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与教学有关的记忆
2008-04-24施久铭
施久铭
这是冰雪初临的岁末,又站在了时间的门槛上,回忆的指针挥向了过去。实在找不出不写的理由,那么下面的文字算是献给2008行走在教学之路上的同伴们。
那些实践的种子就像散落在课堂里的星星,虽然微小却很温暖
教师个体的实践中有时候隐藏着一些更接近真理的直觉,这些直觉可能比理论还重要。
李莉老师曾为自己的语文课堂苦恼過,她发现,语文课上有许多难题———提倡自主、合作、探究式学习,教师便成了节目主持人;任学生随意发挥,知识能力不整合,方法策略不指导,学习规律不提升,学生学到什么程度心中无数;重视了课外内容的拓展,便忽视了文本的学习,出现脱离文本、忽视双基的倾向,一节课热热闹闹,下了课该认的字认不下来,该读的文章读不下来,拓展与表演挤占了大部分时间,基本的教学任务却没有完成;重视了教学形式的改变,便忽视了教学效率的提高,教师追求课堂形式的完美,课件要动画的,朗读要配乐的,板书要彩图的,课间活动要律动表演的,而课堂教学却费时低效;重视了现代教育技术的应用,便出现了以声像取代学生对文本的阅读理解,忽视学生听、说、观察,尤其是忽视阅读、思考、想象能力的培养的倾向……
教学真是“剪不断,理还乱”。面对纷繁复杂的课堂现象,许多老师慌了手脚。在没有一个明确思想方法的课堂,所有的教学行为都可能误入歧途。
如果无法舍弃就必须平衡关系,这是个直觉。巴赫金有个文艺理论叫“复调”理论,如果把一堂语文课比作一曲完整的交响乐,那么它必然是由多声部构成的,而且声部之间是需要平衡的。
平衡能力是一种指挥才能,而拥有这种才能的语文教师必然是课堂艺术的指挥家。
然而如何去平衡?
李莉老师经过独立思考,提出了属于自己的思想方法———“辩证思维”。于是一场课堂教学变革由此开始。
你瞧,课堂处处充满了辩证法,“课程标准的年段教学目标要通过两年即四个学期的教学过程完成,不是40分钟或一篇课文的教学就能达到的。”所以教学要从长计议;“教学中既要充分考虑年段教学目标,又要研究学生接受能力及生活实际,更要研究好教材,围绕重点问题展开读书、讨论,可赏析,可修改,可质疑,可与人物对话,但不要面面俱到。”所以教学要学会“弹钢琴”。
这是充满实践意味的思想方法,用起来好使,更重要的是它可能只专属李莉一个人,因为教学中的具体问题往往要具体分析,这也是“辩证法”。
如果说李老师的教学实践拥有了哲学意味的话,那么下一位教师的实践则充满了面向生活的丰富性。
徐老师所在的学校里来了几个新加坡华文老师。经过多次教研活动,老师们彼此感受着异国教育的差别。心细的徐老师发现,对新加坡老师而言,最不能接受的是中国这种“以文本为主”的语文课堂形式。
这些差别启发着徐老师思考自己的语文课堂。他发现,“课堂教学中文本学习的时间太多了,做试卷讲习题的时间也太多了。课文教学中间,偶尔有活动,也稍纵即逝,文本学习占据了课堂教学绝对主导地位。这便是我们语文教学的常态。”
他反思道,新课程这么多年了,综合实践活动也提了许多年了,各种新理念也有,可是语文课堂为什么仍然没有变化?他认定语文教学中纯粹文本学习的教学形式必须要改变。
这位普通的语文老师没法影响别人的观点,但是他独自行动了。
他准备将自己课堂中的“语文学习”渗入一定的活动性内容而一跃变成“语文学习活动”。他所指的“语文学习活动”,不是指语文学科里的综合性学习,而是贯穿着语文学习的全过程———文本学习时间里有,非文本学习时间里也有。
语文学习活动要彻底面向生活。
他有想法也有办法。例如每个假期会让学生做一份语文录音作业,录满90分钟。刚开始,可以对着话筒读课文,后来,要求学生跟着广播电台中感兴趣的播音员后面模仿,录制自己感兴趣的语音材料。还比如,他把学生分成若干学习小组:资料查找小组,主要查找相关资料,协助课文教学和主题教学;写作小组,有意识地培养学生的写作兴趣;观察小组,等等。
尽管这些方法并不见得新颖、成熟,但至少在班级里开展得如火如荼。徐老师有一个朴素的想法,如果语文教师把学生能够做的事情都给代劳了,学生在语文课上还能做什么?
他的实践很多都是所谓的“小窍门”、“土办法”,按他的说法是不能登上大雅之堂的“创造”。然而我想,此时此刻在世界上任何一间教室里,孩子们可能正是因为有了这些发自教师内心的实践愿望而快乐成长。
回首2008,我回忆起这篇自然来稿中“他”的故事。可以肯定的是,有了“他”和“他们”,实践的种子就像散落在课堂里的星星,虽然微小却很温暖。
在心灵对话最容易产生的地方,语文教学才会熠熠生辉
孙建锋的口语交际课《伟大的人有两颗心》以时事为材料,自编自导了这篇精彩的“华章”。
孙老师对我说,他目前的两个关注点一个在口语交际,一个是自己来编辑学生学习的材料。他自己是感情丰富的人,文章读后有了感觉,便想着拿来和孩子们分享。
口语交际的重点在表达。所以课堂的内在结构自然是如何唤起孩子表达的欲望。孙老师用了一个关键词:心灵对话。
引申出来,教学便是贴近心灵的艺术。
可是人的心灵是最难揣摩的。更重要的是教学现场里是成人与孩子的心灵沟通,这中间有着时间埋下的天然沟壑。所以孙老师感叹说,和孩子的教学交流真是一门高深学问。
如何贴近学生心灵是唤起学生表达欲望的基础。
其实,这堂课孙老师用自己编的材料来和学生沟通首先便开了个好头。我们知道学习有时候具备游戏的外表。不采用熟悉的课本而是用时文,无形中在孩子们的意识里产生了陌生化作用,对文本保持适当的神秘感是有利于孩子们思维的活跃和开放的。
于是,随着课堂的进展,我们看到,课堂教学中有一个明显的转折点,当孩子们依据自己的经验和心性来讨论要不要宽容的时候,激烈的辩论发生了。教室里出现了多种声音,互不相让,同时又在辩论中进行着分化与嬗变。
对话实在是个有意味的形式。要激起孩子的心灵涟漪是要讲技巧的,过去一说到心灵的对话就强调默会,然而对于小孩子来说,一场争论可能比课堂上5分钟的静思默想更有效果。
他们需要把自己的心性完全发挥出来后,才可能积累起越来越多的心灵体悟。
课堂的转折正是从一场针尖对麦芒的争论开始,然后学生的心灵开始有了触动,紧接着表达欲望被唤醒,自然有了精彩的表达。
语文是关于人的学科,因此语文外显的教学目标———听说读写都应该以教与学的心灵对话为基础。
口语交际如此,作文教学也不例外。
2008年,老师们写作教学的关注重点不约而同地放在了如何唤醒孩子写作欲望的讨论上。他们的共识是走进孩子的心灵,改变作文教学以往“假、大、空”的积弊。
管建刚老师《作文革命》一文在《人民教育》发表后,博得了老师们的喝彩。
管老师很早就认识到发表对写作者来说绝对是一件大事,它同人与生俱来的心灵诉求紧密相联。于是管老师改革作文形式,以“评价周记”代替过去强制性的大小作文。
更为重要的是,他格外注意学生的心灵需求,在教学活动中贴近学生的心灵成长。他说,从每个学生向往尊严和美好的心态来看,他们都期望能够获得说话权,因为人不只是为“活着”而活着,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个期盼,那就是人还要活得有尊严、有风采、有价值。当作文成为这样一种生命活动的价值取向的时候,学生必然会去“追逐”它。他还说,观察主要依赖人的感官体验,发现主要依傍人的心灵。一件事情有没有意思、值不值得回味与记录,起决定因素的不是事件本身,而是心灵感受。发现意识的内涵,是要帮助学生修炼出一双内视的眼,在心灵的世界里回望与咀嚼。
基于这些认识,管老师格外重视对学生“心灵感受力”、“现象思辨力”的培养。8年间取得了一系列成果。
贴近孩子的心灵需求,促进心灵需求顺利转换为写作(表达)的需要,这是许多从事母语教学的老师正在探索的机制。
无独有偶,江苏的另一个小学语文老师吴勇也在做着和管建刚相似的事情。他的儿童写作教学将视角深入到了儿童言语的心灵深处。
他从发生学角度来考察“文心”,试图为儿童写作教学开另一扇窗户。因为学习发生之处必然也是心灵交汇之处。
在我看来,学生能够保持写作欲望和热情的情感过程,必然是与教师宽容、开放的教学场域相关的,在他们感觉轻松、自由、舒适的课堂里,在心灵对话最容易产生的地方,语文教学才会熠熠生辉。
不允许别人的思想萌芽,对教师来说是最大的不道德
宽容,对教学来说其实是一种态度。这种态度里包含了很多教学技术、教学理论无法解释的东西。它是一种应该大力提倡的教师品质。
今年5月,去采访清华附中的特级教师崔琪。她的一段话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们问她“您能够脱颖而出,您觉得是因为什么啊”。她没有过多解释,只是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刚到清华附中一两年的时候,老师们还组织出去玩儿,去春游,结果途中一个历史老师就对我说,崔琪,你上课的语言特别好,品位非常高。那时候,你想,刚来的大学生,面对那么多老教师,人家老教师这样评价你,那真的是特别地高兴,于是就知道自己要朝这方面好好努力去。”
其实年轻人的教学总是有欠缺的地方,可是老教师不去计较缺点,而是发现新教师的个性优点并毫不吝啬地送上自己发自内心的欣赏。
有这样的前辈真是后辈教师的福分。
这种东西是会传递的。崔琪说,“我现在继承这个传统,比如我们年轻老师,在校会上发言说得挺好的,我回头一定要找机会告诉他,那天你在校会上说得真好。完了,那些老师都说,啊———崔老师都说我好。反正是传统吧,你就得一步一步地往下传递。”
崔老师说得多么好啊———一定要找机会把你的欣赏传递给自己的同行。
但是多数情况下,宽容和欣赏在教师中是稀缺的。
王栋生老师写了一篇文章《做个有胸襟的教师》,发表在《人民教育》第22期上,文章中他描述了一类人格扭曲的教师。
他们心胸狭隘,“总会把同行贬得不值一文:同行爱好读书,他马上批评‘教师的主要任务是教书;同行发表了几篇学科论文,他就说‘评价教师不能光看写文章;看到同行上课受到好评,他又会说‘只能上课不搞科研不行;而如果自己样样不如人,什么都比不了,他甚至又会说‘没有生活情调有什么意思?……”
王老师批评的现象的确存在,不光人际关系,在教学领域,这种现象也是值得我们去反思的。
譬如说集体备课———在我看来,很多學校极为看重的集体备课简直就是变相的绑架思想。
在一些学校,这种所谓教学规范、团队经验的获取是以牺牲教师专业个性为代价的———大家都去听年轻教师的课,听完后,正襟危坐你一言我一语,不吝送上批评,全盘否定。
他们评课的出发点多是建立在不信任和苛求之上,而非宽容与欣赏。殊不知这对一个专业上刚刚起步的年轻老师来说是多么大的伤害,他会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无法建立起专业信心。
你看,也不尊重授课者的意愿,“用心打造”面目全非的课,那个站在讲台上的人最终沦落为集体的“木偶”。授课者不免疑惑———课是我上的,但课堂上没有一句话是属于我的。教案是我写的,可给指导老师过目时砍掉了一半,到教研组讨论时又被砍掉了一半,到上课时已没有自己的话了。
不允许别人的思想萌芽,对教师来说是最大的不道德。要知道,课堂上教师那个“我”消失的时候便意味着教学兴味的终结。
而我们还一贯美其名曰:集体磨课、团队成长。
“我”是需要小心呵护的,他呼吸的是宽容和欣赏,夭折于思想枷锁和集体“暴力”。
试想,大家聚在一起探讨问题、研究教学,如果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小肚鸡肠,心态何其放松,人性何其舒展,最终受益的是教师和学生。
教学毕竟应该是一件快乐、美好的事情!
参考文献:
①李莉:《语文教学的“辩证思维”》,《人民教育》,2008年第2期。
②徐社东:《让“语文学习”变成“语文学习活动”》,自然来稿。
③孙建锋:口语交际课《伟大的人有两颗心》,《人民教育》,2008年第2期。
④管建刚:《作文革命》,《人民教育》,2008年第7期。
⑤吴非:《做个有胸襟的教师》,《人民教育》,2008年第2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