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筛子

鲍尔吉·原野

有人用筛子比喻历史和人的关系。说筛子筛啊筛，甩掉细碎的沙土，个大而有棱角的石头成为幸存者。

这一说有别于通常的观念。一般而言，由于社会生活特别是政治生活的蹉跌，人自动缩小体积，像阿Ｑ遇到名流殴打抽紧肩膀，变得越来越圆滑。圆滑而小，顺应环境，却被筛子先筛出。

我父亲当年效命于骑兵部队。他曾说战争中勇敢者和听从指挥的人死亡几率小，而太勇敢和懦弱的人先死。与筛子的理论正相反。

所谓太勇敢的人在军事行动中其实并不存在。肉搏战的当事人每个都勇敢，刺刀、石块、摔跤并用，垂死挣扎勇者胜。然而肉搏战在战争中并不多见，仗很少打到弹尽粮绝、徒手相搏的程度。现代战争基本是在枪械射程内完成的。胜负已定，向对手投降是指挥官保全士兵生命应有的本分。投降不过是承认对手赢了。进攻前，某人“太勇敢”先期冲锋，会受军令处罚。隐蔽中，某人“太勇敢”站立看看敌方阵地情形，也会被对方消灭。但为什么懦弱的人会在战斗中先死呢？懦弱是什么？是执行军令中的犹疑，反倒不安全。假设，长官下令从敌军射程的开阔地冲过去，冲的时候有人退缩，将被敌兵捕获以及枪弹击中。军人在战斗中活下去的理由是执行命令，当然这也是阵亡的理由。

回到筛子。历史的筛子没有眼。它可能是一块不透氣的布，可能是漏斗，可能大小眼不均匀，也可能是空筛子。但筛子始终在筛。筛子眼，也叫目，由钢丝、尼龙丝编织。中国话洞、眼通用，如枪眼、扣眼、针眼、风眼、心眼，跟结膜角膜视网膜没关系。筛子和箩所说的目，也是眼的意思。揣摩古人造字的心态，物体有洞，浑如一只窥视的眼睛。被眼睛逼视的生活让人紧张，所以画龙人迟迟不敢点睛。筛子这么多眼，令人敬畏。对命运来说，不知道留在筛子上好，还是被筛掉好，这是个谜。战争筛子留下幸存者，幸与不幸跟眼无关，筛子不一样。

【原载2008年11月4日《深圳

晚报》本刊有删节】

题图 ／ 毕传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