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采薇》札记
2008-04-09戴建华
戴建华
《采薇》是《诗经》名篇,向为各家选本所必选,精义纷陈而外,也觉得歧说纷纭。读者需用心采择,方能集思广益。今就其言人人殊者,爰作札记,以求正于方家。
一、 时代
关于《采薇》的创作时代,本有三说。
1.《诗》毛序:“《采薇》,遣戍役也。文王之时,西有昆夷之患,北有玁狁之难。以天子之命,命将率遣戍役,以守卫中国。故歌《采薇》以遣之。”郑笺:“西伯以殷王之命,命其属为将,率将戍役,御西戎及北狄之乱,歌《采薇》以遣之。”可见毛诗认为《采薇》是周文王时事。旁证有《逸周书·叙》:“文王立,西距昆夷,北备玁狁。”朱右曾注:“《诗·采薇序》与此略同。”
2.汉代说《诗》者还有齐诗、鲁诗、韩诗。三家诗与毛诗不同,认为《采薇》是周懿王时事,旁证有《汉书·匈奴传》:“周懿王时王室遂衰,戎狄交侵,暴虐中国,中国被其苦。诗人始作,疾而歌之曰:‘靡室靡家,猃狁之故。‘岂不日戒,猃狁之故。”
3.近人王国维先生《鬼方昆夷猃狁考》据铜器铭文考证,认为“《采薇》《出车》实同叙一事”,“《出车》亦宣王时事”。“从目前出土青铜器铭文看,凡记猃狁事者,皆宣王时器”(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作品选注》)。这是最新的研究成果。
综上所述,《采薇》的创作时代本有周文王、懿王、宣王三说。从诗歌内容来看,文王说实不可取。因为从叙事看,是征战回还之事,绝非出征始发之事;从抒情看,但有忧伤之感,绝无慰藉之情,全诗也无一句天子之语,说是周文王歌《采薇》以遣戍役,是没有根据的,所以清儒崔述、姚际恒、方玉润都反对此说。说是周懿王时事,“经传皆无明文”(程俊英等《诗经注析》),《汉书》晚出,实是据诗立说,不能反证。说是宣王时事,所据为考古成果,又未得文献佐证。陈子展《诗经直解》谓:“猃狁患周,非止一世。”正可不必拘泥。方玉润《诗经原始》谓:“至作诗世代,都不可考。大抵遣戍时世难以臆断,诗中情景不啻目前,又何必强不知以为知耶?”可谓正中肯綮。我们读诗,正应从诗中所道情景出发,实事求是地加以解读。
二、 作者
关于《采薇》作者,毛序以为是周文王,此说未是,已见上说。
现代学者,则普遍认为《采薇》是从征的士兵之歌。例如余冠英《诗经选》:“这是戍边兵士的诗。”金启华《诗经全译》:“戍卒在归途中,忍饥受寒,更想起戍边的艰苦,因而发出哀歌。”程俊英等《诗经注析》:“这是一位戍边兵士,在返乡途中所作的诗。”夏传才《诗经讲座》:“从征的士兵之歌。”“诗的作者是下层兵士。”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作品选注》:“此诗为同猃狁作战中戍边战士归途中抒发感慨之作。”高亨《诗经选注》则径谓“作者是劳动人民”。
我们以为,这种说法也不可取。
判断这个问题的是非,首先涉及到《诗经》的分类。诗分风、雅、颂。关于划分这三类诗的标准,前人不外三说。一是根据诗的内容分,一是根据诗的作者分,一是根据诗的音乐分。其实,这三种分类正是各执一端,可以合而观之。朱熹《诗集传序》:“凡《诗》之所谓风者,多出于里巷歌谣之作,所谓男女相与咏歌,各言其情者也。……若夫雅颂之篇,则皆成周之世,朝廷郊庙乐歌之词,其语和而庄,其义宽而密,其作者往往圣人之徒。”郑樵《通志》:“风土之音曰风,朝廷之音曰雅,宗庙之音曰颂。”由此观之,《风》诗的作者是普通民众,在民间歌人民之事,用民间土乐;《雅》诗的作者是所谓“圣人之徒”,毛《诗》序所谓贵族、大夫、君子、诸侯、下国、贤者等等,在朝廷咏国家之事,用宫廷雅乐;《颂》诗的作者是王公贵族,在宗庙颂先王之德,用庄严肃穆的音乐。今按《采薇》类属“小雅”,一个普通士卒或劳动人民的歌,如何唱到朝廷?
其次,从诗句来看。诗云:“我戍未定,靡使归聘。”毛传:“聘,问也。”郑笺:“无所使归问,言所以忧。”孔颖达疏:“言我方戍于北狄,未得止定,无人使归问家安否,所以忧也。”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言其家无所使人来问,非谓无所使人归问。”今按无论“靡使归聘”是没办法派人回家探问,还是家人无法派人来问,总有一个前提,即倘若戍边之事可定或暂定,原本是可以且应该派人回家探问,或有家人前来探问的,请问这是普通的士兵抑或劳动人民所能做到的吗?
其实,《诗经》中的诗篇,其作者和其时代系年一样,一一考订是不可能的。但不想当然地初步了解其作者身份地位,并由此得到对其内容的准确把握,还能熟知《诗经》的分类知识,则还是有价值的。
这里,我们不能不提到《教师教学用书》所附韦凤娟的《采薇赏析》一文所云:“不能忽略的是,在这一部分歌唱中还透露出对苦乐不均的怨恨情绪。你看,拉车的马儿‘业业‘骙骙,高大强壮,可见喂养得好,不言而喻,它们的主人吃喝更不会差;而士兵却靠采集薇菜勉强果腹,个个面带菜色,骨立形销。将帅坐在车上,服饰鲜明,神气活现;而士兵则整日跟在车后跋涉,满脸尘土,衣衫残破……”我们不能不说,这种论调是在把《采薇》的作者定位为“戍卒”后的想当然。战马高大强壮,是因为夺人之食吗?薇菜于人为饥不择食,于马则为佳肴美食。据《司马法》,古代戎车有马四匹,甲士十人,另有步兵十五人随于车后。将帅“依”于车上瞭望指挥,士卒“腓”于车后有所遮蔽。这种战事的分工和合理的安排怎么能成为将帅和士兵“生活形成鲜明对比”的佐证呢?
《采薇》的作者,不是普通士兵或人民,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当《采薇》《出车》之时,上下促急,故君子忧时而作是诗。”陈子展《诗经直解》:“乃君子忧时之作。”作者表达的情感是丰富或说复杂的,既伤战争带来的遭遇之苦,又感国家靖边的境况之危,还通过叙述装备精良、战士谨慎表达了夺取胜利的自豪之情,这种服役思归、忧国念家的矛盾苦闷交织在一起,难以割舍。
《小雅》里的诗篇,针对的是国家之事,有“美”(赞美、歌颂)有“刺”(讽刺、规箴),且刺多于美,所以“君子”之歌完全可以表达忧怨,它不专属下层人民。有人认为《采薇》虽在“雅”诗,却颇似“风”歌,这是牵强的。
三、 时序
《采薇》有叙述,有抒情。其叙事的部分,时序的安排是很艺术的。将士出征之时,“杨柳依依”;回还之时,“雨雪霏霏”。这是通过景物描写的变换来含蓄地表达时序,而在出征和回还中间这段漫长的时间里,作者又是通过薇菜的变化来表现时间的推移,“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暮止。”“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岁暮”即年末;“岁亦阳止”,毛传:“阳,历阳月也。”郑笺:“十月为阳。”余冠英《诗经选》:“十月为阳,现代对农历十月还称为小阳春。”周振甫《诗经译注》:“阳,阴历十月。”教材亦取此说。可是薇“作”已到岁“暮”,经过薇“柔”再到薇“刚”,如是当年十月,岂非时序倒流?如是次年十月,薇菜又没有这么长的生命。
今按《左传·庄公二十五年》杜预注:“夏之四月,周之六月,谓正阳之月。”《文选·张衡〈西京赋〉》“夫人在阳时则舒”,薛综注:“阳谓春夏。”《文选·谢灵运〈登池上楼〉》“新阳改故阴”,吕延济注:“春为阳。”程俊英等《诗经注析》:“阳,阳月,指夏历四月以后。《汉书五行志》引左氏说,谓周六月、夏四月为正阳纯乾之月。”准此,“岁亦阳止”为次年春夏之交才是合理的解释。
可见,《采薇》出征是当年之春,回还是次年之冬。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引《盐铁论·徭役篇》“古者无过年之徭,无逾时之役”并云:“今近者数千里,远者过万里,历二期不还,父母忧愁,妻子咏叹。愤懑之恨,发动于心,慕积之思,痛于骨髓,此《杕杜》《采薇》之诗所为作也。”可资佐证。
四、 词语
《采薇》语言大多明白如话,少数语词较僻,根据上下文也可以心知其意,而各家注释两说颇多,应予辨析。
“忧心孔疚,我行不来。”毛传:“来,至。”郑笺:“来,犹反也。”朱熹《诗集传》:“来,归也。”意思本来甚为明了。余冠英《诗经选》:“来(古读如厘),慰勉。‘不来是说无人慰问。”夏传才《诗经讲座》:“来,一说归来之意,一说慰劳之意,均通,译文取后说。”其翻译为:“我的心忧很痛苦,在外无人来怜恤。”今按,“来”取慰问之义是不通的。第一,“我行不来”,句内是“来”与“行”相对应;句外是和“曰归曰归”相对应,如果照应“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就更为显豁。第二,“来”作慰问解,则应读去声,我们没有找到《采薇》之“来”当读去声的故训依据。
“彼路斯何,君子之车。”教材注:“路,高大的战车,将帅作战时用的车。”这是恰当的。夏传才《诗经讲座》:“路,本义可通,一说通辂,高大的车,亦通。”其翻译为:“领先开路的是什么?是将军的车。”用“路”的本义来解释,看似简捷,其实还得说“路”是名词用作动词,作“开路”解,反倒迂曲。毛诗孔颖达疏:“卿车得称路。”朱熹《诗集传》:“路,戎车也。”《秦风·渭阳》:“何以赠之,路车乘黄。”《大雅·韩奕》:“其赠维何,乘马路车。”郑笺:“人君之车曰路车,所驾之马曰乘马。”可见古注本是清楚的,验之别的诗篇也是恰当的,没有必要标新立异。
“岂敢定居,一月三捷。”教材注:“三捷,多次打胜仗。捷,胜利。”这是本于毛传:“捷,胜也。”余冠英《诗经选》:“抄行小路为捷。三捷,言多次行军,就是不敢定居的意思。”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作品选注》:“三捷,多次接战。捷,借作接。”联系上下文,有“不遑启居,猃狁之故”,“岂不日戒,猃狁孔棘”,“接”解释为征战的过程比解释为征战的结果要胜出一筹。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教材注:“雨雪,下雪。雨,这里作动词。”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作品选注》:“雨,用为动词,指落雪。霏霏,雪盛的样子。”因为“霏霏”有状雪之盛的古训,所以“雨”只能解释为动词,读去声。可是,此句与“昔我往矣,杨柳依依”是对句,“霏霏”对“依依”,“雨雪”对“杨柳”,应该都是名词对举。《小雅·出车》:“昔我往矣,黍稷方华;今我来思,雨雪载途。”与此句句式相同,“雨雪”与“黍稷”对文,也都是名词。其实,霏霏不独可以描摹雪,也可以描摹雨或云。屈原《涉江》:“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范仲淹《岳阳楼记》:“淫雨霏霏,连月不开。”均是其例。准此,我们以为,“雨雪”均为名词更为妥帖,诵读也更为顺畅。
“行道迟迟,载饥载渴。”程俊英《诗经注析》:“行路,道路。迟迟,毛传:‘迟迟,长远也。或解作缓慢,亦通。”今按“迟迟”如要解释为长远,势必将“行路”解释为名词,道路之义。“行”在《诗经》里确实可作道路解,如《豳风·七月》:“遵彼微行。”“微行”即小路。但作道路解的“行”读如“行列”之“行”。“行道迟迟”如此诵读于古训无据。所以“行路”就是走路,就是行军,教材注:“迟迟,缓慢。”这种选择是妥当的。
五、 名句
应该说,《采薇》之赋、之兴,在《诗经》里所见不鲜,并无特异之处。但“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为千古传诵之名句,有此一句,全诗为之生色,正如方玉润《诗经原始》所云:“此诗之佳,全在末章。真情实景,感时伤世,别有深情,非可言喻。”
然而此句之佳,不能仅以妙不可言来不求甚解,所可言喻者有三:
1.叠词对句之妙。在《诗经》里,叠词比比皆是。如《周南·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对句亦复不少,如《邶风·谷风》:“就其深矣,方之舟之;就其浅矣,泳之游之。”此句熔叠词与对句于一炉,可谓前所未有,且炉火纯青。
2.情景交融之妙。王夫之说:“往戍,悲也;来归,愉也。往而咏杨柳之依依,来而叹雨雪之霏霏”(《诗广传》),“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薑斋诗话》)。这种情与景相反相成的写法,《宋景文笔记》赞为“善于写物态,慰人情”。
3.启迪后来之功。此句对后来的诗歌创作产生了广泛的影响,诚如宋人范晞文《对床夜话》云:“《诗》云:‘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东坡谓韩退之‘始去杏飞蜂,及归柳嘶蚻与《诗》意同。子建云:‘昔我初迁,朱华未希;今我旋止,素雪云飞。又:‘始出严霜结,今来白露晞。王正长云:‘昔往仓庚鸣,今来蟋蟀吟。颜延年云:‘昔辞秋未素,今也岁载华。退之又居其后也。”可见此句“历汉魏南朝至唐,屡见诗人追慕,而终有弗逮”(陈子展《诗经直解》)。后人极力模仿此句,水平终究不及,正见此句之妙。
(北京第十二中学高中部 1000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