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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你17岁许过一个允诺哦

2008-01-28

祝你幸福·午后版 2008年2期
关键词:化妆师丫头化妆

榛 生

每一个17岁少女的心里,都会装进一个不怎么好的男人,我心里装的就是你。10年后,少女们27岁,纷纷出嫁。她们嫁的人,往往不是心底所爱的人,而是适合结婚的人。

1

人们说眼泪是世间最小的湖泊,你的湖泊真清澈。15秒的特写镜头,你把它从无到有,呈现得特别神奇。眼泪挂在你的脸上,并不蜿蜒,它只是越来越大,越来越重,然后,啪,砸在女主角的脸上。

女主角的妆花了,导演喊stop,我去给她补妆。我是这片场干体力活儿的丫头,没错,我就是你最烦的那个蹩脚化妆师,而你始终不记得我的名字。你骂:“丫头,烦人的化妆大丫头啊!”

反正不是古代,丫头不同于丫环。我坚定地认为这是个昵称。

现在你又在嫌我补妆太慢,害你把表情都浪费了。你这么一抱怨,我就更慢了。于是你不管三七二十一气极败坏地抽了根烟,唉,唐朝的白衣公子抽烟抽得像杆老烟枪,这真难以想象。

现在你应该是完全不记得我了,我也懒得向你解释。其实要是你能和我聊聊,你会发现我们曾在同一所高中读过半年的书。1996年,高三,你作为艺术类考生插班进来。你穿一双大皮靴坐在教室最后面。早上我不用抬头,听到那咚咚咚的声音就知道你来了;下午我打瞌睡,听到同样的咚咚咚就知道你跷课了。我坐在最前排的位置,和你隔五张课桌,你从不留意我,只是从我身边咚咚咚地走过。五张课桌的距离,也就是一生的距离吧。这么一想真是伤感。

不过我却一直记得那年你在圣诞节时给我们唱的歌,你真会给大家解闷儿。你唱了个又土又别扭的《大花轿》,“太阳出来我爬山坡,爬上山顶我想唱歌”。我们哄堂大笑。接着你声音一转,淡淡哼了另一首深情的调子:“我一转身离开的你,用我一辈子去忘记。”

2

戏拍得紧凑,一分钟都不浪费。你演男配角,古装白缎长衫,高挽发髻,戴一只颤巍巍的粉红绒球。你把大折扇哗啦啦抖落开,摇身一变成了个小流氓。你调戏了邻家小姐却真心爱上了她,她死时你得大哭一场,导演让你好好酝酿情绪。你重新抱着那个垂死的小姐,聪明的你不需要酝酿情绪,眼泪说来就来。

拍完了这场戏你得马上赶去另一个剧组,这一组是唐朝,下一场是明代,总体来说都是古人,不用卸妆,换件衣服就OK。据说在那个剧组你当上了主角,演一个不得志的穷书生,整天吭吭唧唧地搞文学创作,写诗写得吐了血。

你开着蓝色尼桑走了,一路上很多人看着车里这个浓妆艳抹的古装帅哥,吓得心惊胆颤又恋慕得魂不守舍。每天你走后我也总是魂不守舍,想起高三那年和你唯一一次的交谈是关于考试作弊。发下高考考号后,你大概发现了我和你有可能在一个考场,你就走过来,低三下四地一笑,你一直不知道我的名字,就喊:“喂,那个丫头,请你……”

“请你帮帮我,要是座位挨着的话。”

在1996年的夏天,你脸上还有一些青春痘,但你的整个轮廓已经非常英俊了。当一个英俊无比的男孩摇头摆尾地求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帮忙的时候,她会拒绝吗?

“帮了你怎么报答我?”我说。

你愣了一下,你没想到一向沉默的我也挺调皮,你就倜傥地开了个玩笑想让我受不了:“娶你为妻怎么样?”

那天我确实因为这个玩笑红了脸,扭头走掉。我回到家里看镜子,年少的荷尔蒙把我的脸弄得饱涨。我想着我最后是一本正经地对你说:“数学我学得也不好,帮不了你什么,不过英语我一定帮你。”

你还是嬉皮笑脸,说:“那谢谢你啦,老婆。”

无疑,你是一个轻佻的人。但是你轻佻得不令人讨厌,轻佻得狡猾、机智、幽默。你怎么轻佻都让人喜欢。我助兴地笑笑,你千恩万谢地走了。可是高考时天公却不作美,我们并没挨着,甚至根本没在同一个考场。我英语考了132分,唉,我多想分一半给你啊!

然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你了,但我一直记得你讨好地眨着眼睛,向我说的那些好话。那些好话像生命里的小灯火,把我暗淡的心房照得通亮,像盛夏的花房。

3

后来我上了大学,大学毕业,毕业工作。人生的流程里,我进的第一家公司在两年后垮了。失业大半年,有朋友介绍我去一个剧组做英文翻译。那是什么翻译啊,小影视公司的小剧组,译几个外国人的台词,人手不足时我什么都得干,服装道具,场记后勤,还得帮演员贴假双眼皮。后来我也就开始替他们化妆了。化着化着,他们发现我化得还行,有人指名道姓要唐小蛮弄她们的脸,唐小蛮也就当仁不让地走过去开工。

那段时间我孤单,穷,累,没自信。每天下班回家,煮一锅年糕,里面胡乱放点青菜,一边盯住电视一边吃。其实我不爱看电视,但是除了电视以外,我的屋子里没有什么能发出声音,我只好和电视做朋友。渐渐地也就迷恋上了。我看电视和别人的眼光不一样,我一般不看情节,就盯住演员的妆容瞧,瞧他们的化妆师有没有偷工减料。哟,这个眼角下的痣没用遮瑕笔,那条唇线明显化歪了。看到有的演员本来挺好看却被画成乌眼鸡,我就哈哈大笑,心想她一定是得罪了化妆师。

就这样,很偶然地,在一个枪战片里,我看到了你。你演黑社会大哥的小马仔,每一次火拼都出场,但始终没死成。

化妆师给你化的妆很不认真,也正因此,你的脸除了两管大狼毫似的眉毛外,没有动过多余的手脚,于是你被我认出来了。呀,你成演员了,你真的成了演员了!我捧着年糕忘了吃,只记得你在片中有一句台词是:“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有忘记大哥您的恩情!”

4

后来我跳了几个剧组,就再也没有人知道我是学英语的了。我也不渴望拿英语混饭,当个化妆师不也挺好嘛。渐渐地我也爱上这一行了。你看,有阳光的化妆间里,成打的粉底、腮红、眉粉、唇膏、眼影,成打的假睫毛、假头发、假鬓角、假胡子,还有做皱纹用的胶,女妖精用的红指甲,演秃子或清朝大臣用的头套。这些东西多好玩呀!每天,演员坐在镜前,红的粉的蓝的绿的颜色一笔笔画在脸上,让人想起杜牧的诗句:“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绿云扰扰,梳晓鬟也;渭流涨腻,弃脂水也;烟斜雾横,焚椒兰也。”

作为一名化妆师,我却从不化妆。妆是彩色的尘埃,扑在脸上,会令我打喷嚏,会令我觉得脏。但是长年累月下来,我指甲缝里积存了红的橙的胭脂屑,我手指上有削眉笔时留下的小小刀伤。我跟程双认识的那一天,他看着我的手,大惊小怪地问:“啊?原来化妆也是体力活呀!”

他是来演群众演员的,有三句台词,剧组给了他一百块。他跟财务讨价还价,争取到了两百块。我替他卸妆时,他说你轻点,我脸上贴的胡子太多,撕下来特疼。我就用了足足半个小时,用极轻的手势把胡子从他的小白脸上一撮一撮撕下来。整个过程里,他的眼睛骨碌骨碌乱转,盯着我看,撕完胡子他说:“你心真好,等拍完戏我请你出去玩吧。”

后来我跟他出去玩,他说他喜欢我。因为他说我“非常善良”。而我呢?我也喜欢他吗?如果非要让我说一个喜欢他的理由的话,也许就是他喜欢我。像是某种报答,他吻我时我从不拒绝,他解我衣服的扣子时,我也帮他解。我怎么穿了这么一件扣子繁多的衣服来约会呢?大概是我没想到初次约会就能导致这样的局面。可是我并不惊慌,我也不觉得不应当。

那天晚上,我和程双在宾馆的床上看了会电视,我又转到有你的那部连续剧。在戏的结尾你剃了个大秃头,居然离开凡尘去当了和尚,我想这个编剧还真是有幽默感,挺能整人。

5

我猜我应该有机会遇见你,这不,2005年我们真在一个剧组了。你现在已经是个大明星了,你冲我们这些工作人员发发脾气也是情有可原。你喊我:“喂,化妆的那个丫头,你怎么那么慢啊!”我觉得委屈又想笑,过来给你补妆,心想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一个急性子了呢?

冬天拍夏天的戏,你冷得直发抖。但还要一脸轻快,装作很热,还要有风扇呼呼地吹你,让你衣袂飘飘。说话时呼出白气怎么办?有办法,讲一句台词前含一口冰。我看着你冻得口齿不清还要装模作样调戏着王府里的小姐,把折扇这样那样摇着,我忍不住一个激灵一个激灵地揪起心来。

可是你又在骂我了:“唉,你真笨啊!去去去,我自己来!”

你推开我,自己拿起刷子扫腮红。我看了看你,我并非对你表示不满,我只是想近距离这样看着你,看看如今的你,和那长满青春痘的17岁的你有什么不同。你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你说:“看什么看?”

妆补完了,戏NG过,你今天的十万块到手了,你开着你的蓝色尼桑走了,锃亮的车卷起细小的金色尘埃。没一会儿车退了回来,你从车里探出头,勾勾手指对我喊道:“丫头!”我迎上去。你说:“你怎么看着有点儿面熟?你是不是师大附中的那个,唐什么来着?唐小蛮吧?”

6

那天我们并没有更多的交谈,我只是站在你的车旁边,听你胡乱地赞美我:“好女生,怎么来剧组了?变漂亮了嘛唐小蛮!”

“哪有啊,还是老样子!”

你不知道,其实你夸我别的都好,就是不能夸我漂亮。因为我真的从来没有漂亮过。我所能做的,只是让别人漂亮。谁说过化妆师就一定要漂亮?但你坚持说:“眼睛变大了!”

此后的剧情里,你从少年迅速变老年,唐朝的公子哥在老年时的境遇不太好,你演他的风霜暮年,弯着腰,驼着背,让我心酸。我一边看你拍戏一边给程双发短信,程双现在做生意发了笔横财,我要看看他能不能娶我,他说:“不娶你娶谁啊。”

后来,这部戏拍完,你也就走了。在走之前,你忽然问我:“你结婚了没?”

于是我说:“大概下个月吧。”

你说:“啊?这么快啊。”

我点点头。

你忽然皱皱眉,咧出一个顽劣的笑,仿佛又成了那个17岁的少年。你说:“那娶你的不是我了?”你哈哈笑着,我也哈哈笑着,17岁时的玩笑被延续下来了,但我们对它的态度却是如此坦荡大方。但你走后我却想,我是想错你了,原来你没有那么薄凉和健忘。当年那个小玩笑,那几句小破话,你这不是还记得。你没履行它但你记得它,这令我感动。

你的车开远了,我站在原地,想起当年教室外你轻易许下的允诺。我一直记得这个允诺,它在我心里像块银子,沉沉地化不掉,我唯有渐渐去适应它,用我温柔的心给它包一块缎子一样柔软的膜,它就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被回忆屡次摩擦,变得明亮,我暗沉的生活因此被照亮。

其实圈子里人人都说,你没有哪样好,只是帅和有钱。但是一个人爱另一个人需要种种考量和理由吗?不需要啊!何况,每一个17岁少女的心里,都会装进一个不怎么好的男人,我心里装的就是你。

10年后,少女们27岁,纷纷出嫁。她们嫁的人,往往不是心底所爱的人,而是适合结婚的人。幸福不幸福是另外的事,反正下个月,我要结婚了。

编辑 赵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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