樟宜之夜
2008-03-25张悦然
张悦然
新加坡的机场叫做樟宜。
很多个夜晚,我在这里离开,回来,或者等一个人来,送一个人走。我就是坐在这里,对的,淡红色的硬邦邦的塑料椅子上,穿着我从中国北方带来的最厚的一件外套,手里握着一杯急速降温的咖啡,上面厚厚的肉桂像这个忧伤的夜晚一样化不开。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来到樟宜的样子。我还穿着不合时宜的厚重的毛衣,或者那上面还有一层北京12月的霜雪。我站在樟宜机场藏蓝色的地毯上,目光飞快前行,所到的每一个角落都像长出这个春天的第一株蒿草一样生机勃勃。我想我多么喜欢这里,它这样大而丰富。我看见色彩缤纷的人在这里停顿。我看到这样多昼夜营业的咖啡店和糖果铺子。我看到很多感情真挚的人们在这里送别。他们掉下心疼的眼泪。
那一天我没有逗留,我多么喜欢这里啊,我想要有一天我能够不慌不忙地出现在这里,无论是离开还是来到,都慢慢地坐下来。要买给自己大杯的香草咖啡,然后悠悠地喝掉,心里没有一丝伤怀,让每次的分别都像一个随意发生的梦一样不用在意。
可是这一次,我记不住是第几次我在樟宜了,清楚的是,在从前的那些次里,我未曾安静而惬意地停顿下来,给自己大杯的香草咖啡,乐陶陶地观看行人。我总是非常狼狈地拖着大号的箱子,钻进或钻出一些门,仍旧穿的是不合时宜的衣服,长长的头发盖住了眼睛,也许,也许还沾上了眼泪。
这是樟宜的夜晚。我落下来,从我的中国北方再次回来。我看到热带的夜晚一切如故,淡的树木的香气,薄薄的小雨,充满柔情的海洋。规矩的井然的城市。
惶惶地坐在机场大厅的椅子上,忽然想不起自己住在这个城市的什么地方。只是不停地纪念刚刚道别的那个城市的大雪。我和一个要好的男孩子叼着烟走在大雪里。我们走啊走啊,走到我们的头发都白了。那一刻,我真的以为地老天荒了呢。现在我丢了所有心爱的在那个漫漫的冬天里。
这里不是我的。
这里没有我的。
我打电话给和我同样流亡在这城市的小舞:小舞小舞,我们是应该住在哪里的?
小舞会来接我。我终于给自己买了大杯的香草咖啡坐下来等待。我的处境像一只被围困的动物,焦虑的眼睛扫过每一个行人,我但愿我能够发现她用了一只中国产的塑胶袋子或者戴了一顶今年中国北方流行的帽子。当任性的小孩子哭泣的时候,我但愿他身旁的妈妈能够浮现出一个像我妈妈一样的宽容的微笑。
当小舞出现的时候我就跑过去说,快带我走吧,我很害怕这里。
我抓着她软绵绵的手走出了樟宜,走到这片深沉的夜色里。
赤道的天空通常都没有星星。所以樟宜上空闪耀的,是振翅离开或者俯身下落的飞机。我才知道,所有的忧伤,是这样亮晃晃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