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用“难”还是用“滩”好?
2008-04-09罗献中杨继刚
罗献中 杨继刚
白居易《琵琶行》中对琵琶女弹奏技艺的描写精彩传神,可是“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滩)”两句的最后一字,究竟应该用“难”还是用“滩”,由于古代版本出现差异,选字不同,令人无所适从。例如,南宋绍兴本(即后世所称的“宋本”)作“难”,而北宋《文苑英华》本以及此后的明代马元调鱼乐轩刻本、清代《全唐诗》本、清代汪立名一隅草堂刻本、近代《四部备要》排印本,还有日本17世纪初那波道圆活字本等皆作“滩”。那么,在版本有别、无法从版本角度判定用字优劣的情况下,究竟是选“难”好,还是选“滩”好呢?
现今很多古文选本,包括大学、中学语文教材在内,一般都选择“难”字,而不选“滩”字。例如中华书局的《白居易集》(顾学颉校点,1979),上海古籍出版社的《白居易选集》(王汝弼选注,1980)和《白居易集笺校》(朱金城笺校),文学古籍刊行社的影宋本《白氏长庆集》,人民文学出版社的《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简编》(袁世硕主编,2004)等皆如此。这些选本为何都选“难”字呢?大概是从诗句表面上看,用“难”字似乎更能说通,更易理解;而若用“滩”字则相反。况且,选用“难”字,还有一些著名学者的“解说”作为依据。例如,清代著名文字训诂学家段玉裁即持“难”说,并作了“论证”。他在《与阮芸台书》(收入《经韵楼集》卷八)中云:“难与滑对。难者,滑之反也。莺语花底,泉流冰下,形容涩滑二境,可谓工绝。”现代国学大师陈寅恪在《元白诗笺证稿》中对此予以赞同。段玉裁的观点在学术界影响甚大,很多选本在为所选的“难”字作说明时都引用了段氏的说法。但智者千虑,亦有一失,段氏之说也有经不起推敲之处:其一,上句的“滑”字属于描摹词,并且描摹得十分生动形象,而“难”字则不属于描摹之词,抽象空洞,若用在下句根本就不能与上句的“滑”字形成相应的对仗;其二,段氏既然道出“涩滑二境”,即表明他本来认为“涩”与“滑”是相对的,但他又说“难与滑对”,而且“可谓工绝”,前后显然自相矛盾,难以成立。由此可见,段氏等人的观点并不能自圆其说;“难”字用在该句中也并不妥帖和恰当。
其实,该句用“滩”字更好。人们通常之所以舍弃“滩”字,是因为忽视了它的一个特殊古义,“滩”字在中古时期除了“水滩”“滩涂”“滩岸”等常见义项外,还指水的奔流。我们可以从宋人编撰的两部韵书中找到佐证。北宋时期陈彭年等人在《广韵·翰韵》中曰:“滩,水奔。”稍晚,北宋丁度等人在《集韵·换韵》中曰:“滩,水奔流貌。”另外,还可以从唐诗中找到使用“滩”字此义项的大量其他例句,如岑参《初至犍为作》诗云:“山色轩槛内,滩声枕席间。”杜牧《龙丘途中二首》诗云:“水色绕湘浦,滩声怯建溪。”元稹《遣行十首》诗云:“稻花秋雨气,江石夜滩声。”杜甫《送韩十四江东觐省》诗云:“黄牛峡静滩声转,白马江寒树影稀。”贾岛《题童真上人》诗云:“江上修持积岁年,滩声未拟住潺湲。”如此等等,不胜枚举。诗中“滩声”“滩响”等词的意思就是指水流淌的声音。了解了“滩”字的这个含义,就为我们理解《琵琶行》该诗句中为什么应该用“滩”字提供了一把钥匙。基于上述,可以很容易地诠释由“滩”字收尾的这句诗。所谓“幽咽泉流冰下滩”,就是说呜咽着的泉水在冰下奔流,水声为冰层所隔,所以听起来是“幽咽”的。此外,若从修辞的角度看,“滩”和“滑”皆为描摹之词,生动形象,正可以形成对仗。而如果用“难”字,则不伦不类,无法与上句中生动形象的“滑”字形成对应。
鉴于上述,我们可以推定,白诗此句末尾所用之字应该是“滩”而不是“难”。
(湖北大学文学院古典文献专业 4300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