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溯母语教学的生命之根
2008-01-30管然荣
管然荣
刘又辛先生有言:“温故而知新则为平庸,不温故而知新则是浅妄。”{1}而新时期语文界,则常常是浮躁的“知新”有余而扎实的“温故”不足。现代语文教育研究的重大失误之一就表现在一度对古典传统教育不分青红皂白的批判上。在尚未对旧式语文教育作出科学系统的梳理、归纳、研究之前,甚至在对旧式教育缺乏基本的了解之前,现代语文界就急不可耐地亮出了“批判的武器”。
中国旧式语文教育远不像有些言之凿凿的断语说得那样一无是处。现代语文教学必须回眸源远流长的古典语文教育传统,以追寻汉语教学之根,汉语为文之根——这是生命之根,背离了这一生命之根、无论借助多少“欧风美雨”,中国语文教学都长不成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
有道是,教出高徒的教师才是真正的名师,培养出高水平人才的教育才是真正高质量的教育。首先,让我们摆出一个笼统的客观事实:从“孔夫子”到清末,中国旧式语文教育培养出一代代学识扎实、功底深厚、才华横溢的学人,与之相互辉映的是令世界各民族景慕不已的“风骚、唐诗、宋词,元曲……”这些人类文明史上灿若星辰的文采华章。另外,“现代人对科举往往是盲目批判的多,真正了解的少;人云亦云的多,独立思考的少”{2},即便是让我们唾骂为陈年垃圾的“科举制”,如果冷静地进行一点理性判断,也绝不像有些论者所说的那样——士子们写出来的文章都是鹦鹉学舌之言,所选上的人也都是一株株“病梅”。王维、韩愈、苏东坡、文天祥……这些光照千秋的名字,都是从“科举”中脱颖而出的,说他们都是“病梅”,说他们写出的文章都是“鹦鹉之言”,恐怕实在难以令人信服。当然,“科举”发展到了“范进”“孔乙己”的时代,则另当别论。
简言之,中国上千年的旧式语文教育有着巨大的无可辩驳的教学实绩。那么,这种实绩是通过什么方法取得的呢?粗疏地管窥一下,我们会惊讶地发现,它所采用的教育教学方法竟然平凡简单得出奇。其主要方法不过是“先生读书,弟子也读书”甚至“死记硬背”{3}这样的让现代教育人看起来很原始很笨拙很不上档次的方法:师生们一起面对着由一个个黑生生的“方块字”连缀而成的汉语文章——所面对的永远只有“白纸黑字”,去识字、断句、释义……,去齐读、自读、默读……,读读品品,品品读读;师生们一起用笔墨纸砚,去“描红”“属对”赋诗作文……,涂涂写写,写写涂涂。与今天纷繁复杂的什么“主义”什么“论”什么“学”什么“式”比起来,与今天热闹非凡的“舞台表演式课堂”“多媒体电教化课堂”“活动生成式课堂”比起来,实在平淡得像一碗白开水——但我却认为这是纯天然的没有任何色素杂质的清水!教学形式何其简单甚至单调,而教学效果呢,却又让现代语文教育者何等羡慕——单是那时学生的汉字书写水平就足以让我们汗颜!在这种极其简朴的教学中,师生们一起用方方正正的“文砖字瓦”砌成了真正具有汉语文特色的学习通道——试问,还有哪一门学科会如此醉心于我们美丽的象形文字呢?还有什么渠道更能体现出汉语文学习的独特魅力呢?如此看来,这里的“拙”是“大拙”,是“大巧若拙”的“拙”;这里的“简”是“精简”,是“删繁就简三秋树”的“简”。另外,如果语文教育与学习原本就应该是这么简简单单、本本色色的话,那么,近年来语文界涌现的众多高深玄妙的“理论”或“主义”是否成了多余的“蛇足”?
我们认为,语文学习真正的“化境”不是什么“诗意地安居”之类云里雾里的状态(这除了给原本平实的语文教学披上一件神秘的外衣外,不会有任何实际作用),而是把阅读与写作水乳交融起来的学习境界。古人在这一方面,给我们做出了很好的榜样。请看下面两位名家是这样学习“语文”的:
“唐宋八大家”之一苏洵,对于那些“章句、名数、声律之学”非常鄙弃,而对于经典文本却苦苦研读,细心揣摩,“兀然端坐,终日读之者七八年”,“胸中之言日益多,不能自制,试出而书之,已而再三读之,浑浑乎觉其来之易矣”{4}。苏洵就是在这种反反复复的读写实践中使中国文学史上产生了《六国论》这样的千古名文。
在静谧幽雅的“项脊轩”里,“借书满架”“偃仰啸歌”的归有光,是那样陶醉忘情。与这种陶然忘情的读书情结相牵连的,是《项脊轩志》这样楚楚动人的美文的不断降生。从这里,我们难道不能体味出一种活脱脱的中国式的文境和学境吗?
诚然,这是一种“才子型”的自学方式,与今天的课堂式集体学习有很大的区别。但是,作为一种语文学习方法却是完全可以通用的。在我们看来,这种语文学习方式,甚至可以为叶老的“教是为了不需要教”的著名教学理念提供很好的范例。
或许,这种纯粹个人独学的形式缺少与现代学堂式教育的可比性,那就再看一看古代的学校吧。“岳麓书院”是这样组织教学的:
“在山长(按:“山长”即书院院长)的执掌下,书院采取比较自由的教学方法,一般由山长本人或其他教师十天半月讲一次课,其他时间以自学为主,自学中有什么问题可随时向老师咨询,或学生间相互讨论……每月有几次严格的考核,此外,学生还必须把自己每日读书的情况记在‘功课程簿上,山长定期亲自抽查……”{5}。其中,尤其富有生气的是“诸生百许人列屋而居,书声彻户外”{6}。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这茂林青山间婉转回环的琅琅书声,足以令我们现代语文工作者既陶然忘情又感慨系之!今天的语文课堂上,我们还能轻易听到这响彻户外的琅琅书声吗?这里依然没有什么“×论”“×法”“×式”,然而,这种极有弹性的教学方式却酿造出一种令人陶醉的学习气氛,创设出一种自由宁静的育人环境。在这种环境氛围中,书院的教学质量一直让世人景仰。在这种看似平淡无奇的教学中,书院培养出许多大师级的高徒:王夫之、魏源、左宗棠……,以至千年以后,书院仍以巨大的魅力吸引着代代学子们。青年毛泽东就曾在这里汲取过文化滋养,他后来提出了“取学堂式内容用书院式形式”{7}这一精湛非凡的教育教学观,大概与此不无关系。
虽然,我们绝对不主张现代语文教学机械学习这种“书院”教学制(也是不切实际的);但是,其朴实无华而又讲求实效的管理方法,其注重吟诵而又提倡潜心领悟的教学方法,其宽松自由而又不失严格的考核评估方法,都深合着汉语言教学的内在规律,都值得现代教育工作者好好思考与借鉴。
为了进一步表明观点,下文再就新时期语文教学与旧式语文教学作一点具体比较。
新时期语文教学与旧式语文教学的最大差别就在于:一个铺排张扬,注重表面化的热烈或热闹:讨论、合作、探究样样俱全,影、像、音、图个个不少;一个静虚沉默:市井嘈杂全躲避,静心专读圣贤书;一个注重“形而下”的步骤排列,一个注重“形而上”的内悟内化;一个注重局部的条分缕析,一个注重整体的直觉感悟……
比如作文教学,新时期的某些作文改革课,尤其是某些抓住一个有趣话题进行“口头作文”或“快速作文”的公开课,常常过分地张扬出一种热烈活跃的场面,而旧式写作教学则常常致力于营造一种静虚之境,致力于塑造学生的“淡泊宁静”的心态。
哪一种教学更切合写作的内在规律呢?从写作实践过程本身来说,“意在笔先”{8},文章的直接来源即深藏心中的“文意”。这种深藏的“文意”,只有在排除任何外界干扰的凝神贯注中,才能捕得到。这种静默状态与人们常说的“愤怒出诗人”并不矛盾,即使激情澎湃的大喜大悲,即使“出离了愤怒”的金刚怒目,要想化作激昂的诗章或战斗的檄文,也必须首先把这“喜怒哀乐”内化在、过滤在宁静的心中,然后才能在内成“意”、在外为“文”。“长歌当哭是必须在痛定之后的”(鲁迅),“辩不如默”(庄子),只有在一片虚静的境界中,文思才能腾跃起来,才能“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9};所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10}。
“至情言语即无声”,真正的写作教学,也应该渗透着这种静默精神。真正的作文课应该是一种排除一切喧闹的独特的精神操练场。写作教学的至境应该是沉思默想的静谧:在“寂然”中体味文理,在“悄焉”中参透文心。而这一点,也正是时下热热闹闹的语文课堂上最缺少的东西。
旧式语文教学在渗透着静默精神的同时,还有以下两个操作层面的问题值得我们深思慎取。
其一,旧式写作教学尤其注重写作的内在灵性的培养,而大量异彩纷呈的展现着这样“灵性”风采的古典诗文又为其提供着取之不尽的写作范本。中国古典诗文,无论“言志”还是“缘情”的,抑或是“载道”的,凡达到一定艺术境界的,都会从不同的侧面展示出丰富多彩的“灵性”。灵性是中国诗文特有的一种鲜活灵动的气脉。吟读古典诗文,你会从字里行间感受到一种连绵不断的内在气息——我们称之为“文脉诗气”。正如中医所谓的“经络气脉”不同于西医所说的“骨骼结构”一样,这种文章气脉与可以用提纲编列出来的“篇章结构”也是不同的。即使像《过秦论》《伶官传序》之类正儿八经的史论,也是一气呵成,字里行间暴溢出一股排山倒海般的语势语“气”。灵性又是一种极有东方韵味的情趣、妙趣。中国诗文常常以一种充满童趣的直观智慧或泛拟人化心态来观照自然万物,“挫万物于笔端”,与自然万物进行种种情味十足的对话、嬉戏、切磋,与自然万物达成极有情韵的默契。灵性还是一种洋溢着东方智慧才情的理趣,一种极富幽默感的调皮、调侃、诙谐。它是才智见识在行文中的自然流溢——把智慧哲理举重若轻地附着在、融化在感性充沛的艺术形象之中……
怎样才能教育学生领悟这种“灵性”呢?最有效的做法其实就是上述旧式语文教育所做的:让学生像苏洵、归有光那样,像岳麓山书院里的“诸生”那样,“直接面对古代原典的白文,自己去感悟其内在的意义和神韵,发现其魅力”,即使在“发蒙时,老师不作任何讲解,就让学生大声朗读经文,在抑扬顿挫之中,就自然感悟了经文中的某种无法(也无须)言说的神韵,然后再一遍一遍地背诵,把传统文化中的一些基本的观念像钉子一样地楔入学童几乎空白的脑子里,实际上就已经潜移默化地融入了读书人的心灵深处,然后老师再稍作解释,就自然‘懂了,即使暂时不懂,已经牢记在心,随着年龄的增长,有了一定的阅历,是会不解自通的。这样的教育法,看似不科学,其实是真正从中国传统文化自身的特点出发的。”{11}就是以这样的感悟为基础,经过反复吟读,再经过反复写作实践,学生往往就在润物无声中,在潜移默化中,让中国诗文的“灵性”内化为自己深层的写作素质,转变为吐纳自如的写作能力。
总之,写作是内在的精神灵动,不是外在的“巧舌如簧”或“手舞足蹈”——这本质上属于表演层面,不属于思维层面。所以,那种致力于表面“热烈”“轰动”的语文课,用来培养巧言令色之能或许还能奏效,若用来培养生花妙笔之才则恐怕难乎其难矣——“剧本”主要依靠作家的内在琢磨,“舞台戏”则主要依赖演员的外在演练;用训练演员的方式无助于“剧本”的创作!
其二,旧式语文教育在重视感悟写作内在“灵性”的同时,也注意汉语言文字本身规律的研究,重视文章外在篇章结构特点的研究,并在长期的实践摸索中总结出很多行之有效的写作方法,既有深刻的”合规律性“,又有实际的”可操作性“。这一类文章学的研究同样达到了足以让后人仰慕的高度。
比如,旧式语文教育让学生一上学就进行“属对”训练,“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这样趣味盎然的“对对子”,就是绝好地体现着汉字运用规律的语言训练形式。从今天的语文教学中,我们还能轻易看到它的踪影吗?
再如,工整对称的“四六句”——历来的文学批评常常将其笼统地讥之为“形式主义”,是不是过于简单化?还有和谐对称的格律诗——或五言或七言,吞吐着绵绵不断的柔情蜜意,吞吐着穿越时空的壮情伟力。说到这里,我们不禁联想到一个不好解释的问题:模仿西方的白话新诗已经问世百年了,为什么至今没有产生一首堪与唐诗宋词一比高低的扛鼎之作?……这些现象是否与我们主要以“方块字”来构筑学生能力大厦的语文教学有着绝不能割断的血脉联系呢?
又如,元代著名学者范梈所总结出的“起承转合”,就是对汉语文章结构的一种经典概括。可惜的是,这一积淀了我们汉语写作大智慧的经典文章范式,却常常被错误地当做僵化的“八股文”的代名词而不断地受到呵责!平心而论,今日花样翻新的种种文章结构的解说,又有哪一家能问心无愧地说已经真正超越了范氏的“起承转合”?
说到“八股文”,更是遭受着近代以来连续不断的口诛笔伐,在既定的舆论中,早已成为铁板钉钉的“僵化陈腐”的代名词。可是,“八股文”真的一无是处吗?真的没有一点可借鉴之处吗?仅就笔者粗浅的了解,“八股文”法中单是“破题”,就有“明破、暗破、顺破、逆破、正破、反破、分破、对破之别”,“由破题以至收结,语意必须连串,中间之出题过接皆用散句,乃点醒文义,使之一气相生,无板滞转捩迟钝之嫌”{12},这不同样讲究写作手法的多变吗?这不同样讲究文章气脉的贯通吗?而笔者有幸见识到的一些晚清举子的科场文章,与今天为人津津乐道的“高考满分作文”又实在不是同一个档次!所以,即使被骂为“陈年垃圾”的“八股文”,若冷静理性地研究一番,如能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对现代语文教学来说,也是绝非无益的。
像上面这样向中国古典语文教育的冰山一角不过是投去匆匆一瞥,其教学实绩就已经令我们汗颜了。个中原因自然是复杂的,比如有人就说过,古代的学生就学一门语文课,当然学得好了。任何简单化的概括都是片面的。其中复杂缘由,也远非小文所能蠡测的。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没有传承,就不会有创新!我们的现代语文教学只有真正传承了古典语文教育的朴素精神和灵性神韵,才能真正开辟出应有的大境界。
能够走进这样一种大境界的前提是,坚决彻底告别任人捏搓打扮的花哨的“语文”,坚决彻底抵制各种五花八门的“性”骚扰的“语文”,“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鲁迅),回归本色本分的朴素的“语文”。
{1}余三定《从学者自述类图书看学术大师的风采与神情》,《新华文摘》,2006.18
{2}刘海峰《科举制度应当如何评价》,《中国教育报》2005.10.19
{3}{7}奚少庚、张翼健《中国语文教学民族化问题刍议》,《中学语文教学》1992.1
{4}苏洵《与欧阳内翰第一书》
{5}余秋雨《文明的碎片》第133页,春风文艺出版社,1994
{6}冯桂芬《重儒官议》,转引自《文明的碎片》第133页,春风文艺出版社,1994
{8}语出自清代郑燮的《板桥题画》,刘熙载曾引入其著作《艺概》,用来概括某种写作规律。
{9}{10}刘勰《文心雕龙·神思》
{11}钱理群《学魂重铸》第199-200页,文汇出版社,1999
{12}商金鎏《清代科举考试述录及相关著作》第248-249页,百花文艺出版社,2005
(北京教育学院丰台分院 1000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