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救豌豆

晓　苏

晓苏20世纪60年代出生于湖北省保康县一个名叫油菜坡的山村，1979年考入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1985年开始创作，在《收获》、《花城》、《十月》、《钟山》、《上海文学》、《山花》、《大家》、《青年文学》、《江南》等刊发表小说300万字，出版长篇小说5部，中篇小说集2部，短篇小说集6部，《侯己的汇款单》获首届蒲松龄全国短篇小说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现任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1

豌豆不是吃的那种豆子，她是杨聪表弟的媳妇。

农历七月初六，杨聪的父亲满七十岁。离父亲的生日还有四五天，杨聪就从城里请假回到了油菜坡。杨聪是个孝子，父母每年过生日，他都要亲自回老家。杨聪是自己开车回来的，他在电视台工作，又编又导，收入相当可观，不仅买了私家车，还在城郊买了别墅。他本来要把父母接到城里与自己一起生活的，但父母不去。父母在农村过惯了，他们不愿意到城里去住。

杨聪是七月初一回来的。给父亲祝寿的客人们大都会在七月初五那一天到家里来，杨聪想提前回来做些准备。从城里开车回油菜坡要五个小时，杨聪那天是下午从城里走的，回到老家天都黑了。第二天，杨聪打算睡一个早床。可是，还不到早晨七点，母亲就上楼来敲他的门了。母亲一边敲门一边说，快起来，快起来，家里来客人了。杨聪一边揉眼睛一边说，今天才初二呢，怎么这么早就有客人了？母亲说，别人不是来给你爹做生日的，他是专门来找你的。杨聪从床上坐起来问，谁找我呀？母亲说，你表弟葛根。

葛根是杨聪舅舅的第二个儿子，也就是豌豆的丈夫。

杨聪下楼时，葛根正在客厅里埋头抽烟，烟子像云雾一样缠绕着他。听见杨聪的脚步声，葛根马上抬起了头。看清下楼的是杨聪，葛根就赶紧站起来了。他慌忙扔掉手中的烟头，快步朝杨聪走了过来。

表哥！葛根激动地喊了一声。他一边喊一边把他的两只手朝杨聪伸过来，似乎想跟杨聪握个手，可他的手刚一伸过来就缩回去了，让杨聪伸出去的手扑了个空。葛根比杨聪小十岁，但看上去却比杨聪大十岁，三十刚出头，头发就白了一半，嘴上胡子拉茬的，看上去像个小老头。杨聪问葛根，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葛根扭头看着门口的停车场说，我隔壁的人家说看见姑妈门口停着一辆红轿车，我就知道肯定是表哥回来了。

杨聪问葛根，你这么早来找我，有什么要紧的事吗？葛根连忙说，有，有要紧的事，有非常要紧的事！杨聪赶紧问，什么事？葛根迅速朝杨聪走近一步，十分严肃地说，表哥，我要请你去帮我挽救一下豌豆！

杨聪一听就慌了，急切地问，豌豆怎么啦？葛根皱着眉头说，豌豆要进城去打工，我想请你去劝劝她，让她别去！杨聪听了禁不住冷笑一声说，嗨，我还以为真有什么要紧的事呢！

七月的天气，一大早就闷热得很。杨聪对葛根说，走，我们到外面去吹吹风吧。他说完就转身往门外走。葛根随后也出了门。葛根紧紧地跟在杨聪的身后，显出很着急的样子，两道眉毛都挤到一堆了。

他们来到了停车场边的一棵枇杷树下，这里果然有一丝风，比屋里凉快多了。杨聪背靠枇杷树站着，眼睛朝自己的那辆红车看了过去。车顶上落了一只鸟，杨聪出神地看着它。杨聪没看葛根，他像是把葛根刚才说的事忘了。葛根一直在等杨聪说话，等了半天没动静，就有点儿等不住了。葛根突然喊了杨聪一声说，表哥，刚才我求你的事，你肯帮忙吗？

杨聪把目光慢慢从车上收回来，又慢慢投到葛根的脸上，然后不紧不慢地说，豌豆要进城打工，又不是什么坏事，她想去你就让她去呗。再说，打工还能挣钱呢。葛根马上说，表哥呀，事情可不是你想的这么简单，你不知道，那些小丫头和小嫂子说起来是进城去打工，其实，她们在城里大都是在做那种事啊！

杨聪听了大吃一惊问，是吗？葛根先沉重地点点头，然后降低声音说，是的！过了一会儿，葛根又说，我宁愿没钱，也不能让豌豆进城去！杨聪沉吟了一会儿说，如果情况真是这样，那的确不能让豌豆进城，否则就会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啊！

杨聪的父亲这时在屋里大声喊杨聪，说茶泡好了，让他把葛根请进屋里去喝茶。杨聪还没来得及跟父亲搭腔，葛根就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葛根迫不及待地说，表哥，你可一定得答应我，帮我劝住豌豆啊。要是豌豆真进了城，那她这个人就算完蛋啦！

杨聪没马上回答葛根，他进屋端出了两杯茶。杨聪自己留一杯，将另一杯递向葛根。葛根接过茶杯看也不看就放在了身边的石桌上，他毫无心思喝茶。杨聪倒是大大地喝了一口，然后一边吐茶叶一边对葛根说，既然你不同意豌豆进城，那你这个当丈夫的可以直接劝阻她嘛。葛根苦笑了一下说，唉，要是豌豆能听我的话，我还会来麻烦表哥吗？你应该知道，豌豆一直都有点儿看不起我，我的话对她来说连耳旁风都不如啊。实话告诉你吧，我已经劝了她无数次，可半点儿效果都没有。听了葛根这番话，杨聪忽然心一软，不禁有点儿同情他了。

过了一会儿，杨聪问葛根，你的话豌豆不听，那你就没请别人去劝劝？葛根说，怎么没请？我们本家的，她娘家的，还有她从前的老师和同学，我前前后后请的人，加起来不下于十个。但是，没有一个人把豌豆劝住。豌豆这个人，长得有几分姿色，又读过一年高中，心气儿高得很，一般人的话，她压根儿都听不进去呀。

杨聪赶紧接过葛根的话头说，那么多人都劝不住豌豆，她会听我的劝告吗？葛根双眼一亮说，会的！豌豆肯定会听你的劝的！不然我怎么会这么早来请你呢？杨聪有些疑惑地问，葛根，你凭什么说豌豆会听我的劝告？葛根低头想了一下，然后猛然抬起头来说，表哥是名人呢，豌豆一直崇拜你！

杨聪的眼睛陡然胀大了一圈，他愣愣地看着葛根的嘴，简直不敢相信刚才的这句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在城里，杨聪倒是经常能听到这类赞美或奉承他的话，但在老家油菜坡，他这还是第一次听到。杨聪感到无比惊喜。在葛根说出这句话之前，杨聪还在犹豫是否去劝说豌豆。现在，他便毫不犹豫了。杨聪想，既然表弟这么看得起我，那我就一定得给他帮这个忙，并且要千方百计劝住豌豆不要进城！

2

杨聪当天上午就去了豌豆家。葛根说豌豆打算再过七八天就进城了，他希望杨聪尽早去劝阻她。杨聪也感到时间紧迫，一吃过早饭就去了。葛根和豌豆还住在那栋土墙黑瓦的房子里。杨聪老远就看见了那栋房子，墙面没有粉刷，黑一块白一块的，有些地方还生出了绿霉。房顶上的瓦被风刮跑了不少，缺瓦处用塑料布盖着，看上去像瘌痢头。

杨聪是和葛根一道去的，临近家门口时，葛根突然停了下来。他对杨聪说，我就不回家了，你一个人进去吧，我到田里去扯一会儿草。杨聪疑惑地问，你为什么不回家？葛根说，你最好单独劝豌豆，有我在场效果不好。杨聪开个玩笑说，豌豆那么漂亮，你就不怕我对她动手动脚？葛根说，你这样的大名人，怎么会看得上一个农民的老婆？对你，我放心得很。他说完就转身去他的责任田了。

豌豆当时正坐在门槛上补一只旅行包，看样子她已经在为进城做准备了。豌豆的确有几分姿色，额头和下巴都生得特别好，像画家画出来的。也许是读过一年高中的缘故吧，豌豆的打扮也和乡村的女人不同，乡村的女人都喜欢穿大红大绿，而豌豆却穿得很素静，上身是一件黄色T恤衫，下身是一条黑色牛仔裤。杨聪一边看着豌豆补旅行包一边想，难怪她想进城呢！

杨聪在豌豆门口的土场边站了好半天，直到豌豆补好那只旅行包，他才走到她身边去。豌豆没想到杨聪会去她家，她看见杨聪后不禁欣喜若狂，脸红得像盛开的桃花。豌豆激动了好半天，手足无措，六神无主，连椅子都忘了让杨聪坐。杨聪的心情本来是很平静的，但看到豌豆见到自己如此兴奋，内心深处的某一根弦也忍不住颤动了两下。

过了几分钟，豌豆终于镇定下来。她先把杨聪请到堂屋里坐下，接着就去给他泡来了一杯茶。递茶的时候，豌豆又激动起来，杨聪看见她的手指头像弹钢琴一样跳个不停。在杨聪低头喝茶时，豌豆迅速在杨聪对面的一把木椅上坐了下来。

杨聪喝了几口茶，便开始用关心的语气询问豌豆的情况。杨聪问，你儿子呢？今年几岁了？豌豆说，去上学了，已经八岁了。杨聪又问，葛根怎么不在家？他最近好吗？豌豆说，他一大早就出门了，可能是去玉米地里扯草了。他的身体嘛，一直都好，就是穷！豌豆说话时，头一会儿低下去一会儿抬起来，动作像啄木鸟一样。停了片刻，杨聪接着问，你和葛根的感情怎么样？豌豆低下头说，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农民夫妻嘛，也只能这样了。杨聪紧接着问，你长得这么漂亮，不会哪一天抛弃我的表弟吧？豌豆猛地扬起脸说，怎么会呢？他虽然穷一点，但人勤快，心肠好，我从来都没想过和他分手。杨聪满脸堆笑说，有你这句话，我这个当表哥的也就放心了。豌豆补充说，我要是想抛弃他，那早就和他拜拜了！怎么会等到今天呢？杨聪笑笑说，那是那是。

豌豆是个聪明女人，她这时双眉一挑问，表哥今天来我家，莫不是有什么任务吧？杨聪趁机说，当然有任务，我是特地来挽救你的。豌豆一愣说，挽救我？我怎么啦？杨聪故弄玄虚地说，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我在梦中见到了你。豌豆突然一喜说，哇，我一个农村女人能入你的梦，真是三生有幸啊！快说说，你梦见我怎么啦？杨聪阴下脸色说，哎呀，是个不好的梦，我梦见你进城打工，结果被人贩子把你骗进了妓院，那些可恶的嫖客们把你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豌豆憋着呼吸问，你在梦中挽救我了吗？杨聪说，到了梦中那个地步可就没法挽救了，要想挽救你必须得提前。今天我来就是想告诉你，如果你有进城打工的念头，我劝你赶快打消。城里现在乱得很，女人进城，凶多吉少啊！

豌豆听到这里，脸一下子变得通红。沉默了一会儿，豌豆试探着问，表哥，你是不是听谁说我什么了？杨聪支吾了一下说，没有啊，只是做了个恶梦。豌豆说，你别骗我了，肯定是有人对你说了我的事。告诉你吧，我确实准备进城打工，打算月中就走。不过请表哥放心，我进城后不会出现你担心的那种事的，我只是想去有钱的地方凭劳动挣点儿钱回来，然后把我们家的房子修一修。你也看见了，我们这栋房子再不修就要垮了！

杨聪顿时感到有点儿紧张，因为他刚才绕了几大圈说的话对豌豆一点儿作用也没起到。不过，杨聪没有丧失信心，他想他是有能力劝住豌豆的。杨聪又喝了一口茶。豌豆心细，她发现杨聪的茶杯里应该加水了。豌豆轻盈地去了厨房，一眨眼工夫便拎着开水瓶走了出来。她麻利地给杨聪加了水。

豌豆加过水正欲转身，杨聪又开始说话了。杨聪问，豌豆，听别人说你很崇拜我，有这回事吗？豌豆赶紧转过身去，背对杨聪说，崇拜你怎么啦？难道一个农村女人就不能崇拜一个人吗？杨聪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如果你真是崇拜我的话，那我要好好感谢你呢。只是我觉得我这个人没什么值得你崇拜的。豌豆走到原来的地方坐下来，微微勾着头说，你值得我崇拜的地方可多呢，十七岁就考上了名牌大学，毕业后又分到电视台工作，还写了那么多电视剧，人又这么温文尔雅的，哪个女人不崇拜你呀！说了不怕你笑话，我从读初中时就开始崇拜你了，教我们语文的那个老师当年教过你，他总是给我们讲你读书的故事，他还保存着你初中时代写的作文，一到上作文课时就把你的作文读给我们听，你的文采真好，我听着听着就崇拜你了！读高一的时候，我们的校长把你请回母校给我们作报告，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你，你坐在主席台上，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一边讲一边做着手势，那风采真迷人啊！报告结束时，好多人都跑上去请你签名，我是第一个跑上去的，你还给我题了词呢。说来你可能不会相信，你当年给我题的词我至今还保存着。豌豆说到这里，突然起身走进了里屋。

杨聪听了豌豆刚才的一番倾诉，感到自己就像喝了一壶陈年老酒一样陶醉了，仿佛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充满了幸福和欢乐。

豌豆从里屋出来了，她手中捧着一个红封面的笔记本。豌豆走到杨聪身边，打开笔记本，指着扉页说，你看，这就是你给我题的词！杨聪定睛一看，果然是自己的笔迹。杨聪立刻兴奋到了极点。在极度的兴奋中，杨聪情不自禁地将一只手伸出去，拍在了豌豆的肩头。豌豆顿时被一种莫可名状的惊喜击中，不仅脸刷地一下红了，而且耳朵和脖子都红得像霞。杨聪没有急着将那只手拿开，他按着豌豆的肩头说，豌豆，既然你这么崇拜我，那我求你一件事情可以吗？豌豆用异样的声音说，什么事？你说吧，我一定答应你！杨聪这时把另一只手也伸出去了，放在豌豆的另一个肩头。杨聪用双手按着豌豆的双肩说，豌豆，请你答应我，不要到城里去！

没等豌豆回答，杨聪突然松开了豌豆。他迅速从身上掏出钱包，又从钱包里掏出了两千块钱。杨聪把两千块钱塞进豌豆手里说，这点儿钱，你拿着修房子吧，不够再找我。话音未落，杨聪便离开了豌豆，大步走出了那栋土墙黑瓦的房子。

杨聪走出门口土场后，回头朝大门那里看了一眼，没发现豌豆出来为他送行。

3

葛根来给杨聪的父亲祝寿时，一手拎着烟酒，一手拎着一只鸡。他把烟酒给了杨聪的父亲，把鸡给了杨聪。杨聪有些奇怪地问，你给我拎一只鸡干什么？葛根憨厚地笑着说，谢谢你挽救了豌豆，没什么好感谢你，就拎一只鸡给你，你带回城里杀了你们一家三口吃吧。杨聪听葛根这么一说，在心上悬了几天的一块石头总算是落了地。他问，豌豆不进城打工了？葛根摆着头说，你劝她不进城，她怎么还会进城呢？我那天就说过，你是名人呢，豌豆崇拜你，只有你能挽救她。葛根对杨聪说这番话时，周围站着不少客人，所以杨聪听了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感，觉得特别受用，同时也感到自己在老家人面前更有面子了。

第二天，杨聪没有按原计划离家返城，父母留他住一天再走。这天吃过午饭，杨聪的父母到杨聪的舅舅家去了，他们说把过生日没吃完的豆腐给舅舅送一些去。杨聪有睡午觉的习惯，父母走后，他就到楼上卧室里去睡午觉。这是一间精心设计和装修的卧室，无论是顶上的灯光还是地上的地毯都达到了五星级宾馆的标准，空调是国内最流行的海尔牌，音响装置也是一流的，还有一排书柜，古今中外的文学名著应有尽有。杨聪先打开空调，再放上音乐，然后就脱下外套躺在了床上。杨聪这天放的是那首著名的萨克斯曲《回家》，他喜欢在音乐中渐渐进入梦乡。

杨聪刚刚有点儿睡意，忽然有人轻轻地敲卧室的门。敲门的肯定不是父母，他们说好等太阳下山后再回来的。杨聪一边起床一边纳闷，谁这会儿来敲我卧室的门呢？当时，杨聪一点儿也没想到会是豌豆。开门看见是豌豆，杨聪除了感到突然之外，还觉得有点儿尴尬，因为他身上只穿了一件背心和一条裤头，他顿时脸都吓红了。豌豆这天倒是显得很大方，她直直地看着杨聪说，你的皮肤好白呀！豌豆这么说着就自己闯进了卧室。她一进卧室就叫唤了一声说，啊，你这儿好凉快！豌豆是第一次进杨聪的卧室，她压根儿没想到杨聪的卧室这么豪华。豌豆转着身子东张西望了好半天，然后惊叹说，这好像是天堂啊！

杨聪正要穿长裤，豌豆说，你别穿了，我马上就走的，你接着睡你的午觉吧。听豌豆这么一说，杨聪就没再穿，他赶紧回到床上，拉过空调被盖住了两条光腿子。

杨聪靠在床头，正要问豌豆有何贵干，豌豆先开口了。她走到床边说，我专门给你送借条来的。杨聪迷惑地问，什么借条？豌豆说，你那天给我的两千块钱，算是你借给我的，我给你打一个借条，等我有钱了就还给你。她说着就把一张纸条朝杨聪递过来。杨聪摆摆手说，不，那是我送给你的，不要你还。他没接那张借条。豌豆说，不还不行的，我不能平白无故地要你的钱。她说着就把借条放在了床头柜上。杨聪见豌豆这么坚决，便没再说什么。

豌豆没马上走。杨聪以为她放下借条后就会走的，但她没急着走。豌豆忽然去了书柜那里，她从书柜里抽出一本书随手翻了起来。豌豆背对着杨聪站在书柜前看书，但她看得一点儿也不专心，杨聪发现她不时地扭过头来偷偷地看自己。过了一会儿，豌豆自言自语地说，我看见你父母到葛根爹妈那儿去了，他们估计要等太阳阴下去后才会回来。豌豆这么说着又扭头看了杨聪一眼，目光有点儿怪怪的。杨聪不知道豌豆为什么突然说起父母来，更不明白她为什么用那样一种眼神偷看自己。杨聪感到了一点儿紧张。他同时希望豌豆早点离开这里。

可豌豆还是没走。她索性将那本书拿到了床头旁边的写字桌前，主动坐在了那把转椅上。她伏在桌子上看起书来。刚才那首音乐接近尾声时，豌豆扭头对杨聪说，这首曲子真好听，能再放一遍吗？杨聪说，没问题。他说着就拿过遥控器按了一下重复键。一曲终了，豌豆默默地转过身子面朝杨聪，杨聪看见豌豆泪流满面。杨聪一惊问，豌豆，你怎么哭了？豌豆不回答，只是两眼一眨不眨地看着杨聪。她的泪还在汹涌而下，像源远流长的河。杨聪感到心慌，不知道如何是好。床头放着一个纸巾盒，杨聪指着它对豌豆说，你快擦擦泪吧！豌豆不动，继续流泪。

约摸过了一刻钟，豌豆的泪止住了。她突然站起来，猛地伸出一只手指着杨聪说，我恨你！杨聪一下子懵了，眨巴着眼睛问，为什么？豌豆说，你那天不该去我家挽救我。杨聪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豌豆说，你那天不该用手拍我，你把我的心拍乱了！杨聪沉默下来，再无话可说。豌豆这时把手收了回去，低下头，突然降低声音说，我的心本来是平静如水的，可你把它弄乱了，乱得我一连好几天都恍恍惚惚，吃不下，睡不着，眼前总是晃动着你的影子。我，快完蛋了！

杨聪不知不觉出了一身虚汗，他感到有点儿冷。过了许久，杨聪有气无力地说，对不起，豌豆，我不是故意的！豌豆说，一句对不起就能了事吗？杨聪一怔问，那你要怎么样？豌豆蓦然扬起脸来，直直地望着杨聪说，我要你继续挽救我！杨聪木讷地问，都这样了，我还能怎么挽救你？豌豆剜了杨聪一眼说，你知道该怎么挽救我。杨聪说，我不知道。豌豆说，你应该想办法让我的心恢复平静！杨聪说，这我可没有办法。豌豆说，你有办法的！杨聪说，我没有。豌豆两眼突然一亮说，我教你一个办法！杨聪问，什么办法？豌豆颤着声音说，你抱着我睡一觉！

豌豆真是大胆，她话音未落就扑到了床上，接着就用两条膀子像蛇一样缠住了杨聪的脖子。杨聪顿时被吓死了，半天不敢动，呼吸也停了。

许久之后，杨聪清醒过来。他一边推豌豆一边说，对不起，我不能这样！豌豆把杨聪越抱越紧，嘴里梦呓般地说，你答应我，就这一次！杨聪说，对不起，我不能答应你！他说着继续推豌豆。豌豆忽然换一种口气说，你要不答应我，我就变卦！杨聪说，变什么卦？豌豆说，进城打工，然后去妓院卖淫！她说得抑扬顿挫，字正腔圆。

杨聪一下子傻掉了。他没有再推豌豆。

4

这年闰月，有两个七月。

第二个七月初六，杨聪又从城里回到了油菜坡。他想再给父亲过一次生日。时间正好碰上周末，杨聪就携着教中学的妻子和读中学的儿子一起回到了老家。妻子是城市姑娘，儿子是在城里生长的，他们不像杨聪这样对油菜坡有感情，杨聪给他们做了好多工作，他们才答应与杨聪同行。

回家的当天晚上，杨聪就向母亲打听起了豌豆。事实上，在这一个月里，杨聪心里一直都装着表弟的老婆豌豆。他最担心的是豌豆进城。他想如果豌豆最后还是进了城，那他就真是对不起葛根了。

杨聪问母亲，豌豆没进城打工吧？母亲说，没有，她一直都在油菜坡。杨聪听了很高兴，心情顿时轻松极了。杨聪说，没进城就好，葛根就是不放心豌豆进城，怕她进城后变坏。母亲叹一口气说，葛根现在对豌豆可以完全放心了！杨聪一时没听懂母亲的话，就愣愣地问，为什么？葛根从前对豌豆那么不放心的，怎么现在完全放心了？父亲这时在一旁插嘴说，豌豆跟葛根离婚了！杨聪立刻从椅子上弹起来，迫不及待地问，什么？他们为什么离婚？豌豆说她从来就没有和葛根分手的想法呀？父亲说，谁也不知道其中的原因，连葛根都不清楚呢。沉默了一会儿，杨聪又问，他们是什么时候离的婚？母亲回忆了一下说，上个月中旬，记得是在你父亲生日过后四五天吧。豌豆离婚前还把那栋房子修了修，刷了墙，加了瓦，当时谁也想不到她要和葛根离婚。杨聪继续问，豌豆离婚后住哪里？父亲说，她什么也没要，房子和儿子都留给了葛根，她自己回了娘家，临时借她哥哥的一间烤烟房住着。

那天夜里，杨聪失眠了。他仰面躺在二楼卧室的床上，一个月前在此发生的事情像电影一样在他眼前反复回放。他感到一切都像梦。

次日一大早，杨聪去了葛根家。葛根的房子果然变了一个样子，墙面上刷了一层白石灰，房顶上的塑料布也没有了。杨聪看见了葛根，他的头发和胡子都更长了，也更乱更脏了，看上去就像个野人。葛根坐在他家门槛上，正在往一件衣服上缝扣子。那衣服很短，杨聪猜那肯定是葛根儿子的衣服。葛根拿针线的手又粗又笨，让人看了哭笑不得。杨聪没有走近葛根，他不敢让葛根看见自己。杨聪不知道如何面对他。他远远地偷看了葛根几眼，就悄悄地转身走了。

豌豆的娘家也在油菜坡，距葛根这里不是太远。离开葛根家以后，杨聪很想到豌豆娘家那里去一趟，他想去看一眼豌豆。但是，杨聪只走到半路上就停下了脚步。那里有一棵大白果树，大白果树下有一块石板，杨聪那天一个人在那块石板上傻坐了半天，先看了一会儿蚂蚁上树，接着又看了一会儿蚂蚁搬家。

责任编辑刘志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