到一个在广东打工的人,他是刚刚从广东那边回来的,我说了我丈夫的名字,问他认不认得这个人,我没告诉他这个人是我丈夫,只说是我的一个熟人,我怕说是我丈夫他不说实话,事情巧得很,他正好认得我丈夫,说我丈夫在那边认识了一个贵州的打工妹,两个人经常在一起。我真傻!董玉芹对我说这件事时,并不是显得很气愤,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我想,她肯定是早已气麻木了。
我站起来给她倒了一杯水,劝她不要太在意,说这样的事情如今多得很,千万要想开一点儿。董玉芹喝下一大口水说,我已经想开了,我就是想开了才来找你的!她说这话时给我挤了一个眼神,眼神怪怪的,让人感到有些不对劲。我正纳闷,董玉芹突然问我,贾老师,你还记得上一次你跟我开的那个玩笑吗?我愣愣地问,什么玩笑?我记不清了。她红着脸说,你当时建议我找一个相好!我忙说,对不起,我的确是给你开玩笑的!她说,可现在我不把它当玩笑了。我一愣问,你这是什么意思?董玉芹说,我现在真的想找一个相好,不然我太划不来了!我听了非常吃惊,心想当时真不该和她开这样的玩笑。我沉默了一会儿说,董玉芹,你不能为了报复你丈夫就这样,万一过不下去可以离婚的。董玉芹马上说,也不全是报复他,主要还是为我自己,我也是个人啊!再说,离婚是不可能的,已有孩子了,离了对孩子不好!董玉芹说得很坚决,看来她是铁了心要找相好了,所以我就没再说什么。
天在不知不觉中黑了下来,我起身去打开了灯。在我开灯时,董玉芹突然去把门关上了,她说开灯就要赶紧关门,不然蚊子会飞进来。董玉芹关好门,一转身正好与我面对着面,她双眉一挑说,贾老师,你帮我介绍一个相好吧!我吓了一跳,连忙退后一步说,看你说的,找相好又不是找对象,怎么能介绍?董玉芹却不管不顾地朝我走拢一步,用撒娇的口吻说,不嘛,你一定要给我介绍一个!在情急之中,我猛然想到了那个叫赵家山的人,便赶紧对她说,有一个人好像对你有意思,你可以找他嘛。董王芹说,你是说的赵家山吧?我说,对,就是他,他长一脸络腮胡子,很有男人的味道。董玉芹马上说,他不合适!我问,为什么?董玉芹说,他长得还不如我丈夫呢,我要找,就找一个超过我丈夫的人;再说,赵家山的老婆是一个母夜叉,我和赵家山还没怎么样呢,她都骂骂咧咧的,如果我们真的成了相好,那她还不打死我呀!我心一沉说,那你就只好另外找了。董玉芹这时把眼睛眨了一下,含情脉脉地对我说,贾老师,我倒是自己看上了一个人,就怕别人看不上我!听她这么说,我的心顿时狂跳起来,因为我已经猜出她看上谁了。但我却明知故问,谁呀?董玉芹突然扩大声音说,你!董玉芹真是大胆,她说着就双手一张扑进了我怀里。
坦率地说,我不是一个正人君子,我也有七情六欲。打从董玉芹抱着西瓜出现在我门口的那一刻起,我心里的花花肠子就开始转动了。但我是一个俗人,我总怕因小失大,总怕吃不了兜着走,总怕一失足成千古恨,所以不管董玉芹怎么暗示,我都装聋作哑,不敢面对。然而,当董玉芹主动投怀送抱之后,当她的两只炽热的乳房紧紧地挨着我的胸脯的时候,我终于控制不住自己了。我不顾一切地抱起了她,抱起她就往寝室里冲,一进寝室便直接将她仰面放倒在床上。
可是,正当我要跃身上床时,我猛然看到了我女朋友给我买的那台崭新的电扇。一刹那间,我感到惊恐万状,虚汗如雨,浑身上下都软绵绵的。董玉芹见我久久没有动静,便从床上坐起身来问,你怎么啦?我呆若木鸡地站在床边说,对不起,实在对不起!后来的情景就可想而知了,董玉芹迅速下床,双手抱头冲出了我的宿舍,然后消失在茫茫黑夜里。
5
胡秀每次来找我,天上都在下雨,这真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六月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我正要关门时,胡秀打着一把被狂风吹翻的黑雨伞,在一道明亮如火的闪电中出现在我眼前。我迅速将她拉进宿舍,发现她全身的衣服都淋湿了。你怎么这个时候来我这里?我深感奇怪地问。我来给你还钱。胡秀说。她说着就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两张湿淋淋的钱来。我又不急着用,你这么慌干什么?我用责备的语气说。我没有接她的钱。胡秀没再说话,默默地把钱放在我的写字台上。
我以为胡秀还了钱就要走,所以也没有让她坐。可胡秀放下钱之后还静静地站着,一点儿走的意思都没有。我仔细地看了她一眼,发现她的头发上和衣服上都在流水。客厅的洗脸架上挂着一条毛巾,我顺手取过毛巾递给胡秀,让她把头发上的水擦一下。胡秀接过毛巾没有忙着去擦头发,她突然抬起头,用那一对会说话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我。我愣愣地问,有事吗?她终于眨了眨眼睛说,贾老师,你能找一套衣服给我换换吗?我说,衣服倒是有,可你都穿不得呀!胡秀摆摆头说,不要紧的,总比穿一身湿衣服强。胡秀既然这么说了,我就只好进寝室给她找衣服。我给她找到了一件短袖衬衣和一条牛仔裤,然后放在寝室的方凳上。走到外间后,我对胡秀说,衣服放在里间的方凳上,你进去换吧。胡秀说了一声谢谢,就走进了里间。把门关上。她进去后我说。可胡秀进去后没有关门,只是把门虚掩了一下。
我背对寝室坐在写字台前,胡秀放在那里的两张湿钱很快吸引了我的目光。我迫不及待地问,胡秀,你妈的病好了吗?胡秀在寝室里答道,稍微好了一些。我又问,你怎么突然有钱还我了?胡秀沉默了好半天说,李疏财给了我一笔钱。我一惊问,他不是不给你赊账了吗?胡秀忽然降低声音说,我答应嫁给她了。我顿时从写字台前弹了起来,大声问,什么?你发疯啦?胡秀突然哭了一声说,我家前后欠他一万多,他天天来逼债,我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嫁给他了!我的心剧烈地疼了一下,像是被狗咬了一口。
外面这时响了几声炸雷,雨越下越大了。学校的固定电话安在我的写字台上,雷声未散,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我赶紧抓起话筒。电话是校长打来的,他说今夜风大雨猛,让我去检查一下教室的窗户是否全部关好。放下电话,我就出门去检查教室的窗户。一刻钟之后,我检查完回到客厅,发现胡秀还没从寝室里出来。胡秀,你换衣服怎么换了这么长时间?我有点紧张地问。胡秀没有回答我,寝室里静悄悄的。我顿时惊慌起来,什么也没想就冲进了寝室。一进寝室,我就惊呆了,只见胡秀静静地睡在我的床上,一对大眼睛像两扇洞开的窗户正水汪汪地看着我。我有点儿不敢与胡秀对视,因为我已经发现她的眼神十分异常。我赶紧把眼睛移开了。在床头柜上,我发现了胡秀脱下来的湿衣服。接下来,我又在那个方凳
上发现了我为胡秀找出来的衬衣和裤子。这些发现,让我一下子陷入了惊喜和恐惧之中。
胡秀这时轻轻地叫了我一声。我没有答应她,也没有转身看她。我背对着床,面朝窗子。窗子上的窗帘在外面的雷电中忽明忽暗。过了一会儿,胡秀开始说话了。胡秀说,贾老师,李疏财明天就要我去跟他登记结婚了,下个月就要过门。我今年才刚满二十二岁,连恋爱都还没谈过呢!说实话,我真不情愿把我的第一夜给李疏财那个老东西,一想到要和他度过那个夜晚,我就感到恶心!这几天来,我一直在后悔,后悔自己没能趁早谈个恋爱,要是谈了恋爱该多好啊,我可以在和李疏财拿结婚证以前把我最宝贵的东西献给我的心上人!可惜,我没有谈恋爱,想献连献的人都没有!可是,我总是心有不甘。今天,天黑的时候,我陡然想到了你贾老师,因为那天你主动借钱给我,让我感动了好多天,所以我就,我就冒着大雨来你这儿了!听胡秀说到这里,我的心差不多已经碎了。我情不自禁地转过身去,目光直直地注视着床上的胡秀。胡秀的身上只盖着一条薄薄的毛巾被,一个少女的美丽曲线清晰可见,楚楚动人。来吧,贾老师!胡秀深情地叫了我一声。我把目光移到了胡秀那一对大眼睛上,我发现那一对大眼睛这时已经变成了两团火。
我没有理由拒绝胡秀。我朝床走了过去。我很快走到了床边。我弯下头去,慢慢地张开嘴唇,轻轻地吻了一下那对大眼睛。可是,正当我要伸手去扯那条毛巾被的时候,客厅的电话嘹亮地响了起来。我想肯定是校长打来的,他要询问所有窗户是否关好。
我马上从床边离开,匆匆跑到外面客厅去接电话。将话筒贴到耳朵上一听,我一下子懵了。电话是我女朋友从城县打来的。她说县城今夜电闪雷鸣。她说她感到心惊肉跳。她说她怎么也睡不着。她说她心里好牵挂我。她说她想知道油菜坡小学打雷没有。她说让我不要急着把电话挂掉。她说她想和我多说一会儿话。听着我女朋友从遥远的县城传来的声音,我禁不住心潮澎湃,热泪汹涌。我握着电话久久没放。我和我的女朋友在雷雨声中互诉衷肠。我们一口气说了半个多小时。
放下电话以后,我才猛然想起胡秀。正当我要重返寝室时,胡秀已从寝室里走到了客厅,我看见她又穿上了她那身被雨淋湿的衣服。接着,我又看见了胡秀的那一对大眼睛,眼睛里装满了泪水,看上去像两个忧伤的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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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菜坡小学七月初就放了暑假,暑假长达两个月。我一放暑假就去了县城,日夜和我的女朋友厮守在一起,直到假期的最后一天才回到油菜坡。我们是九月上旬举行的秋季开学典礼,这时候的天气已经不再炎热,秋风也微微地刮起来,油菜坡差不多就进入秋天了。
入秋以后,我的生活似乎又恢复到了过去的老样子。我是说,那几个曾经经常到学校来找我的学生家长突然都不再来,孤独又重新陪伴着我。与从前不同的是,每当一个人的时候,我怀想的事物变得丰富多彩了。在这日复一日的怀想中,我发现我已经无法忘记那几个不幸的女性,并且非常非常地想念她们。
董玉芹的女儿已经升上三年级,她的模样越来越像她的妈妈。有一天课间操时,我终于忍无可忍地把董玉芹的女儿叫到了教室旁边的空地上。我问,你妈妈怎么这么久没来过学校了?董玉芹的女儿说,她的腿断了一只,每天拄一根拐杖,不能走远路。我的心顿时一震。许久过后我问,她的腿是怎么断的?董玉芹的女儿说,被一个人打断的!我问,是赵家山的老婆吗?董玉芹的女儿两眼一轮说,你怎么知道是她打的?我苦笑一下说,瞎猜的!我一边说一边将董玉芹的女儿拉过来,让她的头在我怀里靠了好一会儿。
胡秀的妹妹秋季开学以后一直没来上学,后来问校长才知道她转学了,说她转到了老垭镇小学,我想她肯定是跟她姐姐一起走了。有一天,在老龚的小卖部,我偶然听到老龚和一个顾客说到了胡秀,他们说胡秀嫁给李疏财不久,李疏财便把她多病的母亲和读书的妹妹都接到镇上去了。末了,老龚说,胡秀也不算亏,虽说李疏财老一点儿,但他给她免了一万多块钱,还负责养岳母和姨妹,这样的丈夫也并不一定好找啊!那个顾客说,你们不知道,胡秀亏得很,她年纪轻轻就患了间隙性神经病,一发病就光着身子在街上乱跑,实际上就是一个疯子。我听了大吃一惊,马上走上去问,她是怎么疯的?那个顾客说,谁知道是怎样疯的,听她邻居说,她新婚之夜就发病了,大喊大叫的,洞房花烛夜变成了大闹天宫。听到这里,我抑制不住地叫了一声。天啊!我是这样叫的。老龚和那个顾客听我这么叫都一愣,四只眼睛莫名其妙地看了我好半天。
罗高枝的儿子在国庆节过后来上学时,膀子上戴了一个黑箍。开始,我还以为是他爷爷程岩松死了,后来一问才知道死的是他妈妈罗高枝。一听说罗高枝死了,我就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闷棍,立刻就傻掉了。关于罗高枝的死因,很快就传了出来,听起来简直是一个奇闻。一天上午,罗高枝和她公公程岩松在家里偷情,被一个入室行窃的小偷发现,两人由于紧张过度居然分不开了。后来公公发出救命的呼声,邻居们才用担架把公熄俩抬到老垭镇医院,医生打了一针,他们的身子才分开。这件事情肯定不怎么体面,从医院回家的当天,罗高枝就在门口的一棵树上吊死了。罗高枝的故事是作为喜剧在人们口头传播的,只有我,觉得这是一个悲剧,所以我听到之后泪流满面。
秋天一晃而过,油菜坡开始下雪了。有位名人说,冬天已经来临,春天还会远吗?我想,春天既然已经不远,那么该死的寡妇年马上也要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