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无棣：中国最早“三聚氰胺饲料”制贩地调查

陈晓舒

“去山东无棣、河北海兴，那里肯定有你想要的东西。”当《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追问三聚氰胺饲料的来源时，若干业内资深人士异口同声。

2008年12月初，记者来到无棣——这个被业内公认为中国最早制造三聚氰胺饲料的县城。无棣马山子镇农民田枫仟制造出“宠物毒粮”出口到美国，酿成了一起国际食品安全事件。为此，美国食品药品管理局(FDA)和中国国家质检总局曾对此地进行过联合调查。

“有增加蛋白的东西吗?”

“要蛋白粉，还是蛋白精?”

2008年11月，山东省滨州市无棣县马山子镇高田村。在这个谈“蛋白”色变的村落，《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和一个餐馆的年轻老板娘闲聊。

老板娘拿起电话联系。餐馆边上的听说有人来买蛋白精，开始聚集过来。老板娘显得有些局促，挂了电话后说：“不卖了。现在查得紧，三鹿之后又过来查了，很多人被抓，搞得倾家荡产的。”

两个月前，这个村子里的村民田枫仟被山东省滨州市中级法院判处有期徒刑15年，处罚金600万元。罪名是生产、销售伪劣产品。

田枫仟是滨州富田生物科技有限公司的法人代表。这家公司生产出口的宠物饲料中含有三聚氰胺，2007年3月，导致美国许多猫狗宠物中毒死亡。

这起跨国事件还涉及另一家企业——徐州安营生物技术开发有限公司。2008年10月，其法人代表毛立军以同样的罪名被江苏省沛县法院一审判处有期徒刑17年，处罚金640万元。

一个村子的“蛋白”生意

田枫仟生活的马山子镇位于山东无橡县的东北部。这是一片盐碱地，夹在山东河北的交界处，如同“无棣”在汉语中代表的荒芜。

一片荒芜，使得这里的人对能获得财富的资源异常敏感。马山子镇有长达70公里的海岸线，于是被县政府网站的介绍“依托当地资源优势”，而“大力发展以鱼粉加工”是主导产业之一。

“富田公司”就是一家典型的饲料加工企业。该公司网站自称是“鲁北地区最大的以农作物深加工及农副产品、生物制品、生物饲料、海洋生物制品的生产经营出口企业。产品出口率90‰固定资产5000万元。”

尽管这家这家号称有“员工457人，占地面积11万平方米”的企业早已无迹可寻，但其董事长田枫仟也靠饲料生意发了财。“法院认定的销售金额为430多万元。”无棣县法院院长李翼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早在15年前，田枫仟就和村子里的其他农民一样，借助各种机会，向外销售玉米蛋白粉和大米蛋白粉。

2004年6月，“富田公司”成立，主营产品就是蛋白粉。这家公司花费了很大力气在网络上推销产品——时隔一年，也还能够拨通带有“富田公司”宣传广告的销售电话，但已无人接听。

这也是马山子镇大多数饲料加工厂的制销模式。直到现在，那些蛋白粉蛋白精买家的电话依然留在网上。而当《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致电田家村一个名叫田风鑫的卖家时，他的妻子接电话称：“我们是卖蛋白粉，你是要买吗?”十分钟之后，回电话称：“现在都不让卖了，可以卖的时候我再联系你。”

美国FDA与中国国家质检总局联合调查

“富田公司”的地址设在无棣县粮食局的办公楼里。由于生产蛋白粉会污染环境，曾经被执法部门勒令停工。

田枫仟只能回到马山子镇。镇里有无数饲料加工厂，监管远远没有县城严密。河北省海兴县畜牧水产局饲料办主任刘景明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很多地方都没有饲料办，像无棣只有畜牧局，今年才开始有饲料办，之前的饲料厂审批监管都没人管。”

正因如此，无棣的饲料厂相当一部分是小家庭作坊，没有任何证件。田枫仟就是找的镇里的饲料加工厂，帮忙加工蛋白粉。

2006年7月，田枫仟让朋友胡林青帮忙找“蛋白精”。胡林青找到了无棣县马山子镇邱家庄、张家码头，韩家码头的几个生产“蛋白精”的人，从这些人手里买到了一百五六十吨“蛋白精”，交给田枫仟。

“根据证人证言，这类蛋白精的原料是三聚氰胺废料。但其配方对他们来说是商业秘密，并没有流传开。”无棣县法院院长李翼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

三聚氰胺废料一直是化工厂不好处理的垃圾。一些发现三聚氰胺加入饲料中能增加含氮量的人，开始跑到三聚氰胺厂一车车往外拉废料。这让化工厂的人莫名其妙，这才使得三聚氰胺废料卖出了好价——每吨大约1000元。

这个“变废为宝”的配方无疑能让田枫仟降低成本，他找了不少加工厂，根据配方加工出饲料蛋白粉。在无棣县小泊头镇孙道门村孙洪恩的金利鱼粉公司里，田枫仟同样提供了原料、蛋白精和配方。“将玉米饼磨碎，连同次粉、蛋白精一同放入哄干搅拌罐加工。”孙洪恩在证言中说，2007年春节后，他还在为田枫仟加工。

这些含有三聚氰胺的饲料通过黄骅港、天津港，直接出口到美国、日本、韩国等国家。

2007年3月份，美国猫狗宠物的中毒。美国食品药品管理局(FDA)和中国国家质检总局经过联合调查，结论是导致美国猫狗宠物中毒的饲料就是来自中国的两家企业——“富田公司”和“徐州安营”。

“徐州安营”生产的饲料也含有三聚氰胺。法人代表毛立军是紧邻山东省的江苏沛县的农民，2005年，他开始往饲料里添加三聚氰胺废料，并把产品出口到美国。但那只是一个相对孤立的厂子，没有无棣的规模。

在美国FDA来实地调查之前，两地就展开了清查。无橡县宣传部给《中国新闻周刊》提供的资料显示，无棣县成立了几个部门联合的专项整治工作小组，对全县范围内所有饲料生产、加工的业户进行拉网式排查，取缔了30多家没有证件的企业。

在马山子镇高田村，村民说：“饲料厂全部关了，一家不剩。”在无棣县政府的督促下，满墙的蛋白粉广告被刷掉，饲料厂清空，空厂房全部改成民居，原本做饲料生意的村民只能改行做馒头或当修理工，还有的外出打工。

“双城记”

无棣遭受“严打”时，与该县仅隔着一条河的河北海兴县也被波及。沧州市政府官员几乎一个月下来检查市场两次——无棣县的饲料厂和海兴县辛集镇的鱼干批发市场也确实是一衣带水。

海兴县提供原料，无棣县进行加工。直到今天，也已经很难探寻出是无棣带动了辛集市场，还是反之。

辛集市场80年代开始萌芽，是村民自发成立的。经过几年的引导，形成了亚东和北方两大鱼干市场。辛集市场也是中国北方三大鱼干市场之一。而小镇的厂子也几乎都和饲料有关。

11月，在亚东鱼干交易市场里，咸腥味扑鼻。大麻布盖着各种鱼干，在温暖的太阳底下，却是一副凄凉景象，人不多，都缩着手。

一个独自在边上挑虾干和鱼干的男人，指着地上一大堆虾干说，这货进了一个月都没人问，我天天坐在这等。小鱼干以前能卖4000元一吨，现在3000多元都没人要了。

据辛集镇镇长介绍：“以往辛集的市场一天100吨饲料往外运，每天各种车来来往往，交易额度每年6.2亿元。”

村民们的坏光景是从去年美国宠物饲料事件开始的。商户王玉林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记者，从那个时候开始，市场就屡屡受查，鱼干虾干也开始卖不动了。

他们管田枫仟这种添加三聚氰胺的人叫“捣蛋分子”。村民郭淑清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我们作假也就是把不新鲜的鱼干加到新鲜的里面，这个高温之后就也不会有害。要不就是加羽毛粉和次粉，但是这些都是无害的。”

根据国标规定，鱼粉的粗蛋白含量分为60、55、50、45四个等级，等级不同，鱼粉的定价也不同。因此很多农民把价格低的羽毛粉掺到鱼粉里提高蛋白含量。但后来，蛋白精代替了这种物质——海兴县畜牧水产局饲料办主任刘景明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我1996年开始听说蛋白精，是从江苏一带传来的。听说对提高蛋白含量很有好处。许多人都在传着用，提高蛋白含量，也就提高了鱼粉的等级价次。”

辛集镇边街上有个饲料化验室，里面仪器简单且陈旧。随着三聚氰胺的肆虐，沧州市里也给辛集镇里也配备了化验非蛋白氮的试剂——蛋白粉中含有非蛋白氮。鱼粉是非反刍类动物的饲料，不可以含有任何非蛋白氮成分。但对于三聚氰胺的检验，沧州市都没有仪器设备，更不要说一个小小的辛集镇。

现在，没有三聚氰胺检测报告的饲料是不可以买卖的。买的时候要看报告，卖的时候也要有报告。这个检验报告辛集镇和沧州市都提供不了。

“一个高效液相色谱仪器48万，河北省只有石家庄有一台，只能拿到省里去检验。但是省里的一台仪器也承受不了大批量的检测，只能送到北京去检测，当天拿到检验报告需要花1500元，不着急的话也要交600元。”刘景明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这些都成了辛集的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