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恩来1966年的困惑
2008-03-06张家康
张家康
1966年,“文化大革命”的风暴席卷全国,忙于国事中的周恩来,对这场浩劫的到来感到难以理解。他和刘少奇、邓小平等老一辈革命家一样,是“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在“文革”之初陷入了深深的困惑中。
“这一点我很不安心”
1966年是第三个五年计划的第一年。为完成开局之年的国民经济,周恩来聚精会神,废寝忘食。1月15日,他在全国棉花工作会议上说:“帝国主义还存在,越南战争还在趋于扩大,因此要备战。一切经济建设、文教、卫生、政治、军事等,都要有备战思想和备战准备。但这不是把工作停下来,是把一切工作和备战结合起来,边备战,边建设。”
1966年年初,北方八省遭受了历史上罕见的旱灾。周恩来亲自布置抗旱工作,把8位副总理和部领导安排到抗旱第一线,就近领导抗旱救灾。他自己则负责山东和河北。就在周恩来召开北方农业小组会议期间,3月8日凌晨,河北省邢台地区发生强烈地震,周恩来当即前往邢台视察灾情。同时,他又指示卫生部和解放军总参谋部,立即派出医疗队前往救护。当天晚间,周恩来召集国务院和总参谋部有关人员开会,商定紧急措施。次日,周恩来在给中共中央和毛泽东的报告中,汇报了地震灾情和紧急处置的方案。当日下午,他轻装简从,乘专列向石家庄疾驶而去。专列停靠在石家庄后,还能感受到余震的颤动。周恩来下车听取了地方领导的简短汇报,随后又登上直升飞机,直飞震情最严重的地区。
此时的邢台地区仍是余震不断,有的地段震开一米多宽的裂缝。人民群众见周恩来总理不顾危险来灾区视察,非常激动和兴奋,他们自发地聚集在旷野的空地上。周恩来让群众背北朝南席地而坐,而自己却迎着凛冽的西北风,站在木头箱子上向灾区人民作感人至深的慰问讲话。第二天,他又来到日程所没有安排的地方,以了解和掌握灾区的真实情况。
周恩来走进一个小村庄,到处是破败荒凉的景象。他来到一家农户,冰凉的炕上坐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妇女,满脸菜色,邋里邋遢,膝上还趴着一个三岁左右的男孩,一双孤独无助的眼睛,愣愣地注视着来人。周恩来总理见此情景便主动走过去坐到炕沿上,他一边用手轻轻地抚摸着趴在母亲膝头那个男孩的头,一边问妇女:“你家有几个孩子啊?”
“三个。”妇女轻声回答。
“你男人呢?”总理接着问。
“他出去了。”
“你家每年从地里收的粮食够吃吗?”周恩来担心地问道。
“不够吃。”
“年底能分到多少工分?”
“我家年底没有工分,还欠三四十块钱。”
回到北京后,周恩来在中共中央华北局会议上,怀着沉重的心情说,从全国来看,我们一穷二白的状态还未摆脱,工业农业都比较落后,甚至不得不承认,我们社会主义国家在经济上比资本主义国家落后。“如果一旦有战事,粮食供应可能比解放战争时期还差。”“现在,老区尤其是山区,连余粮都没有了。对这一点我很不安心。”可是,周恩来没有想到正是这一年,一场比北方干旱、地震更为猖獗的政治风暴,已经悄然而至,他又将面临怎样的困难呢?
“我做梦都没梦到运动来得这样猛”
1966年2月3日,毛泽东在接见阿尔巴尼亚军事代表团的谈话中,道出他筹划“文化大革命”的最初步骤是从1965年冬姚文元“对《海瑞罢官》的批判开始”。可是,当时姚文元的文章并没有产生多大的影响,它甚至在北京、湖南“受到抵制,没有行得通”。毛泽东对此很不满意。3月18日,在杭州召开的中央政治局常委扩大会议上,毛泽东批评学术界、教育界“事实上是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掌握的”,他甚至气愤地说:中宣部是“阎王殿”,要打倒“阎王”,解放“小鬼”。
此时,周恩来正忙于华北抗旱。4月1日至5日,他又到地震重灾区视察。回到北京后,周恩来两次约见国家科委、中科院、地质部的科研人员,研究和讨论地震预报和地震划线问题。在中央书记处会议上,从康生的传达中,他得知毛泽东批评了以彭真为组长的“中央文化革命五人小组”的《关于当前学术讨论的汇报提纲》(即《二月提纲》)。中央书记处会议后,原先的“文革”五人小组被撤消,成立以陈伯达为首的起草小组,重新起草“文化革命”的指示。周恩来与邓小平等联名写信给毛泽东,汇报会议情况。同时在信中提出:拟由邓小平、李富春、余秋里、薄一波等人向主席汇报西北之行,主要谈对五年计划的一些考虑。此时周恩来所关注的仍然是经济工作,而对即将来临的政治大风暴,似乎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一直到5月16日,他才被通知参加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会议由刘少奇主持。按照毛泽东的意图,会议对彭真、罗瑞卿、陆定一、杨尚昆进行了批判,还作出了停止和撤消他们的职务的决定。会议决定重新设立文化革命小组(又称“中央文革小组”),隶属于中央政治局常委之下。5月16日,会议通过《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通知》(即五·一六通知),这个文件是陈伯达起草,经毛泽东多次修改后定稿的。毛泽东的修改文字中有一段是这样写的:“这些人物,有些已被我们识破,有些正在受到我们信用,被培养为我们的接班人,例如赫鲁晓夫那样的人物,他们正睡在我们身旁,各级党委必须充分注意这一点。”
以《五·一六通知》为标志,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轰轰烈烈地拉开序幕。中央政治局会议还没结束,5月25日,在康生、曹轶欧的授意下,北京大学哲学系聂元梓等七人贴出《宋硕、陆平、彭佩云在文化大革命中究竟干些什么》的大字报。在此之前,周恩来也多少预料到北大的形势,曾指示:北大有几十个国家的留学生,搞运动一定要慎重,一定要注意内外有别。大字报贴出后,周恩来连夜派有关负责人到北京大学,批评聂元梓等人违反中央的有关规定,并再次重申中央关于要严格遵守内外有别的指示。
而居心叵测的康生却把大字报的内容密报给当时在外地的毛泽东。6月1日,毛泽东指示康生、陈伯达:“此文可由新华社全文广播,在全国报刊发表。”当晚,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发了这篇被毛泽东称为“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的大字报”。大字报刚刚播完,陈毅等人带着迷惑的心情来找周恩来,问道:“这么大的举动为什么事先不给通知?”周恩来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只得说:“我也是在临近广播前才接到康生的电话,通知今晚由中央台向全国播出。”很快,大字报便如黑色的旋风,横扫北京的大中院校,一时间,冲击学校党委,批斗专家、学者、权威的事件层出不穷。随后这股泥沙翻滚的恶浪,迅速地向全国翻涌蔓延开去。面对如此意义的“文化革命”,周恩来已明显感到力不从心,他曾无奈地说:“谁也没想到大民主会发展到这样一个局面,我做梦都没梦到运动来得这样猛。”
“我连部长都找不到了”
“文化大革命”爆发后,北京乃至全国各地都处于风云变幻之中。为使大中院校的运动局面不致失控,在京主持中央工作的刘少奇、周恩来、邓小平商量后,给仍在外地的毛泽东写信,提出:“拟组织临时工作组”。毛泽东明确表示了同意的态度。6月3日,工作组进驻大中学校。尽管如此,周恩来还是放心不下,派人到北大、清华外围巡逻,提醒首都工作组:特别要注意有无外国人带照相机进入校园,但绝对不要阻拦,由两校自己劝阻他们进入校内。同时周恩来又十分担心“三线”建设受到影响,在国务院各口“文化大革命“的情况汇报会上,指示:“三线”建设与一线、二线不同,不能受“文化大革命”的影响。
可是毛泽东对运动的进展很不满意,认为是工作组束缚了群众的手脚。他由武汉回到北京后,立即对此提出尖锐的批评,并作出撤消工作组的决定。1966年5月29日,清华大学附中成立红卫兵,这是全国第一个红卫兵组织。7月28日,他们写信给毛泽东,并送上两张大字报。毛泽东看后极为振奋,于8月1日给他们回信,热情洋溢地支持他们。毛泽东主持召开中共八届十一中全会。会议期间,毛泽东写出《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批评工作组所进驻的“五十多天里,从中央到地方的某些领导同志,却反其道而行之,站在反动的资产阶级立场上,实行资产阶级专政,将无产阶级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运动打下去……”矛头直指主持中央工作的刘少奇和周恩来 。
八届十一中全会还对中央政治局进行改组,中央政治局常委由原来的7人增补至11人。见诸报端的中央政治局常委的排序为:毛泽东、林彪、周恩来、陶铸、陈伯达、邓小平、康生、刘少奇、朱德、李富春、陈云。刘少奇由原来的第二位降至第八位,而且不再以“副主席”冠之。
周恩来不愿让混乱的形势继续蔓延下去,在八届十一中全会讨论《十六条》时,他和陶铸等人竭尽努力,删掉了原稿中“黑帮”、“黑线”一类的提法,加写了一些限制性的条文,如:严格区分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对干部要区别对待,好的和比较好的是大多数,要团结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干部和群众;不要把运动和生产对立起来;要文斗,不要武斗;保护科技人员等。
毛泽东在天安门首次接见红卫兵后,全国的红卫兵运动更是来势凶猛。后来他们竟以所谓“破四旧”的名义,要冲入闻名世界的故宫。周恩来知道后,立即指示关闭故宫,并通知北京卫戍区派一个营的部队前去守护。面对全国的红卫兵运动几近失控的状况,周恩来一直在想办法,尽可能地将乱哄哄的红卫兵运动纳入一定的秩序之中。他指示北京市委,成立北京市大中学校红卫兵联络总站,以有限的纪律和秩序,规范和约束红卫兵的放任无知行为。联络总站成立后,他又提出,在总站内设立一个党中央、国务院的办公室,以及时了解和解决红卫兵提出的问题,尽最大的可能引导红卫兵不惹更大的乱子,不肇更大的事端。在那样特定的政治背景下,周恩来千方百计,最大限度地减少党和国家的损失。然而从1966年8月18日至11月26日,毛泽东八次接见外地来京的师生和红卫兵,人数达一千一百多万。如此巨大的人员流动,使交通运输尤其是铁路运输不堪重负,几乎时时处处都潜伏着事故的隐患。这段时间,是周恩来最为繁忙的日子。他早晚都要找有关负责人开会,认真阅读《铁路运输简报》,了解全国铁路运输情况,研究相应对策。他批评铁路系统的造反派,“离开工作岗位到北京来,这叫丢生产,跑革命,是假革命,不革命。”“现在吕正操部长被揪来揪去,我连部长都找不到了,我替吕正操当了铁道部长,这种情况对铁道部不利。”时任铁道部部长的吕正操对此有着切身的深刻感受,他说:“八次红卫兵串联,都是最困难的时候。那时总理几乎是每天一到人民大会堂,就把我找去了,甚至饭都没吃,到那里临时吃点饭。我也没吃,到那与总理一起吃点面条。总理问我运输的情况后,就指示哪个列车可以出去,哪个列车可以进来。我就按他的指示来办。按总理的指示来办,这个车才能行动。所以总理有时候跟红卫兵讲,也当着我的面说:吕正操,你这个铁道部长,我替你当了。总理说过这个话。我说,我也没办法,你不说话,他们是哪一个都不听,只有总理说的话,还可以听一听。但是我走了以后,恐怕总理说话别人也不那么听了。”
“抱定入地狱的决心”
1966年9月15日,毛泽东第三次接见来自全国各地的红卫兵,林彪和周恩来代表中共中央和国务院发表讲话。林彪在讲话中极富煽动性地说:“‘文化大革命形势好得很”,“你们的斗争大方向始终是正确的”,“毛主席和党中央坚决支持你们”。周恩来却忧心忡忡,国民经济早已不能正常运行,所以他在讲话中强调:工人、农民、科研人员和机关干部,“应当坚守岗位,不失时机地掌握生产环节”。要求红卫兵不要到企业、农村“进行革命串联”。“工厂、农村不能像学校那样放假,停止生产来搞革命”。可是,这篇讲话却被中央“文革”称为“大毒草”。在一次中央碰头会上,江青气呼呼地说:“用生产压革命,真是岂有此理。你们下文件,发社论,叫农村、工矿不要革命。把以前的文件都收回来。”周恩来理直气壮地回答,这篇讲话是经中央研究,后又经毛主席同意的。尽管江青有特殊的身份,可是在关系国计民生的原则问题上,周恩来决不退让。他对江青说:“生产搞乱了,我们去喝西北风吗?”“不搞生产,不搞建设,人民吃什么,用什么。”
8月30日,章士钊被抄家后,于万般无奈的情况下,不得不写信给毛泽东,毛泽东阅后批示:“送总理酌处,应当予以保护。”周恩来严厉地批评了有关人员,并作出具体指示:把抄走的东西全部归还章士钊;派两名解放军战士到章士钊家负责保卫工作,防止红卫兵再抄家;将章士钊秘密转送到三0一医院加以保护。同时他还给公安部、统战部开列一份长长的应予保护的名单,名单上有:宋庆龄、郭沫若、章士钊、程潜、何香凝、傅作义、张治中、邵力子、蒋光鼐、蔡廷锴、沙千里、张奚若、李宗仁等。在如此带有全局性的政治灾难之中,周恩来凭借自己的威望和地位,以及娴熟的政治智慧,保护了一大批人。但是,这种个人作用毕竟是有限的。
1966年10月9日至28日,毛泽东主持召开中央工作会议。陈伯达在会上提出“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概念。林彪则在会上说:“这次文化大革命运动的错误路线主要是刘、邓发起的。”会议期间,北京的大街小巷贴满了“打倒刘少奇”的大标语,周恩来对此极不满意,他在接见哈尔滨工业大学红卫兵代表时,告诫他们不要去天安门张贴大字报。指出:“你们把少奇同志的大字报贴到天安门,你们要考虑考虑。少奇同志是政治局常委,是国家元首,就是要撤换也不需这样去发动群众。你们做事要慎重些,凡是中央未提倡的,《十六条》里又没有的,你们就要考虑考虑。”然而周恩来的劝阻并没有遏制即将到来的批判。“打倒刘少奇”的大字报铺天盖地,并向全国扩散开去。周恩来对此无能为力,他极为气愤地对身边的工作人员说:“你们都看见了,大街上那些大标语与口号上,把刘少奇名字倒着写,打叉叉,这像什么话嘛!这样做不文明啊!少奇同志的问题还没有定性嘛,即使定了性,我们也不能侮辱他的人格嘛!”周恩来吩咐自己的保健医生说,你去看看少奇同志,他现在怎么样了?
“文革”之初,康生无中生有地造谣说:“贺龙私自调动军队搞‘二月兵变,在北京郊区修了碉堡。”林彪的党羽则诬陷贺龙插手海军、空军和政治学院,在军队搞所谓“地下活动”,“罢官夺权”。12月24日,周恩来同贺龙谈话,保护性地提议他暂停工作去休息。贺龙夫妇原被安排在钓鱼台居住。周恩来考虑到中央“文革”也在此,于是将他们转移到北京郊区新六所。造反派得知这件事后,吵吵嚷嚷要到新六所。周恩来知道后,立即又将贺龙夫妇接进中南海西花厅自己家中。在西花厅居住的日子里,周恩来担当国事,身心憔悴,给薛明留下难忘的记忆:“每天黎明前我和贺总都趴在窗台前,盼着总理早点起来。当时正值隆冬,分外严寒,每天天快亮时,才看见总理的汽车缓缓地从外边回来。总理太疲乏了,太劳累了!看到这些,我和贺总心里难受极了。林彪、‘四人帮一伙对老帅们采取冷攻,对总理是搞热攻,车轮战,使他不得休息。贺总住在西花厅,心情很不安。总觉得总理天天为国家操劳,他却躲在西花厅休息,很不是滋味。总理工作这么紧张、劳累,有时还抽时间到我们的住处看一看,每次来后,都对贺总说:‘你安心住着吧。”
“文革”的恶性发展,远远超出周恩来的意料,尽管如此,他还是苦力支撑。可是周恩来对“文化大革命”也是很不理解的,他曾和刘少奇、邓小平说过“老革命遇到新问题”这样的话。但周恩来又是一个组织性极强的人,对领袖尤为忠诚。运动之初,他曾经说过:“这次‘文化大革命,我们都是没有充分思想准备的,也没有经验。但毛主席对运动的前景是看得清楚的,我们看不清不要紧,要紧跟主席,不要掉队。”他常常处于矛盾的心境之中,既“要紧跟主席,不要掉队”,又要应付各种各样混乱复杂的局面。他经常告诫党的高级干部:要抱着“我不入苦海,谁入苦海”的态度,因势利导,挺身而出,保卫党和国家的利益。11月24日,周恩来在参加讨论《工矿企业进行文化大革命的若干规定》修改稿会议上所说的一段话,最能体现他在“文化大革命”中的困难处境和无奈心境,他说:“我们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们不入虎穴谁入虎穴?为了党和国家利益,要不惜牺牲自己的个人利益,要有我们当年跟敌人打仗深入虎穴取虎子的精神,要抱定入地狱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