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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边书

2007-12-29徐则臣

上海文学 2007年5期

  1
  
  我躺在船上已经很久了,晃晃悠悠地顺水飘荡,我任凭头发和胡子长长。开始还有个船夫,我花了大价钱雇他。到了一个叫芦溪的地方,他听见三声枪响见到了几个兵,怕了,叽叽歪歪要把船摇回去。我只好又花了一笔钱买下了他的乌篷船,自己摇着回老家。我要回花街,但不知道它的具体方位,几个跑船的老大说,跟着水走就是,一直向前。水流浩荡,九曲回肠看不到头。前两天我还自己摇船,很久不摸这东西了,一使劲儿挣裂了胳膊上的伤口,就不管它了,躺在舱里睁着两只眼顺水漂,漂多快算多快,漂到哪算哪。我储存了很多天的吃食。
  伤是在左山落下的,那里打仗,我跟一个叫马图的年轻人称兄道弟,他大我两岁。他带着左山的弟兄先是和西山的范大脑袋打,然后和从外面开进来的不知哪个部分的军队打。现在军队太多,这边有那边有到处都有,你分不清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或者说,根本就没有好人坏人之分,谁不算计你要你的命,就是好人;抢你地盘拿枪杆子对着你脑袋,就是坏人。因为范大脑袋和那些穿皮靴的军人见了我们的人就想杀,所以他们都是坏人。马图带着左山的兄弟和他们打,一直打到左山整个镇子遭到血洗,死伤大半,剩下的人躲到山洞里才得以生还。此后断断续续又打了很久,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里,一颗子弹从我左眉骨边缘擦过,贴着太阳穴撕开一道血口子。还好,我带着那个半虎口长的伤疤活下来了。此外是胳膊和脚,其实全身都不利索,磕磕碰碰不知有多少处。摇船时右胳膊用力,眼看着结痂的伤疤一丝丝绽开,血珠子渗出来,越聚越大。我放下了橹。
  为了避开来往的船只,我贴着岸边漂。躺累了伸手揪几片芦苇叶,做两头都能吹响的芦苇哨。吹最后一声时我往往已经睡着了。一辈子也没睡过这么多觉。我喜欢白天睡觉,这样做了噩梦也不怕,醒了看看蓝的天白的云和明亮的水面,我就知道那些血腥的杀戮和死亡离我已经很远了,远得骑马坐车乘船不歇地走也要大半个月。大半个月有多长,迷蒙缥缈长如一生。躺在船上我常常想到一生、一辈子这些巨大的词,在经历那场漫长的杀和被杀的磨练之前,我从来不知道还有一生、一辈子这回事。它不是哇地哭一下,然后咯嘣一声死了这么简单。
  白天睡足了夜里就清醒,我睁大眼躺在水上,飘飘悠悠想像自己漂在夜里。温暖、放松,好比水托着我在飞。我希望就这么在夜里漂下去。
  有一天下雨,运河上密密麻麻地浮沉起无数的泡泡。过往的船降下帆,没帆的放慢速度。除了水面在细密地骚动,运河此时倒安静了。我接了一碗雨水喝下,躺到舱里继续睡。雨打船篷和篷顶的青苔。我想像多少年前蹲在石码头边上看雨,雨滴落到篷顶溅起无数闪亮的水线,仿佛一朵朵透明的小花开放。我睡着了。
  咚地震动一下。咚地又震动一下。咚地再震动一下。我以为在梦里,正努力醒来,听见了湿漉漉的叫骂声。
  “赶死啊!撞起老娘来了!有本事别用船,上人哪!”
  我掀开门帘往外看,一个凶悍的女人站在船头。她的船大,船舱大得像两间房子,房檐长长地伸出来,替她遮住了雨,因为她要指着我骂,半条胳膊露在雨里,雨水从食指尖上流下来。雨帘厚重也看得见她的嘴血红,两腮粉红,眉毛一线黑,两根直直地往上走,要插到天上去。
  “看什么看,说你呢!”她换成两手掐腰,“皮痒痒了往我船上蹭?”
  我看看我的船头,还在一下一下撞击她的船尾。周围有一艘船里伸出一个脑袋对我坏笑。我赶紧爬起来去找橹,对她一个劲儿地点头,“这就摇开。这就摇开。”
  两只船凑在一起磨磨蹭蹭,费了半天力气才把船错开,雨把我淋了个透。我的船和她的船隔两米左右,平行着在水上漂。她打开像屋子一样的船舱的一扇窗户,坐在窗户后向我招呼:“喂,说你哪,要不要来二两老烧?别着凉了。”她背后的架子上摆着好几排东西,船舱里暗,看不清都是些什么宝贝。她说话的时候还在嗑瓜子,瓜子壳源源不断地飞到水面上。
  我没说话,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进了舱。床头有酒,还有辣椒、臭豆腐和猪头肉。
  布帘子放下来,漫天雨声覆盖了小船。我脱掉湿衣服,光着身子坐在被窝里喝酒吃肉,红辣椒抹臭豆腐,闻起来臭吃起来香。困意逐渐跟着酒一起上头,我歪了歪头又睡了。
  这一觉睡得死去活来,被一阵颠簸弄醒了,睁开眼半天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周围漆黑,我随手摸,先是酒瓶,然后是辣椒和黏乎乎的东西,又香又臭,慢慢才想起来是在船上,水声此刻涌进船舱,有遥远清亮之感。外面有人说话,船跟着晃荡,我以为小偷上船偷东西了,摸件衣服就往身上套,还没出舱就衣冠不整地大喊:“谁!”
  大雨变小,细碎地落到脸上。黑夜从水面上升起来。一个人正要从我船头往另一条船上跳,我的一声喊叫惊得他差点掉进水里。
  “小点儿声,吓死人了!”那人说。“借道买把盐。麻烦啦。”
  女人的船在我左边,她从窗户里对我说:“大哥,要不要也买点儿啥?”
  她坐在灯光里,背后的架子在灯光下左右摇晃。光亮的是瓶瓶罐罐,昏暗的是零散的日用品。她在船上开了个杂货店。
  什么都不缺。我退回船舱,感到了饥饿,到舱壁上摸出蜡烛和火。只剩下两指长的烛头,点上就差不多烧完了,撑不了一顿饭。犹豫再三,还是决定买两根蜡烛。
  我站在船头喊:“老板娘,来两根蜡烛。”
  那女人一边对着我吐瓜子壳一边说:“叫我什么?”
  “老板娘。”
  “哪来什么老板娘,老娘我就是老板!石老板!”
  “好,石老板。”
 +1zp6DhYBFrAPoqBoWeGmjw+izhD2e4h+wsSS3nKBxI= “我说大哥,不是啥都不缺的么?”
  “不卖拉倒。”
  “卖,当然卖!”她咯咯笑起来,从窗口里伸出手把蜡烛递给我。“啥都卖呢。大哥,要不进来坐坐,看看还需要什么?”
  我只要蜡烛。
  “大哥,扣子扣错啦。”
  我低头一看,衣服果然斜吊在身上,一大片前胸敞开在外面,赶紧抓住领口,付过钱就进了舱。她还在窗口后面笑,说:“看这哥子,吓的,老娘又不吃人。”
  买盐的男人接道:“比吃人厉害多啦!”
  石老板半笑半怒地说:“臭嘴,滚你妈的蛋!”
  
  2
  
  第二天雨停了,我起来时水面已经落了一层阳光,被船搅碎的地方有无数的小太阳。一伸头就看见了石老板的船跟在我的船后,她的大船旁边还系着一艘小舢板。水流有点大,她的船也顺水漂,晃晃悠悠。窗户关着,里面有含混的人声。几艘船从我身边过去,男人们立在船头唱奔放怪异的歌。也可能不是歌,就是吼几嗓子。我知道跑船的人长年在水上,喜欢发发狂。
  我伸个懒腰,打上一盆水洗脸漱口,然后蹲在船尾开始吃早饭。馒头刚吃一半,石老板的舱门开了,一个陌生的男人摸着肚皮走出来,对水里满意地吐了口痰,解开舢板划走了。
  过一会儿,石老板的窗户开了,她整整齐齐地坐在窗后,看见我,说:“大哥,午饭都开始吃啦?”
  “早饭。”我咕哝一句。
  “要菜么?”
  我摇摇头。
  “哎呀大哥,你的胡子是不是真的?挺长啊。”
  我不太习惯跟喜欢没话找话说的人打交道,就端着饭碗去了船头。吃饭的时候往两岸张望,还是搞不清到了哪个地方。石老板的船倒驶到我前面去了,窗口不断有瓜子壳飞出来。我进了船舱。水上的时光漫长又慵懒,我躺在床上摆弄了一会儿弹弓,瞌睡就上来了。弹弓是从左山带来的。在左山我曾给一个叫铁豆子的男孩做过弹弓,第一个不满意,又给他另做了一个,不满意的这个一直就留在手边,跟着马图一起打仗的时候还用过,射瞎过范大脑袋手下的一只眼。一点儿都不含糊。我的弹弓比枪玩得好,指哪打哪。
  因为船头磕着石老板的船尾,我醒了,起来去拨船。风吹起她船舱的布帘子,两个赤身裸体的人在床上蠕动。底下的人一条白腿挂在床沿上,上面的人有一张结实发亮的黑屁股。石老板顾不上两条船磕碰了。我没见过石老板的男人在船上,所以我猜,她在做另外一桩生意。
  
  在花街的时候,我见过很多做这种生意的女人。有本地的,更多的是顺着运河从上下游漂来的年轻女人,在花街上租间房子,晚上在门楼底下挂小灯笼,等着本地和南来北往的男人摘下灯笼进她们的屋。在船上做这行生意我还是头一次见到。她还开着杂货铺子呢。我看前面的船,旁边船上的人在看我,都是一脸坏笑。他们什么都明白。我赶快错开了船。
  说真话,那条挂下来的白腿让我一个下午都没睡踏实。它让我想起在花街时的花椒和茴香,蓝塘的三太太和红歌,还有左山的水竹和江小谭。她们是我认识的有限的几个女人。其中有几个死了,被枪弹要了命,或者跳井自杀,想起来都让人心疼。但活着的都在哪里,还好么。不知道,一散了就没了音讯,像从来就不认识一样。
  船舱外暗下来,水汽弥散在四周。岸边的树像连绵不绝的小山,房屋像黑暗沉默的石头。水上的所有白天和黑夜没有区别。我只靠蜡烛的长短来估计时间,还剩一半。我靠在舱壁上喝酒。风经过船顶,拉扯被撕坏的那些油毡子皮。此时运河的沉寂如同往下沉,越伏越低,安静贴到了水面上。吵闹的声音因此格外响亮。
  石老板在跟谁吵架。
  我出了舱门,周围只有石老板的大船,旁边漂着一艘小船。风卷起她的布门帘,灯光从里面照出来。帘子飘上去的时候,我看见石老板只穿着贴身的小衣去抓挠一个男人,那男人只穿了一件薄上衣,下身赤裸,他扇石老板耳光的时候动作幅度很大,下身的那个东西像蔫黄瓜一样跟着左右摇荡。石老板挑起嗓门叫骂。我回到舱里继续喝酒,一点儿都不想看这个热闹。后来石老板的叫声越来越大,我还听到越来越清脆的耳光声,就坐不住了,伸出头看见他们扭打在一起。石老板显然没便宜占,被那男人一脚踹到了地板上。踹完了那男人得意地站在她面前,也正对着我,两腿间的东西神气地昂着脑袋。
  这家伙看起来不那么讨人喜欢。我拿起弹弓,摸了一粒硬邦邦的盐蚕豆,在布帘子再次飘起的时候射了出去。然后我听见那男人叫了一声,抱着下身慢慢蹲下来。接着就躺倒在地,身子弓成一只大龙虾,越弓身体的各部位越紧凑,他从这边转到那边,又从那边转回来,再次大叫一声,身体开始松开,松到半路突然不动了。这回轮到石老板叫了。她只喊了一声“救命啊”,就捂住了自己的嘴。
  半袋烟工夫,她慌慌张张跳到我船上,整个人哆嗦得不行。“完了,完了,”她抓住我的两只胳膊。她穿好了衣服,两只手冰凉。“他死了!他怎么就死了?你快帮帮我!”
  没想到这家伙这么不禁死,一颗蚕豆就要了他的命。我也有点怕,虽说打仗时候杀过不少人,但那是没办法,你不杀他他就杀你,而且血见多了就没感觉了。杀人如切菜,在那种时候是完全可能的。现在不一样,我竟然轻而易举地就弄死了一个连裤子都没穿的人,那是一条命啊,他跟我还半点瓜葛都扯不上。这事有点荒唐,怎么就死了呢。怎么就杀了人了呢。可是有个女人可怜巴巴地求助,我反倒不怕了,我用跟石头一样冷静的声音对她说:
  “跟你没关系。是我打死的。”
  她的眼立马大了,占了半个额头的地方。那么大的眼像在哪里见过。脑子里闪动了半天,最后出现一张马脸,那是我在左山时骑的一匹枣红马。
  “你是说,”她松开我胳膊,失语了似的比划两只手,“你杀了他?”
  我没说话,拿起弹弓和一颗盐蚕豆,拉紧,一松手蚕豆飞出去,在她的布帘子落下之前进了她的船舱,她的船里突然一片漆黑。
  “你打灭了我的灯?”她又抓住我的胳膊,兴奋起来,“是你杀了他!是你!跟我没关系!”高兴半截子觉得不合适,不好意思地对我笑笑,“我是说,我害怕杀人。”然后站起来要走,刚到船头又慌张地回来,“大哥,我还是怕,死人哪。你能不能帮帮我,怎么把他给扔了?求你了。”
  这方面的经验我也缺乏,想了半天,问她:“这附近有没有芦苇荡?”
  “有,有!前面不远就有一片!”
  石老板的泼辣和神气全没了,说什么她都点头。我们先把那男人藏好,然后把我的船和她的船拴在一起,两个人同时划她的大船,拖着另外两条小船直往芦苇荡跑。一路她都恐惧,见到船影子就犯嘀咕。我说没事,没人知道咱们在干什么。打过一场仗就是不一样,现在的表现让我比较满意。
  老远就听见浩大的芦苇荡声,风从最边上的那棵芦苇起,一棵棵拉弯它们的腰,然后无边无际地倒下去。它们挺起来,风再去拉。起起伏伏,黑魆魆的芦苇荡里似乎藏了千军万马,那个无边无际的黑暗的声音。石老板停下手,不敢往前走,都快吓哭了。
  “不进去?”我说,“那就把死人藏你床底下吧。”
  她只好闭上眼划船。
  我们在一个小河汊入口处停下,把她的船绑在一大丛芦苇上。我把死人抱上小船,小船拴在我的船后头,我和她摇我的船进入河汊。走了大约两袋烟的时间,半边月亮在天上,停下,解开死人和他的船,我们一起把它推进了茂密的芦苇丛里。有水鸟从芦苇丛里飞出来,带着整个芦苇荡喧哗不已。我们一句话没说,紧赶慢赶出了河汊。她出了一口长气,我的后背也冷汗直流。
  两条船还是拴在一起往前走,进了运/5A2VLnSlq92b8kzkc2PWCGR2ieQD+y/fbHTNsExzLI=河主河道才分开。已经是很深的后半夜了。我解小船的时候,石老板说:“要不,今晚你就在我船上?”
  我看看她,想起那个死人,他想赖账两人才打起来的。“我困了。”我说,解开绳子跳上自己的船。
  “那,你什么时候想,就过来。不要钱。”
  我已经进了舱。
  
  3
  
  船继续漂,我或者在前,或者在后。都无所谓。基本上没有时间概念。我睡累了就通过窗口和布帘子往石老板的舱里看。她知道我在看,我猜她甚至希望我看。上午一个男人上她的船,嘴里说买酒,进去了却半天才出来。他下船时,石老板对我勾了勾右手的食指,眉毛挑啊挑。她的表情让我脸红,但不让人讨厌。我当然没去,没那个胆量。午饭时她扔过来一块腊肉,脸上直掉冰碴子,说:
  “别装模作样了,我可不想欠谁的!”
  “我没让你欠什么。”
  “那最好。别整天跟着我,烦不烦啊。”
  这女人。我把腊肉扔到她船上,抓起橹要摇到她前面去,又想,偏在你后头跟着,我在运河里漂漂还不行么,水又不是你家的。真是奇了怪了。一个下午和半个晚上我都在想这事。也没别的更好玩的事。半夜水声漫上了船,她的声音都比我的大,既然不把我当成个好鸟,索性不要脸一回,我就不信不敢进你的舱。我钻出船舱,她的船在前面,黑灯瞎火的,有鱼跃出水面,吓我一跳。鱼落入水里,水面上突然炸开的那个伤口很快就愈合了。我紧了紧裤带,算了,明天再收拾你。还是心虚。我对着大腿狠狠地掐了一把。
  第二天我一直告诉自己没醒,其实眼都睁开了。赖着不起,耳朵却竖得直直的,我希望钻出船舱的时候再也看不见石老板的船。对我来说,要“不要脸一回”至少现在还有点难度。可是她的声音沙哑响亮,我听见她高声喊:
  “酱油?有!”
  一直到午饭时分,不能再不出来洗脸了。一出舱门就看见她蹲在船尾淘米,“还以为你睡死过去了呢,”她说,“女人坐月子也懒不成你这样。”
  “吃完饭我就去找你!”我脱口而出,把自己都听愣了。
  “好啊,我沏好茶等着。”
  没办法了。草草吃了饭,提提裤子我就跳上她的船,和其他嫖客一样,我把小船拴在她的船帮上,然后一声不吭进了她的屋。
  “啊?还真来了,”石老板说,眉毛直上直下地抖。说真话,她那两根画出来的眉毛我怎么看都不顺眼,真想一把将它们给薅了。“这就沏茶。”
  我转身关上门,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我推到床上。我必须一下子解决问题,拖不起的不是她,是我。我就积攒了这么点勇气。相对于这么一艘船,她的床实在是太隆重太奢侈了,大得让人顿生大有可为之心。
  
  “你干什么?”
  “要债。”
  她推开我,突然笑了,“真的假的?就你?”
  这话让我相当不高兴,又来了点勇气,一把又将她推倒在床上,上来就往她腰上摸。先得解裤带,这我懂。我的手在哆嗦。没出息的东西。于是我把力气都用到手上,我能感到自己的狠。
  “你真来?”石老板的笑僵在脸上,死死地捂住我的手。“你他妈的真来?”
  我直直地盯着她,觉得头和脸一起胀大,应该像个又红又圆的大皮球。我不能让自己停下来。她猛地推我一下,一脚踹到我左腿上。
  “你他妈的死一边去!”她的头脸也像个红皮球。
  “是你要还债的!”
  “今天不行!”她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把剔骨尖刀,指着我,“你再动一下我杀了你信不信!”
  我一下子不知该怎么办了,完全没料到会出现这样的事。我忽然觉得不要脸并不是什么难事,难的是想要脸要不到,就像现在,我跟条鱼似的被晾在岸滩上了。我在她的刀前本能地举起手往后退,绊了一下凳子一屁股坐到地板上。她把门打开,刀还在手里,说:
  “除了今天,什么时候都行。”
  我狼狈极了,出门的时候觉得两条腿长短不一,跳上自己的船才发现缆绳还没解,又回去解缆绳。石老板一直拿着刀。
  剩下的时间我一直待在船舱里,喝酒,睡觉,也不好意思驾船离开。那等于此地无银,明摆着捞不到就走。但这事我有点不明白,不是她犯病就是我犯病。第二天上午我还躺在床上,石老板推开了我的舱门。“还挺尸呢,”她站在我脚前,双手掐腰。从我的角度看,这个高大的女人胸部雄伟,我甚至看见了它们在动。我的手一直在眼前遮光,以掩饰腰部以下在被子里急剧发生的变化。她以为我看不清是谁,就在我身边蹲下来,我的眼前立刻悬着两只大眼睛和一张浓妆之后的脸。
  “是我,老娘!”
  我的粗鲁吓得她叫起来,我一把抓住她,翻了个身就把她压到身底下。胳膊上的伤没事了,速度慢不下来。“你,你,”她说,“干什么?”明知故问,我的手已经伸到她的衣服里。她打了一个喷嚏,抓住我的手,“不行,你这窝又小又臭,我可不委屈自己。”我爬起来,顺从地跟她上了大船。她已经提前把船拴在一起了,看来早有准备。
  开始时我还缩手缩脚,后来总算有点男人的样子了。不错,石老板很厉害,相当厉害,那张床应该那么大。
  风平浪静后,她冷着脸催我穿衣服,说:“你帮我杀了人,咱俩是一根绳上的,你也别想着害我。我的债还完了,你可以走了。”
  已经很明白了。我还装傻,“以后我还能过来吗?”
  “当然可以,那就得带钱了。”
  “哦,”我说。出门的时候忍不住又问,“昨天为什么不行?”
  “昨天是我男人生日。跟你没关系。”
  明白了。她男人。我出了她的门,旁边有条船经过,一个黑脸的瘦子对我暧昧地笑,说床大不大?我没理他,对水里吐了一口痰就去解缆绳。
  躺到舱里就是漫无边际的时间和水。我要回的花街如同飘荡在另一个世界的某个地方,三年了,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他们人是不是还在。我躺着,想起来就抿一口酒,瓶子就见底了。我起来去石老板船上买酒,顺便多带了点钱。除此之外我找不到什么方法能遏制无边无际的飘荡感觉。
  石老板只认钱,装进口袋就往床上一躺。每次我只买一两酒,所以不得不一次次跳上她的船。那几天我几乎是她唯一的顾客,我是说在床上。她的表情一次比一次松动,对我的兴趣也越来越大。有个晚上我在她那里待了很久,还陪她喝了点酒。二两酒下了肚,我们俩的话都开始多。我问她男人在哪,为什么让她一个人在水上漂?她说她不知道,很多年没见他了,他一声不吭就离家出走了。那时候他没事就喜欢爬到槐树上玩,就是一个呆木头。我一惊,脸急着往一边躲,灯火烧着了我的胡子,弄灭的时候一半胡子已经烧没了。
  “怎么回事?这么不小心。”
  “没事。”我站起来要走。
  她拉住我,找到一把剪刀,非要帮我把另外一半胡子也剪掉。她剪得很认真,那种坏里透着的仔细,我盯着她眉毛看,原来刮掉的眉毛是弯的,像两个倒扣的月牙。我还在她左耳朵上发现一个痣。胡子剪完了,她端着我的脸,左看右看,拍一拍,满脸的疑惑,说奇怪,有点怪。我又要走,她按住我的脑袋。
  “别动,”她说。“顺便把头发也剪了吧。”
  我知道她从来都是说到做到,索性低下头让她摆弄。她问我要不要剪个光头,我说随便,她就扳起我脑袋看,一只手按在我左眉骨处,她把我吊起来的伤疤往下拉,然后突然松了手,直直地看我,我努力让自己平静,她又去拉那块伤疤,接着后退两步,说:
  “你,是呆木头?”
  她认出了我。我知道我猜得没错,她是茴香。她的眉毛,她的痣,她的这个人。我们竟以这种方式见了面,一个是妓女,一个是嫖客。在花街的时候,她逼着我叫她姐。我拉开门就往外面跑,她大喊站住,你给我站住。我立在船尾不知所措,看着她一点点靠近我。她一脚把我踹到了水里。半夜的运河水直往骨头里钻,冷得我直哆嗦。
  “上来!”她跺着脚喊,“你给我上来!”
  我不上去,上去了可能还得挨一脚。她干得出来。见我迟迟不上来,她的火气一下子没了,跪在船边向我伸出手。“你上来呀呆木头,你上来,”她哭了,“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三年,我把一条运河都跑遍了。你上来呀!”
  立刻有水一样苍茫浩荡的悲伤和感激充满我心里,我伸手抓住了茴香。
  “你跑哪去了?”茴香在舱外拧我的湿衣服。我在舱里,裹着被子,一蹦一跳地出汗。“怎么变成这样子?”
  “我也不知道。”
  这几年我的确觉得莫名其妙。先是跟我堂哥大水跑船,他赌钱输了,就把我抵押给蓝塘的沉禾。沉禾也不是个好鸟,先给蓝塘的大户蓝家守米仓,后来勾搭上了蓝老爷的三太太,混成了管家,得寸进尺想霸占蓝家整个家业,最后运气没跟上,外面的军队打进来,一炮弹把他送上天,变成肉块落了一地。我的运气当然也不好,打仗了嘛,你的军队打他的军队,老百姓最遭罪,我跟着一群流民到处要饭逃荒,稀里糊涂摸到了左山那地方。然后就是和马图一起玩,又一起打仗,学会了杀人。左山最终也没逃过被血洗的命运,人像成熟的庄稼倒地,成片成片地死。我带了一身伤离开了左山。
  开始我不明白为什么大家打来打去,后来明白了,很简单:你不打我我就打你。所以你别打算过上好日子,除非你打赢了别人,而且不再被别人打。
  茴香晾好衣服进船舱,我正打算把花了几年时间明白的简单道理讲给她听,她根本就没兴趣,进了门就掐了我一把,疼得我晕头转向,被子没抓牢,掉在了地上。我赶紧捡起来包住自己,我不能空荡荡地面对茴香。她也背过身,接着又转过来,掐了第二把。
  “臭呆木头!狗屎呆木头!你都学会了嫖女人!”
  我委屈地说:“不是你要还债的嘛。”
  “还嘴硬!你就是嫖了!”说完她才意识到有点不对头,低头翻着白眼,“我是为你才干这个的!”
  
  4
  
  三年前我住在叔叔陈满桌家,他从东北带了一个患白化病的老婆,见着太阳就得低头走,看人眼睛也不敢全睁开,我叫她白皮。跟白皮一块来的还有白皮的两个女儿,大的叫花椒,小的就是茴香。她们跟我叔叔陈满桌没关系,陈满桌捡了个便宜爹当。我叔叔在离开花街之前是个混混,娶过老婆,还生了个儿子,就是后来把我当赌资抵押出去的大水。我叔叔当年什么事坏干什么,老婆死了也不上心。后来去了东北,据他说干过很多威武雄壮的大事,我是没看出来他有那能耐,倒是看见他带回来三个大小不一的女人。
  在外我都不愿跟人说我有这么个叔叔,我亲眼看见他好几次爬到花椒的床上。花椒把他踹下来,他又爬上去。那时候我的确喜欢爬树,没事就坐到院子里的老槐树上,我看见满桌叔叔像只乌龟一样在花椒身上动。花椒长得好看,应该比茴香好看,她实在受不了喝醉了就到她身上耍酒疯的后爹,随便找了个人嫁了。婆家在鹤顶,离花街几十里水路。那男的是个老实人,跟别人一起做生意。花街上人都说,以后那男的一准听花椒的,让他打狗他不敢吆鸡。
  
  我后婶婶白皮也不是块好货,刚到花街几天就跟一个叫酸六的光棍勾搭上了。酸六坚持认为自己是个人物,整个花街就他一人穿长衫,弄得像个教书先生,满嘴文乎文乎的,其实,掀起长衫就能看见他裤子上的两个大洞像两只眼。白皮不知道怎么就喜欢上他身上的那股酸臭味。我跟大水去跑船,就是因为白皮和酸六。白皮把家里一个值钱的珠子送给酸六了,却眯着白眼硬赖是我偷的。我叔叔整天喝得鼻子紫得像颗糖蒜,脑子里进了酒,歪着头相信白皮,也逼着我把那颗我都没见过的珠子交出来。我一气,就跟大水去跑船了。
  那时候我觉得家里对我最好的是花椒,她总不忘给我留碗饭,也不忍心让我干重活。最坏的是茴香。她比我大一岁,进花街第一天就给我起了个外号叫“呆木头”。她说我呆,头脑不好使。我叫陈木鱼。她让我叫她姐,不叫就掐我。她喜欢掐人拧人,一高兴就掐,一不高兴也掐。她整天指使我干这干那,抢我的饭碗,让我教她爬树,有屎盆子尿盆子就往我头上扣。有一天半夜里,她爬到我床上,抱住我,把我的手放到她的那个地方,吓死我了。那时候我完全是个槐木疙瘩,啥也不懂,但是她懂了,她跑到我床上是因为喜欢我。后来我逐渐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已经离开了花街。
  “当时我真有那么坏?”茴香还挺委屈。
  “你以为呢?”
  “我也不知道,”她低头摆动手指,灯光的影子在她脸上摇摆。这样子一点儿都不像风骚泼辣的石老板。“我就看你呆成那样心里着急。”
  “我呆你急个什么!”我发现自己说话顺溜多了。
  “你明明知道!”茴香又泼辣了,揪着我的耳朵拽。拽了半截停下,幽幽地说,“你跟过去不一样了。”
  “你也是。”
  “油滑了。世故了。”
  不知道她说的是我还是她自己。两个人突然都不说话了。只三年,我们的变化就这么大,见面都认不出对方了。她不再是刁钻古怪的小丫头,我也不是呆头呆脑的愣小子。尤其她一脸的浓妆和我茂盛的发须,一点儿花街的痕迹都找不见。
  “你怎么成了石老板?”
  “那叫什么?陈老板?我才不跟那畜生一个姓。要姓陈,”她突然隔着被子抱住我的腰,贴着我耳朵说,“那我也姓你的陈。我从石码头出来的嘛,就叫石老板喽。”
  她说,我走后三个月,她偷了家里的钱,搭一条过路船开始找我。她顽固地认为我就在这条河上,就上上下下地找。在扬州钱没了,就租了一间临街的屋子做了妓女。花街上不少女人都这样。她没办法。挣了一点钱就继续找我,钱花光了再租间房子卖自己。断断续续折腾了差不多一年,她觉得太耽误时间,就有了在船上做生意的念头。反正做妓女,在哪不是做。闲着没事又捣腾了一个杂货铺,能卖多少卖多少。茴香说,水上的杂货生意其实挺不错的。她梦见过好几次,找到我了,我们一起经营这个铺子,生意越做越大,货物要十条大拖船才能摆下。
  “我梦见的你,下巴是光的,”茴香说,“谁知道现在胡子拉茬的,还一身的疤。”
  “找了三年?”我有点儿不信。我不相信我还能被谁不懈地找上三年。
  “你他妈什么意思?”茴香不高兴了,“你随便找条船问问,哪个不知道老娘在河上找了三年男人!”
  她说我是她男人。可我得叫她姐。
  “谁他妈是你姐?”茴香一把将我的被子扯掉,抱住我的光身子。“我不认识陈满桌那个畜生,我只认识你一个人!”她把脸贴到我后背上,号啕大哭。“你不知道这三年我受了多少罪。你个死呆木头、臭呆木头,你跑哪去了你!我咬死你咬死你!”真的就咬了,我疼得直叫。半夜三更的叫声让半条河都恐怖森森。
  那天晚上我没回自己的小船。
  一觉醒来太阳老高。茴香端着下巴坐在床边看我,旁边放着热气腾腾的饭菜。
  “吃饭啦,”她说,“尝尝我这辈子做得最好的一顿早饭。”
  今天她没化浓妆,只淡淡地描了两道眉,弯弯的两道,走在三年前的老路上。这样的茴香我认识。有人拍打我们的船,我伸长脖子看见一个魁梧的男人站在另一条船上,满脸的笑。
  “要什么?”茴香问。
  “那还用说?”
  “去你妈的!”茴香骂道,“以后老娘只卖货,要别的其他地方买去!”然后砰地关上窗户。
  
  5
  
  好日子没过两天,从下游上来一条当兵的船,远远听见他们在叫嚣。我让茴香把窗户关上,跟我一块摇船,越快错过他们越好。茴香不乐意,说不准还能做笔大生意呢,把卖不动的贵重东西都塞给他们,反正当兵的头头都很有钱。我说你歇着吧,这两年我见过的当兵的比猪还多,他们啥样我可是见识过了。茴香咕哝说,当兵的有什么了不起。说归说,还是跟我一起摇船了。
  他们穿的军装和我在蓝塘和左山见过的都不一样,不知是哪来的。除了船夫,六个当兵的手里不是拿着吃的,就是拎着酒壶,枪搭在一边。两条船相互经过时,一个问另一个:
  “那船干什么的?”
  茴香接上茬,说:“杂货铺,什么东西都有!”
  一个胖子站起来说:“停下!停下!”
  完了。我都来不及抱怨茴香,只是用力摇船。背后响了一枪,他们喊:“他娘的,停下!找死啊你们!”
  茴香被枪声吓了一跳。她在这条河上跑了三年,土匪、河霸、流氓、无赖,什么样人都见过,差不多都混熟了,一般不找她麻烦,上来就放枪的当兵的还是头一次碰到。
  船停下来。他们掉了个头跳上我们的船,踹着门,打开打开,好吃的统统拿出来。六个人全进去了,茴香要介绍价钱,被推到一边,他们说,能吃的他们都认识。他们塞满了口袋,怀里又抱了一堆,有一个专门负责把酒坛子往他们船上搬。茴香在一边掐着指头算账,跟在那个看起来像头头的屁股后头,对他报了个数。
  “要钱?没听说过。”头头说,“往边上靠靠,别把你碰水里了。”
  我把茴香拽到一边,她不听,硬是上去理论:“我这可是钱买来的,起码给我个本钱吧!”
  头头笑了,顺手摸了一下茴香的胸部,“本钱还不小呢。”还要摸第二下,被茴香一巴掌甩过去。头头的脸挂不住了,说今天我他娘的摸定了,伸手要去抱茴香。事大了。我装作被一个当兵的挤了一下,一肩膀把茴香撞到了水里。跟着我也掉下去。在水里我磨蹭着不让她上来。好在一个当兵的催那个头头,时间不够了,不能再耽误了,那头头才恨恨地回了自己的船,和手下的一起看着我们俩的笑话走远了。
  上了船茴香大骂我没用,早知道我成了这么个软蛋,她还不如找个男人嫁了。
  “你还没做够是不是?”我说,“那帮畜生没有干不来的事!”
  茴香一下子不说话了,换好衣服才说:“我就知道,你嫌我卖过!”
  “卖没卖过我不在乎,反正我不能让我老婆继续卖。”
  我向她强调“我老婆”。茴香很受用,立马口气软了,“那好吧,听你的。”
  总漂在水上也不是个事,我想先回花街看看。我叔叔和白皮在那里,还有河对岸婆婆的坟。婆婆最疼我,半夜里一声不吭地死了,一点先兆都没有,那时候我还不像现在这样懂事,那时候几乎什么都不懂。我想看看他们。而且现在兵荒马乱的,水上也不安全。
  “有什么好看的!”茴香说,“我出来了就没回去过。全死了最好!”
  她还是依了我。我们在一个码头上靠了岸,把我那艘小船找了主卖了,重新充实了铺子。主要是烟叶、烧酒和一些吃食,跑船的在水上最需要这些。然后两人每日摇船,行进的速度颇为可观。看船头劈开水面,真有了一点归心似箭之感。我叔叔和白皮对我实在说不上好,但此刻想着他们依然感觉到温暖。他们让我产生了一点家的感觉。
  一路天气尚好,偶尔有雾。有几天雾奇大,仿佛运河水被煮沸后腾起的稠密的蒸汽,湿度大得能游进鱼来。五步之外不见来人,过往的船只都放慢了速度,在船头挂起了巨大的铜铃,用被雾水包裹的湿漉漉的铃声提醒对面船只,千万别碰头扎堆。我们跟着水走,迷迷糊糊分不清白天黑夜,也不知道到了哪个地方,然后顺流拐了一个巨大的弯,起风了,雾很快撤掉,运河和两岸一层一层露出来。茴香指着一座码头说:
  
  “到鹤顶了!”
  到了鹤顶,花街就不远了。这里是花椒的婆家,我想停下来去看望一下她。
  “好啊。”茴香说,“正好把你带给我姐看看。”两年前她在鹤顶的码头上进货,碰巧遇到了花椒,花椒让她别漂了,早点找个好人家。她对花椒说,漂累了再找,找着了一定带过来给她看。
  鹤顶是个大镇子。但从东到西一条主街上,除了鸡鸭鹅和狗在街上转悠,很难见到几个闲人。我们在街头等了半天,总算抓着一个老太太,打听到了花椒家的位置。她知道花椒家不是因为花椒的婆婆家多么有名,而是花椒是从花街嫁过来的媳妇。
  “花街来的嘛,谁不知道,嘿嘿,”老太太的笑像她的那张脸一样,里里外外都生着丰富的褶子。“刚嫁过来半年就生了。”
  茴香说:“花街怎么了!”
  “不怎么,”老太太乐呵呵地说,“能怎么。”
  运河沿岸的人都知道花街上妓女多。茴香对老太太的话耿耿于怀,到了花椒的门口还在说,要不是看她一把年纪,撕了她的嘴。
  花椒家还行,是个做生意的殷实人家。丈夫出门做买卖了,过两天就回来,她在家伺候年迈的婆婆。儿子三岁,叫五谷,长了我叔叔那样的大额头,挺聪明的孩子,都知道叫我舅舅了。茴香说,不许叫舅舅,叫姨夫!花椒没反应过来,茴香说,快,五谷,叫姨夫。
  五谷说:“姨夫。”
  茴香用胳膊肘捣我,让答应。我就说:“嗯。”
  这回花椒明白了。她还像过去那样漂亮,没显老,反倒细嫩水灵了,眉眼之间透出的精干让我想起左山的水竹。在左山,水竹可能不是最漂亮的,却是我最喜欢的,他是我兄弟马图的相好的,后来马图娶了新媳妇,又不小心打死了她儿子铁豆子,她就投井自杀了。花椒把我们俩反反复复看了几遍,最后说:“也好,我放心了。你们好好过。”
  一顿饭吃到下午,说不完的话。我插上嘴的不多,也就是回答一下这几年的经历,其余的都是她们俩说女人间的事,过日子的事。茴香不再是三年前总和花椒作对的疯丫头,而是一个洞晓生活沉稳泼辣的女人。我和五谷玩立筷子,筷子一掉到地上他就叫我姨夫。后来她们谈到鹤顶这个镇子,花椒说,刚进驻了一支队伍,不知哪来的,有时候背着枪在大街上喀嚓喀嚓走路,有时候躲得看不见个人影。鹤顶人都吓得不敢出门,所以街上冷冷清清的。
  “你姐夫要回来,也是为这个,”花椒说。“外面也乱糟糟的,世道坏了。要回花街早点回,不定哪天就打起来了。”
  她们没说起我叔叔陈满桌,甚至连她们的母亲白皮都没提起。因为船在码头不能久停,我们必须在天黑前离开鹤顶。分别的时候,我对花椒说,如果有时间,还是回花街看看。花椒笑笑,说好,等五谷他爹回来再说。
  
  6
  
  船出了鹤顶的码头,摇一会儿,夜色就跟着水汽在河面上弥散开来。我们放下橹坐到船头看天,随船顺水漂流。天变轻,大地和水变重。入夜船少,风声和水声大起来。
  半夜时分,突然听见水上传来整齐的号子声,一二嗨,一二嗨。越来越大。茴香起来打开窗户往外看,我们贴着岸边漂,身边就是一大片芦苇荡。“是不是闹鬼啊?”茴香有点怕,赶紧叫醒我。
  瞎说,哪来的鬼闹。
  我起来,伸出脑袋往外看,芦苇荡在黑夜里摇动,无风也是三尺浪。茴香说,到小鬼汊了。我后背一凉。小时候就听说过这地方,据说当年这地方是个挺大的镇子,有一个繁华的码头,清兵入关屠杀造反的人,一把火烧光了房屋和人,灰烬里尸骨累累。后来一场大雨洗尽废墟,凭空积出一条河汊来。这里芦苇的生长总比别的地方葳蕤茂盛。因为冤魂太多,半夜里常能听见人声,有窃窃私语,有交头接耳,有吵架,还有千百人集体喊号子起兵造反的。反正是鬼话连篇,什么动静都有。
  “真的闹鬼了,”茴香不由得哆嗦,躲到我背后。
  我觉得声音不是从芦苇荡里出来的,就伸长脖子向周围看。五百米外有艘大船在往这边来,船上挂着好多盏风灯,影影绰绰有很多人在划船。半夜三更哪来的人划大船。我正疑惑是不是真他妈撞见鬼了,发现船顶上一面大旗子在半空里裹着飘。一定是哪边来的军队。我说快,先避开再说。
  “往哪避?”
  “小鬼汊。”
  茴香吓坏了,她就怕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没遇到鬼就算运气了,还主动往小鬼汊里钻。我已经开始扭转船头。当然得避开,鬼你只是听说,撞上了有多惨你不知道,但军队我见了不少,一旦命不好,那结果能坏到什么样我可是一清二楚。茴香没办法,用被子蒙住脑袋,两只手伸出来抓着我的裤带,大气不敢出。我拚命把船往河汊里送,让高大丰肥的芦苇把它遮住。直到号子声近在眼前,然后远去,我才把船摇出来。
  没撞上一个鬼,但折腾这一下把我的困意都弄没了。离开小鬼汊茴香放了心,睡得呼哈的,我倒睁着两只眼一直到天亮才睡着。那会儿离花街更近了。
  太阳出来,茴香叫醒我,花街就在前面。我从打开的门往外看,已经清晰地看见了石码头。这是运河前后百十里上最大的一座码头,我在上面玩到了差不多十五岁。有不少小船离开码头,往上下游两个方向走。这一段路上船只稀少,从石码头上竟一下子散出来这么多船,有点奇怪。我问茴香,她也不知道。她上一次经过石码头是在两个月前。
  继续往前走,我数了一下,到我们抵达码头之前,一共有七艘乌篷船和小舢板和我们擦肩而过。船上的人都是出远门的装束,带包裹提篮子,还有的装满整整一船家具,箱子、铁锅、板凳和饭桌,甚至鸡鸭鹅也在船上叫唤。完全是搬家啊。大部分都是女人。茴香指着一个刚过去的女人,挠了半天脑门才想起来,那是外地来花街做生意的妓女,她离家之前就见过,我也应该见过。可我实在想不起来。经茴香提醒,我说,是不是花街上来了当兵的,她们都被吓跑了?
  果然,船还没靠岸,我就看见一伙背枪穿马靴子的军人在码头上围成一圈,撅着屁股脑袋扎在一起,嗷嗷地叫。我没敢把船往眼面上靠,费了不少力气插在两条船中间。可能是惧怕当兵的,聚在码头上的花街人本来就少,聚过来了也是远远地看那一堆人。我认识的已经没几个,他们也认不出我了。离开石码头时我是一个沉默瘦小的男孩,现在已经长成魁梧的大小伙子,脸上有伤疤和胡子。没准他们以为我已经是三十开外的男人了。
  我和茴香避开那堆人走。他们突然大叫着直起腰散开来,一群人叫,输了就摸,快摸!他们在掷骰子,当兵的中间一个穿便装的人输了,他被周围的人推搡着。
  “摸!随便摸!”他们叫,“那儿有一个!”
  他们把那个低头踉跄地走路的男人往我们这边推。那男人歪歪扭扭地走,突然跑起来,我和茴香都没反应过来,他一把摸到了茴香的屁股。茴香惊叫了一声。当兵的哄然大笑。那男人回头做了个鬼脸,然后也要得意地抬头笑,茴香上来就甩了他一个耳光。当他捂住脸抬起头来,我看到了叔叔的脸。三年了,他变老了,皮肤挂下来,大脑门上堆满皱纹,胡子直着往外疯长,通红的酒糟鼻子像个熟过头的大草莓。
  “你打我!”叔叔怪异地叫,嘴张开来半天没回去,然后手指点啊点,显然脑子不好使了。茴香又给了他一个耳光,他想起来了。“你是茴,茴香?”
  茴香给了他第三个耳光。
  我叔叔突然笑了,他转身对凑上来看热闹的当兵的说:“呵呵,呵呵,我闺女回来了!我闺女茴香回来了!”
  茴香打上瘾了,还要动手,被我制止了。她说:“谁是你闺女!”
  我叔叔对当兵的还笑,“这孩子,连爹都不认了。”然后看到我,又迷糊了,怯懦地说,“茴香,这是你男人?”
  “叔,我是木鱼。”
  我叔叔呆呆地看着我,眼泪慢慢就掉下来,说:“木鱼?你是木鱼?”眼泪没流完又笑了,指着旁边两个人说,“你们的钱我明天就还!我闺女回来了,我侄子回来了,我陈满桌他妈的有钱了!走,茴香,木鱼,咱回家去。”又转身跟当兵的说,“冯长官,回头见啊。”
  
  当兵里穿得最好的一个人歪着头哈哈笑,“陈街长,有空再来玩。”
  茴香走在前面,根本不理我叔叔。我问叔叔:“他们叫你什么?”
  “街长,花街的街长啊,你叔叔我当官啦!他们说,以后花街由我管。”
  我从来没听说还有“街长”这个官衔。新鲜。“他们都让你管什么?”
  “什么都管,”我叔叔极其得意,“妓女都归我管。要不,待会儿我就帮你找一个?”
  茴香一个劲儿地清嗓子吐唾沫,实在忍不住了,回头说:“你怎么不嫌恶心!”
  我叔叔笑笑,对我说:“你看看,还是那脾气。咦,你真是木鱼?怎么长这么高?”
  他终于发现了。我笑笑说:“见风就长呗。”忽然想起来见到的那些离开石码头的人,“好像很多人离开花街啊?”
  “那帮人,头发长见识短,”我叔叔摸了摸鼻子,“都是妓女,整天担心打仗打仗,哪来的仗打!你带酒了?”
  我拍了拍包里的酒坛子,嘭嘭地响,响一声叔叔的脖子就伸长一寸。
  
  7
  
  走到家门口,叔叔打开我和婆婆住的那个院子的门,让我们进去,而他、白皮、花椒和茴香当年住的院子里却走出来一对陌生的男女。两个院子是连在一起的,中间只隔一道墙。茴香和我都很奇怪,自己家里怎么走出来陌生人。那女人站在门楼下,和男人看似依依不舍地告别,从她的体态和说话的语气,我觉得这女人不太妙。
  “你是谁?”茴香先问了。“怎么在我家里?”
  “你又是谁?”那女人挺厉害。“谁在你家里了?”
  叔叔赶紧推我和茴香,“进屋进屋。”
  茴香非要弄清楚,“这是我家,卖也得挑个地方卖。”
  “我就挑这儿了,”那女人说。“我拿钱租的,想怎么卖就怎么卖!”
  正说着,又一个女人走出来,原来那边还有个门楼。凭印象,我觉得那位置也应该是叔叔家的。没在意,竟又多出来一个门楼。新出来的女人说:“哟,你就是那个茴香吧?我们这院子可是从陈街长那里白纸黑字租来的。你吵吵嚷嚷的,吓着客人可怎么得了。”
  茴香看看我叔叔,叔叔耷拉着眼皮说:“租了,租了。又没人住。”
  茴香说:“没人住?我妈呢?”
  “你妈?哼!”我叔叔一下子把腰杆挺直了。“早跟酸六一起过了,你老爹我这顶绿帽子拿不下来啦!”门楼底下的两个女人咯咯地笑起来。我叔叔说,“有什么好笑的!”一个女人说:“笑也管?欠的钱还来!”另一个女人也说:“欠我的也还来!”
  真稀奇了,租我叔叔的房子还要我叔叔给她们钱。
  两个女人说:“当然要给。他三天两头往我们床上爬,房租早就抵光了。”
  叔叔缩着脖子直往院子里跑,一边说:“别听她们的,这些婊子养的,就会瞎说。我爬上床是去看她们把没把我的床睡坏。”
  那两个女人又笑。茴香没办法了,一口一个畜生,跟我进了院子。院子里那棵老槐树还在,一看见我手就痒痒,放下包就往上爬,一直上到不能再上为止。三年。老槐树都变了,过去被我抹平了的地方又长出了刺,扎破了我的左手。在树上看见的花街似乎比三年前荒凉破败,房子比过去更加清瘦、苍老,一座座看起来都是斜的。瓦楞里长出荒草,屋脊和墙壁上爬满青苔。青石板路也黯淡无光。原来叔叔的家现在分成了两个院子,两个女人不能在同一个院里做生意,就又隔了一道墙,每人都有一个门楼用来挂小灯笼。靠槐树边的这堵墙有清晰的攀爬痕迹,我叔叔可能都是翻墙而过爬上那两个女人的床的。
  “好看吗?呆木头,”茴香在树底下招摇两只胳膊,“我也要上。”
  一点都不好看。我从槐树上下来,划破了另外一只手。
  茴香做的午饭,她说要不是我,她才不会给那老畜生蒸一粒米。还算丰盛,我们把船上的一些酒菜都拿回来了,总还是个家嘛。叔叔酒量见长,啧咂啧咂一个人喝了七八两老烧。这么个喝法,不穷得叮当响才怪。他说很久都没有痛快地喝一顿了。然后说起街长的事。他哪想当这个遭人骂的差,没办法,他们缠着你,主动给你酒喝。
  “真的,咱爷儿俩说话我还能蒙你?”叔叔说,“冯长官,就是那个歪头,三顾茅庐找到我门口,每一回都提着一坛子酒。他说老陈,在这花街上,你不出面谁出面?你不出面谁有资格出面?你看看,都这份儿上了,我总得给人家点儿面子吧。”
  我笑笑,问他:“这两年还太平?”
  “前些日子不太平,你来了我走,我走了你来,弄不清谁跟谁。现在不一样,冯长官他们来了,花街再不会有事了。冯长官说,天王老子也赶不走他们,他们的队伍大啊,他们就是天王老子。所以我琢磨,这街长兴许当得还值。”
  “哪个都不会长久。”我劝叔叔,“你还是别干了。万一有事,别人跑得干净,就抓你个替死鬼。”
  “放心,我陈满桌怎么说也下过东北。你以为我是他妈的酸六?那狗日的,站错队还死不改悔,有他好日子过!”
  茴香撇撇嘴,一副恶心呕吐的表情,“就你,以后也不知道怎么死。”
  “闺女,你可别咒我。我就死也得死在酸六那狗日的后头。”
  饭快吃完的时候,我说:“叔,我跟茴香成亲了。我想给婆婆烧张纸。”
  “成亲?你们?”叔叔筷子咬在嘴里半天没动,酒糟鼻子放出红艳艳的光。“也好也好。该烧张纸了。”然后去夹菜,夹了几下没夹起来。我帮他夹到碗里。叔叔盯着碗说,“抽空去看看你妈,让她也高兴高兴。”这是对茴香说的。
  茴香叮叮当当地把桌上的碗碟敲一遍,漫不经心地说:“再说吧。”
  我们先去了河对岸,叔叔划他的小船。婆婆的坟变小了,茂盛的荒草没了顶,我怀疑三年里叔叔从来没到过这地方。我让茴香把祭品放一边,开始拔草。叔叔到船里拿了一把镰刀递给我,他自己用手拔。草叶割破了他的手。收拾干净了,做了一个新的坟头。我跪下的时候叔叔也跪下,叔叔说:“妈,儿子不孝,没能常来看您。这几年过得实在不好,一点都不好。”然后就哭起来。
  我不习惯男人号啕大哭。我只跪着,我想婆婆也不希望我哭,我成亲了,这是好事。我让茴香在我旁边跪下来。我跟茴香说,你还记得吗,婆婆死的时候,我的两只脚还放在她的膝盖窝里。那时候我小,半夜好蹬被子,婆婆怕我着凉,就让我把脚放到她膝盖窝里,我就不蹬被子了。后来就成了习惯。婆婆死后,半夜醒来我常常用脚去找一双温暖的膝盖窝。我慢慢地讲婆婆的事,茴香不知道的,把她给听哭了。
  那天晚上我和茴香回船上住。叔叔让我们到另一间屋子里住,茴香不愿意,她想到跟叔叔住在同一个院子里就不舒服。夜间码头上的船只不像过去那样多,似乎时局真的出了问题。茴香很快睡着了,吧嗒吧嗒嘴在梦里吃东西。我睡不着,就起来解了叔叔的小船,划到对岸去。我在婆婆坟前坐到后半夜,什么都没想,就觉得坐在那里看满天的星,心安。夏天晚上,婆婆带着我坐在河边的凉席上,我睡觉她醒着,拿蒲扇给我赶蚊子。现在,婆婆睡了,我醒着。露水湿了头发和衣服。鸡叫第二遍,从河岸上爬上来一个柔软温润的黑影子,走近了对我说:
  “睡醒了找不到人,就知道你在这里。”
  
  8
  
  酸六躺着看见我和茴香进了院子,赶快让白皮把房门关上,过一会儿,门打开,他已经穿上了长衫正襟坐在床上。到现在他还改不掉穷酸的毛病。我在花街的时候,他穷得连裤衩都穿不上,还整天把两件摞满补丁的破长衫换来换去,说读书人得有读书人的样子。整个花街就他一个人穿长衫。酸六念过私塾,据说是一肚子酸词,原来张嘴都之啊乎啊者啊也的。吐一口痰也打算讲出一番道理来。
  白皮站在门口,用手搭着凉棚遮住太阳,看我们落在门前的影子,说:“你们一男一女,是谁?”酸六则说:“来者何人?”
  茴香没好气地说:“我!”
  酸六说:“你是何人?”
  “茴香,茴香!”白皮说,一把抱住茴香,“你,回来了?”
  
  茴香把她妈推开,“没什么事,顺便过来看看,这是木鱼,”她把我拽到跟前,咱俩成亲了。”
  “妙哉啊妙哉,”酸六激动得要跳起来,两手的大拇指一个劲儿地相互碰头。“洞房啊花烛啊夜,金榜题名啊时。”
  “腰又不疼了?”白皮对着酸六把脸撂下来,显然对我和茴香在一起不满意,一直盯着我左眼处的伤疤看。她向来看不上我。酸六突然想起来似的,捂着腰眼开始哼哼,说痛杀我也,痛杀我也。然后说,木鱼,我给你叔叔害惨也,他把我弄得几成废人,我酸六不报此仇誓不为人。看白皮不说话,就大着胆子继续向我和茴香喊冤叫屈。
  照酸六说,那就是我叔叔处心积虑害他。在冯长官的队伍来之前,有一队人马在花街待了两个月,管事的姓唐。有一天要给比他更大的官的老爹祝寿,备好了贺礼,想再整一份像样的祝词,手下一堆人都是舞刀弄枪的手,个别识字的歪封家信留个便条还行,正经的就完了。听说酸六有学问,就找他。酸六说他旁征博引纵横捭阖洋洋洒洒花了五天工夫拟就一篇宏文,唐长官没看懂,但他相信写得相当好,如果不好他一定能看懂。果然,几天后上司就夸奖了唐长官,说好。然后有两个当兵的就私下里请他写家信,一个是让父母给自己找个结实漂亮的老婆;一个是给已经生了两个孩子的老婆写休书,他在花街上刚看上一个,打算抽时间把这个妓女带回家。
  酸六的文采学问终于可以施展了,刚想多写几封,机会没了,唐长官和他的军队一夜之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现在的冯长官。开始花街人以为他们是一伙的,后来发现他们的衣服不同,就知道唐长官的队伍可能不行了。果然,冯长官开始打听哪些人跟前面的队伍有瓜葛,我叔叔挺身而出,把酸六给告了。
  “你说陈满桌他缺德也不缺德,”酸六摸着腰说,“我仅草成一份祝词与两封家书,他即诬陷我给唐长官做书记官,记录不胜数之情报,谓我通匪。何来情报?如何通匪?你们看,”他象征性地撩撩长衫,“冯长官拉我过去,可是一顿啊啊饱啊打,半月有余,犹在啊痛啊中!”
  酸六一激动说话就不利索,有时候啊啊半天才结巴出来。看得茴香直想笑。这期间白皮送了水来,只给茴香一杯,我没有。茴香转给我我也没喝。碗口脏得要死,我怀疑茴香也喝不下去。很难想像白皮对酸六的酸文假醋竟有如此耐心,完全是个好老婆的样子。后来我问茴香,茴香说,她妈就喜欢能说会道的男人,当年跟着陈满桌千里迢迢来到花街,也是因为我叔叔葫芦水瓢的能煽乎。
  茴香对白皮淡淡的,没我想像的那样手拉手说不完的私房话。她们就斜对面坐着,街坊邻居似的,半天来上一句,不说也无所谓。随时都可以走。我随时都想走,只是酸六的苦诉起来没完没了,把当年光屁股时我叔叔怎么欺负他的小事都鸡毛蒜皮地抖出来。说那时候我叔叔带他去偷人家柿子,被发现了,我叔叔扔下他不管,他没办法只好钻进涮完的马桶里。碰巧主人闹肚子,掀开马桶盖就坐上去,淋了他一头。淋倒没什么,憋啊,差点没把他闷死。我笑了,茴香脸板着站起来,对白皮说:
  “我走了。”
  “不吃了饭再走?”
  “吃不下。”茴香说,拉着我胳膊就往外走。出了门我才想起来,白皮和酸六都没问这几年茴香去哪了,干什么,现在住哪以及将来的打算。
  我们打算回船上,在石码头遇到我叔叔,他刚从狗屠冯半夜那里买来半只熟狗腿,一边走一边凑到鼻子上闻。他把狗肉举到我鼻子前,闻闻,香得你睡不着觉,陪叔叔喝两盅去。他见茴香不高兴,就说:“可不是花木鱼给我的钱,我自己挣的。”然后压低声音说,“我去家家户户收钱,街长嘛。冯长官规定了,每人二十块。收上来二十,我就捞一块。发啦,要是天天都这样收多美!这话可不能跟别人说。”
  叔叔眉飞色舞。到吃饭还在说去妓女家里收钱的事。“你都不知道,她们多有钱,”叔叔说,“往床上一躺,跷着腿就有人送钱上来。上午两个,下午三个,那个账你都算不清。奶奶的,下辈子我一定投胎做女人。”
  茴香厌烦地敲起碗。我就扯开话题:“酸六说你整他。”
  “我整他?去他妈的!”叔叔立刻跳到凳子上,“我整他还少了!这狗日的,看起来识文断字,人模狗样的,骨子里就不是个好鸟。你不整他他就算计你。从小看八十,打小他就是这么个东西。”叔叔扳起手指头,开始数点酸六这些年对不住他的地方。小时候偷瓜,抓到了就把责任往他头上推,人家都相信酸六,因为酸六是个念书人。长大了喝酒,只要你不灌他,他必要反过来灌你,不灌醉不罢休。现在好了,老婆都被他算计去了。叔叔说,“你说我他娘的冤不冤?我今晚就整死他都嫌迟了!”
  “对,整死他,”茴香说,“你们俩最好你捅我一刀,我捅你一刀。一起死最好。”
  
  9
  
  我们把船舱打开,在石码头卖杂货。花街上老歪家的杂货铺关了,西大街高小的铺子也关了,今天这队伍,明天那队伍,都是小本买卖,他们怕,听说河上游早就打起来了。所以我们的生意很好,三天不到,存货就卖得差不多了。我和茴香正商量到附近进点货,花椒带着五谷租一条船到了花街。五谷他爹回来了,赶巧老太太生病,就让花椒先带五谷过来。
  那船只租了一天,急着要赶回去,花椒连饭都没时间吃。茴香说这哪行,给了船夫钱,打发他先回去,到时候花椒娘儿俩搭我们的船回去。我们进货时经过鹤顶。
  饭在我叔叔那边吃。叔叔正在槐树底下搓脚丫子,看见花椒,抱着一只脚就要站起来,结果没站稳,又坐回到藤椅里。叔叔说:“来啦?”
  花椒把五谷拉到前面,说:“五谷,这是姥爷,叫。”
  五谷怯生生地走过去,张着手要叫姥爷,忽然折了回来,抽着鼻子说:“臭!臭!”
  叔叔赶快穿上鞋,把手在衣服上一阵猛擦,到口袋里找钱,掏出几张磨得发毛的纸币。按花街的规矩,姥爷见外孙要给见面礼。叔叔把钱放在鼻子上闻闻,放心了才递给五谷。五谷还是说臭,坚决不要。叔叔就开始擦大脑门上的汗了。他不再像当年那样,厚着脸皮缠在花椒身后,软硬兼施。那时候我小,也知道他相当不要脸。大概现在是知道要脸了,有点难堪,他拿着毛糙的钱蹲下来,直勾勾地盯着五谷,声音都低下去了,叔叔说:
  “五谷。五谷。过来,给姥爷看看。”
  他的声音像在半夜里幽幽地叫魂,吓得五谷躲到花椒背后,只露出一只眼偷偷地看这个就在刚才一瞬间衰弱下去的姥爷。在新鲜娇嫩的五谷面前,叔叔看起来好像一下子老了。声音和相貌都老了。
  五谷不说话,花椒不说话,茴香不说话,我也不说话。叔叔惊恐地仰头看我们,还是没人说话,叔叔绝望了,扶着自己的膝盖半天才站起来,自言自语地说:“你们玩,你们玩。我去买二斤狗肉。”临出门,他又回头看五谷,五谷看见他赶紧转过脸。叔叔弯腰驼背地出了门楼。
  这样的团聚几乎称不上团聚,听不到一点笑声。大家就是吃啊喝啊,说的最多的话就是劝五谷多吃点,几个人争抢着给他夹菜。五谷出生以后,这是花椒第一次来花街。叔叔把五谷的名字像米饭一样翻来覆去地咀嚼,一会儿说好,一会儿又说真好。吃饭时,花椒从包里拿出一个透明的玻璃瓶,蜡封的口,里面奇奇怪怪地泡了一条竹叶青蛇,还有黄芪、枸杞子,以及其他几种我叫不上来名字的东西。
  “这是他从上海带来的,”花椒说,“补酒,说送给你。”然后对五谷说,“给姥爷送过去。”
  五谷犹豫半天,还是抱到我叔叔跟前。叔叔说:“好,好。补酒。五谷乖。”就打算去蜡开瓶。茴香筷子敲碗叮当响,说:“快吃饭,吃完饭我好洗碗,别见了猫尿就走不动路!”接着抱怨花椒买什么酒啊,钱多了烧的,买点老鼠药送来省多少事。
  叔叔补酒没喝成。一顿饭都没吃安稳,看一眼五谷,看一眼酒瓶子。那瓶子光洁透明,装什么在里面都会很好看。
  
  吃完饭茴香陪着花椒和五谷去看白皮,我不想去,就拿了一条麻袋爬到槐树上睡一会儿。这是我在家时候的习惯。刚迷糊过去,叔叔在底下神秘兮兮地叫我下来。我不下,他只好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小声跟我说:
  “你说五谷长得好看么?”
  “好看。”
  “聪明么?”
  “聪明。”
  “你说,他长得……”叔叔突然笑出了声,欲言又止,然后冲我摆摆手,“算了,你睡吧。”
  毛病!我抱着树干重新开始睡。不知道睡了多久,茴香把我叫醒了,她在树下说,起来啦,花椒要走了。我跳下树,花椒已经拎着空包领着五谷从堂屋里走出来。他们娘儿俩坐我们的船。叔叔想抱五谷,五谷不让,他就跟在五谷身后,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个小拨浪鼓摇着逗五谷玩,一直到上船,好说歹说才让五谷接了拨浪鼓。
  我在船头摇橹,五谷蹲在旁边看,拨浪鼓扔在一边,他说臭。我问他花街好不好玩,他摇摇头,不好玩,你们都吓人。我想他说的是我叔叔、白皮和酸六他们。总的来说,他们的确和别人不太一样,五谷一定觉得他们怪兮兮的。当然我也吓人,伤疤将左眼吊了起来。五谷要摇船,我就抱着他教他,小家伙一学就会,手放在橹把上,以为都是他的力气在摇,高兴得咯咯的。水汽和黑暗从运河上蒸腾上来时,他说:“水黑了。”水的确是黑了。茴香和花椒在舱里说话,好半天也听不见一声笑。一直说到了后半夜。花椒没出嫁前,她们俩很少能说到一块去,这一夜把过去没说的全补回来了。
  花椒说:“他们都像陌生人。”
  花椒又说:“以后我不会再来了。”
  她们坐在床上聊到后半夜,我披了件衣服有一下没一下地摇,后来抓着橹睡着了。天亮继续摇,到了鹤顶。下船时花椒嘱咐我,让我别喝那补酒,年轻人不能随便乱喝。下了船我们要离开码头了,她又说,算了,你让他也别喝了,不太纯,喝了可能伤身。
  “真啰嗦!”茴香说,“一会儿能喝一会儿不能喝,我都糊涂了。我们走了。”
  花椒说:“记住啊,那酒别喝!”
  进货来回花了三天,在路上又卖了一些东西。一路上见到不少拖家带口的船,说要打起来了,赶快躲。往哪躲?不知道,往不打仗的地方躲。哪儿不打仗?谁知道,边走边看吧,跑着活总比待着死好。我们还是往花街走。生意要做,此外,船就是家,其实和他们一样,一直是跑着活。跑着能活,在哪儿都一样。
  花街还是老样子,冯长官的队伍还在石码头和花街上松松垮垮地转悠,看不出要打的苗头。队伍刚进驻这里时,冯长官贴出告示,他们的队伍来花街,意在保一方平安,不许扰民,不能欺压百姓,让乡亲们放心,希望军民能够和睦相处,亲如一家。告示现在还在石码头上的一块老碑上,白纸黑字还盖了鲜红的印章。因为有此一说,当兵的到我们的船铺子里买东西,必须付钱。但通常不会按价付全款,要比普通顾客付的少。没办法,要不他们就要顺手捎带一点,而这一顺手,往往都是贵重之物。我和茴香只能讨他们的好,明明白白告诉他们,这东西少收钱,你好我好才有长久的买卖做。这让他们感觉好了不少,一般不给我们找茬。好在他们要买的不多,除了几个头头,普通士兵口袋里没几个钱。一个大屁股的小头头上船买烟叶,我问他,还有多久要打?他嘿嘿地笑,这地方多久也不会打,上面下来消息,我们的势力又大了,天下马上就是我们的了,你可以祖祖辈辈地把这铺子开下去。好像从此天下太平了。
  中午我在船头晒太阳,酸六打着饱嗝满嘴酒气地上了船,长衫上沾了一大块墨迹。“你叔叔呢?”他问我。正在洗衣服的茴香说:“找他叔去家找,跑船上来干吗?”酸六说:“我找他算账!他母亲的,别人收二十,他索我五十!以为我不晓?他母亲的,冯长官已告知我矣。”他还要说,茴香对我说,都骂你婆婆了,还不赶他走!酸六说:“茴香,你不能赶我走。陈满桌是你后爹,我亦是你后爹,后爹亦是爹。”茴香说:“你走不走?”一盆水就泼过来,湿了酸六的半件长衫。酸六哇啦哇啦地叫,蹦跳着下了船。
  “惟小人与女子为难养也。”酸六在船下对我招手,“我不与妇人一般见识。木鱼你来,咱爷儿俩说说。”
  我觉得他现在好歹是白皮的相好,茴香任性一下无所谓,我还是应该给点面子。就下了船。酸六拉着我的手,上来就说他母亲的,我酸六又为先人扬眉吐气了。冯长官亲自请他了。我问是不是也请他去写祝词了?他说祝词哪里能比,是碑文,而且由他用小楷撰写,然后请石匠刻到石碑上。是冯长官自己的祖坟。冯长官发达了,为感念先人荫庇,决定重修祖坟,冯长官思虑再三,觉得还是他酸六文采最佳。没想到字也那么好,简直可以追攀唐楷。那个好啊,以后从碑文上拓下来就是临摹书法的名帖。
  “冯长官说,那些罪名,都是陈满桌加诸我身,”酸六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啊。从此以后,冯长官下令,我酸六即他的人了!你叔叔,他母亲的,看我不整死他!”
  酸六说起来咬牙切齿,我却觉得像小孩说大话一样可笑。他那副模样,说什么我都没法当真。酸六炫耀完了,让我叫他爹,以后跟他混,我说你还是回家洗洗长衫吧。酸六说不,留着,这可是冯长官的墨,不是谁想染就染得到的。
  
  10
  
  那天下午,我去东大街给茴香修鞋,我叔叔和冯长官他们在石码头上掷骰子。还是老规矩,谁输了谁请酒,没钱请酒就摸女人屁股。在过去总是我叔叔输,赢了也是输,明明叔叔的点大,当兵的都说冯长官大,那就冯长官大。我叔叔也乐得巴结他一下。我叔叔知道自己必输,干脆身上从不带钱,要不万贯家财也不够请。他就摸女人屁股。来来回回在石码头上转悠的往往都是妓女,他即使没摘过她们的灯笼上过她们的床,收钱的时候多少也摸过一两把。
  本来我叔叔做好认输准备的,但玩了一半,酸六从石码头上经过,冯长官就把他招过去了,让酸六替他掷。输了算他的,赢了算酸六的。冯长官明知道他和酸六是仇人,还拉扯到一起,让我叔叔很郁闷,不仅觉得失了宠,还有被蔑视之感,下手就狠了点。酸六哪玩得过我叔叔,哪个点都小,裤子都要输掉了。结果算冯长官的。叔叔这回较了真,一肚子怨气都撒出来,输了就请酒,没二话!
  “真让我请?”冯长官说。
  我叔叔梗着脖子说:“请!”
  冯长官掏了半天口袋,没带钱,“怎么办?”
  我叔叔狠狠地说:“摸!”
  冯长官脸上下不来了,话都放出去了,手下的都看着呢。要借钱开不了口,摸一下就摸一下,反正是妓女。石码头上当时有好几个女人,但冯长官就看中了茴香,他知道茴香和我叔叔的关系。他对茴香下手,陈满桌一定会阻止,他跟着就坡下驴,事就算了了。陈满桌偏偏就没阻止,他看见冯长官上了船,也歪着头上了船。茴香正站在货架前张望,还以为冯长官要买东西,没想到冯长官的手就伸到她屁股上了,茴香尖叫着跳起来。冯长官把手伸出去之前还看了一下我叔叔,我叔叔一声不吭,但当茴香跳起来时,我叔叔一下子扑到冯长官身上,他居然把冯长官压到身底下,挥起了拳头。
  这是我所知道的叔叔这辈子最勇猛最像个男人的一次。
  当然,最后的结果很明显。冯长官鬼哭狼嚎地叫起来,一群当兵的冲进船舱,拽出冯长官,然后把我叔叔结结实实揍了一顿。我回来时,看见他鼻青眼肿地坐在石码头上,衣服上的扣子掉了一半,敞着怀,肋骨上也有一块块的青紫。我叔叔目光呆滞,稀拉拉的几根白头发被风吹散。
  叔叔回到家里,失落、后悔、不甘和恐惧在他的眼里交替出现。出现最多的是失落和恐惧。这一回合叔叔胜了。他竟然打了冯长官,在过去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叔叔越想越怕,连冯长官都打了!一连好多天都不敢出门,怕遇到冯长官;还躲,我离开院子他总让我帮他把大门锁上,免得冯长官找他麻烦。
  
  我叔叔多虑了,没人找他,冯长官看样子很忙。我在石码头和花街上看见他,总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头歪得更厉害了,有人跟他打招呼也不理,或者压根没听见。据我的一点经验,局势可能有点紧张,摆在他脸上呢。冯长官的手下每天巡逻三次,东大街西大街甚至更远的地方都要顾及到。到我们的船铺子上买东西的当兵的也少了,一天也就两三个,买完就走,不像过去那样缠在那里,两只眼贼溜溜地往茴香身上瞅。有个下午我看见酸六撩着长衫跟在冯长官屁股后头,一个劲儿地说,他又写了一幅字,感觉相当好,想献给冯长官。冯长官向他摆摆手,酸六不识相,还跟着。冯长官突然甩了他一耳光,说,你他娘的想吃枪子啊!酸六捂着腮帮子愣了,等回过神来,吓得撒腿就跑,腰疼都忘了。等我去蓝麻子豆腐店买豆腐回来,又遇上酸六,酸六看样子相当悲哀,说鬼话似的问我,唐长官好还是冯长官好?我哪认识什么唐长官,冯长官好不好也不清楚。酸六就说,还是唐长官好,写完祝词还对我好,请他喝酒吃肉,还对他笑眯眯的。
  下午冯长官突然下令搜查码头上的船只。所有泊下的船都不许动,全部查完了才可以离开。查得非常仔细,有地方还用刺刀去捅。我们的铺子查完了,干耗着没生意做,我就和茴香去了叔叔家。我跟叔叔说,没事了,冯长官根本顾不上你,没准儿要打。叔叔高兴坏了,打仗好,打仗好啊,一打仗他就更顾不上我了。然后又诡异地一笑,说:
  “打死了更好,这辈子他都顾不上我了。”
  茴香哼了一声,“就那点出息!”摸屁股这事茴香根本没放在心上,不就摸一下么,摸完别扯出乱七八糟的事就行。
  我叔叔为了庆祝冯长官顾不上他,决定开始喝花椒送的补酒。我说花椒嘱咐了,酒不纯,别喝了。叔叔说,喝,一定得喝,五谷送的。去蜡封的时候他一定想到了五谷,还摇头晃脑地唱了几句小曲。茴香说:
  “喝,喝!喝死你!”
  叔叔说:“五谷送的酒,喝死也痛快!”
  我和茴香吃完了饭,叔叔还在喝。茴香要上树玩,我就拉拉扯扯把她弄到树上,两人坐在树杈间去看石码头。冯长官的人还在船上跳来跳去地搜查,不知道到底要查什么。然后我们俩说起话来。茴香说,几年前她看见我整天爬到树上非常羡慕,也想学会爬树,可我就是不教她,气得她睡不着觉,睡着了却梦见她爬上去了,我也要爬,她就在上面用脚踹我,踹得我一次次掉到地上狗啃屎。多年前的时光重现,那时候我生活中最重要的除了婆婆,就是这棵老槐树和石码头。在槐树上玩,一年四季向四周看,吃槐树花,抱着一根树干睡觉。石码头去得更多,我喜欢水,喜欢来来去去的大小船只,也喜欢一年到头在水上跑来跑去的船老大,他们喝了酒就开始讲经见过的稀奇古怪的好玩事。我在槐树和石码头上一点点看见了这世界。
  黄昏来临,我听见屋里咚的一声闷响,然后听见叔叔的哼哼声。我伸头从树上往屋里看,没点灯,晦暗不清。茴香说,别理他,喝得忘了自己是谁了。叔叔的哼哼声越来越大,他在喊茴香和我的名字,叔叔说:“茴香,茴香,木鱼,救,救救我。”我再伸头看,叔叔正爬着越过门槛,上半身已经到了门外,嘴和鼻子在往外流血。我吓坏了,要下去,茴香突然掐了我大腿一把,小声说:“不许下!”我看看她,她还是说,“不许下!”掐我的劲儿更大了。
  叔叔继续在叫我和茴香的名字,一边尽力往外爬。眼睛里也开始往外流血。他浑身都在哆嗦,爬得艰难。几绺头发沾到眼里流出的血上,那张脸像年画里恐怖的鬼脸,一条条血如同一根根虫子在爬,越爬越大。叔叔伸着一只胳膊斜指向天,只指了很短的时间就摔到地上,他拉着下半身终于拖过了门槛。叔叔的声音越来越怪异,听起来凄厉而遥远,既像一个球将要爆炸,又像一条河即将干涸。叔叔说:“茴香,救我。木鱼,救救救我。”茴香掐我的手一直没停下。
  “妈,妈呀!救救我!”叔叔突然大喊一声,脑袋摔到地上,过一会儿慢慢又抬起来,声音已经极其衰弱了。“妈,妈,我是满桌。”
  他在叫婆婆。我不能再不下去了。我挣脱茴香的手开始下,茴香一字一顿地说:
  “花椒出嫁的当天晚上,他硬是爬上了我的床。”
  我的脚悬空,两只手吊在树上,僵硬地停在那里。墙头上冒出来一个脑袋,叫了一声就不见了。叔叔还在爬,一寸寸爬到了我的脚底下,身后留下几条发黑的血珠子线,他还在说:“妈,妈,救救我,我是满桌啊。”茴香坐在树上,什么声音都不发。我就这么吊着。
  大门被人撞开,隔壁的妓女惊惶地跑进来。“哎呀,出事了!”她说,“死人了,死人了!”她想把我叔叔从地上拖起来,没弄动,见我还吊着,就说,“还不下来,你叔叔要死了还不下来!”我落到地上,刚把叔叔扶起来,叔叔撇撇嘴笑一下,想说什么,突然七窍猛地窜出七股黑血,头一歪,死了。隔壁的妓女拍拍叔叔的脸,又试了一下鼻子,手定在那里,沾满了血,她突然叫起来:
  “你们还是不是人?在眼皮底下都不救!”
  我慢慢放下叔叔,给他合上眼皮,然后在他身边蹲下来,一瞬间我泪流满面。我止不住地哭,一点声音都不出。
  叔叔的坟在婆婆旁边。大地上的又一个包。埋完后,我坐在坟边陪叔叔喝了会儿酒,离开的时候给他磕头,然后给婆婆磕。茴香跟在我后面也磕了。然后上船,所有的家当都在船里,我们以船为家。
  船离开石码头是个傍晚。行了五六里路天就黑下来。我们都不说话。远处传来巨大的爆炸声,我们的船摇荡几下。然后是另外的爆炸声和枪声。我回头去看,石码头和花街的方向起了火,有遥远得如另一个世界的喧嚣声从水面上波及而来。火光开始还小,很快就越升越高,半个天都是翻滚着的红。我停下手里的橹,心里一下一下地疼。茴香挽住我胳膊把我身子转过去,说:
  “走吧,没有人需要你。除了我。”
  插图摄影/庞晓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