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那么凉
2008-01-28凌九九
凌九九
阮小棉后来才知道,她和罗漠之间的缘分,原来是这般残忍。
1
阮小棉从来不相信一个男人会这样痴情。她以为痴情的都是女人,像杜十娘,像刘兰芝,甚至是那个修炼了千年的白娘子。可是罗漠的寻人启事在晚报上铺天盖地地登出来的时候,阮小棉还是有那么一点感动了。
他在那则寻人启事上对一个偷他钱包的贼说,他什么也不要,就只要钱包里的那张照片,他女朋友已经去世,这是他唯一拥有的她的东西,他什么都可以不要,却不能失去它。后面有详细的姓名、电话、qq号码、E-mail和地址。字字真挚感人,简直可以去拍爱情片。
阮小棉把报纸折成飞机,坐在楼顶掷出去。她不相信这样的爱情,那都是作家和剧作家们编出来骗人的东西。楼顶的风很大,把她的裙子鼓起来,袖子也鼓起来,她用手拢一下袖口,扎住,就变成了很复古的宫廷灯笼袖。
纸飞机飞得很远,再慢慢滑翔下去,安安静静地扎在街心花园的草丛里。阮小棉看着它,久久地看,真想自己也和它一样,那么轻那么轻,可以滑翔,坠地的时候没有一点声响。
她出了好一会儿的神,最后把一只黑色皮夹从她的大包里翻出来,打开去看照片上的女人。她头发很长很直,笑容明媚,尖下巴弯眼睛,右脸颊有一枚酒窝。真美,难怪那个叫罗漠的男人失了魂魄。
第二天的晚报,仍然有那则寻人启事。阮小棉只看了一眼,便又折成了纸飞机。这天风很大,飞机飞了一半就被刮得东倒西歪,撞到树上,机头弯起来,病恹恹地坠下去。
第三天仍然是有,第四天,第五天,一个星期过去。第十天的时候,阮小棉终于把那张报纸留下来。她记下了他的地址,芙蓉里五段18号。
2
阮小棉来到芙蓉里五段18号。这是一处独门独户的庭院,两层,不远处是本城最大的超市和公园。她利落地翻过铁门,把那只黑色皮夹放在门口,按一下门铃,再迅速地翻出去。
她没有把钱放回去,她到底还是一个贼。
她躲在墙后看着门打开,一个男人走出来,个子很高,穿着深蓝色的毛巾浴袍,棕色头发,脸很消瘦,有很明显的鼻唇沟。她看不见他的眼睛,他低着头,额前的发一直挡到了鼻子。
男人把钱包拾起来,抬头张望。这下她看到了他的眼睛,不大,但是很清亮,与那天不太一样。她满意地拍拍手上的土,把手插在裤兜里,大摇大摆地走到超市里去。
她很开心,一路吹着口哨,买了一大盒德芙巧克力、一包抽取纸巾和一瓶诗芬直发营养水。到家的时候她忽然想,为什么要买直发营养水呢,她明明是卷发。对着镜子看自己,一直到腰的大波浪,毛茸茸的大眼睛,像极了蔡依林。可是她的下巴是圆的,没有尖,脸颊上也没有酒窝,没有照片上的女人那么美。
洗好澡,天已经黑下来,她按照报纸上的电话发了一条短信给罗漠,钱包收到了吗,照片无恙吧。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问,她分明亲眼看到钱包安全地回到了他手上。一会儿罗漠的短信回过来,收到了,照片保存得很好,谢谢你。
她忍不住笑起来,一边吃巧克力一边笑,她觉得这很滑稽,一个被偷的人对贼说谢谢,原因是收回了一个分文都不再有的钱包。她再发一条说,你钱包里的钱真不少,我正在吃用你的钱买的巧克力。
罗漠居然回,是德芙吗?
阮小棉觉得这个男人真是有趣极了。她说,是德芙,榛仁的。
他说,你发短信给我,不怕我知道你的号码之后让警察来抓你吗?
她说,你不会找警察的,知恩图报,我把照片还给你,你该感激我。
他们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无聊的两个人,她忽然想,于是没有再等他回短信就关了机,三五下穿了外套,一个人爬到楼顶上看月亮。
月光很凉。
3
天刚刚要黑下来,顾盼打电话找她上网,约好在上海路网吧。她到了,他却没到,网吧里到处都是些在打魔兽的男孩子,有些已经不再是孩子,但仍然对这种虚拟的游戏世界充满热情。阮小棉是羡慕这种热情的,她的童年很短暂,从十二岁开始就看清了这个世界,她没有幻想,没有渴望,没有追求。在这个懵懂的世界上,她很清醒地活着。她才二十二岁,却像是历经了几十年的岁月沧桑。她真想醉一次,这种清醒有多么痛苦,只有她自己知道。
阮小棉悄悄加了罗漠的qq。他真坦荡,qq的名字就是罗漠,头像是那个很像三毛的圆鼻头小子。一点也不像他呀,他那么成熟,她想。
资料里有他博客的地址。黑色背景,白色字,很安静地记录一些琐碎的心事。背景音乐是一首哀伤的琵琶曲,依稀有几分熟悉,阮小棉想了好一会儿终于想起来,那是《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里的曲子,徐静蕾在这首曲子里用她低柔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念了好多感人的独白。阮小棉是感动过的,也是哭过的,她一直以为这样才是爱情,爱是一个人的事,纯粹,不求回报,甚至不必拥有。可是这是假的,是骗人的,徐静蕾在骗人,那个奥地利的茨威格也在骗人,这种爱并不是没有,可它不可能这样长久,人都是有欲望的,何况那几乎是一个女人颠沛流离的一生。
罗漠的文笔很好,笔触淡淡,直指人心。阮小棉这才知道那个女人叫楚西。他提的并不多,但是阮小棉能感觉到他的每篇日记里都隐约地充斥着这个名字,在他介绍的每日流程里,在他写的读书感言里,甚至在他拍下的新买的衬衫照片里。读着读着她就明白了,这是一种感情,一种思念,一种爱。她不知道他们的故事,不知道她为什么失踪,但是她知道罗漠是深深地爱着她的。或许因为失去,或许因为遗憾,这份爱随着时间的流逝只能越发深刻。
她真羡慕他,起码他还有爱,而且他爱的人已经不在。如果她还在,可能他们现在也成为了一对怨偶,可是她不在了,这样他的爱才得以永生。
顾盼来的时候她迅速地关了网页,他笑着说,看什么呢这么神秘,不是黄色网站吧。她没有理他。他找一些人来打CS,她也玩,顾盼问她选什么,她说匪。
当然是匪。她本来就是盗,盗和匪有什么不同,只是多了那么点技术含量。
顾盼选的是警,枪法很准,阮小棉总是刚露个头就被他爆掉。他最后点了支烟笑说,连这两下子都没有,就不要当贼。
她刷地坐直身子。顾盼说,你干嘛。她又缓缓靠在椅背上,说,没事。
她知道他是无心的。他根本不知道她是贼。
4
顾盼总是说阮小棉有失忆症,连他们相识时那么精彩的情景都不记得。他告诉她,那是他第一天穿上警服,路上有人喊抓贼,他拔脚去追,有一点紧张,手心里都是汗,追得正酣时撞到阮小棉,把她撞到路边的大树上,肩膀脱了臼,一个顾此失彼,贼便趁机跑得影子都没了。
其实阮小棉是记得的,她在装傻。她总不能告诉顾盼,那个贼她认得,叫老八,他们是同伙,她也是故意被顾盼撞倒,好让老八逃之夭夭。
她知道顾盼爱她,凭良心讲,他也算才貌出众,虽然职业危险了点,较她却也不相伯仲。可毕竟一个兵一个贼,不该走一条路,更不能上一条船。
她清楚自己该找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平凡一点,老实一点,很爱她;或者流气一点,与她同流合污,结婚若干年后,各自鬼混;再或者,干脆不要男人。
既然没有爱情,那么为什么非要找一个男人。排解孤独吗,不不,她并不孤独。
可是最近她变得反常,开始迷恋上网,坐到电脑前,就情不自禁敲下罗漠的博客地址。她知道这很危险。一部韩剧里说,爱在初期是一种渴望,一个人渴望着另一个人的时候,荷尔蒙分泌雌激素,这种渴望持续下去,便成了爱情——这是罗漠写在博客里的句子。有人在留言里对罗漠说,看不出你这样成熟的男人也喜欢看韩剧,他回复,是楚西喜欢,她不在了,我就代替她看下去。
阮小棉不是那么容易感动的女子,她坐在电影院里看《泰坦尼克号》的时候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可是看到这句话她哭了。在这一刹那她开始相信爱情。活着也好,死去也罢,哪怕仅仅是爱着爱情本身——这个男人对他的爱人所做的一切,无法不让人动容。
这样有情有义的男人,该是能托付终身的吧。
她去罗漠的论坛,那是他与楚西相识的地方。她申请了一个ID,取很乖巧的名字,她总是想起那头柔软的直发和甜美的酒窝。罗漠是版主,他与楚西的故事论坛里尽人皆知,可是谁也不肯提起。阮小棉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去查楚西的旧帖子,很多,密密麻麻显示了好几页,随便点开一篇来看,都是字字珠玑。难怪罗漠会爱她,她是这样一个慧质兰心的女子。
阮小棉是相信缘分的,她觉得他们三个人之间存在着一种缘分。她、罗漠,还有楚西。
5
阮小棉一直是记得楚西的。楚西那天穿一条纯白吊带真丝连衣裙,头发一直到腰那么长,没有染也没有烫,出水芙蓉一样清新。她拎着名牌的手袋,从一辆黄色polo的驾驶座走下来,阮小棉一直看着她走进超市。
她偷了她,因为嫉妒。在购物车里顺手拎起她的手袋,又迅速地转手给了老八。楚西没有看到阮小棉,一直追老八到马路上,边追边喊抓贼。阮小棉若无其事地站在她身边,在顾盼追上来的时候轻描淡写地迎上去。她对楚西的脸记得很清楚,她做梦都想成为这样的女人,这样美丽优雅,这样完美。即使在那样狼狈的情景下,仍然从容不迫。
她没有想到还可以遇见罗漠。这个城市真小,公墓旁的花店里,她去买花,罗漠也买,他付钱的时候,敞开的钱包里楚西的照片太醒目,阮小棉一眼就认出来了。她看见他献花到楚西的墓前,阮小棉才知道,原来那个美丽的polo女人已经不在了。
如今她把一切都告诉顾盼,最后她说,你知道了吧,你是警察,我却是个贼,你有大好前途,别和我搅在一起了。说完就把他推出去,喀一声锁了房门。任他在外面敲了良久,铁了心不开。
她是决心要和顾盼划清界线了。本来准备为自己留一条退路,实在找不到男人,就收手嫁了他吧,可是她忽然改了主意。她知道自己爱上了罗漠。为一个人等待,为一个人流眼泪,这不就是爱情吗?
爱罗漠有多苦,她比谁都清楚。她是不能和楚西争的,连对手都没有,这场仗注定打得艰难。可这没有关系。她可以没有爱情,但是当爱情降临的时候,她必须对它忠诚。
她在论坛里问罗漠,会折纸飞机吗?
罗漠说,我小时候最喜欢做两件事,一件是折纸飞机,一件是看月亮。可惜现在的空气太浑浊,月亮不像以前那样美丽了。
她说,去山顶吧,今晚。
他笑了,说好。
6
阮小棉躲在山顶的一棵大树后面,看着罗漠坐在大石上,一动也不动地等了她一个晚上。罗漠最后离开的时候,月亮已经变成朦胧的惨白色,太阳从另一面蓬蓬勃勃地升起来。她透过树叶的缝隙看到他的脸,很平静,没有悲喜。那天的月亮很好看,又清又亮,她真想走出去坐在他身旁,把头靠到他肩膀上。那是她长久以来的梦想。
可是,她不能。
她开始相信命运,是命运不让她和罗漠在一起,否则不会在她马上去见罗漠的时候,顾盼来找她。
那天下午她穿上最美丽的衣服,打理好自己的一头长发,满心欢喜地准备去山顶见罗漠。顾盼就是在这个时候敲了她的门,告诉她,他在局里的档案上看到了楚西的死因。
楚西死得很惨,那是两年前本城轰动一时的一次巴士挟持案,她被歹徒用匕首割破了喉咙,血喷得到处都是。顾盼拿来的旧报纸上有她的照片,睁着眼睛,纯白的吊带真丝裙染成了鲜红。报纸上写,这位美丽的女子只有二十三岁,在一家外企供职,有自己的私家车,那天刚刚被人偷走了手袋,丢了钥匙没办法开车,这才坐了巴士。
阮小棉想起了楚西的黄色polo。她顺着墙缓慢地滑下去,坐在冰凉的地板上。
她终于知道自己和楚西的缘分是什么。楚西是因为她而死的,她害死了楚西,这就是她们的缘分。
她还有什么脸面去见罗漠,有什么资格对他说,让我代替楚西来爱你。
如今她坐在这里,坐在一年前罗漠曾经坐过的地方,她能感受到一份冰冷,顺着地面一直侵入到心里面去。她相信罗漠当时一定也是一样,一样的无助,一样的悲伤。
她把最后一张登着罗漠的寻人启事的报纸拿出来,铺开到腿上,很认真地去折纸飞机,边边角角,对得无比整齐。最后对着它呵一口气,用力地掷出去。
纸飞机从夜空里划过去,闪一闪,没了踪影。
夜那么暗,月光那么凉。
助理编辑 王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