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液
2008-04-14遥远
遥 远
他从土穴里那双寒星般闪烁的狼崽眼里看见了落日即将燃尽的血红。那双绝望而忧伤的眼睛颤颤地盯着他,那红色就迟缓悠扬地从面前淌过,如一条永远望不见尽头的充满音律的河流……荒原沉寂着,像宰牲节时的默祷。他猜想,那该是最后一只狼崽了,便缓缓地放下手中的猎枪。那是一杆苍老的折叠式双筒猎枪,枪口的硝烟在严寒中袅袅飘散,如初春草原上的月色那样柔和空漾。
他抬起沉重的头望了望北方残雪覆盖的丘陵,它们被遥远的暮色涂抹得一片迷离,白昼如一件破旧的衣衫在那里滑落。朔风正沿着丘陵的边缘尖厉地吹来,掠过那只母狼和两只狼崽僵硬的尸体,在它们幽暗的皮毛上掀起一层水波似的瑟瑟的抖动,夕阳的最后一缕光线就细浪似地消失在那阵波动中。消失了,一切都像是没有发生过……他想起枪响的那一刻母狼的腾空跃起的身子突然掉转过来,瞪圆的血红的双眼迸出最后的凄楚望着那个土穴,张大的狰狞的嘴似乎要吞咽下枪筒射出的所有霰弹。这个倒霉的姿势使它的天灵盖被整个掀掉了,
而接着从土穴蹿出的两只狼崽仍未能逃脱另一只枪筒射出的霰弹。
那最后一只狼崽没有从土穴里跑出来,是由于胆怯还是狡黠?……凭着猎人的直觉,他知道那一定是只母崽。不管怎样它仍难逃一死,那只母狼凄楚的目光在他面前晃动,他咬着牙从靴筒里拔出雪亮的匕首向土穴走去。暮色使他粗壮的手指微微颤抖。那双淡灰色的细碎的亮光是那样微弱,就像夜晚草尖上的两颗露珠在他脚下闪烁,他甚至一抬脚就能将它们踩灭……生命有时是那样脆弱,痛苦和仇恨往往只产生在瞬间,那一个个的瞬间就汇成了一条血红的河,你永远望不见它的尽头……在那个瞬间,外祖母倒在羊圈的血泊中的身影,勇猛的牧羊犬黑豹和那只公狼相互咬碎了颚骨暴死在荒原上的情景在他眼前晃动着,他的心顶上仿佛掠过一道闪电般的灰色的魔影,那就是使附近的牧民都心惊胆战的公狼勃勒安(哈萨克语:风暴)。它带着遥远的西伯利亚草原的气息,有着枪刺一样的利齿和旋风般的速度,袭击羊群时就像纳粹集中营里的屠杀。谁也不知道它为什么要从北方来到这里,只见到被它咬断喉管的羊只像一片雪似地瘫在草丛中。终于,它和黑豹同归于尽在巴音布鲁克草场上一个漫长漆黑的冬夜里,它的母狼在复仇的烈焰中咬死他的外祖母之后现在也被击毙在他的枪口下。如今只剩下这最后一只狼崽了,它像一只柔弱的松鼠那样蜷缩在洞穴里。他在寒风中颤抖着,牙齿咬得格格直响,他只要一抬脚,那光亮就会熄灭,熄灭了的光亮就会像无声的烟,仇恨也将像黎明时的夜色一样散去……
如果那天夜晚没有那场雪,如果他没有离开毡房去寻找那几只迷途的羊,事情的发展也许完全不是这样。可是那天晚上风雪来得那样突然猛烈,他放牧回到毡房发现走失了几只羊就又骑马去沿途寻找。他在如墨的夜色中听到寒风漫卷雪粒的呼啸,听到牧犬急促奔走的喘息,却没有听到狼狗厮杀的咆哮。他找到那几只羊回到羊圈时,发现外祖母已经僵卧在羊圈口一片冻硬的血泊中,雪花正无声地飘落。她的脖颈被咬开一道很深的裂口,怀里还抱着一只柔弱的羔羊。
他从三岁时就离开了父母,是外祖母把他扶上了马背用羊奶把他喂大的。那条伤口在他的心上刻下了不可磨灭的仇恨。
他的胸脯急促地喘动着,背着猎枪在荒原上整整寻找追踪了两天两夜。他知道母狼还在,或许还有狼子狼孙,他发誓斩尽杀绝……而现在,他只要一抬脚就可以了却深仇大恨,策马凯旋……
寒风在空旷的荒原上无声地徘徊,夜来临之前的沉寂使他的心阵阵紧缩。在冰冷的暮色里,在那日落之后的苍茫的天宇,他仿佛看见那些恐怖的光亮在草原上奔突,挟持而来的是血腥的气味,和如锥狼嚎乍起的声音……踩灭它,踩灭它!一切也就结束了……不……当他颤抖的手拉住那只哀叫的狼崽的一条后腿,把它从土穴里拎出来时,当他看清了那确实是一只母崽时,一个怪诞而疯狂的念头突然闪进了他的脑海,使他浑身一阵抽搐。他忽然一声狂笑,扔掉手中的匕首,决定不杀它。他要把它带回去,用它——勃勒安的后代为黑豹的后代传宗接代。他听说过,草原上的牧民为使牧犬更加凶猛,有用狼和狗交配出狼狗的做法。他打算亲手繁殖出勃勒安的后代去与恶狼拼杀,让勃勒安的血液背叛凶残的狼性,使真正的恶魔不得安宁……
他把那只母狼崽抱到黑豹的几个犬仔中间,看着它战战兢兢地在狗崽跟前垂下尾巴,便咧着嘴无声地笑了。那狼崽柔顺地蜷伏在狗崽面前,几只小黑豹便摇着尾巴慢慢地围了上来,嗅着它身上陌生的气味,其中一个龇着牙要扑上去斗咬。他忙喝斥一声,伸出马鞭做了个恐吓的动作,狗崽们立即跳了开去。那狼崽浑身一阵战栗。不一会狗崽们又围了上来,龇出了牙齿,他又挥动了马鞭,狗崽们又跳了开去。接连几次之后,狗崽们终于静静地在狼崽旁边趴下了。
他注视着那只畏缩地蜷伏在狗崽中间的狼崽,就像注视着一颗怪异的胚芽,它是那样令他惶惑而又昂奋……他知道,他这样做不是因为怜悯,不是出于宽容,也不是单单为了驯养一条凶悍异常的牧犬,说到底,是为了以怨报怨,以恶报恶,还是为了复仇!上天啊,请宽恕我……他在心中默默地祈祷……
几天后他决定用剪羊毛的剪刀剪断那只狼崽低垂的尾巴,这样做是为了让以后的事更方便。狼崽在他粗硬的手掌中挣扎哀嚎,他清楚地知道,手心中这只可怜的小生命通体畅流的是勃勒安的血液,于是恨恨地想,我一定要改变你……他的眼睛又闪射出了冰冷的光。这小家伙看起来就比狗崽瘦弱得多,身上的皮毛远不及狗崽光泽华丽,灰暗的毛糙得像一团旧棉絮。
它的眼睛总是斜睨着,似乎生来就不会正眼看待世界;耳朵总是竖立着,好像天底下随时都有必须躲避和出击的事情发生。他握着的锋利的剪刀猛一用力,狼崽那谷穗般的尾巴便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折断了。似乎这一剪刀便剪掉了罪恶的一切,他心里涌出一阵快感……
狼崽在狗崽中间很快地长大了。它的发育看来比狗崽们更快,灰色的皮毛渐渐粗硬,泛出一层幽暗的光。它的形体变高变长,结实而富有弹性的四肢使它奔跑起来迅疾如风。它已经完全习惯于和那些狗崽们生活在一起。从春天到夏天它和狗仔们在一起跟着他在草场上放牧,互相追逐、嬉闹,为争抢一块肉骨头而撕扯翻滚成一团。每当他看到那情景,心里便泛起了一层快意。只是偶尔看到狼崽被激怒突然发出一声低嚎并龇出白森森的利齿时,他心底才会荡起一种惊悸。
在那个火热的夏天的黄昏,草原上的野花铺出一片耀眼的绚烂。他看见那几只狗崽围着已发育成熟的母狼竞献殷勤。它们用嘴去拱它的脖颈,伸出舌头舔着它的后胯,其中一只突然跃起身子骑到了母狼背上,另外几只立刻扑上去把它掀翻下来。于是战争发生了。争风吃醋的狗崽,互不示弱地咬成一团。那母狼却突然从它们中间跳了出去,闪电似地向草丛深处奔跑。几只狗立即停止了撕咬,争先恐后地追了过去。
那只母狼的肚子终于在秋季的热烈的阳光下渐渐鼓胀起来。最雄健的那只狗崽每天都情意绵绵地蜷卧在它的身边,用舌头舔着它的耳朵和脖颈。它静静地侧卧在毡房门前,让凸的粉红色的乳头浸润在煦暖明丽的阳光里。这时候看着它,他竟忘记了它是一只狼,身上流的是勃勒安的血液。他看着它那饱胀起来的乳房上的一根根血管在有力地弹动,就仿佛看到了秋阳下灌满汁液的饱满的果实……
初冬刚刚来临的时候,母狼突然烦燥不安起来,它不再静静地卧在毡房门口,却经常独自去草原上游荡,不再允许那只黑狗挨近它。每当那只狗从身后悄悄走近它时,它就像突然受到什么袭击似地一下子跳开,旋即转过身来朝那狗发出一声凶狠的嚎叫。甚至有一次它在盛怒中扑到那狗身上,把它的耳朵撕开了道口子,狗耳立时流下了鲜红的血。
它在草原上独自徘徊时,会突然停下来竖着耳朵谛听什么,仿佛远方的荒原有一个声音在向它召唤,它那深灰色的眼睛一遍遍扫视着苍凉浑莽的丘陵、灌木和荒原,似乎在寻找丢失了的什么。寒风在荒原上迅疾掠过,吹乱了它全身的毛,吹得它的眼睛迷茫一片。那只黑狗远远地站在它的身后。
也许只是它临产前的焦躁和不安吧,他想。
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来得依然猛烈,从傍晚到天黑大雪就覆盖了荒原上所有的衰草。半夜时,羊群里忽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酷似人在绝望中的恸泣,令人毛骨悚然。他提了猎枪匆忙走出毡房,发现母狼和黑狗都不见了,雪地上留下了一串清晰的爪印。他翻身上马顺着爪印追赶而去。在一块巨石旁,他发现了黑狗的尸体,它侧卧在石头旁边,肚腹被完全撕开,肠子流了一地,嘴巴大张,仿佛在诉说着。他像迎头挨了一棒,脑袋一阵痛晕。
他骑马继续顺着爪印追寻,大雪把他的愤怒和仇恨翻卷成一股旋风。爪印一直向北方的丘陵延伸,像一支箭射向荒原的深处。这使他想起了以前冬天追猎的情景,想起了那双寒星般闪着的眼睛和那条血红的河……
将近黎明,他隐隐看见前面雪地上有个移动的斑点,肯定就是它!它正急速地向北方奔跑。再前方就是阿克苏木伦河,那是一条蓝色的河流,正在微微显露的晨曦里闪着晴空般的明亮。河边矗立着一棵古老的树,粗壮的躯干如铁打钢铸般坚实,远远看去,像一只神秘的怪兽。
母狼的速度毕竟不如他胯下的这骑烈马,尽管它听到马蹄声加快了奔逃的四爪,但两者的距离越来越近。眼看离那棵树不远了,离河也不远了,突然,前面的它骤然加快速度,旋即腾空一跃,像一颗出膛的子弹,迅疾而准确地向着那棵树射去!他惊呆了,它要干什么?他策马向前,直奔那棵树下。母狼已经不见了,惟见古树下溅落着一个模糊的正在蠕动着的血团,正散发着一种野性的血腥。这是勃勒安的血液吗?
他勒住马,没有继续向前追赶…
责任编辑王绍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