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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烬下面的火焰X

2008-05-15

山花 2008年4期
关键词:二叔姑姑爷爷

李 浩

爷爷的死和姑姑的出嫁发生在同一个夏天,不过,爷爷的死亡出现得更早一些。那时我八岁,我觉得自己能记得很多事。只是,那些事太老了,太旧了,都已沉落到水的下面去了,想要从记忆当中打捞它们就必须潜水。一遍一遍地潜下去,闭着眼,用双手在水底搜寻——这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我的肺经受着一次次的考验,而沉在水下的事与物又太多,它们缺乏次序,有时又会遗漏——我想,我的这篇文字也只能如此。

印象中,爷爷刚死去不久,姑姑的婚期就到了,它们挨得很近几乎显得相当拥挤——物理上的时间并不是如此,它们相距有一个半月,可我的印象却坚硬地那样。我感觉,刚刚将那些为我爷爷的丧事忙碌的姑姑婶婶送出大门,一转身,她们就又叽叽喳喳回来了,连表情都没来得及换,连鞋子和鞋子上面封着的白布都没来得及换。只是,这一次,平日一直待在角落里的姑姑,不得不呈现出来。她变成那些姑姑婶婶们叽叽喳喳的核心,尽管她木木的。婶婶们说她在装,她们伸出手指伸向我的姑姑,很快我姑姑在躲闪中笑起来,被我从记忆的水中打捞起的物件中,清晰印着她那时的笑容。那时我八岁,能记很多的事。只是,我记得她的笑容,却无法用什么样的词来描述它。现在也不会,我的厚字典里一直选不出合适的词。哪一个词都有各自的局限。

等我一下。我要潜水。三十七年积累的记忆之水并不很深,但有些浑浊,和我姑姑有关的物件不容易捞到,她从来都不是显性的,在我们家显性的是我奶奶,我母亲,我二叔,姑姑像是他们投下的影子。我爷爷也是那样的影子,可我记得他病倒前染布的姿势,以及躺在炕上最后几日的煎熬,它没有沉在水里所以不需要打捞。

姑姑出嫁前夜的灯光亮起来了,它照亮奶奶的半张脸,照亮我妈妈和我父亲的小半张脸。长凳的那边还有蜡烛,可能不只一支,但进进出出、此起彼伏来串门的人将它们挡下了。一地的瓜子皮,还有起起落落嗑瓜子的声音,许多的嘴嗡嗡地说话,乱哄哄的。五全婶婶家的妹妹用红纸抹成红嘴唇,不知为何突然地哭起来,尽管是在昏暗的晚上,她张大的红嘴还是有点恐怖。屋子里有厚厚的烟,它们将灯光都变暗了。

那年我八岁,有着一副大人的模样,我挺喜欢那副模样,我是说当年。我从烟雾的劣质气味中走出去,站在院子里,那些叽叽喳喳嗡嗡嗡嗡在墙的后面。大门外,挂起的灯笼有些摇曳,它的旁边飞满了大大小小的翅膀。仿佛是一层雾。那个年月,各式各样的虫子很多,现在已经很少见了。它们可能厌倦了飞来飞去的生活或者是生活一点点地抛开了它们。

姑姑也在院子里站着,她在一个相对黑暗的角落。我走过去,她问我,“以后会不会想姑姑?”我记得我没有回答。尽管我已有一副小大人的模样,但我想不出出嫁意味什么,想不出“想”是什么意思,所以我只好发一发呆,没有回答。

在我打捞起的记忆里,姑姑还跟我说,“你看月亮。月亮里有一个姑姑,她叫嫦娥。”我记得她说了这样的话却没有记起月亮,那天晚上似乎根本没有月光。必须承认记忆的水流有些浑浊即使我用想象的砂纸进行一遍的擦拭。在物理的时间上,那个晚上是农历二十五,也不应当有月光出现,可是,姑姑的的确确那么说了。也许她有自己的月亮。

姑姑还说过,“小浩要好好学习,一定要考出去。”她的手放在我头顶上,“姑姑当年上学,一直都是第一。”她的手指有些特别的凉。

凳子上的人,进进出出的人稀了,散了,劣质的烟味和遍地的瓜子皮还在,踩上去发出噼噼啪啪的响。二叔走进屋子。他将那条瘸腿显眼地拖到长凳上,目不转睛地嗑着瓜子。没有人理他,只有一屋子的呼吸,奶奶的呼吸最为明显,粗重。没有人理他,他们之间也不应该相互说话。奶奶,爸爸,妈妈,和我。姑姑似乎不在,至少不在我的记忆里,剩下的一家人努力嗑着瓜子,仿佛是一家找到食物的老鼠。我的心在跳,它加快了速度。

时间却慢下来。它被奶油和乱草缠住了,粘粘的,生涩,缓慢。

终于,二叔拿下他的腿,将没嗑完的瓜子丢在地上,一瘸,一瘸,摇晃着走出屋子。二叔刚走,奶奶就用她的小脚踢我屁股,“去,叉门!”她的语言里有恶狠狠的、咬牙切齿的成份。

只要潜水,我就能轻易将二叔和奶奶相关的记忆打捞上来,它们数量众多,水底到处都是。打捞上来,我将它们先放在一边,晒一晒,大概能防止发霉。此刻,我更愿意在浑浊的水中捞起和姑姑有关的记忆,可它们太少了,并且缺少凝结,像泥沙一样,并拢不牢便会从指间散去,流走。

姑姑出嫁的前一天晚上,我睡在奶奶的炕上,在奶奶和姑姑东侧。之所以总是感觉爷爷的去世和姑姑的出嫁只有一墙之隔。可能和那天晚上的睡眠有关:我睡不着。在一小块位置上辗转,枕头上似乎生长了刺猬的刺。“你总挤我干吗。”奶奶用力将我推远,但很快,我就又回来了,紧紧挨着她的背。“这么热的天,你总挤我干吗!”奶奶又用了些力气,她和姑姑又继续嗡嗡嗡嗡地小声说话,几乎就是她一个人说,没完没了。

说实话奶奶那夜的推搡在我心里种下了仇恨,的的确确的仇恨,多年之后我依然能触摸到仇恨的小胚芽,好在它并没有长成大树。这根仇恨的胚芽,让我很长时间在奶奶的面前充当哑巴,坚定地不和她说一句话,有蜂蜜的馒头不行,灶膛里的烤红薯不行,即使炸油条也不行。“这个孩子!”我奶奶对我的行为很是不理解,她坚信我肯定受了我母亲的挑唆,那段时间她们正在针尖麦芒,指桑骂槐,勾心斗角。

但我对奶奶的仇恨和母亲没有任何关系。它只关于那天晚上。那天晚上,只要我一闭眼,我就“看见”躺在炕上的爷爷,他大口喘息着,嘴角是血迹和厚厚的痰,一向要面子的他赤裸着骨瘦如柴的身体,身上布满了黑褐色的斑点,尿液一点一点地滴着染黄了身侧的纸和玉米皮。重病时的爷爷就是那样,他在我姑姑出嫁前的晚上又复活了,在我身侧,就在我的身侧。我偷偷睁大眼睛,爷爷的身躯不见了,可他粗重的呼吸还在,仿佛里面有痰有石子还有沙子——

奶奶和姑姑都说了些什么我一无所知。我的全部注意力都在炕的东侧,在我身边不足半米的地方。在那里,我死去的爷爷又开始他的复活,他也许是来送女儿出嫁的,我姑姑却没能看到他。

我记得很清楚,那夜,很深很静的时候,院子里忽然有了一声巨大的响动,仿佛一件什么重物被丢进院子。姑姑探起身子,却被奶奶按住了。“不用看。肯定是小二搞的鬼。他可不盼着谁有好。”姑姑真的就躺下去了,她默认了奶奶的话,这应当是真的。

“我害怕。”我终于鼓足勇气,二叔的破坏行动拯救了我,“我要和姑姑睡!我要睡在你们中间!”

奶奶嗡嗡嗡嗡地说着什么,才不管呢,我飞快地爬起来,带着满身凉汗水,钻进了姑姑的被窝。

将一块和二叔有关的石头从水中打捞上来,随手甩向一边,它和奶奶的那块碰撞一下,然后叠在一起。好吧,那就说说二叔的故事。它

不关于火焰也不关于灰烬。

前面已经说过,二叔是个瘸子,他的右腿短了一截并且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在村里孩子们总爱模仿二叔走路,他们学得像一群鸭子,他们学得很像。有时候,二叔笑嘻嘻地看孩子们走。指导他们的动作,二叔的笑容看不出苍也看不出凉。

据我母亲说,以前二叔可不是这个样子,他的变化让人吃惊。现在,我二叔是一家人的敌人,甚至是全村人的敌人。

据我母亲说,以前二叔长得很英俊而腼腆,腿也不瘸,“都是那老妖婆害的。”她所说的老妖婆指的是我奶奶,坐在旁边的父亲用鼻孔哼上一声,狠狠瞪她两眼,不发一言。

据我母亲说,二叔的瘸完全是奶奶一手造成的,是她心里的狠和恶在驱使,事实并不是这样。我母亲,出于她的私心夸大了奶奶的作用。事实上,事情的起因是,三年前的某个傍晚,二叔在奶奶的催促和咒骂下,怀着一千二百个不情愿走向邻村西马,他要去姑奶奶家讨债,因为我奶奶得知姑奶奶在我爷爷的手里借走五元钱。

催促和咒骂都是在下午开始的,二叔的不情愿使他的行动一拖再拖,他甚至在村子里转了一圈然后空手而回——但一切一切都不能动摇奶奶的决心,她一定要将钱要回来,“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她甚至换了件衣服准备自己上路。

二叔出去没多久就回到家里,随后,他又在吵吵闹闹的后辈簇拥下送到公社医疗所。那天我在家,但我没有看到二叔,他被一堵堵后辈们包裹着,只是一声声惨叫能清晰传来。他被抬走之后,地上有一大块粘粘的血,上面落着几只硕大的黑苍蝇,怎么赶也赶不走。

二叔落下了残疾,如果放到今天,他的瘸应当算作医疗事故——但在那个年月。二叔的受伤有两种说法,一说是他走到村外正赶上两队红卫兵械斗,败的一方从他身侧逃走可我二叔没想到躲闪,于是他被当成败走一方的红卫兵,于是棍棒交加……另一说法依然有红卫兵械斗。只是多了奔跑的牛——它们被其中一方用作武器导致另一方溃不成军,二叔的骨折是因牛的踩踏而致……清醒过来的二叔对两种说法都不否认,他说自己当时被吓傻了,同时又觉得很不真实,仿佛是一场重演的少年游戏。姑奶奶大病一场后将那五元钱送了回来。至死,她都没有再来过我们家,尽管奶奶的咒骂总是提到她。

有了这个残疾,二叔就变了模样。从骨头到肉到皮都变了模样。我有一个好吃懒做的二叔了,有一个心怀鬼胎的二叔了,有一个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二叔了。在后来,他更加变本加厉,成为全家人的心痛和屈辱,这是后话。也可算做是前话,我的小说《生存中的死亡》曾记下二叔的作为,虽然部分略有夸张,部分则经过简略。

促使二叔变化的不只是他的残疾,还有二婶的离去,二婶的离去与我奶奶有直接关系。二叔变成瘸子的第二个月,奶奶叫上铜头叔金锁叔,包括长旺哥和刘家四嫂,组成一支虚张声势的“捉奸”队伍,悄悄溜进刘宝合家里,然后用力撞开了门。门并没锁。我的二婶确实在场,她完全是一副平日串门的模样,并没有像我奶奶她们想象的那样。而刘宝合,赤裸着上身,但这不能算是异常。捉奸队伍里大部分的男人也都如此,这是辛集村男人们的习惯,不好有特别的猜测。

事情的最终结果是,二婶连夜离开了我们辛集村,回到娘家,飞快地和二叔离婚,据说她后来嫁到了山东无棣。二叔在离婚之后还去过她娘家两次,看他垂头丧气的样子就知道他碰到了坚硬的钉子。“别想在我的眼睛里插针”,我奶奶说。“要是没事,她早就哭啊闹啊死啊活的了,要是没事,我将我的眼珠子挖出来!”我奶奶说。每次说这些,都会导致鸡飞狗跳碗筷乱飞,二叔就在那时候变了。他怨恨我奶奶,进而怨恨我们所有的人,仿佛是我们全家合谋,将他一步步推向深渊。我所说的“我们”中间也包括我,那时我只有八岁。八岁那年我记下了很多事,能够明显感觉二叔对我的厌恶,恶毒和仇恨。多年之后,我读到卡尔维诺的《分成两半的子爵》,先回来的那半个子爵很像我二叔,假如二叔有足够能力的话。这部让我着迷的小说常让我感觉一股莫名的冷。

文革后期,我父亲因为“写反标”被抓起来关了七天,放出之后他反复说的一句话就是,“恍如隔世,恍如隔世”。我父亲在反标事件后更加胆小如鼠,这属于后话。事件纯属子虚乌有,本来应当不难查清,可告密者的身份让工作组的判断缕缕出现失误,他们说什么也想不到二叔会用这样的伎俩算计自己的亲哥哥。是我二叔告的密,他自己也承认,“是我告的,又怎么样?难道这事他做不出来么?”

我奶奶,我母亲,都属于相当厉害的角色,可她们对二叔却毫无办法。“这个寄生虫”,我母亲这样叫他,又有什么用呢?我二叔,相当坚定地充当起寄生虫,他一边享受着寄生生活,一边给他的“宿主”制造麻烦,不快,甚至灾难。离开这个家,他还是怯懦的,仿佛一条真正的虫子。

潜水,潜水并不是每次都一定有效,我已经多次空手而回了,记忆变得越来越浑浊,里面甚至被丢进了旧渔网。它曾被用来打捞过什么?它怎么会被丢弃,成为三十七年河流中残余的部分?我想不起了。

不只一次,我想以姑姑为核心写一篇小说,这个念头真的由来已久。我为她设计了她所需要的关键词,这些关键词是:烧伤自己的火焰,孤独,聪慧,不期待。在一个褐色皮面的笔记本上我这样记下:“她内心的敏感和她外表的平静完全不成正比,然而她也并不精心呵护自己,甘于那种随波逐流的、被安置的命运。我设想,她在二十岁前有过一场秘密的恋爱,完全的单恋,那个男人越来越属于幻想,幻觉。随着那个人的消逝她悄悄熄灭了自己全部的火焰,后来嫁人,波澜不惊的嫁人,三十一岁死于难产。”我记下:“她有一个属于个人的封闭世界,这个世界从未向任何一个人敞开,从未……”她是我的姑姑。一个隐在影子背后的人,她的来和去几乎没有声息。我爷爷也是这样。他的死亡和姑姑的出嫁在同一年的夏天,那年我还小,八岁,可感觉自己记下了很多事。

姑姑出嫁前我见过姑夫两次,那时爷爷已经病重,赤身裸体地躺在炕上,因为新姑夫要来,他的下身还盖了一条旧床单。姑夫一走,奶奶就将旧床单从爷爷的身上拉下来,丢到一边——这不能怪我奶奶,他已经不太适合盖衣服或床单了,因为他的小便不受控制,总是滴滴漏漏,有股特别的气味。

姑夫来了。他显得木讷,忐忑,紧张,又有点心不在焉。那年我八岁,一直紧紧跟着他盯着他看,我的跟随更增添了他的紧张。不知他说错了一句什么话,屋子里的人都猛烈地笑起来,只有我爷爷和姑夫没有笑。那时,我爷爷已不会笑了,他的耳朵、眼睛都仿佛是一种无用的摆设。

姑夫第二次到来并不比第一次来情况好多少,虽然他带来了我爱吃的酥糖。他的话又引起了哄笑,我母亲将那句话抓在手上在不同场合重复多次,以至一向平和的姑姑都带出了脸色。他来去匆匆,我只是知道他是一个木匠,给姑姑做好了板柜。

受一个人的挑唆(我忘了是谁),我吃完姑

夫带来的酥糖,直着腰板喝令我的姑姑:“你不准嫁给他!这个人不好!”我说得相当响亮。当时,屋子里面围满了人。

姑姑是怎么回答的?我的肺里呛进了水,可依然没能将她的回答打捞出来。她肯定回答了,肯定。

不止一次,我想以姑姑为原型,写一篇怎样的小说,我将她设计成大家闺秀,设计成李清照式的才女,可不将赵志诚给她,只给她一个商人,一个木匠。我设想,小说从一树桃花的缓缓飘零开始写起,语调缓慢,绵细,粘滞,沧桑,多少带有些华丽。我设想,她整日和诗书,和自己的琴声为伴,平静地待在后院的阁楼上等待出嫁,准备接受任何一个被父母选择好的男人为自己的丈夫。她将心挂在了远处,高处。她并不是很漂亮,我要强调这一点,并不漂亮。她有我姑姑的聪慧和敏感,毫无挣扎地将自己交给粗糙的生活,安于角色的扮演。我设想她会在三十一岁死于难产,和未出生的生命一起离开这个充满责任和鬼火的世界,与我姑姑的结局一样。事实上,姑姑的死亡发生在她二十六岁那年,我很想再多给她几年时间,虽然我知道,多出的几年对她未必是种享受。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桃花,依旧。记得我们家院子里也有棵桃树,能开出满树水灵的桃花,但它在我爷爷去世之后也遭到了砍伐,早已了无痕迹。本来树是可以留下的,都怪我奶奶的多嘴。她对前来搭灵棚和盘灶的人们说,离那棵桃树远一点,别伤到它,随后又打出我爷爷的旗号,她说,树是我爷爷种下的,他活着的时候就爱到树下坐坐。去年秋天,他大概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搬个凳子在树下坐着,对着树说,明年你可开花呀,明年你可开花结桃啊。我奶奶说得声情并茂,她反复说,明年你可得开花呀,明年你可多结桃啊。

奶奶的话被二叔听到了。

他拿来一把斧子,绕过众人,对着桃树的根部,用力,用着满身的力,一直舍不得用出的力。没人能拉得住他。奶奶冲过来,可她必须躲开二叔扬起的斧子,她大声咒骂,她的咒骂甚至加快了二叔的速度——等我父亲和姑姑夺下二叔的斧子,桃树已被砍到了中心,再无继续生长的可能。“你没看到盘灶碍事么?灶能盘到炕上去?有它在,进灵棚都没法进,你让我们趴在外面,陪外吊?……”二叔的嗓门更大,他脸涨得通红,身子还一窜一窜,像被抓住脖子的鸭子。

我偷偷看见母亲,她远远站着,一副冷漠的表情。

那棵桃树,最终还是被砍掉了。第二天,二叔又拿出他的那把斧子,仔细清理着高出地面的树根和断茬,“别把人给绊倒了。”二叔弯着腰,抬着屁股,在那里挥动斧子的背影异常难看。

我的母亲,曾经是辛集村上的妇女主任,这一点有据可查,不属于虚构。那时叫生产大队,那时叫向阳公社红旗大队,我是村上的小社员。那年月,她的怀里揣着一本厚厚的斗争哲学,看我父亲都是一副阶级斗争的样子,特别是“反标事件”出现之后。可她,却基本没说过我姑姑的坏话。

“你姑夫根本配不上她”。即使现在,姑姑离开人世已三十几年,提到她,母亲都会叹气,“她要是生在城里。”唉。她的意思是,姑姑不该生在这样的家里,“她唱戏也唱得好。演过李铁梅。”提到李铁梅,我自然想起我母亲的一次登台演出,那是她唯一的一次演出。事情是姥姥告诉我的,用她的话说我母亲那次可是“出尽了洋相”。

上台演出不是出于我母亲的自愿,她在这点上倒有些自知,然而无论她如何推三阻四也没办法推掉,只好硬起头皮。当时,每个生产队都要组织唱样板戏,这是担任妇女主任的母亲的工作任务。她四处拉人唱戏,好说歹说终于将人组织起来了,据说是扮演反面角色的二奎叔出的主意,他提议,我母亲必须带头,在演出中扮演角色。他的这一提议马上得到所有人的呼应,我母亲骑虎难下,最终选择了一个只有三句唱词上两次场的小角色。就是这一小角色,也让她丢到了大丑。(据二奎叔说,我母亲因此记恨上他了,处处和他作对,后来寻了二奎婶一个不是,带领民兵将二奎婶在大队部吊了半天。我母亲断然否认吊起二奎婶是出于对二奎叔的报复,公报私仇,她说二奎婶完全是咎由自取,她竟敢和公社的人撒泼,不吊她在公社那里也交待不过去。他们说这些的时候事情已过去二十几年,他们是在麻将桌上聊起此事的。我母亲还要二奎叔感谢她,她说,二奎婶原是村上有名的泼妇,被她吊了半天,脾气可改了不少。)

可以想见,上台之前的母亲是多么紧张,坐在台下的姥姥都跟着出了一身身冷汗,她一直注意戏台一侧我母亲的举动,我母亲越来越让她不安。终于,轮到我母亲上场了。锣鼓的声音一下大了起来,至少姥姥感觉它响亮起来,急迫起来——

第一句,我母亲就唱走调了。

台下一片轰然。他们太熟悉样板戏的每一句唱腔了,太熟悉样板戏的每一句词了,即使他们多数人都不认识字。我母亲摇摇晃晃,在那片让人眩晕的轰然中又使劲喊出了第二句,下台的轰然更为猛烈,甚至开始前仰后合一因为慌乱,我母亲的一只鞋子还跑掉了,第三句她是无论如何也唱不出来了。

这时我的姑姑,台上的主角前来救场了。她先声夺人,篡改了戏词,顺理成章地扶起母亲,并悄悄将鞋子踢到我母亲脚下。接下来,姑姑继续着急中生智新编的戏词,将场下的注意力吸引过去——我母亲,灰溜溜地下场,从后台一路小跑跑回了家,第二次再轮到她上场时人已无影无踪。

县里的样板戏剧团曾叫我姑姑参加演出,但最终还是将她退了回来,我母亲打听到的理由是,姑姑唱念俱佳,但缺少英雄的刚毅和豪气,也不太能和人民群众打成一片。“都是命啊。”我母亲很为姑姑惋惜,但姑姑看上去毫无波澜。

姑姑的毫无波澜也许是属于伪装,像一面湖水,湖面下边暗流涌动,鱼群飞奔在湖面上是看不出来的,它平静得像镜子,像凝结成的巨大的玻璃。或者,用到那个比喻:灰烬中的火焰,它的外在呈现出的是平静,决绝,而内心里,却贮藏有热烈的火焰,它一遍遍的烧伤着自己。当然,这完全是我个人的猜度,姑姑从未和别人谈到过自己的事,从来没有。她有着极度的聪慧和敏感,却仿佛是一个无心的人。

在我打捞起的记忆中,有一段姑姑看戏的情景,这个情景只有部分清晰其它的则出现了破损和锈迹。那时姑姑已经出嫁,回来住娘家,正赶上县戏团来村上演出,在我母亲的一再怂恿之下,她也跟着去了。

那年我九岁或者十岁,具体年龄记不清了,反正是在上小学,比我父亲教的班低一年级。我不太爱看戏,尤其受不了“日本鬼子”、“汉奸”、“劣绅”的腔调和嘴脸,但因为姑姑在,还是去看了,并早早为她们占好座位。占座位这活儿对我来说是一件极为困难和难堪的活儿,但那一日我还是保住了自己的成果。

其实戏还没有进入高潮,冲突刚刚进行不久,周围的吵嚷、骂孩子的声音、嗑瓜子的声音还一片一片,我姑姑就悄悄地哭起来。她直着身子,眼睛朝着看台上,任凭眼泪顺着鼻翼的边侧

下滑,紧闭着嘴唇。我看在眼里。

戏演得并不怎么样,后来许多人都这样评价,可我姑姑却一直哭到戏终人散。“太入戏了”,姑姑用红肿的眼睛冲着母亲笑笑,她转过身来指派我,“去,看看卖糖葫芦的走了没有。”她的声音里还含满了泪水,另外的泪水还在向外涌。我的母亲,一向粗枝大叶的母亲竟然也显出一副异常表情,她握了握姑姑的手。戏已散场。台下的人流,喧杂和灰尘都在散去,随后,台上的灯熄了。四周尽入黑暗。

一枚淡淡的月亮,很脆弱地挂在角落里。

下潜,再一次下潜,我触摸到一只蜜蜂的尸体,接着,一大推蜜蜂的尸体也随之浮出水面,它们密密麻麻,翅膀似乎还在煽动,而身体却早已死亡。沿着蜜蜂的线路,我闻到一股敌敌畏的气味,在夕阳灿烂的余晖下弥散,然后,整个黄昏在记忆里慢慢显影,清晰起来的还有蜂房前严严包裹住自己的我母亲,还有那些从远处奔赴到死亡中的蜜蜂。它们在敌敌畏未散的雾气里旋转,像黑雨点一样层层坠落。

那时我还小,但它是记忆中相当清晰的一幕,看着蜜蜂们层层叠叠的死亡,我有一种莫名的恐慌,似乎是,世界末日的来临——这一点毫无夸张。那些蜜蜂的尸体在我心上造成巨大的阴影,在这层大阴影里,还有我母亲和奶奶摔摔打打,吵吵闹闹的战争。

蜜蜂是奶奶养的,因为二叔,奶奶不得不暂时搬出自己的院子,并将蜂房也带到我们家里——最终让我母亲同意奶奶搬过来住,进而将蜂房也搬过来,是我父亲、我奶奶和我姥姥共同努力、斗争的结果。这个过程相当漫长也很费周折,在我的小说《蜜蜂,蜜蜂》中已有描述。记忆留给我的印象是,奶奶和母亲仿佛是前世的冤家,她们一直在斗,直到奶奶暮年。当然,记忆还留给我这样的印象,奶奶的存在就是为了跟爷爷争斗,争吵,并屡屡以爷爷的失败而告终——在我家人那里,也有一部丰富的斗争史啊。

还是说那些蜜蜂吧。蜜蜂本来是无辜的。

可是,一只蜜蜂用它尾部的刺蜇疼了我母亲。它是有罪的,它导致了整个蜂群的灭亡,我母亲正想将它们全部杀死找不到借口呢。奶奶不在家。母亲找来敌敌畏,喷雾器,然后用毛巾、纱布将自己层层包裹,她的样子像一个很笨拙的杀手,有着和她笨拙不相称的冷酷。她足以杀死所有蜜蜂。对了,那天我父亲也不在家,只有我,将她恶狠狠的举动看在眼里。

屠杀。让人心悸的屠杀。

天黑起来的时候,奶奶回来了。她有一双小脚。她和她那个年龄的人,都有这样的一双小脚。

姑姑去世后,姑夫又娶了一个女人,生下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后来有一次他嫖娼被抓,是我父亲通过他的学生,为姑夫交了罚款,将他领出来,领进了家。那时的姑夫灰溜溜的,像第一次进我们家时的情景,很快他就喝醉了。后来,他做鱼粉生意,开始挺红火,没几年就一落千丈,据说他在无棣又有了女人有了孩子,据说他迷恋上了赌博几次被讨债的人追杀——后面的事都属于道听途说,他已经许多年没来了,就是我二叔被淹死的那年,他也没来悼念,是叫他儿子来的。那是一个很腼腆的孩子,给我们一家人很好的印象。我母亲说,他应当是我姑姑的儿子,举止中分明有我姑姑的影子。

一直没有落泪的奶奶,却旁若无人地哭起来,它的下巴上挂着泪水和鼻涕,把姑夫家的那个孩子紧紧抓着,抓住不放。奶奶的哭感染了很多人,最后,那个孩子也跟着哭出声来。

姑姑嫁过去的那些年,姑夫是一种什么样子,他的许多或可称为“劣习”的东西,是否早已开始,冒出了芽,扎深了根?我对此毫无印象,只记得姑姑姑夫来来走走,每次都是匆匆忙忙,有一次他喝醉了蹲进厕所不出来,槐叔和我父亲将他架出来时他正努力地哭着,仿佛有巨大的委屈。姑姑说他一喝酒就这样,有时还拿头撞墙。我爷爷活着时也有这样的习惯。

一个人回娘家,姑姑也很少提及婆家的生活,挺好的,挺好的,过日子嘛。她总爱看我写作业,翻着我的作业本,一遍一遍。有时,她还找我要一张纸用铅笔工工正正地抄我的课文,她写得一手娟秀的字。奶奶很看不惯她这个样子,她认为,女人应当好好做活,做活,学好缝缝补补洗洗涮涮,学好生孩子做饭才是正路。她也瞧不上我母亲,整天学习,开会,辩论,没有个正事儿。姑姑会替我母亲辩解,说那也是正事,但却从没为自己辩解过。她将写上字的纸用橡皮小心地擦一遍,再还给我一张干净的纸。

我这个姑姑,早早地就没了,她的去世比我二叔早了很多年,在那好多年里,二叔还要继续和一家人作对,还要继续他无所事事、惹事生非的生活。我母亲说,他简直是一条让人厌恶的寄生虫,是一只在饭桌前嗡嗡乱叫的苍蝇,“要真是只苍蝇,我早拿蝇拍打死他了!”只有在对待二叔的看法上,奶奶和母亲才出现些一致,她们没有因此争吵,多少还有点同仇敌忾。在我旧小说《生存中的死亡》中,用一种淡然的语调写下和二叔有关的一个场景,现在,这个场景依然不需要费力打捞,它在记忆这条河的水中浮着,它不具备下沉的质地:“多余的二叔在他活着时候有一个固定的去处,那就是赵东家墙角的大槐树下,那有一块巨大的阴影随着时间和季节的变化而略有不同。我二叔也随着树荫的变化,他的位置也就略有些不同,即使在秋风凉了的日子里依然如此。冬天到来之前,我二叔会离开那些阴影到赵东家的墙角蹲上一会儿,他蹲下去的样子非常难看……我的二叔早已死去多年,其实在他还没有死去或刚死去之后他就被人们忘记着了,因为那片巨大的阴影,我们几乎就是陌生人。”

我的眼前,浮现着二叔躺在树荫下的情景,是的,在他给我们一家人制造新的麻烦和不快之前,他和我们的生活是隔开的,他甚至也外在于自己的生活,完全是一副多余的样子。在我想,他努力在自己身上涂抹灰烬的时候,内里是否还有未尽的火焰?要知道,他和我的姑姑,是那么不同!

被我打捞起的是一些碎片,痕迹,或者流沙,它们或错开,或交叠,或闪现之后马上消失,或者被深深镶嵌在记忆的底部,我用尽力气,划破手指,却也只打捞了一些残片。即使是同一日的发生,其中某一部分会紧紧粘住河床,另外的部分却随波逐流,我在很远的地方才打捞起它们,带上岸来,却发现粘在河床上的那部分已被一些残片覆盖,再也找不到原来的位置。在文字开始,我就承认它们缺乏次序,缺少线性准确和时间的准确,但我决定:就用这样的方式来呈现它。

没错,爷爷的死亡和姑姑的出嫁发生在同一个夏天,现在,姑姑的坟前应当也是衰草一片,她已去世多年。在我十六岁时曾在父亲的带领下给姑姑上过一次坟,后来便再没去过,父亲也再没提及给她上坟的事。也许是因为那个姑夫。也许是,因为父亲开始遗忘这个姑姑的存在。也许是……

我常设想,坟茔里面应当是一座大房子,里面按照死者生前的房间布局一一摆好,在那里,那个世界里,死者会获得复活,过着一个人的家常。我姑姑的家常是什么样子?我想不出来。所以,我常常按我记忆中的印象去设想:她拿起一张纸,用铅笔在上面工工整整的抄写着小学课文。然后,用一块橡皮,将上面的字迹擦拭干净,她的手上仍然是一张干净的纸,没有字迹的纸。除此之外她还会做什么呢?

我爷爷在坟中的家常则是,绕过几口粗大的染缸,将一匹布从一个染缸里捞起,挂在高悬的横杆上。爷爷的每日只有黄昏,带有着凉意的黄昏,现在,他在余晖中坐下来,用苍老的眼神盯着死塌塌垂下的布。李家染房在我爷爷的手上结束了,早就没人再来染布,除了我爷爷自己。某一个黄昏,爷爷将我母亲从供销社买来的一匹红布丢进了染缸,他将那匹红布染成了难看的灰蓝。他佝偻着身子,将布高高挑起,挂到院子里的横杆上——这个场景加入了我的想象。它是否会成为我爷爷,在坟墓里的家常?

……至此,这篇小说也该结束了。它不关于真切的灰烬也不关于火焰,它只与,我的一些零碎的记忆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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