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你想像的还要糟
2008-05-15杜撰
杜 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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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来到一个叫鸭滩的地方。鸭滩,据说是古时候有很多鸭类在水面和水边渡夏。这样的说法,只是有一本书上这样说,当然也不是说,是说的人写成了字,一串字:“那时候这片河滩上有很多鸭类在水面和水边渡夏”。“那时候”是什么时候,现在没人能说得清,简易的办法,就把它叫做“古代的时候”。
我们来到这个地方,这个地方早已经是市区的郊区了。这片郊区,人们又叫做“腐败路”,出租车司机都知道这个地方,不管在哪儿打车,只要你一说“去腐败路”,出租车司机都会从最近的路线把你拉到这里。
下了车,我们走在一处大型工地的外面,天已经黑了,拐过去的大街上一排路灯又直又长,行人稀少。我们从垂直大街的巷子里走出来,一路没找到酒吧、洗头坊、卡拉OK之类的地方。有人给马超打了手机,马超说他正在饭馆吃饭,让我们先到楼下的台球摊上捣台球。
我跟着孙行和林黛往前走,潘莲跟着我走,我们四个人都往前走,天黑下来了,在找到马超之前,我们在鸭滩没找到酒吧、洗头坊、卡拉0K之类的地方。我注意到这四个人兴致都没上出租车之前高,他们慢慢走过大工地白底蓝字的矮围墙,他们拐进了一尘土厚厚窄路。
巷子里除了尘土,还有曲折的污水、成片的泥泞和成堆的垃圾。借着工地围墙里大坑中高高立起的塔吊上绿色的大灯和巷子里进出的铲车挖掘车的车灯,我们走到巷子深处,拐过一处砖坯房,迈上几级土台阶,经过几栋七八层的楼,从一个大敞着的铁栅门走出去,来到另一条街。
这条街也跟巷子差不多,叫它街是因为它比刚才那条要宽得多。街边有四五个台球桌,左右有几个亮着灯的店铺。我问孙行马超那儿有没有酒。他说可能吧,也许有。我叫潘莲跟我去买酒。问老板有没有黄酒,老板说我上次进的黄酒过期了,这里黄酒不好卖,很容易过期。
和潘莲站在街边左右看看,左边灯光稀少,好像通向更加没人的郊区。去这边吧,她说,这边还有几家店。我们向右边走去,孙行和林黛已经在桌上捣散了一堆台球,正拿着球杆转来转去。球桌上只有一个灯泡,它的光线能照到旁边的几张桌子上。
经过一个诊所和向下土坡,坡边的台子上闲散地蹲着一些面目不清的人。坡下摆了几个卖菜的摊子,摊子上的菜好像很新鲜。进到坡对面的商店,我找到了黄酒,潘莲在货架上搜寻着,看有没有什么零食可以吃。老板擦去瓶上的灰尘,老板娘把四瓶酒装在透明的塑料袋里,因为是敞口的塑料袋,不是那种背心似的,我就捏紧袋口拎着。
往回走的路上,我建议潘莲去刚才经过的一家商店看看,那家商店很像国营的供销社,应该有不少商品。
回到球桌,孙行和林黛还在拿着球杆转来转去,桌上的球没几个被捣进洞去。我知道他们很少打台球,其实我也只打过一次。
潘莲开始拆她手里的零食袋,把零食送到林黛和孙行的嘴上。然后站到我的右边,又站到左边,说这边风小。她前些天感冒了,今天又被风吹了很久。
马超从暗处跑过来,问我们吃了吗。他不吃潘莲递给它的零食,去拿林黛手中的球杆,林黛闪身跑开,说马超有暴力倾向。后来马超和林黛合用球杆,与孙行把球桌上剩下的球,好不容易全都捣进了球洞。
上楼的时候,潘莲问马超你家住几楼,马超说顶楼,等上去你的感冒就好了。到了楼上,马超说他忘记了一件大事,家里的纸杯只剩一个了。没人愿意下楼去买纸杯。马超出门去了,一会又开锁进来,拿上他租来的影碟说要去还。我打开黄酒让林黛去烧,然后拧开马超买来的白酒的瓶盖,这瓶酒的牌子让孙行想起他的大学时代。我说,这酒很久没喝了啊。
我把打开的酒瓶放到茶几边的地板上。马超从厨房走过来,一只手端着放有五个纸杯的塑料盆。我们各自伸手去拿盆中的纸杯,小心翼翼,怕捏扁,怕洒出来。林黛的手停在塑料盆上面,她仰起脸问马超,这不会是你洗脚的盆子吧。
是洗锅的,马超稳稳地端着盆子,说,一只胳膊背在身后。
五个人一起干杯,不是为了什么干杯。干杯,也不是为了把杯喝干。干,大多情形下就是碰杯,碰一下杯就行了,就像碰运气,就像个仪式。
林黛只是浅浅地抿一下。潘莲倒是喝下了一大口。在她喝到第三口的时候,她把纸杯在玻璃茶几上推了一下,说不好喝。
林黛喝酒总是那样,只沾沾她的唇。潘莲喝酒有时候很爽,北方黄酒她甚至能喝下两碗。如果请她喝散装的黄酒,就像小鹅的毛或小米的皮肤那种颜色的黄酒,她的胳膊上的皮肤和脸上的皮肤就会像熟了的番茄一样红。
我们都在说话,只有潘莲没有声响地坐着,偶尔,她把她的放在茶几上的零食又放到她的嘴里,好像忘记了要给我们吃一吃。
我们说起被印在不同纸上的书。孙行说他走西闯东,听说西方世界有一个写书的法国病人。马超说,这个书看完的人只有几个,就是唐僧也没看完过。唐僧翻译的是另一本书,这本是很多人合译的。很多人各自为阵,只译自己的一部分。
孙行说,这个书施耐庵看过,施耐庵为了写一个长篇把法国病人的书全看完了。
琼瑶看过!潘莲突然坐直身子大声说。琼瑶是她认识的,也是我们都认识的一个人。她突然从沙发上坐直身子,挺着白白的脖子好像是为了提高嗓门。她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琼瑶就是看过,看过七本,都看完了。
其他的人都停下来,他们都听到了坐直身子提高嗓门的潘莲的话,都把目光集中在她的身上。但他们很快就移开了他们的目光、耳朵和嘴巴。他们很自然的说起了其它的事。
我突然很生气,突然很讨厌潘莲刚才提高的嗓子,突然很讨厌她在沙发上坐直的身子,突然很讨厌她小资产阶级打扮的身体和发型。我很想在她白里带粉的脸上来一个直拳,让她抱着脸哭一会儿,或者在地上找牙齿。
可是我没有动。我只是坐在小圆凳上握紧了拳头。我把拳头伸进外套的口袋里。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摔在潘莲的头上。我坐在小圆凳上,我对她说,你现在就打电话问琼瑶,问一问他法国病人姓什么!
不久之后,马超搬了房子。很久之后,我才知道这个消息,我去他的新住处找他,找到时我才发现他的新住处就在鸭滩的另一座楼上。走进房间的时候,我没想到房间里有一帮人。墙上的目光灯泛着蓝光,感觉有一屋子烟罩着。开门的潘莲,不久前我刚加了她的QQ,因此她现在是我的网友。我一见她就想起她在QQ上不理我的事。我脱口质问她,你他妈怎么在QQ上不理我?她愣了一下,然后说我在忙着泡妞呢。
进到里间我看到孙行,还有胖子和瘦子,当然还有房间的主人马超。孙行我有两三年没见了,他还是那幅流行金属青年的打扮,披肩长发,瘦腿裤,酷似战靴的皮鞋,据我一个画油画的朋友讲,当年他和他曾一起去长沙考美术学院,当时的打扮是披肩发加带白羊毛的羊皮马甲。后来他不画画了,玩儿起了摇滚乐队。如今大家都知道,那会儿的摇滚青年都是流行金属青年,就像我眼前孙行的模样(他至少保持这形
象有将近二十年了吧)。我就奇怪在后摇滚和实验电子风靡东亚波及西北内陆,先锋画家、前卫诗人、极端行为艺术家们都剃了光头大秃瓢的二十一世纪,特别是喜欢扎堆的文艺青年(包括去过西藏的高级文艺青年)都大玩儿起实验话剧或DV电影已有数年之久的今天,他是凭着什么样的毅力,在涉足完先锋油画、地下诗歌、摇滚乐队、实验话剧(未果)和三四部DV电影(纪录短片)之后,仍然保持着上世纪80年代末滚青的装束?没办法,每次见到他,我总是很不情愿地想起“前朝遗老”这个词。
胖子和瘦子,以前是同一个朋克乐队的,胖子是吉它手,瘦子是贝斯手。因为曾经是年轻的朋克,他俩至今还带着二不腥腥的样子。孙行始终是谦卑的,从我第一次见他,夸他是地下诗人的那一面起,每次见面,他给我的印像始终是谦卑的。这次也是一样,他弯着腰(几乎是点头哈腰)跟我握手,他的黑头发从背上垂直滑下来。
我坐到他们让出的沙发上,才看到旁边坐的就是那个潘莲。隔着木条架起来的镂空的墙,我看到里间床上好像躺着一个人,琢磨是不是马超的新女朋友或者是已经喝醉的谁。我看了看眼前的茶几,放着一些猪头肉、羊杂割之类的熟食,还有几个装着一半啤酒的口杯,忽然就来了精神。虽然我刚才在外面酒吧跟林黛喝了三瓶啤酒,但我见到孙行他们几个,就还想跟他们喝一点。我从沙发上坐起身,对他们说,来,我们喝酒吧。孙行左右顾盼了一下,然后说酒完了,我们去买。他站起身来,对其他人说,谁陪我去买酒?两个前朋克几乎同时摇起了他们的头,马超似乎醉得不能动弹。孙行用眼光捉住了潘莲,潘莲连忙摆手说我不去。我说你去吧,你陪他,他胆子小。
他们下楼之前,胖子打着饱嗝跟我握手再见,说得早点回家。他们下楼之后,马超的手机响了,他挣扎着从椅子里站起来,躲进了厨房去接电话。躺在床上的人也开始接手机,听到声音我才确定那人是个女的。瘦子告诉我,她是潘莲的表姐。马超一直在厨房里接电话,听不到他说话的声音,可能他只是抓着手机在听。我问瘦子,马超怎么了?瘦子说,他女朋友回来了,找到了他,在跟他闹分手。我说原来,难怪今天没看到她女朋友寄养的狗。瘦子说,晚饭时马超给我打电话,让我叫上胖子一起过来,我们来后他就这样着,瘦子做了一个吊着脸的手势,接着说,不过酒和猪头肉、羊杂碎倒是都备好了。我对瘦子说,你小子就惦记着吃的喝的。
不一会儿,孙行双手提了一捆啤酒回到了七楼,后面跟着潘莲。除了走掉的胖子和在厨房接电话的马超,大家各就各位。孙行撕开包在啤酒上的厚塑料,取出一瓶打开,倒满了茶几上的口杯。孙行对我说,好久不见我敬你一杯。我说敬什么,来,我们一起喝,干。几个人拿起杯子,互相碰了一下,开始喝。他们因为刚才喝了一会,都推托喝不下,每次碰杯总是喝一小口,然后就放下杯子。我喝完了一杯,也发现自己有点饱得喝不下去了。我问孙行最近忙什么,他说,我在拍个东西。我问那三脚架是你拿来的?他说,是的。房间角落放着一个摄影或摄像用的三脚架,我知道那东西不是马超的。潘莲指着窗前的桌子说,摄像机在那儿。我看到一台摄像机,像是电视台用的那种大机器,上面带着录音话筒之类的黑棒子。我问孙行,你在拍的是个什么东西呢?他说,就是拍,拍一下。潘莲说,今天我和表姐跟他打车去山上拍雪了,拍完雪我们就到马超家来了。我问她,你,还有你表姐,就是演员?孙行说,雪是演员,她们也是今天的演员。
我想像不出孙行拍的是个什么东西,心想这家伙要么是故作神秘,要么是在搞笑捉弄我,感觉有点累。这时潘莲来了精神,原来她发现啤酒底下有可以中奖的卡片。她拿着卡片说,洗衣机,一等奖是个洗衣机。孙行夺过卡片刮开看,是个空奖。潘莲蹲到地上,把空酒瓶一个一个往外拿,想取出底下的中奖卡片来。瘦子想制止她,对她说,你别弄了,叮铃咣啷的,马超在里面接电话。潘莲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嘘了一下,坐回到沙发上。我看到她坐下,耸了耸肩膀,明显有些尴尬,也明显不能安心坐着。果然她在左顾右盼时看到了墙边成捆垒放着的三层空啤酒瓶,指着说,看,那里还有,那里肯定有洗衣机。我说你现在看啤酒瓶是不是都是洗衣机?呵呵呵,孙行和瘦子一起笑了起来。
在我的逼迫下,啤酒终于开到了第三瓶。孙行好像有点醉了,他低着头让长发半遮住脸,开始朗诵着什么句子,声情并茂的样子,很像是在朗诵他自己的诗。我问他,孙行,你现在还写诗吗?他嘿了一声,说现在不写了,现在拍东西。看来拍东西对现在的他很重要,我问他机器是借的?他说,搞来的。每次听他的回答,我又觉得拍东西又好像对他不怎么重要。这时我看到潘莲已经溜到那排空酒瓶跟前,取下一捆空瓶。她终于按耐不住对洗衣机下手了,我忍不住笑着对其他人说。
等潘莲手脚麻利地取出所有中奖卡,中了一叠空奖后,马超才从厨房出来,委靡不振地坐进了他的椅子里。我拿起口杯要马超喝酒,他拿起自己的杯跟我碰了一下,喝一口,又陷进了椅子里。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就问潘莲,你要组的乐队呢?排练了吗?她看了一眼瘦子说,瘦子答应给我打鼓,可我想组个纯女子乐队,找不到别人。我说你不是在网上找了吗?她说见了两个女的,可是都没素质,有一个还说歌特和摇滚是两回事。这时马超突然冷笑了一声,他拿起酒杯故意说道,歌特就不是摇滚。
孙行好像也突然想起什么,他一只手拿起酒杯,另一只手虚端着,胳膊转向里间床的方向,侧着身子对我们说,来,我们请表姐过来喝个酒。我也想起躺在床上被窝里一会儿接电话一会儿发短信的表姐来,就跟着起哄说,请表姐坐过来喝个酒。表姐躺着说,我喝多了不想喝,你们喝吧。我问潘莲,表姐姓什么,她说姓姬。孙行问,哪个姬?潘莲说女字边那个姬,蔡文姬的姬。孙行说,不是小姐那个鸡?众人哄笑,我趁机说,那就是野鸡的鸡,来吧鸡,野鸡,过来喝个酒。
磨叽了一会儿,表姐终于从被窝里钻出来,点了一支烟,坐到茶几边,仍然说我不想喝了你们喝吧。我们就不再劝她,继续艰难地消灭第三瓶啤酒。忽然表姐指着我说,你刚才说什么野鸡?我愣了一下,对她说,嗨,被你记仇了,你不是,野鸡也不是什么坏东西。表姐不屑地转过脸去,吹出一口烟来。我指着电视机对马超说,你怎么还听这张电台迷?每次喝高了都看这张碟,你以为这真是飞碟?听我带的碟吧。我从袋子里拿出白天从“非主流专卖”买到的五张盗版CD,一张张翻过去问马超和其他人,想听什么,电视?红屋画家?忧郁女孩的黑磁带?堕落?还是吗啡?听到马超说随便,我就走到他的破电视机跟前,从没有外壳的碟机中取出那张电台迷的盗版VCD,放了电视乐队的CD进去。
表姐的手机又响了,她站起来在窗户前一边接电话一边来回走动。我们都安静下来,听着她在电话里告诉对方她现在的位置。接完电话,表姐说她要走了,有人要来楼下接她。孙行说喝个酒再走吧,瘦子说我来送你下楼。我哈哈笑着
挖苦瘦子,刚才买酒你怎么不愿意到楼下去?瘦子说我就要送表姐到楼下去,我只送表姐这样的美女。孙行说,表姐不是美女,表姐是女明星,还是我去送表姐吧。
最终瘦子争取到了送表姐下楼的权利,等他气喘嘘嘘返回房间,孙行已经开始游说我们。孙行说,让我拍你们的牙吧,用摄像机拍下来。一开始我觉得奇怪,心想这家伙不会又是出什么鬼点子捉弄我们吧。后来我们在深重的醉意中搞清他的意图,他是想用摄像机对我每个人的牙拍,同时被拍的人对着镜头介绍自己的牙。我试探着问孙行,牙齿就是你最近在拍的东西?是个纪录片?孙行说,没有,现在就开始拍牙,拍一百个人。大家都觉得好玩儿,除了一言不发的马超,都说那就拍呗,不过不能拍脸侵犯肖像权,只能拍鼻子以下嘴里的牙。孙行从桌上取过摄像机,调试了一会儿,弯腰对着我说现在开始拍。我说我不知道说什么,他说你就说你的牙,随便说,只要让牙动起来。于是我对着镜头呲着嘴左右上下运动起我的颊关节来。运动了一会儿,孙行提醒我,说话,说你的牙。我边想边说,我的牙,我的牙,我的牙是四环素牙……接下来拍瘦子的时候,瘦子好像故意张口结舌起来,他一个劲地说,我的牙……我的牙,我的牙是我的,不是别人的……我听他总这样说,感到莫明其妙,忍不住说,你他妈尽废话,你的牙不是你的难道是我的?没有人笑,大家好像在做一件很严肃的事情。我突然感觉很疲劳,喝了一口酒躺进沙发里,没听到潘莲被拍牙时说了些什么。
轮到拍马超,马超似乎刚从梦中醒过来,迷迷乎乎被孙行诱导着拍。他介绍自己的牙的时候声音很小,话也没几句,很快就说完了。看来他还被女朋友闹分手的事烦心着,我想起昨天建议他把女朋友寄养在他房间的狗杀掉吃了,他想了一会儿说还是不用了。我说杀狗只是为了激怒她,而不是跟狗过不去。马超说,现在我连激怒她的冲动都没有了。马超又陷回了他的椅子里,孙行把他的摄像机放回到桌上,坐到他一直坐着的小板凳上。几个人又恢复了安静,又回到了醉意当中,我感觉已经醉得睁不开眼了。忽然有人发出忍耐不住的笑声,睁眼一看原来是孙行,他坐在小板凳上弯着腰乐不可支笑出了声。潘莲问他笑什么,孙行止住笑,甩了一下遮在他脸上的头发说,我在想刚才拍的牙,如果现在看一遍,一定很可笑,笑死了呵呵呵……他又乐不可支地晃动着他的长头发笑了起来。
秋天很快就黑了,我打开电视,一边看杂志,一边等短信。下午在“非主流专卖”,得知林黛也在这城里。我想见她一面,但又不想对她说我想见你,就发短信问她有没有时间。她回了短信,说她和朋友在一起,很忙。从下午到现在,短信来回发了十多条,林黛最终约我在南单商场门前见面。我十分钟后到,她最后一条短信这样说。我收到这条后就匆忙乘电梯下楼,步行往南单商场赶过去。
南单商场正门前行人不少,还有些人坐在铜雕旁边乘凉。我一边挖掘林黛留在我脑中的形象一边左顾右盼找长得像她的女人,没找到,倒是见到别的美女站在商场门口等人。我在正门前边东张西望来回走,看街边经过的出租车,看商场前经过的女人,看拿在手中的手机。后来,林黛出现了,她一出现,我就看到她的一身黑衣。我迎上去,看到她左边的肩膀到整个左臂都是裸露的。再近一点的时候,我看到了她脸上的笑和处理得有些卷黄的长发。
走这边吧,她似乎刚站稳就转了一下身体,对我说。我说好,就跟她向南边的大街走去。路上她看我一眼,说你的头发长长了。我说是啊,时间这么久。然后我就想起来,我剃光的头发已经是第三次长长了,但我没有告诉她这个,只是跟着她匆匆赶路,因为之前她在短信中说半小时后她就要回家。我对她说,你的头发没以前长了。她说,剪了一下。时停时续的说话中,我注意到她的语调带有明显的港台腔,就对她说,你的口音像港台的。她有些得意地告诉我,刚才出租车司机以为她是香港人。那他有没有以为你有香港脚呢,我很想这样问问她,但最终忍住没问。
经过一家店铺时,林黛突然停住,等我反应过来,她的手已经抓在了门上的金属把手。这就是白沙瓦,她说。我抬头找招牌,霓虹灯管弯成的三个粉红的字果然是“白沙瓦”。等我再看林黛,她已经推开了门,我只好跟着她进去。
白沙瓦是个西餐酒吧之类的地方,空间狭小,光线黑暗。看着林黛在里面轻车熟路找座的样子,我想她肯定来过这里不止一次。酒吧左边的通道没有其他客人在座,黑古隆咚的包厢也没开灯,林黛走进去又返身出来,走到右边有客人的通道,选了最外边的小桌坐下来。我一直跟着她,直到坐在她对面,才发现眼前的小木桌只能坐两个人。
翻了好一阵酒水单,林黛点了一种名字稀奇古怪的奶茶。我要了国产啤酒,倒在小玻璃杯中喝。等我喝到第三杯时,她的奶茶上来了,是咖啡色的。我放慢了喝酒的速度,因为白天我已经喝了不少,还有个原因,就是在林黛买单后,我看到她捏着她新款的钱包说,我现在穷死了。
我问林黛,你不是做平面设计有收入吗。她说已经不做了,合作伙伴没时间挣钱。我看到她的手机也是新款的,她不停地在用它回短信。我拿过来看了看,是个日本牌子。你那个红色的手机呢,我找到话题似的问她。她说这是我换的第三个手机了。你这样不停地发短信,大姆指会不会摁掉,我夸张地问她,她笑了一下,说不会。她问我见到她什么感觉,我知道她问的是这次见面她给我的第一印象。我喝了一口酒,略微一想,看着她说,你像个演员,像个成熟女人。看得出她很喜欢被人这样说,她绽出很开心的笑容轻晃着身体高兴了一会儿,又抓过桌上的手机开始回短信。她手机设的短信铃声是振动,每次来短信,手机就在桌面的玻璃上剧烈地“嗡”一下,好几次吓到了我。
小瓶的啤酒很快就接近了瓶底,我知道喝它的速度再慢它也会见底。我开始诱导林黛,想让她说说她的珊地国之行。终于,在邻桌一帮客人的嘈杂声和酒吧滥俗的英文歌中,我听到了一些她在邻国的情况。旅游签证只要交钱就能签到,她说。我做翻译用挣到一些珊地国的钱,她说。在首都我认识了珊地国国王儿子的朋友和英国的绅士,她说。反政府武装在离首都很远的地方,她说。她说到她在首都及其两座卫星城的夜生活,宴会,酒吧,总是很晚才开始,总是持续到天亮。她说她在那里感觉很放松像在西方国家没有了在国内始终紧绷着的感觉,说到这儿她耸起双肩向右侧了一下身体,做了一个紧绷着的样子。
我一直看着她,看着她脸上回到回忆时走神的表情,时而移动目光,看着她完整裸露的那个肩膀,没有胸罩带子。我禁不住想她有没有戴胸罩,进而开始想象,她的小乳房,现在会是什么样子。桌边墙上昏黄壁灯之外的昏暗里,我看到她裸露的侧肩突然发出一道明亮的光。我被这道光线深深吸引,悄悄变换角度仔细观察,原来是她的肌肤正在反射从酒吧门口照过来的一束暗黄的灯光。直到她换了坐姿,幽暗中那道神彩熠熠的光线才消失。你怎么没带点大麻回来
呢,我玩弄着空了的小玻璃杯有些失望地对她说,上流社会的人们也用大麻的。
没看时间,但我肯定已经过了半小时。当我和林黛走出“白沙瓦”,发现外面下雨了。稀疏的灯光中漏雨的街上,林黛又问我这次见到她什么感觉,我还是说她像个成熟女人了,于是她再次露出可爱的牙齿得意而开心的笑了。雨滴慢慢密集起来,我问她,你冷吗。没听到她怎么回答,我就开始想象雨滴是怎样落在她的肩膀和胳膊上的。我还想到,她在酒吧里对我说的,我正在拍戏,我可以很快就哭出来。
在车灯照出的雨中过街,一直往南走,灯光越来越少,穿过铁路下的隧洞,山已经近在眼前。林黛停在路边的铁栅门边,说到了。我环顾四周观察了一下地形,对她说,好的,你快回吧。她对我说,开心点啊。挺开心的,我告诉她。她说,有机会再见吧。我说,嗯,但愿吧。她进了铁栅门,我看到她走过雨滴飘湿的水泥地,向一座楼的某个门洞走去。我转身往回走,听到前面一列货车沉闷地开过。当我拐过一个漆黑的路口,一条陌生的长街亮着两排老式的白色路灯伸向不明的远方。我看清街边一道长长的砖墙,像路灯一样漫长地延伸着,发出灰色的光。左右没有那个隧洞,我突然明白我走错了路。
从厕所出来,我看到马超和孙行已经坐到了不远处的冷饮摊上。厕所和冷饮摊都在河边上,多亏马超指点,我及时找到了厕所,接下来我想找个啤酒摊坐一坐。但是天已经凉了,今天还是阴天,河边找不到一眼望不到边的成规模的啤酒摊,也许它们早就被城管给收拾了。
冷饮摊除了冰柜和玻璃烟橱,只有两张塑料小圆桌围着几把塑料椅,没其他人。坐到塑料椅上时,我感到屁股有点凉。马超问我喝什么,我说啤酒,然后很奇怪地看到他和孙行手中的饮料瓶,绿茶和鲜橙多,心说怎么堕落成这样了这两家伙。女老板问我要什么啤酒,我说五泉,纯五泉,不带小麦的不要冰的。女老板说没五泉只有黄河。我走到她所在的冰柜旁边看了看,地上放着的酒捆中真没有五泉。那就黄河吧金黄河,我对她说,顺便要了一盒软海洋。
回到桌上,孙行递给我一支阿诗玛。我问他怎么还有这种过气的名牌烟,他说是送的。我想起昨晚就想问他这个问题。昨天夜里12点,当我摸黑在鸭滩找到马超家时,孙行就躺在客厅的三人沙发和一堆从“非主流专卖”拿来的VCD中间,抽着另一个牌子的过气名烟等我到来。早晨我在马超卧室的双人床上醒过来,为窗帘后面的天再次亮了而感到痛苦不安的时候,他就进来开了电脑开始勤奋地看起一部关于罗马的黑白片。
女老板拿来啤酒和套着杯托的塑料杯。我自己倒上,等泡沫下去一点,喝一口,感觉秋天,凉。前几天去“非主流”,孙行夹着烟一边抽一边甩着烟灰对我和马超说,遇见了几个人,说他们正在拍一个电影,要拿到国外去参展。是DV吧,我问。对,哪儿有胶片呀,孙行说,他们说女主角刚一个人从西藏回来的。剧本是怎么搞的,马超问孙行。剧本是导演自己写的,孙行说,是讲一个女孩小时候受过刺激,有心理障碍,不断找男人滥交,后来遇到一个,刚感觉有爱的,男的就被车撞死了。孙行三言两语就讲完了他听来的剧情,末了说一句,靠,这不是韩国偶像剧嘛。
我问孙行,马超那个小话剧你导得怎么样了。孙行说演员,我们找不到合适的演员。找从西藏回来的嘛,又冒出一个朝圣的,我对孙行说。马超问孙行,你没找潘莲吗,她去过西藏。孙行说,我不知道她去过。我突然想起三年前,是夏天,潘莲和她那个不怎么爱她的男朋友第n次吵架后,一个人去了西藏,我是在她从格尔木打给我的电话里知道的。电话中她的口气像是在跟我诀别,说她决心离开他,说她要去西藏。我握着手机哆嗦并张口结舌地跟她说了很多诸如想开点啊别干傻事啊之类的废话,而满脑子转动的却只有一句,她要找死!两个月后,潘莲出现在我面前,不无炫耀地对我说,我赶上了他们的雪顿节。当然,她出现在我面前之前,已经回到了他那个男朋友的床上。马超怎么知道这个事,我刚想开口问他,却突然失去了说话的欲望。用塑料杯喝啤酒,总感觉是在喝泡沫。喝完一瓶,马超问我还要吗,我看到他手中的鲜橙多还剩小半瓶,说不了,你不是下午还要上班吗,咱们走吧。
雨下到天亮,到上午还在下。我扣好包上的两个木扣子,护好里面的书,出门到街上。街上雨水横流,刚洗过的脚又被车轮荡起的积水洗了几遍。打车快到汽车南站时,前面堵了好多车,想想还剩下半站路,我告诉司机我从这儿下吧,走过去。下车走到前面,才看清是铁路道口在等火车。我站在道口旁值班室的屋檐下,一边避雨一边等,直到一列客货混杂的火车向西开去。走到南站,一辆空调大巴刚好开出站门,我抬了一下手臂,一个人追跑着过来,问我走不走。大巴减速,开了门。那人说,快上,我上去,一直走到车厢后面,发现一个空座,还是靠窗的。正要进去坐时,发现还是有人,原来是一个女的俯身趴在临座的男的怀中。
让我快上的那人拿来一个小马扎,我把马扎放在车厢最后面的走道上,摸索着坐下。大巴一直往前开,没有再停。我感觉到外套在慢慢变干,想到马超、孙行、林黛还在原地,而潘莲将离我越来越近,感觉坐马扎也不算难受。车窗上雾汽越来越厚,一路雨,好多车翻倒在路边。过了很久,我坐在低处迷迷糊糊醒过来,突然害怕满车的陌生人全部暴怒着站起来把我痛扁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