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嘴
2008-05-15野莽
野 莽
无论世人认为王子麟多么可笑,王子麟对世人都负责如故。那天中饭后厂子里面开会,王子麟照例窝藏在一个墙角里,坐在他斜对面的是新进厂子的白玉,白玉不断地和她身边的青工说着小话,说到快活处就露齿一笑。王子麟的眼睛一直盯在白玉的脸上,几乎一秒钟也不曾离开。白玉无意中和他的目光相遇,于是就有些不高兴了。谁都知道白玉是全厂最漂亮的姑娘,又在宣传科里搞着宣传,对外有着厂花之称,而王子麟却是一个四十四岁的有老婆孩子的眼睛有毛病的磨刀师傅。他的眼睛右边一只是黑的,左边一只却是白的,白的那只左眼基本上已经瞎了,看上去就像眼窝里面嵌了一颗白色的围棋子。王子麟用这样一颗白棋子死瞪白眼地盯着人家厂花,不是有点儿不合适吗?白玉立刻不说也不笑了,把嘴严肃地闭上,那意思是给王子麟提个醒儿,她这朵厂花不是那么好看的。王子麟看见白玉这样,眼睛果然转移了。但是白玉只一开口说笑,他就又把眼光向她射去,弄得白玉几度沉默。不仅如此,会场中途休息一会儿,让大家去解个手的时候,窝在墙角的王子麟一头站了起来,居然向白玉招招手说,过来我对你说句话。
白玉的眉毛轻轻颤了几颤,真就起身走到他的跟前,面无表情地问道,什么话?
王子麟说,你的牙齿里面卡了一根韭菜,你快把它剔出来。
白玉听着一愣,脸立刻就红透了,她把嘴紧紧地抿上,飞快地扫了一眼周围的人。
王子麟又说,你中午肯定吃的是韭菜馅的包子,那东西好吃是好吃,就是爱卡牙齿,我的牙齿不好,所以我就不敢吃它。
白玉又飞快地扫了一眼周围的人。
王子麟接着又说,你不要忽视这件事情,我老婆单位有个女孩儿,就是因为牙齿里面卡了一根韭菜,第二天就和她的男朋友吹了。
白玉突然一个转身,向着门上贴了一个卷卷头的洗手间跑去。
从此白玉一见王子麟就脸红,低头快速走开,渐渐地他们就不说话了,见面好像不认识一样。王子麟觉得很失落,本来他还想对白玉讲讲,他老婆单位那个女孩儿到现在还蒙在鼓里,她的男朋友为什么突然不要她了,但是这下没有机会讲了。他不明白白玉怎么会怪他呢,她应该感谢他才对呵。
王子麟的下岗没有白玉的责任,虽然传说中白玉和厂长的关系有点暧昧。王子麟的下岗完全是因为他的那双一只黑一只白的眼睛。两只眼睛的颜色不一致没有什么,问题是他经常把左边的那只白眼闭上,而把右边的那只黑眼睁着,站在地上打枪似地瞄准厂子里的那杆大烟囱,手里还捏着一根垂直的白线绳,他把白线绳吊在睁着的那只黑眼前面,让它和大烟囱的一侧成为一条直线。白线绳的下端拴着一块磨刀的砂轮,在空中有些晃悠,他就不时地用手去挡它一下。这样看过之后,他往往没头没脑地对人说,早晚的事。
什么早晚的事?听的人都莫名其妙。
这东西早晚是要倒的。王子麟望着大烟囱说。
后来就有人给厂长打了个小报告,说王子麟是拿大烟囱打比方,盼着厂子早点垮掉。厂长认为分析得有理,因为王子麟的肚子里头有点文化,长期干磨刀的活儿肯定是有想法的,怕他扰乱军心,加上他总和别人搞不好团结,差不多隔一两天就有人来告他一状,于是在处理第一批下岗人员时,把他头一个给处理了。
王子麟的刀磨得又快又好,下岗后由两个青工来接替他的工作,那两个青工都暗暗吐舌头。别人都以为王子麟会想不通,等着要看他闹出一点事来,但是王子麟没有。他听到厂长念他的名字时只愣了一下,就把头垂下去了。
离厂那天他用一张报纸包了一块用旧的砂轮,塞在包里准备带回家去作个纪念,但是走到厂门口他想了想,又把它掏出来送回了车间。他拿走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看见,而他送回去的时候大家都看见了,这样王子麟临走又落了一个不好的名声,他想偷块砂轮回家磨菜刀,被门卫抓住了,还从下岗金中罚去了三百块钱。
下岗后的王子麟到劳务市场去过几次,但是人家一看他是一个男人,看上去又有四五十岁,而且一只眼睛是黑的一只眼睛是白的,白的那只就像瞎了一样,便没有一家单位要他。最后一次有家环保公司雇环卫工,问他愿不愿意,他说愿意,事情基本上就要办成了,然而那人正往一个小本上登记他的名字,王子麟见他把自己的最后一个字写成了林,就趴过去纠正说,不是树林的林,而是麒麟的麟。那人把林字划了换上一个灵,王子麟又纠正说,也不是机灵的灵,而是麒麟的麟。那人又把灵字划了再换一个玲,王子麟急了说,哎呀我又不是一个女人,我是麒麟的麟,麒麟是一种传说中的神奇的动物。
那人这下子也急了,把手里的笔往桌上一扔说,我们不要神奇的动物,我们只要扫大街的人,我看你就算了吧。
王子麟一看形势不妙,慌忙力挽狂澜道,刚才不是已经说好了么?你总不能因为不会写我的名字而不要我了吧?
那人“窃”的一声笑道,你这人怎么这么逗呢,我刚才是没注意到你的眼睛,你这着急时眼睛一瞪我才看出来,原来你只有一只眼,你想你要是扫大街时那只瞎眼朝里,汽车来了还不把你轧个急死呀?
周围来报名的人都笑起来,恨不得快些把他淘汰了,多留下一个名额,便争着把自己的好眼凑过去,让那人在比较中验收。
王子麟这次离开劳务市场,就再也不想去了。
从劳务市场出来不远有一个游乐场,场子门口分两边摆着一些小摊子,有卖工艺品的,也有卖小饮食的,还有一个什么也不卖,却是收钱让人练靶的。这个小摊子的后墙上挂着一张大白布,白布上悬满了五彩气球,摊子上放了一把手枪,有人过来问是怎么个打法,摊主就说,缴一块钱打五枪,全部打光再奖五枪,不想打了就发一个奖品。奖品一般用钥匙链或者纪念章一类的小玩意儿,琳琅满目地摆了一摊。王子麟百无聊赖,就凑过去看那人打枪。
那人缴一块钱,一枪都没打中,又缴一块钱,又一枪都没打中,嘴里说声“我操”,扔下手枪快快走了。王子麟觉得好笑,就咧嘴笑了一下。
摊主见状就问王子麟说,也想玩儿几枪?
王子麟拿起那只手枪,反来复去地看,又用手把枪头上的准星掰了掰。摊主见他掰手枪的准星,脸上立刻就变了颜色说,想玩儿你就缴钱,不玩儿就走人。
王子麟从兜里摸哇摸的,摸出两张五角的钱说,试试看吧。
摊主收了钱,发给他五粒子弹,王子麟举枪在手,推弹上膛,闭上左边的那只白眼,用右边的那只黑眼从准星里瞄住白布上的气球,叭的一枪打炸一只红的,叭的一枪又打炸一只绿的,接着又是三枪打炸了剩下的黄蓝桔三只气球,然后放下手枪,笑笑地望着摊主。
摊主也笑,但是脸上的笑没他自然,指着摊上的钥匙链和纪念章问他道,你要哪种奖品?
王子麟说,再来五枪吧。
摊主就只好又给了他五粒子弹。只听得五声枪响,王子麟又一连打炸了他的五只气球。王子麟还要再打五枪,摊主心都疼了,火速摇手说,不让你打了,再打你会把我的气球全部打
光,你快拿了奖品走吧,我破例奖你两个。他给王子麟拿了一个钥匙链,又拿了一个纪念章,把手往前挥着,走吧走吧,你快走吧。
王子麟笑一笑,只收了他一个钥匙链,没要他的纪念章。
摊主觉得今天吃了亏,心里不能平衡,看他走了以后,就对一个新来打枪的游客说,刚才这个人百发百中是有原因的,你没看他一只眼睛是黑的一只眼睛是白的,他其实是个独眼龙。俗话说得好,一只眼会打枪,打只麻雀止心慌。所以他是神枪手。
谁知王子麟眼睛不好,耳朵却灵,在三米以外就听到了这句话,他忽的一头又折回来,走到这个小摊前说,你这么说就不是事实了,明明是你的手枪准星是歪的,让我给你掰了一下,要不然我还不是白送你一块钱?
说这话的时候,新来打枪的游客已经打到第三只气球了,摊主的脸上一红一白,只怕他的话被人听见,悄悄对他作一个揖,小了声说,刚才和这人说了一句笑话呢,大哥别怪!
王子麟听他道了歉,就转身走了。
王子麟回家在门口转了两天,第三天从废品站买回一只汽油桶,他在汽油桶的屁股上挖了一个洞,桶内筑上泥巴,只留出大暖瓶粗一个圆孔,用一根细钢筋绕了个护窗样的栏杆,嵌在圆孔中部,使其成为一只大煤炉子,他就用这炉子卖起烤白薯来。开张的头一天,他从早到晚卖了二十八斤烤白薯,刨去买生白薯的本钱,不算炉子和煤的间接成本,总共赚了三十六块钱。他心里暗自欣喜,有一种柳暗花明的感觉,照这么干下去,一个月赚一千块是不成问题的,比在厂子时的收入多了一倍。
他继续卖烤白薯,这天下午正卖得热火朝天,坐在旁边的一个补皮鞋老头突然蹲着走过来,扯一下他的裤脚说,来了。
王子麟还没意识到老头儿是什么意思,这时迎面走来两个戴大盖帽的,一直走到他的汽油桶前,一个问,有证吗?
王子麟说,证是有一个,不知道作不作数。说着拍一拍手上的泥巴,从兜里摸出一个下岗证,递给大盖帽说,人家说了,可以一边办着一边干着。
那人看一眼他的下岗证就不再问,另一个耸耸鼻子说,好备,来两个烤白薯吧。王子麟就挑了两个最大最好的,放在秤盘里称了一下,翘翘的三斤二两。王子麟说,算三斤吧,给六块钱就行了。说着把两个烤白薯从秤盘里拿出来,各自包上一片旧报纸递到他们面前。
两个人同时一愣,接着相互看了一眼,一个说,我来,就掏出三张两块的票子放在他的秤盘里,然后一人接过一个烤白薯,一路剥着皮走到补皮鞋的老头儿那里,让老头儿用手摇机缝他们鞋盖上挣脱了的线。
两人缝好鞋盖走了,补皮鞋的老头儿对王子麟说,明天你得换个地方了。
王子麟问,这里生意不是很好吗?
补皮鞋的老头儿说,你干吗要人家的六块钱呢?我还专门扯了一下你的裤脚!
王子麟就明白了,悻在那里想着问题。他总觉得补皮鞋的老头儿说得太玄,再说汽油桶做的煤炉子太重,换个地方也不是很容易的事,就宁可还在这里试试。第二天补皮鞋的老头儿没来,就好像有心回避昨日的预言。王子麟正卖着,昨天来过的那两人又来了,果然一来就通知他说,你不能再在这里卖烤白薯了,再卖我们就没收你的全部收入,并且连人带炉子带烤白薯都带走。
王子麟因为已有心理准备,便不再卖,在那两人的协助下,把煤炉子搬到一架手推车上,快怏地把它推回家去,就像那天游乐场门口那个白花两块钱一只气球也没打中的人。
王子麟申请卖烤白薯的营业执照很久没有批下来,天气渐渐由冷变暖,他买来作原材料的生白薯眼看要烂,他就把它分期分批蒸了,当作饭吃,一家人吃了几天,吃得他哽哽咽咽,老婆和女儿不停地打嗝儿。吃完之后还没有执照的消息,烤白薯看来是卖不成了,王子麟只好另谋生路。
在无聊的时候他的脑子里也会出现一些好玩儿的事情,比方那天在游乐场门口用手枪打气球,他于是设想自己也摆那样一个小摊子,吸引人来打枪,但是又怕被人白打了气球又领奖品,赚不来钱反倒蚀本,因为他不能把枪的准星弄歪。在这样的犹豫徘徊中,一个月的日子很快就过去了。
他还总想着厂子里的事情,差不多每天晚上都要梦见那杆大烟囱。一天深夜,睡梦中的老婆突然被他一把扯醒,只见屋里灯火通亮,王子麟光着身子坐在床上,一白一黑两只眼睛睁得鼓出眼眶,那只扯她的手劲大极了,急得呼哧直喘道,快走哇!你快给我走哇!
老婆见他两眼瞪着屋顶,以为吊灯会掉下来,又以为房子要塌,吓得要死,慌忙喊着女儿的名字,光脚就往地上跳,这时却见王子麟恐惧的眼神渐渐变得恍惚,盯着对面的墙愣了一阵,忽地一头倒下去,又钻进被子里面睡着了。
女儿惊惶地跑来问她妈妈,出什么事啦?
王子麟的老婆此时方才明白,气得瞪着他说,你爸他发癔症,没事了!
后半个夜晚老婆基本上没有睡成,天亮以后爬下床来,把昨夜的事说给王子麟听,王子麟愣怔了很久才说,是吗?
老婆用手一点一点地指着他的那只好眼说,我警告你,不许你再吓我们母女两个了!但是这事是不能警告的,第二天睡到半夜,王子麟又开始了,几乎和昨夜一模一样。老婆这次被他扯醒之后,只把懵懂的眼睛使劲挤眨了几下,就立刻向他一掌推去,王子麟发起怒来,瞪着黑白二眼大声喊道,你为什么打人?我要你走你为什么打人?喊着喊着眼神就变得恍惚,过一会儿又倒下去睡着了。
老婆被他折磨得快不行了,她一夜一夜地刚刚睡着就被他扯醒,然后听他大喊一气重又睡去。天亮以后她再一次警告他,他依然愣怔很久才说,是吗?王子麟的老婆记得王子麟过去是没有这个毛病的,完全是下岗把他弄成了这个样子,因此她恨王子麟,也恨下岗。她不知道往后的日子怎么度过,白天白天没有事做,晚上晚上没有觉睡。
王子麟一天比一天瘦,由于夜里惊慌恐惧,大叫大嚷,白天他就精神疲惫,恍恍惚惚。一个双休日里,老婆下决心带他去了一次医院,医生听完她的描述,给王子麟做了几个试验过后,证明目前还不是精神分裂症。
这是神经高度紧张引起的,医生诱导着他,你好好地回忆一下,你是不是一直担心会发生一件什么可怕的事情?
王子麟回忆了一下说,是的,我总想着厂子里的那杆大烟囱就要倒了。
医生说这个病最好的医生不是医生,而是自己,建议他试着调整一下思维方式,多想一些轻松快乐的事情,最后给他开了几瓶安神醒脑的中成药,让他先服服看。
王子麟听说自己不是精神病,身体就好了一半,接过处方去药房划了个价,一看要一百多块,他就不再去缴钱取药了。按规定下了岗的人员医药费还可以在厂子里报销百分之多少,可是他这辈子都不想再到厂子里去了。
王子麟遵照医生的说法,试着去想轻松快乐的事情,他想轻松快乐的事情只有那次在游乐场门口用手枪打气球,是他英明洞察,一举看破了摊主在手枪准星上玩儿的把戏,把那里扳了几下,就弹无虚发。十枪十中,一块钱打炸十
只气球又挣得一只钥匙链,临走还得了一句“大哥别怪”。想到这里他简直快要笑了。
然而再想下去,他就又想起在劳务市场八次没人理他,最后一次好在有人答应登上他的名字,不料却把那个“麟”字一连写错三个,并因此使他到手的工作又出现变化。接着又想起卖烤白薯,他只烤了两天半就被人家赶走了,害他白花八十块钱买下一只汽油桶,全家吃了几天蒸白薯也没吃完,到底还糟踏了二十多斤。由此他自然又想起申办卖烤白薯的执照,直到现在还没有消息。王子麟轻松快乐不成了,他叹了一口气。
当天深夜他又把老婆从梦中喊了起来。
老婆已被他折磨得精疲力尽,痛苦不堪。王子麟的下岗在经济上带给她的压力,本来她已快承受不住,现在又在精神上对她进行这样残酷的打击,她实在是有些忍无可忍。在一天夜里再一次被王子麟喊起来后,她终于一掌把他打醒,并且愤然提出,明天她就带着女儿回娘家去住。
王子麟想了又想,默默无言,第二天一早他对老婆说,你要上班,女儿要上学,只有我是一个闲人,还是我走吧,就当是我们和和气气地离了个婚。说完这话,王子麟开柜拿了几件衣服,就出门走了。
他走在街上,每一步都想着今后的口子,一只好眼满世界地张望,希望眼前出现一条生路。他耐心地观察沿路水泥电线杆上贴着的纸条,但它们多半是求租房屋和寻找亲人,以及包治阳萎一类的内容,与雇工毫无关系。这时他突然记起,那天从医院看病出来,医院门口贴着一张广告,上面说住院部需雇一名夜间勤杂工,性别要男,年龄不限,工作是烧锅炉,时间是从晚上八点到凌晨两点。当时他和老婆都为这张广告喜了一跳,但又一想,凌晨两点其实就是半夜三更,下了夜班他怎么能够回家呢?而现在他已没有家了,他可以索性就在锅炉房里待到天亮,白天再找个地方睡它一觉,因此这个勤杂工真是非他莫属。
王子麟信心百倍,赶到那家医院的住院部一打听,果然这份工作还给他留着,他立刻登记报名,当天晚上八点就走马上任。医院是管医治眼睛的,却没有在乎他的眼睛,这一点比劳务市场好。
王子麟在医院烧了一周锅炉,第八天下午去接班的时候,他在走廊上看到一位年轻姑娘,身穿一套白色住院服,右边的胳肢窝里夹着一支木拐,从女卫生间里一倾一倾地出来。那姑娘远看很像厂子里宣传科的白玉,他就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不料等那姑娘走到近前,竟真的是白玉。王子麟一下子呆住了。
与此同时白玉也认出了他,嘴里惊叫一声道,王子麟你在这里做什么?
王子麟说,我给医院烧锅炉啊,又问她,你的腿是怎么了?
白玉紧紧地盯着他的脸,很久没有言语,后来才小了声说,看来你是真不知道,厂子里那杆大烟囱倒了,死了三个伤了七个,那天我随张科长刚回厂子,砸下来的水泥砖有一片正好飞在我的腿上,算我这辈子命不好,被它碰上了。白玉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就变成了哭。
王子麟一听厂子里的那杆大烟囱果然倒了,两只眼睛立刻瞪得滚圆,一黑一白鼓出眼眶外面,接着脸上的肌肉就开始一下一下地抽动,那模样好像抽筋。这样瞪着眼抽了一阵,他问白玉说,是哪一天的事?
白玉哭着说,就是上一个月。
王子麟略一推算,正是他每夜梦见烟囱倒下来的那段日子,顿时就傻了一般,身子摇晃起来,即将要倒的样子。
白玉说,幸亏你走了,你要在厂子里说不定也碰上了,这都是命啊。说着又哭起来。
王子麟喉咙里吭吭地响着,似乎想答话又答不上来。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咳下嗓子,小声问白玉说,你现在谈了朋友没有?
白玉抬起泪脸,哽咽地说,我成这样子了,谁还跟我谈呵?
王子麟嗓子里刚才存了一句话,正要说我让我老婆给你介绍一个好的吧,却猛地想起他的老婆已经和他离婚了,话就这么一下子卡在了喉咙里面。又过了一会儿,他总算找到一句话说,你会好的,你还是一朵厂花,只是谈朋友不可太心高。
白玉嘴里嗯嗯地应着,觉得心情好多了,这时她忽然想起什么,问王子麟说,王师傅,最近我才知道一件事情,你的那只眼睛是加夜班磨刀时,砂轮上的铁碴打坏的吗?
王子麟问,你听谁说?
白玉说,我在广播室的一堆旧稿子里无意中看到的,可是翻看广播记录,那篇稿子却忘了播。
王子麟说,眼睛瞎了,它能给我播好吗?要是能播好,我就要它一天到晚地播,它不播我也要它播。
白玉听他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就无言了。
锅炉房里有人喊着交班,伤员房里也有人喊着查号,这一老一少两个残疾人发觉已在走廊里站得太久,就默默地对望一眼,然后分别回到自己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