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的什么最重要

池　莉

结局是很久很久以后才知道的——当我与丈夫共同生活了将近十年，有一天忽然明白，其实我从前并不认识丈夫，原来我是在瞎蒙，瞎蒙了一个丈夫，这种醒悟着实让人大吃一惊。

我出生在一个十分普通的家庭。在这种与中国成千上万个家庭雷同的普通人家里，我长成了一个混同于成千上万个中国人而分辨不出的普通小女子，于是便有着普通小女子的许多弱点。比如好胜心极强，虚荣心极强；比如过于敏感，准确一点说就是小心眼儿；比如常有理，凡事总认为自己对，别人不对，因而又派生出嘴尖和嘴碎的毛病，嘴尖是指说话刻薄，嘴碎是指好讲道理。当然，还有许多属于女人的缺陷，比如自我感觉良好；比如不喜欢比自己漂亮的女人并且还不肯直说；比如在极为细小的事物上也难免计较个人得失……

如果是一个少女，以上我列举的种种缺点都不是十分紧要。少女可塑性强，再说少女即便有些缺点也不显得那么令人讨厌。问题在于，当你由少女渐渐成为女人了，你不再是孩子，身上有了责任和义务，要与这个社会中的其他人相处，与大家共做一件事。周围遍布熟人同事朋友……如果在这个阶段你还有许多弱点和做派，那就很可怕了——你会伤害别人也会伤害自己，会让别人不舒服最终你也不舒服。这时候，无论你是漂亮还是不漂亮，无论你有成就还是没有成就，都会是一个很不可爱的女人，而一个女人不可爱比什么都糟糕。

那么，在由少女向女人过渡的岁月中，什么对女人最重要呢?

这便是女人的丈夫。想来真是不可思议，不知道为什么。在我们挑选丈夫的时候总是掉入爱情的陷阱，或者更愚蠢地掉进世俗的陷阱：门当户对，郎才女貌等等。还有最最可笑的陷阱，那就是时髦，社会上哪一种男人时兴就挑哪一种。实际上，以上种种标准都与我们对丈夫的根本需要离题万里，因为爱情、门第、才能以及财富都不能证明一个男人的品质。

男人成为丈夫之后，他的品质太重要了。我的一个女同学，大学时挺大方的女孩，多年不见后又重逢。发现她变得十分阴毒。除了自己，她谁都瞧不起，挑这个人的毛病那个人的缺点，甚至大白天说梦话，认为别人的衣服都不好看，惟独她的衣服有审美价值。后来大家到她家之后才明白了怎么回事，原来是她的丈夫太宠她。丈夫宠妻子没有什么不好，看上去也挺爱意动人的，所以我这位同学才浑然不觉其害，但她那位丈夫，偏又是个自私自利妄自尊大不知天高地厚的男人。一顿饭吃下来。七八个同学达成共识：这种丈夫真是要不得。

我和我的丈夫可以说是冲着爱情走到一起的，可婚后不时有大争小吵。排除掉一部分纯粹因家务琐事引起的争吵之外，剩下的都是说不出原因的龃龉。例如，我在说件什么事的时候，他让我别说了，告诉我女人不要唠叨；我为某事闷闷不乐，他不仅不帮着我说话，反而怨我太计较；在某种时刻我的自我感觉良好，他却冷冷地说很一般。我如果怀疑别人对我不好，他便会嘲笑我；如果真有人在伤害我，他就会主张别往心里去。我丈夫从不记仇，大大咧咧，对个人恩怨和名利钱财都看得非常淡泊。我们的争吵大多以我的失败而告终。我有时很伤心：这是什么爱情呢?但伤心的同时又觉得还是丈夫说得更有道理一些。

日子就这么过着过着，我慢慢觉察到自己的变化：我没那么小心眼儿了。我不怎么唠叨了，我的自我感觉不那么始终良好了，我不再注意别人对我如何了。我在变坦率变磊落变真实变质朴，我在有意识地修炼自己。有一天我忽然明白。这一切变化都是丈夫的影响。是无数次争吵的结果。所谓争吵，我想那是我在抗拒。要女人革自己的命简直不可能。但丈夫的影响是挡不住的，两个人朝夕相处，共枕同床，耳鬓厮磨，同锅吃饭，他的力量是渗透式的。一对夫妻，不管世俗标准认为谁强谁弱，男女本身的性质绝不会更改，月亮的光辉就是因为有了太阳的照射。

我从爱情出发蒙了个丈夫，却经过近十年的婚姻生活才认识他。我大吃一惊。不过，我觉得自己十分幸运。撇开别的不说，仅就个人品质来说，丈夫的确是个非常大度而且头脑清醒的男人。再一次回忆往事，我敢肯定地说：没错，对于女人来说，丈夫的品质最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