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鹅
2008-01-19田耳
田 耳
编者按:1997年12月26日,在纪念毛泽东同志诞辰104周年之际,集收藏、展览、研究、笔会、学习班等多种功能为一体的“毛泽东文学院”在长沙市举行落成典礼。现在十年过去了,这座文艺殿堂为我省贡献和培养了大批青年作家和各类文艺人才。特别是近六年来,每年一届的“毛泽东文学院中青年作家班”为“文学湘军”的重新崛起,起到了功不可没的作用。其中田耳、谢宗玉、修正扬等青年作家取得了令全国文学界瞩目的成绩。他们的作品在《收获》、《人民文学》、《天涯》等全国核心期刊频频亮相,田耳的小说获得了第四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这些成绩的取得,和“毛泽东文学院”的悉心培养是分不开的。在 “毛泽东文学院”成立十周年之际,我刊特意推出田耳和修正扬的小说新作,以表达我们对“毛泽东文学院”的敬意和庆贺。
外婆顶多能宰杀一只鹅。再大一点的禽畜,我没看她杀过。
现在外婆很老了。我刚有记忆的时候她就很老,那时她六十来岁,显得比同龄的老太太老相。现在她八十多了,当然老得更不成样子,眼珠成天堆在垂塌的眼皮底下,有时候会突然鼓凸出来,瞥我一眼。
早几年,有个北方女孩来到我家,看见我的外婆时,她捧着外婆的手说,外婆,你真老呵,你都那么老了!她又摸摸外婆的头发,说,外婆,你的头发差不多全白了,你太老了!外婆只是呵呵地笑着,看着那女孩她很高兴,晓得她过来是要嫁给我的。外婆听不清女孩说些什么,她耳聋。
外婆耳朵并没有全聋,还残存有微弱的听觉。我只有把嘴巴凑到她的耳边,用响雷般的的音量跟她说最简短的话,她才听得见。看见我跟外婆说话的样子,那女孩嗔怪我说,你怎么能这样跟外婆说话?你怎么这么凶神恶煞啊?我是被冤枉了。我也不想这么大声,搞得自己很累,像跑了几圈步一样,还有不孝顺的嫌疑。
那天外婆问我,崽崽,今天杀个什么?家里来客,外婆死活要宰杀一只禽畜,一般杀鸡杀鹅,有时也杀鸭。要不然,她就觉得待客不周,有失礼数。
我说,鸡。
她没听清,又问,鹅?
我再一次地说出那个字:鸡!
外婆这下听懂了,当天就杀了一只乌骨鸡炖汤,款待那个女孩,吃饭时老是往女孩碗里挟大砣的肉,比如说鸡腿。外婆笑吟吟地看着女孩把鸡腿一点一点吃下去。外婆故意把鸡腿剁得挺大,捎带着半爿鸡架。女孩挺客气地跟外婆说谢谢,然后又挺为难地、非常无辜地看着我。我则眼神坚毅地盯着她,示意她下劲地吃。她正在节食减肥,而那只鸡腿,相当于她一星期的肉食摄取量。
不久那女孩把她妈也带了过来。她跟她妈相依为命活过来的。这是她的原话。她没有跟我谈到她爸,我想她爸是死了或者是和她妈离婚了。后一种情况的可能性大一些,因为要是死了,不至于避口不谈。她妈说来就来了,是一个从中学退下来的特教,教外语,人也忍不住有些洋做派。
准丈母娘来的那天,外婆又问我,说,崽崽,今天弄个什么吃?说话时,外婆化掌为刀做了个宰杀的动作。
我凑过去说,鸡。
外婆说,鹅?
我点点头,说,那就鹅吧。
外婆就笑了,很高兴。我就去买大肥鹅让她杀。外婆已经很久没杀鹅了,我估计她杀鸡已经杀得有些厌倦。外婆杀鸡时会自言自语地说,就死了?一点都不经刀。
我到农贸市场买了两只大肥鹅,把鹅脖子绞在一起再用草绳绹住,然后像挂搭裢一样把两只鹅挂在肩上。那两只鹅在我前胸后背晃悠着,不至于发出令人烦燥的叫声。
我一进屋,我那个准丈母娘就捂着脸说,呃,买嘎得!造孽呀,怎么能把鹅绑成这个样子呢?我看看准丈母娘杂糅的腔调和怪异的表情,憋不住想笑,好歹没笑出声。
那两只鹅都肥嘟嘟地,比仔猪还贵。外婆干瘦干瘦的身躯往两只鹅前面一站,仿佛又缩了几圈水。那两只鹅看见外婆走来,就兴奋地振振羽毛,发出“嘎缸嘎缸”的叫声,颇不把外婆放在眼里。我也替外婆担心起来,想拿过外婆手中的刀,宰杀其中一只鹅。但外婆是个霸蛮的人,她从来不觉得自己老了。外婆说,你会?你杀得死?你以为这是切豆腐?一直以来,外婆都认为我不会杀鸡杀鹅,从来不肯让我动手。
准丈母娘本来在屋里唱着卡拉圈K,唱外文歌曲《爱你在心口难开》:哦哦耶耶,阿漏屋油摸然阿砍涩……听到外婆操刀杀鹅的动静,她忍不住撂下话筒走出来,想看宰杀的过程。她又要看,又要半捂着脸,上颚的牙齿把肥厚的下嘴唇咬得发乌。那年,外婆有七十九岁。七十九岁的外婆非常麻利地宰杀了一只肥鹅,并用干枯的手把放过血的鹅摁在地上,只到鹅一点都动弹不得。
准丈母娘透过指缝,胆颤心惊地看完整个过程,一派行将晕厥的表情,却挺了过来。准丈母娘的作派,不可避免地令我想起了小流氓们挂嘴边的一句俗话:小妹子看鸡巴,又爱又怕。我想到这句话时我就自责,自我批评地说,你怎么能想到这句话呢?她毕竟是你的准丈母娘呵!
在外婆往鹅血里羼糯米的时候,准丈母娘才回过神似地尖叫一声,说,我的妈呀,真是太造孽了,太歹毒了呀。
外婆忽然扭过头,眼珠倏地翻出重重眼翳,盯了我的准丈母娘一眼。外婆眼神里有些难过,不晓得她听见了哪个字眼——外婆顶多也就从这阵尖叫里听得一两个字眼。
这倒没有影响准丈母娘当天的胃口。吃晚饭时,就属她吃鹅肉最多,还一劲地夸外婆厨艺好,这鹅肉炖得肥而不腻,嚼着有点糯,口感格外好。她说,以前她帮某刊物翻译过一篇文章,说这鹅肉的营养特别地高,但国内的人还不大懂得吃。她还说,鹅身上最有营养价值的是肝脏。她说这个的时候,我心领神会地翻弄那一盆鹅肉,好不容易把那块鹅肝搛了出来,送到她碗里。准丈母娘吃完那块鹅肝,吧叽着嘴,忽然又说,她从来不杀生,因为晕血。她还说,我这个人,嗯,看不得那些生灵慢慢死掉的样子。
那次她们娘俩来我家里,我还带她们去张家界玩了一趟。周围一带地方,也就张家界那几块石头有得一看。结果那次闹得很不愉快,在山上,有几个拖鼻涕的小孩要给我们唱山歌。他们迅雷不及掩耳地唱了几句,然后撵脚问我们要钱。本来,十块钱可以打发掉这些小孩,可是准丈母娘说,不准给这些小杂种钱,还讹诈了,得了?小孩没搞到钱,用方言骂了句脏话。准丈母娘虽然听不懂,但看得出来小孩在骂脏话,立刻就拉长了脸,蹿过去搧了那小孩一巴掌。巴掌挟带着风声灌进了小孩耳朵眼里,只一巴掌,就把那小孩搧晕了过去。我想,准丈母娘搧巴掌的技术八成是祖传的,又快,又准,又狠。后来花了五张老头票,才把这事摆平。
我当着公安的面,把五百块钱递到了小孩的家长手里。那家长就说,谢谢,谢谢。这时候,准丈母娘狠狠地乜我一眼,眼神中夹杂着数不清的埋怨和失望。
那一刻,我想,也许她确实喜欢小动物。如同她自己说的那样,只要是看见流浪的猫和狗,她都会舍几顿猫食狗食,因为她不忍心看见猫啊狗啊饥肠漉漉的模样。我又怀疑,那是由于猫啊狗啊不会死皮赖脸地给她唱山歌,完了还要十块钱。
准丈母娘很快回她自己家了。临走前,外婆又宰杀了另一只鹅炖好,装在密封盒里让她带路上吃。准丈母娘走了以后,那女孩跟我还呆了一段时间,但她明显在冷落我,我也扭转不了这种局面,心里很憋。
有一天,我们在自己的房里看电视。中央某台有一档节目,请了几位名牌大学退下来的博导大妈,讨论关于动物的话题。有个面色和蔼的大妈说她从来没宰杀过禽畜。她认为,对动物表现出爱心,正是人类的一种进步。试想,一个人如果对动物都关心呵护,宠爱有加,遑论对人了,那还能不温良恭俭让仁义礼智信?
女孩坐在我身边嚼着生黄瓜,吧唧吧唧嚼出一片嘈杂。她听了那位大妈的观点,百分百地赞同,狂点头。
我眉头一皱,表示反对。我说,对动物好的人,不见得对人也好。这些博导大妈,她们之所以说这种话,只不过是晓得环保和爱护动物这些概念眼下很时髦,很洋派。其实,她们是最爱赶时髦的。你看你看,都当外婆的人了,眼影还晓得挑国际最新流行款色呢,跟你那猫眼一个样。
女孩鄙夷地看着我,说,你以为你是谁呀?
我倒是想出一个例子,不晓得能不能说明问题。我说,有一个人疯狂地喜欢蓄养小动物,会为一只死狗伤心好几天,但对人却不怎么友善。他的名字叫希特勒。
女孩又把黄瓜嚼短了一截,忽然敏感地嗅到了什么。她问,你是在说我妈是吧?
本来我可以抵赖,但在那时那刻那间屋子里面,我看着她嚼黄瓜的样子,听着她嚼黄瓜嚼出的汁水四溅的声响,忽然懒得骗她。我说,真聪明,又猜对了。
她一下子就把脸拉得有黄瓜那么长。
外婆顶多也就能宰杀一只鹅。她以前在县民贸局的职工食堂当大师傅,宰杀过无数的鸡鸭还有鹅。但是她跟我说,圆毛畜牲她从来都不敢杀。
这么多年以来,我和外公外婆住在一起。我父母都在外地工作,难得回来。倒是我舅舅时不时会开着他那辆破柳微,时不时踅进这院子里。
我记得有一次,舅舅走进家里,怀里抱了个东西,像是抱了一个崽。我晓得那不会是我表妹。我每个表妹都有十几岁了,百十斤重。舅舅把怀里的东西放下来,我这才看见那是一只黑色的羔羊,三十来斤。舅舅冲我嘿嘿一笑,露出烟牙,说,刚才我把车停在路边撒尿,结果这小把戏自己跳到我车箱里了,我把车开了老远才晓得这回事,就懒得退回去了——按说应该学雷锋退回去,没准人家还当我是偷的哩。
舅舅的运气总是很好,总能在跑车的途中捡到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有时候是一把数额不小的钞票,有时候还会是非常漂亮的女人。所以这回他捡了一只羔羊,谁都不感到意外。后来他就发了些财。像他这么有运气的人,没道理不发财。
当天,舅舅背后还跟来了一帮朋友,他们鱼贯而入,吸溜着口水,准备敞开肚皮吃一顿全羊火锅。舅舅把外婆叫到羊跟前,附着耳朵说,妈哎,弄一锅炖羊咯。然后舅舅化掌为刀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外婆也会做这个动作,他们娘俩做得非常相像,甚至不难看出一些遗传因素。外婆这才看见那有一只黑羔羊。她大惊小怪地发出一串声音,蹲下去抚摸着羔羊,说,我还以为是一只狗,原来是一只羔羊。
外婆不肯杀羔羊,此前她也从没有杀过羊。幸好家里面还养得有鹅,外婆说,那我杀一只肥鹅,这只羔羊先摆一摆——也太瘦了啊。舅舅觉得吃鹅也不错,就让外婆杀鹅。舅舅的那帮朋友也高兴,他们说,吃鹅吃鹅,先吃鹅,拢后再吃羊。日他娘哎,一顿变两顿,划算。
那只羔羊就在家里养了下来。外婆每天去菜市买来菜头剩叶,切碎了喂这羔羊。外婆看那只羊时,眼神和看鹅看鸡时完全不一样。外婆喜欢这只羔羊,羊吃菜叶的时候,外婆会抚摸着羔羊乌黑的毛,嘴里发出浑浊的逗小孩般的声音。羔羊很黏人,和鹅和鸡完全不同。它用那笋芽一样的抵角往外婆的膝盖上磨蹭,还会咩咩地叫。外婆听得见羔羊的叫声,也许是看见它张嘴的样子。羔羊一叫唤,外婆就会开心地笑起来。
其实,那羔羊应该比一只鹅更好宰杀。鹅的力气蛮大,有杀鹅经验的人都晓得。而且鹅天生不怕人,在人面前总是有心理优势,犹如我们国脚恐韩但不恐日,虽然一样地踢人家不赢,但是心里不怯。所有的鹅都误以为自己能够对付得下个把两个人。
舅舅老是来家里看看,那羊养得有几多肥了。但外婆不肯杀羊。外婆说,它蛮黏人的,有时外面有人,它也会叫两声,跟狗一样的。舅舅就喷着鼻息笑了,拢到外婆耳边说,妈哎,未必你还能听见羊叫?外婆听不见舅舅说些什么,眼神发懵,但她不愿意把羔羊杀了。她总是说,不够肥,杀了造孽。
我看得出来,外婆其实把羔羊看成和狗和猫差不多的东西,用外婆的话说,那叫“圆毛畜牲”;而鸡鸭鹅之类,则被她叫成“扁毛畜牲”。以前外婆杀鸡杀鹅会念一段《往生咒》。我记得有那么几句:扁毛畜牲,不死不生;不死不生,早死早生;六道轮回,托生做人……每次都这样超渡,外婆嫌累赘,就不念了。在她的观念里面,宰杀圆毛是很残忍的事,是造孽;而扁毛禽类,天生就应该挨刀的。这是个观念问题。
如果在外婆的观念里,圆毛也是天生应该着刀的,那么她会不会杀这只羔羊?观念和一种母性的本能,在对待一只羔羊的问题上各占得有多少比例?
我漫无地想像着外婆杀这只羔羊的情形。我也晓得随着羔羊的成长,外婆越来越动不了这个手。
舅舅终于等得不耐烦了,他那帮朋友还记着羊的事情。也许这只羊,不是他一个人捡来的,是他们合伙捡来的。有一天外婆出去买菜,舅舅瞅准了时间来我家里,拎走那只羊。羊已经很胖了,舅舅刚把羊拎出门,我就听见外面一群人啧啧的声音。
外婆回来以后,问我那羔羊哪里去了?我懒得说话,做了个把方向盘的动作,外婆就晓得是舅舅来过了。其后几天,外婆总是一派闷闷不乐的样子,因为后天耳聋,她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时不时扭开大门走到外面,往路上觑几眼。
其实我也能宰杀禽畜,而且杀得有蛮多。读大学的时候我所在的班统统都去租住农民房,经常逃课,凑在一起聚餐,还用瓷碗喝火酒。操,那大学生活过得,有几分梁山泊的酣畅味道。我想在同学里面混些人缘,琢磨着得在聚餐时露些手段,就学着外婆杀鸡杀鸭,但没杀鹅。省城那地方的人几乎不吃鹅,菜市场也很难买到。捱得有两个学期,同学都晓得我宰杀扁毛禽畜有一手,一聚餐总是率先想到我。
也许是从小看外婆杀鸡杀鹅看得多了,有了良好的积淀,我头一次杀鸡就顺手得很,放血也放得格外干净,一旁观瞻的女同学故意发出大惊小怪的声音,觉得我这个人以前杀鸡如麻。根本不是那回事,但这让我着实得意了几天。
我甚至还杀过猪。有个初中同学十五岁就开始跟他叔学杀猪。我去过他那里,在那个乡镇,他找不到卡拉圈K也找不到按摩店子娱乐娱乐,于是说,我教你杀猪吧。我说要得要得,就杀了一只猪。猪的皮层肉质层都很厚,那刀是一截一截喂进去的,很快感。我那个同学挺惊讶,因为我那一刀下去干脆利落,毫不犹豫,正是他指给我的那个部位。他夸了我几句,我沾沾自喜的时候,他又说,其实杀猪不难,当一个屠夫,难的是攒一股力气把猪皮吹胀。我明白了,原来是这样。那天他教我从猪脚拐处开一个口子,嘬起嘴朝口子里吹气。但我始终没能把那头猪的肚皮吹得膨胀起来。
我没杀过鹅。
虽然没杀过鹅,我也能强烈地感觉到杀鹅时的残忍。我还记得第一次看外婆杀鹅的情形,印象里有些模糊,只记得那天那只鹅着刀以后,挣脱了外婆的手,扑喇喇在院子里蹿来蹿去。血喷得斑斑驳驳到处都是。外婆发出一声声惨叫,还示意我赶快躲开。那年我七岁。外公听见声音跑了出来,一时也不晓得怎么办,忙乱中拖来一把铁锹,追着大肥鹅一锹一锹地砸下去。那鹅挨了锹,还凄惨地叫了几声,终于不叫了,也不再动弹,躺在那里好大一堆,白羽毛上面沾着血渍和灰。外公砸得兴起,又砸了它一锹。
晚上吃鹅肉,照例是外公吃鹅头。外公不高兴地说,哎,把鹅头敲碎了,尽是细碎骨头。他觉得那一餐吃得不爽。
当时的情景,在我脑子里留下一抹淡淡的挥之不去的血腥味道,使我以后总对杀鹅这事心存障碍。我觉得杀鸡杀鸭,不妨叫做宰杀;那么,杀鹅的情景,让我反复想到一个词:谋杀。
我能很麻木地杀鸡杀鸭,手法纯熟,动作干练。但我很难面对一只鹅的死亡过程。我觉得鹅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禽类,犹如马是最漂亮的兽类。人呢?我想,如果上帝自身不具形体,也没有任何偏向的话,他应该把男人弄成马的样子,再把女人变成鹅的样子——也许你会说,那交配呢?我想,那也是留给上帝考虑的问题。
鹅不但漂亮,而且有一种高贵气质。据我所知,王羲之头一爱好是养鹅,其二是写写毛笔字。他把他老婆,也就王献之的母亲排在生命中的第三位。王羲之之所以这样,肯定有他独到的理解。
我喂养过一对鹅,小时候它们披着黄色绒毛,长到一定程度就换成白羽毛,而且越来越白,对我也不亲近。但我喜欢它们。后来这一对鹅得什么病死了,死得很快。有症状的那个晚上,外公撬开鹅嘴灌了土霉素之类的药片,第二天鹅还是死了。我觉得这也是一种高贵的气质,不好养活,犹如林黛玉,而不是刘三姐或者苦菜花,又或者,我外婆。
我至今记得那两只鹅,在院子里扑腾着翅膀,咬过我啄过我,弄得我跌跤不止,身上很快多了几处血淤和肿块。外婆就会一手拿砧板一手拿菜刀,往砧板上剁一刀就骂一句。她说,扁毛畜牲,悖时的砍脑壳的!鹅仰起脖子得意地叫两声,闪到一旁觅食。
我老觉得,那两只鹅随时都会腾空而起,往天边遁走。这样的感觉,在鸡和鸭的身上是不可能找到的。
与此相对应,外婆也一直留给我一个印象,她随时都可能离我而去,会死;或者像安徒生的童话那样,给外婆一把长把的扫帚,她骑上去念几句咒语,然后飞了。
自从我有了死的概念,这想法就老是盘桓在脑子里面。父母从来都在外面,过年也不一定回家。我和外公外婆呆在一起有三十年了,三十年的时间里,长期和两个相当衰老的老人生活在一起,我不可避免成为一个窝窝囊囊的人。
大学时我就能发几篇文章,毕业后我跟父母商量,不找工作,暂时在家里写几年试试看,顺便也照顾外公外婆。父母倒也无所谓,随我的意思。其实,外婆一直谈不上要人照顾,无论什么家务,她总是霸蛮地说,崽崽,你哪里会咯,等我来。
那么多年,我慢慢地发现,自己一直默默等待着那天的到来。小时候我总是蒙着被子想象外婆死亡之时的样子,流过眼泪,觉得真到那一天,实在让人无法接受。但现在,再想想那种情形,觉得是一件很自然的事。这几年,有一些朋友不小心死了,很突然。这给了我一些经验,死亡不是小时候想象中那样难以面对。每当我看见外婆那张极度衰老的脸,会忽然明白,死亡的气息一直弥漫在我所居住的这院子当中,院里就住了我和外公外婆三个人。我又自问,到那一天,我会哭吗?我越来越没把握了。
外婆不顾老迈,喜欢杀鹅。鹅肉性糯,适合老年人食用。在她的观念里,圆毛畜牲跟人亲近,所以她不会杀羊;扁毛畜牲可以杀,所以她顺其自然地杀鹅。一边是我外婆,她面容慈祥,所有见过她的人都这么说;一边是鹅,我最喜爱的一种禽类。每当外婆在院子里病恹恹地,颤巍巍地杀着鹅,用她那慈祥的面容看着那鹅停止挣扎,我就会突如其来一阵寒冷。我说不清这种寒冷是怎么样的冷,反正和冬天截然不同。那么多年里,看得有多了,这寒意慢慢褪成一种荒诞不经的感觉。
杀鹅的场景,愈加地让我看见外婆的衰老,看见她正在离我而去。
外婆还在衰老,一刻不停地老去。
今年的春节,舅舅带着他一家老小回来,还带来一只鹅。现在,这小县城也很少能买到鹅了,外婆也有多年没杀过鹅。鹅那东西,也许在养殖场喂养的话价值没有鸡鸭来得高,所以越来越稀罕。那只鹅不是很肥,远远比不上我记忆中那些大肥鹅。外婆看见那只鹅,眼睛里头就来了亮光。她跟舅舅说,哪里还弄得到鹅咯?下次多弄几只。舅舅就说,要得咯。现在舅舅发了些财。在他没发财的时候,我就觉得他发财只是时间问题。舅舅的运气总是很好。
外婆今年八十七,也就是说,距那北方女孩到我家又过了八年时间。现在,北方女孩肯定已不是女孩了,也不晓得她的崽能打酱油了么。
八十七岁的外婆表面看着和八年前没有很大变化,但杀起鹅来,这八年的差别就显露无疑了。不变的是外婆仍旧霸蛮、倔犟。我说我替她杀鹅,她老嘴极尽揶揄地一撇,说,崽崽,看你的书写你的字。你也会杀鹅?外婆的表情其实非常丰富,我想那是她牙齿差不多掉光了的缘故,嘴角的表情肌群可以做出许多意想不到的动作。
我想趁其不备把那鹅杀了,先斩后奏。我揪住鹅脖子的时候,没有捏紧,鹅不要命地叫了一声。奇怪,外婆竟然在十步以外的地方听见了。她的耳朵会不按常理地听到一些声音,仿佛是风吹进去的。
外婆扭过头来凄厉地说,放下来,鹅你不会杀。
我放下鹅,鹅就摇摆着朝外婆那头跑去,就好像它看准了外婆不会杀它,或者是,它喜欢让外婆杀。外婆想把那只鹅一手拎起来,但滑脱手了,并没有跑远。鹅朝外婆高叫了一声。外婆又用两只手去拎鹅,这才非常勉强地把鹅掂起来一点点。外婆拈得出,现在,要对付一只鹅不像前几年那样容易了。外婆放下鹅,拿眼睛朝院子四下里看看。我没想到外婆脑袋转得蛮快,她盯上了一张矮巴巴的骨牌椅。骨牌椅只有一尺多高。我看见外婆搬动骨牌椅,朝那鹅走去。鹅呆头呆脑地看着外婆,不晓得会发生怎么样的事。结果外婆就把鹅罩在了骨牌椅底下,卡住鹅身放出鹅的脖子,她自己再跨步骑到椅子上去。鹅这才晓得好歹,扑喇喇拍起了翅膀。但鹅的翅膀都拍打在椅腿上,囿于空间局促,动弹不开。
外婆捋着鹅的脖子,在颈项挨近脑袋的地方拨起毛来,像平日给自己提痧一样。鹅脖子上露出铜元大小的一块皮肉,呈嫩红的颜色。那是将要下刀的地方。
外婆头也不回,把右手向后一抻,大声地说,崽崽哎,拿菜刀来。
我跑去厨房,找了那把最是锋快的刀。再折回院子,我看见舅舅和舅妈正斜倚着阳台撑柱,观看外婆骑在鹅上面的样子。他两口子两张脸都笑吟吟地。
舅妈说,妈真是有办法的人,她一下子就想到这么个主意。舅舅说,那当然,我妈要是不聪明,哪又生得了我这么个聪明崽?舅妈乜斜了舅舅一眼,说,嘴脸!然后舅妈就不看了,趿着毛拖鞋朝屋子里走去。她说冷。
舅舅乐呵呵地看着他自己的妈,又朝房里面怪叫一声,王小红我爱你。
舅妈就在里面骂道,死样子。
我把刀递过去,外婆就开始杀鹅。我不想看,又有些担心,还是站在外婆的身旁。外婆那一刀割得迟疑,仿佛是刀口有些钝,其实不是。那鹅着刀时猛弹了几下,几乎把外婆掀翻了。我赶快摁住外婆也摁住骨牌椅的一只椅腿,稳往。过不了多久,那鹅虽然还是挣扎、扭曲,很快就变成痉挛,像退潮时的水,一阵比一阵轻。
我的脸上也沾了些血点子,站起来的时候看见舅舅还站在身后,看着这边,拿一把开心果往嘴里揉。
后来舅舅就把这事讲给他的朋友。舅舅是个话多的人,是个老板,和谁都自来熟。这性格和外婆很大不同。我想,外婆幸好是耳聋了,要不然也一定很罗嗦。舅舅有很多很多朋友,老的少的,多半面色不善,时不时也间杂得有美女。舅舅喜欢把朋友叫到我住的这里,拿几样菜,让我和外婆弄成一桌款待客人。那次他弄来一大块新鲜的带着血丝的麂子肉让外婆搞小炒。菜端上桌了,舅舅和他那一帮朋友咂着酒,一边啧啧地称赞外婆的手艺。于是舅舅就开始吹了,他说,你们不晓得,我这个妈弄鹅肉那是一绝。
舅舅往碗里搛了几筷子菜,又讲起外婆杀鹅的情景,讲到外婆是如何充分地利用那张骨牌椅。其实也就那回破事,但经舅舅这么一摆,再手舞足蹈地一比划,就活灵活现了。那帮朋友纷纷说,哦,是吗?老汤哎,你那个妈可真聪明。有一个漂亮的女孩说,要看看,要看看。
舅舅为难地说,下次吧,现在这里没有鹅啊。
过不多久,舅舅又弄了一只鹅来,跟在他后面排沓而入的,又是先前吃麂肉那一帮朋友。这只鹅怕是比上一只重了五斤。我接过那只鹅,心里有些烦。我想,舅舅也差不多半张老头票的年龄了,还那样有小孩脾气。我说,你们先进房里坐坐,我来杀这鹅。舅舅说,你晓得个屁,叫你外婆来弄。他又把鹅从我手中夺了回去。
外婆看见鹅就很高兴,就去找那张骨牌椅。但是菜刀好久没磨了,外婆心里发怵,叫我先把菜刀磨一磨。我磨好刀的时候,外婆已经把那鹅如法炮制,箝在骨牌椅底下了。外婆照样骑在椅子上面,承受着这只鹅不歇气的折腾。
在外婆身后,舅舅和他的朋友站成了一排,挟着烟,或者是嚼着槟榔,像是在看马戏一样。舅舅还冲我喊,把刀子递上去,我说,你他妈快点啊。舅舅的表情有些不耐烦了。
那一刀下得有些浅。这只鹅挺能挣扎,着刀那时就从椅子下面弹了出来,惊得外婆喔唷地叫了声,险些跌倒在地上。
鹅扑腾着,把一腔子血泼洒得到处都是。外婆急了,几次拢过去,却抓不住鹅脖子。我只好走过去,一手揪住鹅脖子,往刀口上看看。外婆割断了鹅的血管,却没有割断藏在血管下面的气管。操,原来是这样啊。我伸出手,要菜刀。外婆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把刀递到我手上。我准确地给鹅补上一刀,割断了。
我依然拎着十来斤重的鹅,任它悬空挣扎,这样它会死得快些。
外婆很颓丧地站在一旁,脸上溅满了血点子。她的眼睛愈发地往里面凹,黯淡无神。外婆仿佛这一刻才意识到,她已经衰老得杀不死一只鹅了。
责任编辑:远 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