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吻我的墓碑
2008-05-14黑蔓草
黑蔓草
一个刚刚上完钢琴课的16岁少女。冰冷的雨水,惊恐的黑眸,颤抖的皮肤,还有喉咙里发出的尖叫,构成了一段段破碎的片断。
A
2002年底,陈明卖掉闹市区的三居室,和我一起搬进了城郊的复式楼。这里交通便利、空气新鲜,唯一不足的就是两年前这儿曾是一片坟场。
陈明是一家贸易公司的销售经理,我们是在玛格利特酒吧认识的。那时的我还是一只流莺,他经常带着客户光顾那间酒吧。
陈明算不上英俊挺拔,但不菲的收入和体面的工作使他有绝对的自信,浑身散发出成熟的男人味。我和他在一起半个月便同居了,现在的我就在这所大房子里当陈明的“全职太太”。对于这种金丝雀般的生活我很满足,毕竟,世上有漂亮鸟儿,就有迷恋鸟儿的人,那张比面皮还薄的婚书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在这座大城市里,我的朋友不多。空闲时,我会约一个叫冷烟的女孩出来,一起谈谈音乐、泡泡茶座,她是音乐学院的学生。晚上,我不太出门,因为对面楼下那座失火的晚琴楼有些诡异,里面阴森森的,白天路过时都会感到耳畔阴冷的风。失火前的晚琴楼是一座茶餐厅,我和冷烟曾经去过,那里有现场弹奏的钢琴曲。听说后来晚琴楼失火时,里面最隐秘的包厢内烧死了二女一男,好像还是陈明生意上的朋友。餐厅主人本想把它低价转让出去,可没人敢要,火劫后的晚琴楼是个不干净的地方。
陈明曾在我生日时向我求婚,可我要他想好了再说。我不马上答应陈明的求婚,是因为陈明和这所房子一样,也有个“唯一不足”。记得在我们相识的第三周,我和冷烟聊完天后到陈明的三居室找他,推开虚掩的房门,我听到厨房里剁肉馅的声音。见鬼,是谁?陈明说他从不在厨房里做饭,因为那是女人们的工作。
厨房门半掩着,露出一个艳丽女人的侧影,她正在像弹琴一样飞快地举刀剁肉。那女人身上飘散出圣罗兰香水的味道,和我用的牌子一样。身材婷婷的她穿着暗红色的吊带裙,涂着暗红色的唇膏,连刀下的肉馅也是暗红色的。
我直直地站在门外,因为过于紧张,脸上变得又湿又痒,想用手拭去滑落的汗珠,耳边却传出游丝般的喘息声,混杂在咣咣的剁肉声里。那一阵阵的起伏声像催魂符般折磨着我,像是要将我推入万劫不复之地。我极力屏住呼吸,不让自己失声。
突然,那女人转过头来,黑色的长发垂在额前,用惊悚的眼睛盯着我。啊,陈明?面前的妖娆女子竟是陈明戴着假发装的。你,你怎么扮成这副样子?
陈明抿了一下红红的嘴唇,幽幽地说:“有情欲时我喜欢扮成艳女。”
我以为陈明中了邪,可他低下头继续说:“我有隐秘的心理疾病,要把自己打扮成柔弱无助的女人,才能摆脱当男人的压力。”
这真是个内心极柔弱的男人,从外表根本看不出来。记得和陈明一起看恐怖电影时,他总是紧紧地搂着我安抚我,像真正的绅士。发现了陈明最隐秘的心理,他便把我当自己人,对我百般疼爱……
B
凌晨三点,我从激情后的倦怠中苏醒,身边是散乱的丝袜、内裤、胸围和假发,墙上的壁灯在一阵忽明忽暗地挣扎后,彻底投入到黑暗的怀抱。我支起身子,头却不小心触到壁灯下的玻璃串珠,发出清脆的叮当叮当声,像是死神手中的丧钟。我不禁抚了一下起满鸡皮疙瘩的皮肤,摸着黑从柜子中取出舞会用的荧光棒,让它们在沉沉的黑幕中划出一道道绿色烟影。
扶着床沿,看到梳妆台上镜子如梦寐中的鬼眼,映出我在光华月影下淡淡的人像。不敢细看,因为听人家讲,深夜里黑镜子中映出的是主人死后的模样。
下了楼,在楼道拐角处,看到有半截人影举着蜡烛缩在那里,旁边是打开了的保险柜。
那人手里拿着一条白金项链,在惨淡烛光的的映照下,发出不可思议的刺眼白光。那项链令我恐怖,好像随时会飞过来将我的脖子勒断。这时,隐约的圣罗兰香水也随着我的鼻息呼出吸入,身体开始变得轻浮,迷离中我栽在地上,只感到那人影像黑色波斯猫般转身即逝。
耳边远远地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血压160/90,脉搏130,心电……在沉沉梦魇中我看到戴着白金项链的自己——一个刚刚上完钢琴课的16岁少女。冰冷的雨水,惊恐的黑眸,颤抖的皮肤,还有喉咙里发出的尖叫,构成了一段段破碎的片断。我看到16岁的我在一个男人身下挣扎,乱舞的双腿渐渐变得绵软无力,股下的血水被雨流冲得干干净净。
怎么也看不清那男人的样子,但很像拿着白金项链的半截人影。
C
在死亡边缘徘徊过后,我被陈明接出了医院。回去的路上,我同陈明提起失掉的白金项链和那半截人影。他说我们保险柜里根本没有首饰,也没见过什么小偷,你是不是太紧张了,早知道我们不在这儿买复式楼。
第二天中午,趁陈明不在家时我翻开了藏在红皮箱里的几册日记。脆脆的纸张发出一股股霉味,找到那本胭脂红色的,里面记录着我16岁以后的生活。奇怪,自7月13日生日后的一个月内,记录中断了,仔细看,那些天的日记是被人撕掉的。
望着残缺的日记本,失去的部分记忆却被找回。我想起那段晦涩的日子,充盈着母亲的泪水、父亲的咆哮,还有我心力的憔悴。就是那半截黑影的主人强奸了我,他毁了我的一切,使一个弹钢琴的天真女孩带着满心的伤痛和日记流浪他乡,后来又出卖皮肉,真不知是因为仇视自己,还是隐隐的报复。
在那本日记的底页上,我还发现了一张病历单,上面写着我患有继发性短时记忆障碍。原来为了保护脆弱的自身,我无意识地将生命中最屈辱的记忆抹去。想努力回忆起那个男人的样子,却办不到。难道是陈明?可他不扮成女人是根本不行的,更别说强暴了。既然记不起来就算了,我不想自己的人生像一张脱去面具的脸,冷漠、理性,看不到半点希望。
当晚,陈明亲自下厨做菜,庆祝我康复出院。烛光、美酒、佳肴在蓝白格桌布上构成了一顿丰盛的晚餐,不顾陈明的阻拦,我一个人喝了多半瓶干红,酒精让我兴奋得像个妖精。屋子开始旋转,眼前的一切都倒错起来,我骑在陈明身上,脚下好像踩着天花板。
D
突然间很想去兜风,可陈明说已经很晚了。我说你要不愿意就算了,我自己开车去。也许是不放心,陈明拿着钥匙和我下楼了。
无人的大道上,白色马自达的车速表跳到每小时110迈,我仍叫陈明开快些,再快些……
闪亮的车灯前,疾驰的白色标杆迎着我们冲击过来,耳边的风将头发扬起。我想起一部外国电影的惊悚情节,女孩和男友赌气,上了一辆出租车,男友便驾着摩托在后面飞奔,女孩从后视镜上看到他,就拿钱让出租车司机开快些。追逐中,男友被突然横过的货车撞得血肉分离,头盔被甩落在地上。想到这,我不由地拉了陈明胳膊一把,飞速的车身由于方向盘的轻轻偏转而疯狂旋动起来,撞破栏杆,朝着路边的大树奔去。眼前只有白茫茫的一片,好像听到陈明在尖叫……苏醒过来,我发现自己没系保险带却未受伤,真是幸运。车灯照着那棵槐树,树干上爬满了黑压压的蚂蚁,它们围成几个黑字:强奸犯应受到诅咒。是谁用蘸了蜜糖的笔写上去的?这时,天边一颗紫红色的流星飞了过来,在快要划向我们头顶时消失了。
陈明系了保险带,额头却被撞破,去医院检查没有发现颅内淤血,只是皮外伤,但我有些后悔自己的任性。
那次车祸之后,陈明在外面越来越忙,经常飞往外地出差,回到家中也总是很疲倦的样子。为了不使空屋子太冷寂,我让冷烟搬了进来,有空时我会请她教我弹琴。冷烟有些孤傲,笑起来很冷,可我对这个弹钢琴的女孩有种莫名的亲切感,也许是因为我那难忘的16岁。
渐渐的,我不感到寂寞,凄切美妙的琴声开始回荡在我周围,填满了整个屋子。冷烟也夸我很有天赋,那些琴谱好像前世就保存在我的脑子里。
陈明却不高兴有人打扰我们的二人世界,他开玩笑说你就不怕我爱上那个冷烟?我说你没有能力爱她。望着陈明黯淡下去的眼神,我笑着亲吻他细软的睫毛……
E
又一个空寂的雨夜,陈明打电话说有个应酬要晚些回来。11点钟,我推开了冷烟的房门,她正在看一本音乐杂志。看着她穿了一身白色的塔夫绸长裙,像极了幽冥岛上的月光女魂,我有些害怕,内心深处却又有种不可扼制的冲动。
窗外细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我穿上陈明的登喜路西服,将头发盘在礼帽里,再打上领带,黑色玻璃窗上照出一个漂亮的绅士。我像男人一样吻了冷烟细长的颈,她舒展开如缎的身体,我便紧紧地贴上去,让她雪白肌肤下淡青色的血管在我唇边脉动,轻咬着,仿佛进入了她的身体。此刻的冷烟和我就好似两片痴迷的云,在一起慢慢化成雨,只为贪恋尘世泥土里一时的温暖。最终,清净的我们还是要回到天上去的。
不经意间,从玻璃窗内瞥见废弃的晚琴楼,怎么里面走出三个人,二女一男?似索命的鬼祟影子。有些害怕,我紧紧搂住冷烟光滑温暖的身体,背过脸去……不知过了多久,睡梦中,我看到狞笑着的陈明,他着魔般紧扼着冷烟的喉咙。我想狠命将他推开,却丝毫没有反应。看着陈明死死地伏在冷烟身上,嘴边挂着邪恶的笑,沉睡的记忆突然惊醒:那半截人影、那看不清脸的男人就是陈明,他强奸了我,在那个雨夜。
我终于明白陈明为什么要娶我这个小姐,是因为他心中的愧疚和不安。陈明扮成我的样子,抹上我喜欢的香水,他是在用异化和自虐来释解自己的压力。
现在,这个恶男人又要强奸冷烟,和我一样弹钢琴的漂亮女孩。我举起床边的玻璃台灯,狠狠地向陈明的后脑砸去,他的头慢慢地耷拉下去。陈明死了,我心里浮出一丝血腥的快意。推了推冷烟,却没有反应,她,她竟也被陈明掐死了?我的心如落入到水中一般无助,它被蔓生的水草死死拽着,下沉下沉。守着两具渐渐冷去的尸体,我好像看到一对对冤魂的鬼眼在暗中怒视着我,用被单裹住头也躲不开心中那两双因恐惧而爆裂的黑瞳子。
清晨,我出了门,经过晚琴楼时,潮湿的风吹过面庞,像是冷烟的气息。警察来调查情况,认定两人是在做爱时心脏破裂而死,可能是因为过度兴奋,或是看到极恐怖的事物。奇怪,陈明和冷烟看到了什么令他们恐怖的事物,难道不是我把陈明砸死的吗?冷烟也是被陈明掐死的呀!不敢细究,为避开那些猜忌的目光,我草草处理完两人的后事,就一个人整日躲在大房子里,只有在深夜时才去24小时便利店买些食品和生活用品。
冬至时,我去青山墓园看冷烟,见到了一个奇怪的墓碑,上面写着:最让我放不下的恋人:黄蔓。时间是2003年4月。啊,黄蔓!我的墓碑?原来我早就在那次车祸中死了。我,我现在就是只鬼!
惨笑着,我亲吻了一下墓碑上的名字,一滴有毒的泪顺着眼角流下,里面饱含着太多的痛苦。晚上,我独自一人回到家里,对面晚琴楼三个绿色的大字透过窗户映在一楼客厅的墙上,像一块百年的老匾。
这才发现,墙上的钟一直指向凌晨三点,它已经停走了很久了。
选自《南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