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弃在八月的路上
2007-12-29伊藤隆三
上海文学 2007年5期
◎伊藤隆三 著
祝子平 译
(第135届芥川奖得奖作品)
芥川奖全名芥川龙之介奖,日本知名作家菊池宽1935年倡议设立。每年颁奖两次,由评委选出该半年度全国出版物中最优秀的短篇(含中篇)纯文学作品,授予作者正奖(怀表)和副奖(一百万日元)。该奖自设立以来已颁了136届(1945-1948年中断)。自古以来日本文学主流崇尚不问政治、专事抒情咏叹的文风,芥川奖的设立与颁布,无疑对继承发扬这种文学传统与推动源于“私小说”、“心境小说”的日本现代纯文学发展,起到不可估量的作用,该奖也因之成为当今日本最重要、影响力最大的文学作品奖。
《丢弃在八月的路上》为第135届(2006年上半年度)得奖作品。
伊藤隆三,1971年出生于日本神户。高中时代痴迷摇滚乐队,进入早稻田大学政治经济系后,转向撰写电影剧本,继而开始小说创作,大学毕业的前一年(1995年),以小说《狂欢于方向盘旁》一举获得第32届河出书房新社文学奖,就此登上日本文坛。此后十余年间他发表了近二十篇小说,先后获得多个文学奖项,两次入围芥川奖候选提名(第133届:《无花果咖喱饭》第134届:《伯奇——你在爱吗?》)。
《丢弃在八月的路上》初刊《文学界》(2006年6月)。
[译者]
被默默地工作着的水城迷住了。手臂伸入纸箱中取出来的罐装咖啡,一叠叠地排在她那微微弯曲的手腕上,犹如杂技一般,神奇极了。全是一百九十毫升的罐头,我们的行话称为十九罐。她将手腕托起一叠叠的金字塔似的咖啡罐,微微地调整着手势,保持着平衡,步履轻盈地搬向一旁打开了门的自动售货机边。
一本正经的表情,手势熟练地将手腕上叠着的罐头一个个地装入自动售货机里。这是个需要技巧的工作,装得太快罐头进去的角度不对便会卡在货道里,一个一个慢慢地装,又会影响工作的进度。虽说是8月最后的一天了,但东京的暑热却一点也没有减退。
这天是水城最后一天的外勤工作了。9月1日开始她便要离开现在的工作岗位,调去公司别的营业所的总务部干内勤了。也许是最后一天的工作吧,也许她想创造一个破纪录的好成绩吧,她给自己规定必须在傍晚六时以前将这一天干的活全部干完。
“真热呀!”
水城晃着脑袋嘀咕道。包在她头上的毛巾缝里露出些许烫焦的金发。
“这天看来不会下雨了呢。”
敦也顺着水城的话头仰面望了一下天空。空气湿漉漉的就像在桑拿房里一般,但是却万里晴空不见一丝云彩。
“接着装啥?”
“乌龙茶,三号罐装的。”
水城嘴角里回答着,突然她装入的咖啡罐发出了一声异样的声响,凭着经验无疑是有罐头在货道里卡住了。因为刚才有人在她的背后“混蛋”地叫骂了一声,她为此分神了,她驾驶的这辆两吨卡车停的也实在不是地方,将整条道路都给堵住了。然而当她回过神来才明白骂“混蛋”的是一辆大型翻斗车的司机,他骂的并不是她,而是路上临时维持交通秩序的那位协管员。因为那位协管员为了让后面还有好大一截路的一辆车先行而用手势挡住了正从另一边建筑工地里出来的那辆翻斗车。
“他奶奶的,”水城不由嘴里狠狠地也骂了一声:“卡住了!好像还是很下面的哩,你过来,伸手进去调整一下。”
“这十九罐,怕是很难弄的呀。”
叫你干你就干,哪来这么多屁话,敦的屁股上挨了水城重重的一脚。刚才被翻斗车司机骂得一声不响的那位年轻协管员也注意地将目光朝他们这边瞟了过来。
敦踮起了脚尖,拚命地将手臂伸入自动售货机里去。已经探得很深了,但还是没能碰到那听卡住了的罐头。这自动售货机装商品的货道是算得合分卡数的,所以这十九罐的货道里便是很难容得下一条男人粗壮的胳膊塞进去的。
“果然是不行的了,还是你来,女人的胳膊细一些。”
“打退堂鼓啦,没出息的东西!”
敦垂头丧气地将胳膊抽了出来,水城走了过去,由于她的个头低,便去旁边搬了一块石头垫在了脚下,小心翼翼地将手伸了进去,那货道的两边铁片是很锋利的。
水城的手慢慢地越伸越里面,她的头不知怎地则越昂越起,直愣愣地仰视着天空。这也许是一个习惯性的动作,可在敦眼里这却别有一番情趣。
“我倒想起来了,你准备什么时候离婚呀。”
水城突如其来地发问了。敦倒是本来就想告诉她的,可今天工作太忙,也就没工夫讲了。
本来从与水城搭档一辆车干活,敦就有好些话想问水城,而且对自己的事情也是不想对她隐瞒的。一个女人家成天开着卡车在外面忙碌,这样男人干的重活打算干到何时呢?我劝你还是趁早换个工种,到公司内勤去干些轻活才对呢。终于在一个雨天,他们在一起避雨时,敦向水城说出了自己这些心里的疑虑。而水城的回答则是她离了婚,又有孩子,所以想多挣些钱,仅此而言,平平淡淡的回答但却使敦心里十分地内疚。因为他知道,水城的这些话是不会对公司里其他的同事说的,她对自己是敞开了心扉的,可是自己却有许多的话瞒着她,心里便感到像是欠了她什么似的不舒服。如果是男人之间,也许压根就不会有什么内疚,但这男女之间则不同了,因为男女之间的感情是与友情不尽相同的东西。
“什么,已经办好了?”
“准备明天去办手续。”敦尽量显得轻描淡写地回答。唉?水城发出了调皮的惊叹,“呆在一起有几年了?”惊叹后她又不弃不舍地追问道。
“四年。”
敦答道。
“这,要比我长呀,你好努力唷。”
这也可夸奖说是努力的呀,敦心里有些犯糊涂,嘴里则还是礼貌地道着谢。“三十岁的生日我这样影形相吊的孤家寡人,你不认为我很可怜吗?”敦也不失时机地反诘水城道。“这样不是蛮好的嘛。”水城的回答则是王顾左右而言他。看来生日这一天,我是要独自一人数蜡烛了。三十根蜡烛,唉,好长哪,比想像的要长多呢。如果加上水城的,那就更长了,三十还要再加上两根呢。敦心里这么默默思忖着。
“离婚的事,以后慢慢讲给我听呀。”
“嗯。”敦只是简单地应了一声,这时水城“啊”地一声娇艳地叫出了声来。
看来她的手指头是触到了那只卡住了的罐头了。
自动售货机王国,这个国家是当之无愧的,街头巷尾随便走几步都能看得到售卖各种饮料的自动售货机的。只有汽车才能到得了的山顶,鲜有人迹的温泉秘境,甚至是火葬场,只要有那么巴掌大一块地方,就会放上一台自动售货机。与此相当,那些配货的卡车司机们也会穿梭在全国的大街小巷里,他们的踪迹连起来绝对是一张密密麻麻的蜘蛛网呢。然而,敦则认为在这张网里,水城负责的那条路线,从中野经过大久保,从大久保最后到达新宿,这绝对是全日本最难的路线了。特别是大久保道路狭窄,行人散乱,再加上如今天这样的闷热天气,为了确保沿途的自动售货机不断货,必须一天里循环配两次货。从一大早开始,连续超过十五小时的强体力劳动下来,留在体内的疲劳是直到第二天早上也不会消失的。
然而,水城则将这工作干得热火朝天,甚至让人感到她是十分地喜爱这份工作的。两吨的卡车在她手里得心应手,仅仅比车身宽几厘米的道路她都能走得游刃有余,甚至再窄一些的道路,她会将两旁的后视镜折起,照样使车子进进出出地行动自如。碰到别的公司的配货卡车停在附近,她还会单手握方向盘,以显示自己的驾车水平高超不凡。
今天更是别出心裁。要赶在傍晚六时以前完成所有的工作,要创造一个前所未有的新纪录,所以她开车的速度就更加的快,危险!几位拉丁美洲打扮的姑娘几乎要被车子撞倒了。
急刹车!
拉丁姑娘们心有余悸地双手合十:“谢谢”地庆幸不已。“哼”水城则只是鼻子里哼了一声。倒是敦慢慢地也合起了双掌对那些姑娘们还了个礼。
“乱穿马路,那些家伙。”
“这些外国人,碰到危险还谢谢,他们学的是什么礼仪呀!”
“好了,好了,这些不要管它了——你自己离婚的事,讲讲呢,起因是什么呀。”
突如其来的又将话题扯了回去,敦一下子无从回答。好一会才喃喃地道出原委,是认识了附近一家美容院的美容师跌入了爱河,但是在敦来认为,这爱并不是草率的,虽说这爱有些那么个什么的,但却是有着一根清清楚楚的线条的。这线条也许是弯弯曲曲的,也许是有着一百、二百甚至无数个看不见的坎坷的,但是这线条绝对是一往无前的!
敦与知惠子是在大学里上体育课时认识的。理想要当电影剧本编剧的敦对立志想当杂志编辑的知惠子是一见钟情。也许知惠子对敦也有相同的感觉,所以很快地两人就好得如胶似漆了。他们的交往有着自己的特色,两人都是学生,没有钱,不能频繁外出幽会,这种时候他们便会呆在下井草敦那间简陋的房间里玩游戏,游戏也是他们自己发明的,就是将各种东西上下之分,然后各人将这些东西拿出来比较,说出“上”的东西,就算将“下”比下去了,就算赢了。然而这上与下的标准,他们自己又是没有规定的,譬如说冬天为下春天在上,下雨又在晴天之上,还有他们共同认识的人,比如某某,处世老练,他们就判其为下,而操着一口茨城乡下口音,却喜欢多嘴嚼舌的某位同学,则判其为上。如此这般完全没有标准,随心所欲的。
一般来说这种游戏很快便会厌腻的,可在他们两人之间却是永远不会厌腻的,永远都会乐此不疲的。大学毕业后,便马上自不量力地要想当剧作家,而对其他工作不屑一顾的敦,或许也是怀着这么一种游戏人生的态度的,他这种将人生当作游戏的态度,后来反思实在是太愚蠢的行为,可当时他却是十分认真的。另一方面,知惠子大学毕业后也连着在几家大出版社就职碰壁,最后只好屈就在一家房屋中介公司的广告店里就职了。不管怎么说,总算有了工作,敦张罗着要为知惠子庆贺一下,可知惠子却提不起劲来。哪像阿敦你呀,总是沉浸在自己的理想之中,我这副样子,唉……知惠子总是这样自怨自艾的,特别是星期天休息在家,她的这种抱怨更是没日没夜的呢。很快,知惠子的体重开始减轻了,甚至开始大把大把地脱发,患上了俗称“鬼剃头”的脱发病。如此地不称心,工作干脆辞掉算了,敦心疼地劝慰知惠子,可是没工作了,生活怎么办?知惠子对敦的劝慰只能不加理睬了。
“不要紧的,我能行。”
反过来知惠子还会这样安慰敦,而且照样坚持着每天去上班。
一年后,得到一个消息,说是一家食品公司的出版部门要招人。虽说与自己想在正规的出版社当编辑的理想相差甚远,但毕竟是与文字打交道,也算是符合理想的呢,知惠子这样自我安慰着,去应了聘,而且如愿以偿了。敦心里也知道知惠子的心事,但他也还是十分支持她。不管怎么说知惠子总算当上了编辑。与此相比,敦则还是一事无成,心里不由得有些不是滋味。当然敦自己是有些自知之明的,也知道自己写出来的东西有些孤芳自赏的味道,所以他对知惠子的这次新工作是由衷地高兴的。敦为知惠子搞了个庆贺活动在高圆寺的一家便宜烤牛肉店,敦请知惠子打了一次牙祭。
知惠子是平生第一遭吃这样的烤牛肚,脆生生的嚼在嘴里,随着牛肚下到胃里,知惠子不由地感慨无限起来。这牛肚真好吃啊!以后有机会我还想吃别的好东西啊!人的身体就是需要各种可口好吃的东西的呀等等,等等。
知惠子的新工作很忙,她也还是一如既往地热情工作。更可喜的是她也不再抱怨发牢骚了。也许是心情好了,连晚上的爱情她也主动得多了,甚至还时时地要骑到敦的上面去,敦对此是有些不适应的,总是借机抽身逃脱,但不知不觉她又会企图翻上去。不要老想着在上面,动得太厉害,安全套会脱掉的,现在怀上孩子可是件麻烦的事呢!敦终于忍不住这样警告起知惠子来了,然而她却一点也不生气,反而调皮地咯咯嬉笑:“怀上就怀上了呗,船到桥头自会直的呢!”
春天是个多风多雨的季节。风雨过去,出去散步是件适意的事情,不知怎的,最近呆在房里,与知惠子像过去那样讲话,对敦来说感到有些吃力了。讲着讲着他会莫名地烦躁起来,她的工作称心如意,敦能理解,但唠唠叨叨地说给敦听,敦听不懂,对于编辑他是个外行,听多了就会厌烦。不过出去散步心情会好一些,同样的话题,合着脚步的节奏,会变得很是动听顺耳。
走在路上知惠子应该要开始讲话了,敦心里忖思着,她应该讲些有关房租的问题了。房租两人应该是平摊的,可连着几个月都是知惠子垫付了。敦对此感到十分的自卑。以致有时在厨房里知惠子撒娇地碰他一下,他都会莫名其妙地生气:“人家可不是猫呀狗呀的,可不是让你随便玩弄的啊!”
当然反过来这也是一个下台阶的机会,为了支付房租,敦可以名正言顺地出去打工,可以理直气壮地放下什么剧作家的臭架子。再过十年,也许敦还会是一事无成,但他可以对那些搞电影剧本的朋友说,当时自己是为了知惠子才放弃当剧作家的理想的,因为自己是非常地喜欢知惠子的。
脚上一双一百五十元便宜的塑料凉鞋,吧嗒吧嗒地拍着地面,发出无聊的声响。自己这样地狼狈,知惠子会受不了,她会逼着自己去打工挣钱的吧。敦等着知惠子发难。终于知惠子开口了,然而说出来的却是另外的事情。转过一个弯,弯角处有一家日夜商店,那里卖的饮料是很好喝的。知惠子的话敦也终于听清楚了,她说他们应该结婚了。是的应该结婚了,敦心里也这样想着,可嘴里却说道:哪里有钱呀,再过一段时间再说吧。
这么一把年纪了,存款还是个零,看来这世上也只有阿敦你独一无二的了。知惠子开心地笑着揶揄道:不要紧的,钱我能挣的,阿敦你就照你现在一样,努力去追求你的理想吧!
“轰”地一声,敦的脑子里嗡嗡地作响了!
用脚趾使劲地勾住塑料凉鞋,努力不让凉鞋发出叭嗒叭嗒的声响,敦快步地朝着夜幕中走去,碰上弯角了,他则僵硬地走了个直角!
去登记结婚时,敦就感到有些不愉快。已经等了将近半年了,所以不愉快也只能不愉快了。自从那天受知惠子的揶揄,说存款是零的人世上独一无二以来,敦的心情就不愉快。干脆自暴自弃起来,结了婚,入了籍,敦心里盘算着就当完成了一桩任务,作为一个契机,换换新的空气,也许人生会由此有些改变。
在区政府交结婚登记表时,工作人员让敦将自己的姓名重新填写一遍。有什么错吗?有的,说是敦的姓佐藤的藤字与户口本上的笔划不同,所以要敦作一下更正。并且说明道:这种将笔划写错例子是很多的,要敦不要太在意。如此说来,自己这二十多年一直是将名字错写的?敦有些不情愿地歪着脑袋。没关系的,反正你照户籍本上写不会错了,窗口里的女工作人员还是态度和蔼地劝说着。一瞬间,结婚的气氛荡然无存了。敦感到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只感到就像穿上了一件新毛衣,温溶溶的舒适感和毛茸茸的刺痒感交合在一起,真不知是什么滋味呢。
结婚手续总算办妥了。这是件大事,两人为此请了一天的假。可是现在手续办妥了,余下的时间怎么打发,两人却都没有想过。敦只感到有些兴奋,刚才的姓名问题还像残阳般留在体内,感到些许的疲惫,些许的燥热。看到一片宽广的街心绿地,他们踱了进去,九月的烈日下,绿地里热烘烘的,踱着踱着,他们仅仅是这样在绿地里慢慢地踱着。
沿着知了鸣叫的长廊,敦慢慢地踱着,心里对刚才自己姓名的问题还是有些耿耿于怀,知惠子在一旁倒是有说有笑的,是的,应该高兴才是,姓名错了,现在改正了,自己的人生也许也会随之改变,剧本也许会有人欣赏了,被人采用了。敦这样想着,心情真的好多了,甚至想对一旁的知惠子亲热一下了。算了,算了,姓名的事再也不去想它了,户籍上的姓名对与错也不去管它了,反正我们的事是办完了。敦这样说着,他的本意也许是对知惠子讲,他是愿意同她一起生活,不会离开她的。可知惠子却并没有听出这层意思,反过来安慰敦道:阿敦你还算好的呢,我可是连名字都让人搞错的呢,可麻烦了,驾驶执照,护照都要重新更正,连刚买的印章也得重新刻过呢,嘻嘻。知惠子满脸的灿烂,仿佛她是很高兴的样子。
不知怎的,敦的心头又有些沉重了,又想像上次散步那样,找个拐弯的街头,僵硬地走一个直角了,可是偌大的绿地所有的道路拐弯处,都是圆滑的弧形呢。
自动售货机边上,为其专门设置的垃圾箱,本来应该是供人丢弃空罐头的,可是实际上并不然,什么汉堡包的纸盒呀,黄色下流的DVD碟片呀,简直是五花八门应有尽有的。所以将这些垃圾分类,便也成了水城的一项工作。可今天没有时间了,只能将垃圾箱里的垃圾一古脑地装上车,带回公司去分类,坐在卡车顶上的敦看到水城将垃圾袋提过来便马上接住,随手用橡筋将垃圾袋口封死。干这活看似简单,但却是要十分当心的。夏天喝剩的果汁什么的很容易变质,如果不小心将垃圾袋搞破的话,那些变质滞留在袋底的果汁流将出来,臭气冲天将是件相当讨人烦的事情。
埋头干活,嘴巴也就顾不上说话了。
“离六点还有四个小时了,今天你的事情看来是听不完了。”
真的想在六点前干完这一天的活,敦真的有些吃惊了,尽管今天早饭也没吃就跟着水城出来工作,但要在六点之前干完这一天的活,敦还是以为不可能的。
“你当然,听人家讲省心多了呢。”
“你是说,我也要说些什么事给你听。”
“当然的啰。”敦回答着跃身跳下了卡车,双脚落在柏油马路上,只感到一阵痉挛直传到膝盖处。一下子不能动弹只好缩着身子等待痉挛过去,感到水城从身后靠近过来,将敦蜷缩成了一团的躯体包容在了她的身影中。“那好,我也讲吧。”水城的声音在此时的敦看来,就像天籁之音,美妙无比呢。
“听你刚才的话,真感到你不是个什么好丈夫呢,是的,看你人倒不像是个会用心计的人。我们夫妻之间,我可是什么都会讲的,包括各自的隐私,下流事情……”
“可是,下流事情,夫妻之间,平常是不会讲的吧。”
“我们可是经常讲的呢。”
“所以你才会被你男人休掉呢。”敦这样顶了水城一句。“不对,是我下的休书呢。”敦的肩胛上马上重重地挨了水城的一拳头。“休书”这两个字从水城嘴里说出来,敦听了有些感到滑稽,也许是她的母亲经常使用的话吧,敦脑子里这样猜测着。当然不便向她打听,不过肯定是她的母亲也是向她的父亲下的“休书”的吧!
“夫妻之间不多沟通的话,时间久了,肯定会出问题的。”水城说。
“所以,我和知惠子关系才这么僵的呀。”
卡车的后门打开了,敦将使用过的纸板箱,折叠好了装在卡车后面。
“不过,夫妻之间整天耳擦唇磨的,总会闹些别扭的不是吗?比如我对她的所作所为有些看不惯了,总希望她自己注意到,能改正,要我唠唠叨叨地说她,倒反而显得我这个男人太小气了。”
“看你的小眼睛,是高兴了,还是生气了,谁能察觉你的心事呀!”
“要说眼睛,你也一样呀,总是欠你多还你少的样子。”
“但是只要夫妻关系好了,喜怒悲哀彼此是都能知道的呢。”
“是呀,就是这回事呀。应该知道的呀,可我老婆就不想知道呢。”
水城坐到了驾驶位上心里忖思:“可你的知惠子也一样呀……她也想你知道她呀,知道她为什么会喜怒悲哀的呀。”想到这里水城于是道:
“所以我说你们之间的价值观,相差甚远呢。”
水城的话使敦不由得笑了起来了。将准备点烟的打火机的火也喷熄了。
“什么话呢,突然什么价值观的。”
脸上还是笑眯眯的,可水城的语气却变得十分地严肃了:
“当然说价值观也许有些夸大其词,可是在一起生活,好些约定俗成的东西譬如睡觉前一定要刷牙,但我那老公就是做不到,喝了酒醉醺醺地倒头便睡,这难道不能算是价值观不同吗?”
“这么点小事,也扯得上是价值观的问题,水城你也太小题大做了,再说了,牙齿蛀了,又不是你的事,是你老公他自己的事情,这些事嘛,你就睁只眼闭只眼算啦。”
“笨蛋,孩子要学样的呀!亏你还是大学生呢,脑子这么笨呀!”
水城嗔怒地说着,将一只小麻布袋放在了驾驶座边上。小麻布袋里装着都是今天从自动售货机里取回的硬币。
“这是个大问题呢,要孩子刷牙,他会说爸爸怎么不刷,于是为此我要花一倍甚至两倍的时间给孩子解释,我的时间,就这样无端地被耗掉了的!”
水城真的有些生气了,“开什么玩笑呢!”狠狠地对自己的前夫发着火,转动了卡车的钥匙:
“我要求的只是每天刷刷牙,如果连这也做不到,那么孩子的教育就不能胜任,就要依靠我,要依靠我来教育孩子,你就必须加倍地挣钱,使我能呆在家里。可我的那个老公做不到,所以我说他价值观有问题!”
“你的这些想法,好好地对他解释,他会理解的吧。”
“这样的事都要对他解释,这夫妻不是太吃力了吗?”
敦又一次笑了起来。水城怎么说着说着,与刚才她自己的理论相悖了呢。刚才她说夫妻之间就要什么都说,包括各自的隐私,甚至下流事情……可现在……简直是站到敦自己的立场上来了呢。
“好好的解释,总会明白的嘛。”敦的语气有些揶揄了。
“向他作各种解释,他便以为我是歇斯底里。”
打开了方向灯,卡车朝着下一个目标飞驰。
在大久保找了个地方午餐。由于他们两人都没吃早饭,所以都不约而同地奔向一家定食店。平时只要走这条路线,他们都会光顾这家小小的脏兮兮的定食店,因为这店里的每一套定食都配有纳豆,敦对纳豆并不喜欢,但今天他吃得有滋有味,因为水城说过夏天干体力工作,这纳豆是最能补充体力的食物了。
十五分钟解决午饭,水城的话就是命令敦只有点头的份。这份临工,时间这么长,可吃饭的时间却是这么的短。
“水城小姐,你真想赶在六点前结束一天的工作吗?”
“当然真的啰!”
“真是真的呀。”敦大惊小怪地张大了嘴巴:“果然你是离开这卡车的工作舍不得呀。”
“这有什么关系吗?”
“你想创立一个新的纪录不是吗?”
回答是否定的,水城说因为这是最后一天的工作了,只想早些结束,而且她晚上还有约会。
“与孩子,我的两个儿子,终于可以不再干这种重活了,所以与他们约好在新宿一起吃晚饭——当然孩子的姥姥也一起来的,从千叶赶过来。”
水城是一个人,借了东中野的一间六席小工房(日本的房间面积是以榻榻米的面积算的,一张塌塌米为一席,大约1.6平米),可今晚可能要挤上四个人呢,水城有些难为情地这么说道。与孩子们在一起,你会很高兴的呢。敦接着水城的话头,有些言不由衷,他自己不想要孩子,又没有抚养孩子的能力,真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与孩子在一起的乐趣的。
“你经常去你的那位美容师家里吧!”水城开始调侃起敦来。有关自己与美容师的关系,敦只是含糊其词地对水城说过一些,现在水城完全是从他头发上察觉出来的。女人是十分敏感的,水城见敦最近理发理得特勤,便猜到了事情的十之八九了。可敦却并不知道水城是怎么知道自己与美容师的关系的。不过想想让她说对了,也就不便加以反驳。
“以后你们可以每天在一起了,很好啊。每天都要做事……三十多岁了,可得当心身体呢!”
“没什么可当心的,我决定离婚了,可她却不理我了。说我与知惠子离婚老是纠缠着钱的问题,她感到烦死了。我说,这人到离婚时,怎么非要涉及到钱呢。”
水城正将一份纳豆倒入吃剩一半的饭里,听了敦的话不由扑哧地笑了起来。那纳豆黏黏糊糊丝丝拉拉地落在了饭碗里,就像敦发自心中的叹息。
“好啊,这就彻底地自由了。我可没问你这事哟。啊,是了,一个人自由自在的,该恭喜恭喜你啦。”
“水城小姐,你好像很高兴啊!你心里在想我是驼背跌跤两头不着地吧!”
本来是想这么故作轻松的,可不知怎的,敦突然感到自己的鼻子有些酸酸的,赶紧将头埋进大饭碗里,假装扒饭起来。出乎意料,水城倒并没有幸灾乐祸,反面很亲切地:
“可不是笑话你呢,我只是想世界上还真有一样的事呢,像我这样……”
水城的遭遇,敦也是听说过的。她与丈夫离婚后,带着两个孩子,马上与另一位男人同居了,但马上又分手了,而且从前夫那里又要不到孩子的抚养费,所以她才不得不从公司仓库管理员的工作换到了现在的工作,因为这工作挣钱比较多一些。
“这就是人生,人生。”水城说道。
“又在说违心的话了。没关系的,人生开个把玩笑。一个人住在小小的房间里,最后总会孤独死的,总会成为一具腐烂的尸体的。”
哈哈哈,水城笑了起来,这本是不该笑的,可她还是哈哈地笑了。
突然,水城将话题转了个弯:
“你知道什么叫‘烟棋’吗?”
不知道,敦这样回答。这是讲一种将棋的玩法。水城解释道。水城竟会下将棋,敦有些不相信,“是我儿子教我的呢。”水城又解释道。这是漫画书中的玩法,在孩子中间很流行。对于将棋,敦孩提时也曾跟着叔叔学过,虽说并没有到迷恋的程度,但也是略知一二的。
可是对这“烟棋”则是闻所未闻的。听水城的解释,这种所谓的“烟棋”玩法就是有些类似围棋的玩法,攻守双方将棋子排在棋盘上,如果一方将另一方棋子逼得没有退路了,一方就算赢了。
“这最初是漫画书里流行的,你知道吗?”
“我将棋是会一点,但并不太精通。”
“那先说明一下,比如咱俩下棋,我是攻方,这第一个子是十分关键的,为了将对方的将攻出去,这种玩法就是将自己的棋子一个个地除掉,就像烟一样消失掉,由此这玩法被称为‘烟棋’。”
“那这样,自己的棋子越来越少,不是要输了吗?”
“是的,自己的棋子像烟似地不断消失,但只要你掌握了技巧,最后是一定会将对方的将攻出去的,也就是说最后你一定会反败为胜的。”
不过这是个很危险的玩法,一不小心,你自己便会全军覆没的呢。
“这,是你孩子教你的方法吗?”
“也算是吧。”水城说着笑了笑,“不过一般的脑子可是赢不了的呢。”
“你,这是在说我的人生吗?”
“不是的。”水城否定着,也许是她感到碗里的饭太淡,又拿起酱油瓶在饭里的纳豆上浇了一圈酱油。
“是在说我自己的人生呢。各种各样的东西,不断地如烟似地消失,可我却梦想着最后我也许会赢的呢。”
真的,一切的一切都已烟消云散了,水城说完咯咯地笑了起来。敦一下有些反应不过来,愣愣地看着水城,可水城却风卷残云般地将碗里的纳豆饭大口大口地扒进了嘴里。
应该是在说正经的事情,可她却如此地玩笑自如,也许在她来说是想将严肃的东西搞得轻松一些,但如此绝妙的表现方法,也实在只有水城能做到。大久保的后半条街,是连着歌舞妓町的,路上有不少的男妓,三十多米,远远的,水城就叫了起来。
“看,好年轻的少年呀,追上去看看他的脸。”
“不行。”敦一本正经地制止,虽说从身份上来说,敦是临时工,不该反对水城的做法,但是他们毕竟是为公司工作,如果做出什么丢脸的事,有损公司的形象,所以碰到这种情况,敦也还是该反对的就要反对的。当然这也已经成了他们两人之间的一种默契。水城见他反对,当然不会生气,但听不听则是由着她自己啰。现在你看,她已将卡车尽量地朝马路左边靠,企图从那些已经很靠着马路左侧朝前走的男妓们身边擦过去,这样便能清楚地看到他们的脸蛋模样了。
拚命地按喇叭,将男妓们朝路中央赶,使劲地将车子从他们身边穿过,马上放慢速度,从卡车的后视镜里便能一目了然这些男妓的英俊模样了。事到如此,敦也忍不住了,探过身去看着那后视镜。突然一股香味扑鼻而来,这才察觉自己与水城挨得太近了,她身上的一阵芳香正朝自己不断地袭来呢。
后视镜中映出了两张脸,一张像只马铃薯,一张像条狰狞的深海鱼。
丑八怪!水城扫兴地大声地叫了起来,连着踩了几下油门,一股黑烟从车尾喷出,这卡车已经很旧了,排出来的黑烟透着一股浓烈的橡胶与头发一起燃烧的焦臭味。
“尽是毒气?”
水城哈哈地高声笑了起来,但是她的笑声在敦听来,却透着些许的悲凉,音色也在不断地变化,敦莫名其妙地突然想起了知惠子了,她现在在干什么呢?敦与知惠子已经分居了,她的住所敦不知道,只知道她住在所泽,有事相互间只是手机联系,还有就是趁着敦出去找工作时,她会到敦的住所来取自己的东西。几天前又发觉知惠子来过了,家里翻得一塌糊涂,拿走了什么东西也不知道,但敦打开冰箱时,发现一盒无盐的白脱油不见了。白脱油什么地方不能买到,犯得着特意大老远的拿去吗?这么热的天,为了白脱油不溶化,必须快步赶路,想像着知惠子那行色匆匆的样子,敦不由得扑哧一声笑出了声来,随即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脱力感。
水城高声的笑声将敦从沉思中唤醒,他突然感到离婚是件相当麻烦的事情了。
那样喜爱的出版社的工作,知惠子却终于辞职了。原因不是为了工作,而是知惠子与人搞不好关系。不过她嘴里是不肯承认的。而且她经常去的医院的医生也告诫敦让他不要去戳她的疼处的,所以敦也就装着糊里糊涂的样子。可是生活的重担则一下子落在了敦一个人身上,以致他不得不每天都出去找临工了。看着他每天外出打工,知惠子有时还要嘲笑:每天打工,不写剧本了,很开心吧!丢掉自己的理想,会有什么开心呢!可是想到知惠子心情也不好,所以敦也就不太与她计较。只是有一个实际的问题摆在面前:在东京生活,就是吸口气也是要钱的啊!
这天敦与大学时的朋友约好星期五晚上一起聚会。都是些搞电影剧本的爱好者,又都是没有钱的穷光蛋。其中有一位曾经成功地开出了几家日夜商店的连锁店,结果也为了写剧本而半途而废了。包括敦在内,大家都有一个共同的理想,这些志同道合的朋友们想聚在一起热闹一下。敦对知惠子说了这件事。
可是知惠子不相信。不是去与那些打工的同事一起喝酒吧,好潇洒呢,她这样揶揄起敦来。我怎么会与那些打工的人一起喝酒呢,敦反驳着,那么你带我也去,知惠子仍然不依不饶。可是,我们都是在小巷的小酒馆站着喝的,我们可都是除了电影剧本没有其他话题的,我们是肯定会争论不休甚至争吵起来的,我们可是从大学生时起就习惯了这样的聚会的,知惠子你能适应得了吗!在敦看来,不带知惠子去参加这样的聚会实在是为她着想。可知惠子却不领情,最后竟摊出黄牌,绝对不允许敦出去喝酒,实在要喝就将他的朋友叫到家里来喝。叫到家里来,这可是一帮无法无天的家伙呢,喝了酒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呀!我可不怕的,知惠子还是坚持己见,说着已经捧着一本菜谱认真地考虑起那天的菜单来了。
星期五的聚会终于在敦的家里开始了。因为结了婚的他们的家面积比以前大了些,又正好是沿转弯角的房间,所以不存在噪音的问题。只是来的朋友全是白天打了一天工,酒一下肚便昏头胀脑起来。一直喝到深夜,好莱坞的电影怎样怎样的啦,日本与法国的电影怎样怎样的啦,中国的电影怎样的啦,高谈阔论,只是将知惠子精心准备的小菜都忘得一干二净。可惜那些上好的生鱼片都浸在酱油的小碟子里,像一团团肮脏的抹布。
知惠子无趣得很,不时地憋住哈欠,看她那样子,敦便劝她先去睡下。知惠子便只好恭敬不如从命地钻进了隔壁的卧室。
敦是喝倒了,不,应该说是醉倒在了地毯上了。“我要睡了,你们自便吧,想回去就回去,想住下的就自己找地方睡。”敦记得这是他最后对朋友们说的话。那以后他就糊里糊涂了,朋友们还在高谈阔论,那些谈论剧本的话题,对他则是一首绝妙的催眠曲。
翌日一早,敦的鼻子首先闻到平时禁烟的房里烟臭阵阵。记得今天是星期六,应该休息睡个懒觉的,可却被人用力地摇醒了,睁开眼来蒙胧中只见知惠子一脸怒气:什么人呀,什么人用了我的牙刷啦?敦不知道什么意思,睡眼惺忪地环顾了一下屋子,昨晚的朋友都已无影无踪了。
我的牙刷,我的牙刷,放在洗面台上的,是谁用过了,用过了!就像地球要爆炸似的大问题。敦睡意难消,随口敷衍道,有备用的,先用了再说吧。可知惠子还是不肯罢休,是电动的牙刷啦,是特殊尺寸啦,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啦,为什么不用为他们准备好的牙刷啦,没完没了的,而且声音尖锐得像割金属。到底是谁呀,最后回去连门也不锁上的是谁呀!这种没有教养的人是谁呀!
终于敦忍不住了,跳起身来喷着酒气冲着知惠子嚷道:“啰嗦什么呀!人家在外干了一天活累得要死,你怎么不想想呀!一把屁牙刷买给你好了,家里偷了什么东西老子赔给你!”昨晚与人争论的激情还没完全退去,敦的嗓子仍然格外地响:“还不是你自己不要我去外面的!谁希罕这破地方啦,这不是你要他们来的呀!”敦的声音越嚷越响了。终于知惠子嘟起了嘴咬住了嘴唇:“嚷什么呀,全是我不好,好了吧!”嘴里这么说着,可她的表情却完全是一副不买账的样子,敦马上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一模一样的,“你什么都懂,算你聪明。”母亲受到父亲责骂时,总会这么反唇相讥,与现在知惠子的样子一模一样的。
发什么牢骚呀,敦继续朝知惠子叫嚷,身子蹲在了坐垫上。他知道自己这样也有些过分,但只有这样知惠子才会老实一些。对不住啦,知惠子不情不愿地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敦的睡意一下子没有了,知惠子的一句“对不住啦”。尽管是她不情不愿的,可敦心里的火气则已是荡然无存了。
知惠子终于站了起来,从壁橱里取出毛毯盖在敦的身上。然后转身去浴室冲起凉来。
满屋子尽是香烟的臭味,因此从壁橱里取出的毛毯味道特别的清香。这毛毯没有送去洗衣店洗过,家里也没洗过,应说是它本来的香味,这是平时察觉不到的,敦和知惠子两人的家里的香味。打开大门,涌进来的也是这种令人安宁的香味,然而,这香味却从家的四面八方朝敦逼来,它们在对他非难,使得敦感到透不过气来,终于忍不住了,敦踢开了毛毯,跳起身来将毛毯朝着浴室的方向狠狠地扔了过去!
大家都闷着,不说话了,而且不知谁先起头,两人开始分房睡觉了。本来一点小事,夫妻之间,相互交流一下也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了,可两人都在回避着交流。而且对于敦来说,坐着卡车送了一天的货,回到家已经连讲话都没力气了。与学生时代不同了,年岁不饶人,干活累了,这疲劳便会一直留在体内,肌肉里,骨头关节里,十分的难以退去。
一个人睡觉,夜深人静,隔壁房里知惠子的动静就格外地清晰。咳嗽声,脚步声,和着电视节目的嬉笑声,还有如深海中海象般的鸣叫声等等,等等,这些无言的但却包含着情感的各种声音都会在夜里来造访敦,然而敦是太疲倦了,是没有心思去解读这些声音中包含着的情感的。
尽管如此,逢到周末什么的,心情好的时候,两人还是会卿卿我我地一起出去逛街的。两人之间好像有一种默契,尽管大家兜里都没有钱,但还是要去繁华的大街上走走的。不过到了吃饭的时间,烤肉的香味扑鼻飘来时,他们便会很凄惨的。忍不住了,敦便会将知惠子朝店里请:今天吃顿烤肉吧。怎么呀,我烧的饭菜不好吃呀——烤肉太贵了呀。知惠子的回答也总是这样,低着头扭扭捏捏的样子。于是敦便会豪气万丈,十分男子汉起来:不用担心的,钱我有呢!
这一天,他们也是一样进了一家烤肉店,也许凑巧,正是一年前敦为知惠子换工作而去的高圆寺的那家店。记得那天,知惠子点了好些平时她没吃过的东西,可今天却不同了,她只是点了一盘便宜的筋筋拉拉的牛胁肉,而且吃的时候也十分地客气,一点儿一点儿地嚼着。一下子感到空气凝住了,敦感到自己是太窝囊了!同时看着知惠子那副像在啃吃橡皮似的小家子样子,也产生了一股无名的火气。你不能吃得高兴一些吗。对着知惠子叫了起来。我也想高兴一些的呢。知惠子倒是不温不火地承认。然而这顿烤肉她则委实是吃得一点也不舒服的。依然是一点一点地客客气气地吃着。两人之间并没有吵架的意思,可是最后两人都是一声不响地回到了家里。
照例是打工累得筋疲力尽,回到家里,只见知惠子坐在厨房的餐桌前,耳朵上带着一副耳机,嘴里在念念有词地说着什么。这是干嘛啦?敦脱口问道,于是知惠子便冲着敦灿烂地一笑:在练习播音呢。敦知道知惠子大学里在学校的放送研究部实习过,但事过境迁,今天又何必再去翻开那青春的一页呢。听知惠子的解释,敦才搞清,她买了一套播音讲座学习资料,什么声调词典呀,录音带呀,耳机呀,麦克风话筒呀,总共一下子花去了将近二十万元。我老是呆在家里,阿敦你也讨厌的吧,我想找点有意义的事干干呢?对这么大一批花费,知惠子的解释就是这么简单。
心情一下子坏极了,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初恋时两人玩上下游戏的时候,无缘无故地,敦感到自己的位子一下子落在了知惠子的下面了。要知道,我们都已不是二十多岁的时候了,天真烂漫的理想已经流入了大久保的下水道里了。已经与汗水一起冲在了新宿的街道上了。尽管如此,可敦还是切切实实地努力着,面对现实,憧憬着将来的幸福生活,可是知惠子她……
感到恶心得厉害,有些呕吐的感觉。
作为兴趣玩玩本也无可非议,可现在这么大一笔钱……什么播音员,根本就是梦想,可这二十万元钱,对我们这个家,这个月的生活,则是实实在在有益有利的啊!敦终于忍不住爆发了。然而,知惠子的反应则更加出乎意料:她一下扑到敦面前,抓住他的衣襟,使劲地摇着,怎么啦,怎么啦!怎么不可以啦!怎么我就不可以追求自己的理想啦!我一直很痛苦的,为了自己没有理想而痛苦。这眼前的一幕,突然,敦想起来了,这与一部什么差劲的电影里的场景多么相似呀!一股莫名的厌恶,油然从敦的心头生起,于是言语也就顾不了许多了:有这样的闲工夫,你他妈的,给我去找个活干干不好吗!
哇地一声大叫,歇斯底里的叫声。敦不知怎地只感到眼前出现了一只酱油瓶,瓶口里嘀嘀嗒嗒地不断涌出酱油来,而且还有好些黏黏乎乎地粘在瓶口上。
知惠子是发狂了,她将买来的播音教材拚命地朝墙上扔,嘴里“没出路啦,没出路啦”地乱叫。敦有些不知所措了,借口买香烟便出了家门。然而知惠子却不罢休,赤着脚追了出来,又抓住了敦的衣襟:为什么阿敦你能干自己喜欢的事啊?衣襟被使劲地摇得难受。正好在环城八号线的边上,车子很多,但行人却不多,没有人看他们的吵闹。我干什么自己喜欢的事啦!每天早出晚归的,晚上,星期六,星期日休息才写一下剧本,还要抽空带你出去玩,除此之外我干了什么啦!倒要问问你,自己想干什么呀。对着敦的责问,知惠子又将头拱到了敦的怀里,尖声哭了起来:我的鞋子没有了呀。本来就是赤着脚跑出来的。莫名其妙,是因为你呀,你跑出家里我就感到心里不安,所以才没穿鞋的呀!一个劲地哭泣,搞得敦头昏脑胀。
从那天晚上后,敦打工结束就不太直接回家了。他是怕看见戴着耳机伊里哇啦念念有词的知惠子。他总是一个人去附近的一家家庭饭店解决晚饭问题,一来二去的便与也经常光顾那家的一位美容师认识了。是敦主动去与她打招呼的。因为敦的母亲也是美容师,所以他对这样的女人有一种天生的安全感。坐在一张餐桌上,天南地北地聊天。原来她也有男朋友,男朋友也是只顾没日没夜地打工,所以她便来这里消磨时间。不,更确切地说,她是在等男朋友对她死心了自己离她而去。
这样在餐馆里相见次数多了,不知不觉地就产生了关系,她看上去一直是疲惫不堪的样子,好像身体有什么毛病。嘴唇上老是起水疱,她解释说是内火太重,但敦没有经验,不知她的解释是否正确,水疱很容易破碎,破了里面会出浓水,容易发炎,所以她总是拒绝敦的亲嘴。可是敦却不管这么多,每次都强行地去咬她的嘴,天不怕地不怕,他是心里激荡着一股爱的冲动。
终于敦将美容师带去了一家便宜的爱情旅馆。接着便一发而不可收,他们成了那家旅馆的常客,自然而然,敦的嘴唇上也发出了水疱。美容师爱怜地用手摸着敦嘴上的水疱,娇嗔道:我们都这样了,可你一次也没说过爱我呀。她嘴唇上的水疱刚刚消退了,所以一笑嘴唇便会裂开,敦认真地想了想美容师的话,果然不错,自己是从未向她表示过喜欢她呢。也许是喜欢的吧,也许只是一种对知惠子的逃避吧。
终于敦对着美容师说出了“我爱你”的情话。于是美容师便强行地将敦嘴唇上的水疱吻破了。水疱里流出来的液体,犹如蜜汁般,黏乎乎地沿着下巴,滴在了床单上。这滴在床单上的蜜汁,马上又会变成水疱,反反复复地最后这房间便会变成一个大水疱。我们俩会浸在蜜糖里一般,自由自在地畅游。敦就像做梦一样,遐想无限,幸福地紧抱着美容师柔软的身躯。然而,不知怎地,总有另一种感觉,一种百无聊赖的感觉,使敦会感到遗憾和爱情总是背对着背的。
新大久保的尽头有一家小型的大卖场。四层楼房,每楼的楼梯处都有自动售货机。将这些机器里装满了货,还要去一楼,这里有整箱的货要交给店里。店里收货的则是个讨厌的男人,鼻子尖尖的就像指路标的箭头,四十多岁的年纪,对每一个来店送货的人都会将他们像狗一样地对待。不过对水城倒好像另眼看待,时而还会神经兮兮地送她一罐增强性欲的饮料。怕难为情啊?这样嘻皮笑脸的,搞得水城每次到他那里送货都很紧张。
终于,敦也察觉到了水城的紧张了,所以每当此时他便会善意地用话去缓和一下气氛。
“看你这样子,我总是想,为什么你们女人总喜欢到这种地方来抛头露面呢。这样搞得男人想入非非,你看那男人不是已经魂不守舍了吗?”
“你这小子,是想说你自己讨人喜欢吗?”
“什么话呀,你是说美容师的事?”
敦否定着马上又换了一种玩笑的口吻:“是的,是讨人喜欢,讨人喜欢的呢。”
“你不要自作多情了,三十过头的男人可就是干瘪老头了,像你这样没有包容力的男人,是不会讨人喜欢的呢,男人,一个大男人最重要的是这个,包容力。”
“我的问题先不谈。那个男人的意思,你感觉到了吗?这可不是单纯的什么情绪问题啊!是一种对男人的MHC(MHC是医学专用名词,意为男性激素,激情荷尔蒙)有没有反应的问题呢!”
“反应嘛,有一点。”
水城说着按了一下点火器,这卡车很旧了,所以还装着点火器。夏天送货时,这点火器还真省不少事,要抽烟了,汗津津的手从口袋里找打火机,则是件十分麻烦的事呢。
“那家伙,对我有意思,我是有些感觉到的。”
“这当然,作为男人,我也是感觉得到的。”
“你,感觉到了?你们男人大抵上的感觉都是错的呢。”
“这话就不对了,你们女人错的时候也不少的,好多机会,都不肯主动,等着对方来进攻,可往往不少好事都在这种等待之中无疾而终呢。我们男人可主动多了,不管成败,主动出击,败了也能得到个教训啊。可你们女人就不一样了……水城你是怎样的人,我可就不知道了,当然你不能代表全部的女人,但总而言之,有喜欢的男人了,就该主动一些才是呢!”
“主动,主动,主动出击,越快越好,我可不想在这上面花冤枉时间呢,我的时间可金贵啊,开着卡车送货可是得争分夺秒的啊!”
水城操着一种轻松的口吻说道。她老喜欢这样出人意外地改变话题,将别人的话头拉到她自己的思路上去,当然她有她的一套规律,可敦却还没能十分地掌握她的这种规律。
“好了,好了,问题解决了,送给你的礼物有了。公司的同事们可伤脑筋了。这样那样地想了老半天呢,这下可好了。”
“什么礼物呀,情人旅馆的优惠券吧。”水城一点也不怕难为情,男人们在一起,就是喜欢开这种下流的玩笑,挤在办公室里鬼鬼祟祟地交头接耳,水城其实心里都有数的,只是装着不知道而已,因为装着浑然不知对大家都有好处的。
“这样,你们很开心是吗!”
“哇,一点也不可爱了,这样的话是不能挑明的呀。”
“我又没对别人讲。”
“可我听见了呀。”
“可你是另当别论的呀。”
水城的意思,是不将敦当男人看呢,还是将他引为知己,敦有些吃不准了。水城的表情有些黯然。烧热的点火器“吧嗒”一声地弹回了原来的位置,给我也点上一支。水城用下巴指了指仪表板的香烟盒。
终于卡车驶入了那家小型大卖场。大卖场的一角专门设置了一个卸货的地方,这在这一带的各个商店里是罕见的。本来在这里停车也不是什么难事,如果不是夏天,时间也是很充裕的,可今天不一样了,水城要求傍晚六点前结束工作所以各个环节便显得匆匆忙忙。平时不大使用的那台“猫车”也动用起来了。所谓“猫车”其实就是一台装货的手推车,类似以前二宫金次郎(二宫金次郎是日本江户时代一位勤劳而爱学习的少年)背的那个直角货架的样子,只是在直角货架的底部装上了四只轮子,于是便成了一台手推车。要说怎么会称其为“猫车”的,则水城、敦都是说不清楚的,也许只能解释为是一种约定俗成的称呼而已吧。应该说用这手推车搬运商品,只要将一箱箱货放上去,用力推动即可,但是实际操作起来却并不这么简单,首先装货时要注意均衡,推动起来用力也要讲究平衡,如果一味地用蛮力,车子是并不一定朝前走的。这种必须保持微妙的平衡关系,某种程度上倒与男人与女人的关系十分相像呢。
所以这天推车时敦是格外地小心,跟在水城的后面,双眼瞄着她的屁股。女人呀,女人他看着水城的屁股,脑子里突然莫明其妙地胡思乱想起来。也许是放着一个大皮夹子吧。水城屁股左面的裤袋张着大大的嘴巴,而右面的裤袋呢,也许总是塞着香烟的吧,清楚地印出一个方块,而且退了色。或许是敦的胡思乱想,水城有些察觉了吧,途中她突然回过了头来:不用太急的。声音格外地亲切,说着又转回头去,并且伸出手在自己的屁股搔了几下。
从最上一层楼开始配货,敦尽量将货放在水城随手能取到的地方。一箱货出空了,马上一脚将纸箱踩扁,尽管它不多占用地方。如果售货机里的硬币满了,就要用小麻袋将其回收,同时还要留意找零钱的地方,不够了,也要及时补充。
二楼的工作结束后,水城开始显得有些紧张了。
到了一楼,果然又碰到了那位男人,这次那男人要让敦给他朝香烟的自动售货机里装货,这不是敦公司所属的机器,但人家是客户,让你干你也得当份差事来干才对。对于这种男人,敦是有一套经验的。就是高中时对付高年级同学一样的方法,点头哈腰是最有效的方法。唉,这么热的天,干这活,你总得给些什么吧。香烟、饮料,敦存心与那男人套近乎。结果当然是十分圆满的。就像过去学校里,被高年级同学夹个三角头颈,吃上几个毛栗子,习惯了,也并不是什么不能忍受的事呢。
对于敦与店里那个男人之间的把戏,水城则在一旁冷眼看着。那个男人便会更加地得意,照例又会更加起劲地指手画脚起来:
“那里的奶油小姐。”
“有事吗?”水城只好懒洋洋地走过去。为了给水城解围,敦也挤了上去对那男人半真半假地嚷道:“说好要给我喝饮料的,快些去拿呀。”
“你还没有男朋友吧。”男人这样刚对水城调侃了一句,便被敦吵着要喝饮料,于是有些不耐烦地冲着敦道:“你这家伙真讨厌。”说着便转身去了办公室,不情不愿地拿出了一个饮料罐头来。
水城依然是一声不响,轻蔑地看着他们。直到最后,水城才礼节性地对那男人说了自己从明天开始换工作的事。不知怎地,那男人听了一下子有些难为情了,慌忙地对水城点起了头。
这讨厌的工作终于结束了,回到了停车场子。
“水城小姐,这下终于彻底可以从那男人处解放了,真开心啊。”
敦说的是那个讨厌的男人:“那,真是个讨厌的男人呀,我刚才在装香烟时,看到他不是在你手腕上写着什么吗,不是下流话吧。”
“别瞎说!”
水城一脸严肃,尽管她的左腕上其实被那男人写过一个下流词的。
“太气人了,什么时候,我会找个机会教训一下他的,作为一个男人……”
敦是看到水城左腕上的字的。所以感到脑袋闷得厉害,伸了个懒腰将手腕垫在后脑勺上,背想朝后靠一下,可这卡车太旧了,坐椅上是没有靠背的。敦只好将背靠在了后面的车壁板上。
“真像孩子似的。你什么时候长得大呀,我那五岁的大儿子都比你老练得多呢。”
“你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今天你要与你儿子见面的吧。所以你这手腕的字一定得擦掉才是呢,你们母子应该是在一起洗澡的呀。”
字是用油性笔写的,用毛巾什么的一下子是很难擦掉的。敦心里也明白,可看着那字心里就会不是滋味,于是还是硬逼着水城用纸巾拚命地擦拭。
当然结果是不言而喻的,那手腕上的字还是纹丝不动的。
“不用太勉强了,擦不掉就算了,又不是什么坏话,‘女阴’这种说法好像是关西方言呢?你不也是关西人吗?——我以前的老公可总是称之为‘波波’的呢。”
水城说着笑了起来。并趁机将纸巾挪开,又用手捋了几下散乱的头发,依然拾起了刚才的话题:“说说你自己的事吧,你是喜欢那位美容师了才离婚的?还是不管遇不遇上美容师都要与知惠子离婚的呢?”
敦被问得愣了一下,他心里在考虑,对水城应该讲真话的,因为她既不是自己的妻子,也不是自己的恋人,所以内心的肮脏东西不妨说给她听听也无妨的。
“……也许,是因为有了美容师吧。”
“所以,你爱那美容师,不惜破坏自己的家庭?”
“老实说,如果与知惠子不走到今天的地步,自己也许还不会察觉自己原来并没有爱过知惠子的。”
“傻瓜,这种真心话是不能乱说的哪!所以你才不讨人喜欢呢!”
水城拧了一下卡车钥匙。钥匙孔也许没有经常保养,所以拧了几下引擎也没发动起来。
“不过,我自己也一样,真是的,离婚的时候,自己真像换了个人似的,自己干了些什么,连自己也不知道的呢。”
“你是说,现在我也一样吗?”
“当然啰,知惠子碰到你这样的男人也怪可怜的哪!”水城不客气地认真说道,也许是这话题一直都挂在嘴上的缘故吧,敦发觉水城对自己妻子的称呼,不再是以前的你老婆什么的了,而是直呼名称为知惠子了。
“可是,提出离婚的是谁呀。”
水城还是不依不饶地诘问。
“是我。”
听到敦的回答,不知何故,水城笑了起来。
“恶人自己担着,你倒是蛮有胆气的呢。”
水城的口气有些赞许了。
“可本来就是我不好嘛。”
“这是当然的啰,所以呀……”
水城有个习惯,喜欢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也许这是因为她不善言辞的缘故,然而今天不同,敦总感到她是因为在谈一件重要的大事,才会如此地语不达意的。
嘴唇上的水疱,敦已是放任自流了。对着镜子照一下,马上便会想到母亲来,母亲身体一吃力,嘴唇上也会发东西,也许也是一样的水疱吧。因为是内火,内火开花了,就会这样起很痛的疱的。敦记得母亲曾这样对他解释过嘴唇上起疱的原因的。
敦也学着母亲的口吻说给了知惠子听。于是换来“那么趁早去医院看看”这样一句不冷不热的话:阿敦你是根本不想将水疱治好吧,知惠子的话里透着嘲笑,不过她说的是对的,敦是有个荒唐透顶的想法的,最好这水疱长满脸,最好知惠子能察觉他与美容师的事情。
可是,水疱还是十分规矩地只在嘴唇上活动。
另一方面,劝着敦去医院看病的知惠子对自己却是自暴自弃的,常常会孩子似地作出些自虐的行为来。看着有时会让人生气,但敦对她也没有办法。
有时她会用菜刀存心割破自己的手指,有时她会做好些吃的东西,自己却只吃一小点,马上又将余下的东西丢掉。与她理论,她便会说出一大堆理由来:没有胃口啦,感冒发烧啦,都不过是些强词夺理的理由。晚上睡觉,敦有时会被肚子上的剧疼搞醒,原因竟会是知惠子在用手掐他的肚皮。真是哭笑不得,只好翻个身躲开为好,于是失去了目标的知惠子的手便又会在被子里乱掏,搅得你无法安睡。
然而,这种时候,敦的脑子里总还是知惠子的影子挥之不去。
说起来也奇怪,夫妻已经关系这么恶劣,敦在白天打工时,晚上写剧本时,想要睡觉时,脑子里想的还是知惠子的事情。甚至与美容师约会时也会感到知惠子就在身边。当然敦对知惠子已经谈不上有好感了,但是也不能说对她有什么憎恨。世上的事情有爱也有恨,然而知惠子那样地对待敦,敦却对她恨不起来。只是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唉,敦的心是被知惠子彻底地搅乱了啊!
呆在房里感到气闷,所以休息天敦都会独自外出,心里想去美容师那里,可她的休息天是星期二,星期六、星期日正是她最忙的时候。一人去看电影吧,便会连想到自己写的剧本一文不值,便会产生自暴自弃的感觉,一个人去逛商店吧,口袋里又没有多余的钱。
这一天,敦想去图书馆里混时间,可馆里阅览室人满为患,没有办法,只好借了一本小说躲到花园里去消磨时光。这是市中心的一块大型花园,图书馆和市民俱乐部都设在这花园中间。百无聊赖地找了张长椅子,躺下翻开了小说。耳边传来了孩子们的戏耍声,不远的喷水池边,孩子们仅穿着一条裤衩正在戏水,天真的欢笑声,涌入耳朵,不由得又想起了知惠子的事情来。应该有个孩子,还是应该这样一辈子糊里糊涂,穷极潦倒,连结婚也是勉勉强强的呢?脑子里乱哄哄的,又不由憧憬起学生时那种高谈阔论无忧无虑的生活来。
读了半天,小说也没读完一章。
打道回府,顺路买了盘烤鳗。对知惠子爱也好恨也好,这烤鳗是她喜欢的,偶尔也想让她吃上一次。而且是国产的鳗鱼,是很贵的东西,另一方面也可提醒她,如她现在这样整天呆在家里,这样的好东西是吃一次少一次的。
回到家,知惠子在打扫房间。刚烤出来的鳗鱼,趁热快吃,敦这样劝着知惠子,而且还亲自为她做好鳗鱼饭,又冲了碗速泡的汤料。然而,知惠子却不领情,依然不停手中的打扫:晚饭还早呢,干到一半的活不能停下的。知惠子说着这样的理由让敦自己一个人先吃。又不能去强迫她,敦只好一个人对着餐桌吃了起来。知惠子吸尘好了,还不称心,又趴在地上用抹布擦起地板来,看着她四肢着地畜生似地爬东爬西,好端端的鳗鱼饭,一下子走味了,敦只感到烤鳗吃在嘴里已是形同嚼蜡了。
为了换换口味,敦吃了一颗梅干。他是十分喜欢梅干的,无论什么东西,他都喜欢与梅干一起吃。这已成了习惯,然而今天不对了,当他将一颗梅的核吐出口时才想起,烤鳗与梅干一起吃是相食了。相食了怎么办,敦不知道,但这两样东西相食,就是不能一起吃的,这是事实。可是敦又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家乡,家乡的习俗则恰恰相反,认为鳗鱼与梅干是绝配的东西,家乡人老是在吃便宜鳗鱼时特意配上梅干,据说这样能使鳗鱼味道更鲜美。
“啊,我想到了!”
敦突然叫了起来,他是想以此让知惠子停止打扫房间:
“这鳗鱼与梅干是相食的呀,也许这种说法是迷信,但不会没有一点道理的,或许古人在这句话里还有着别的什么警示吧。譬如说鳗鱼是很贵的……”
敦还想接着说,说梅干与鳗鱼一起吃,食欲便会大增,鳗鱼是很贵的食物,哪能敞开肠胃大吃特吃,所以古人说梅干与鳗鱼相食,是含着让人吃鳗鱼时能够做到适可而止的意思呢。
平时少有油水的古人,特别是夏天肠胃功能是很弱的,碰到鳗鱼好吃,乱吃一通是会拉肚子的,饱了口福,肚子是会吃苦头的,就是这个道理。
然而,知惠子一下子打断了敦的话头:
“鳗鱼贵,梅干也是很贵啦!”
这道理敦当然是明白的。他也不是有意作贱钞票去吃梅干的。况且,一开始他就说鳗鱼和梅干是相食的。我是胡说八道也好,好吃坏吃也好,这也好,那也好,我这样还不是为了让你开心,这样说说笑笑,一起吃,一起说,才是爱人,才是夫妻呀!怎么这样简单的道理知惠子她一点也不明白呢!
梅干很贵,我当然知道的啰,敦嘴里赌气地说道。本来他还想说,贵怎么啦,是我自己的钱买的,但一想多说没意思,便将话忍在了肚里,进了寝室去。
翌日一早,打开冰箱,发现昨天他买来的烤鳗,知惠子是一口没吃,于是他便将已经冰冷的烤鳗切成细丝,又将几颗梅干去了核,制成了几个饭团,带着去上班,到了卡车上,可以当早餐的。
星期二的夜里,将这事情说给了美容师听,在窄窄的单人床上她听了直点头。是的,是的,相食的东西,都是非常好吃的,她斜着头说道:西瓜与油炸食品相食,我奶奶说的,可我却偏不信:
“将西瓜皮切得一片一片,粘上面包粉放在油里炸,然后加些香料,那味道是有些古怪,但绝对是什么国家国宴上才有的美味呢。”
有机会我做给你尝尝。美容师兴致勃勃地对着敦说道。我可不要,相食的东西,一定不会好吃的。敦笑着拒绝道。不对,大抵相互合不拢的东西都是十分可口的呢。美容师话有些哲理性了。
可不是吗,现在我们两个人,不也像两种相食的食物吗,敦心里不由这样想道:一种见不得人的东西,但却一定是回味无穷的。这正是国宴上才有的美味东西啊!
明明白白地,敦开始考虑起离婚的事来了。
这离婚两字一旦在脑子闪现,便根深蒂固起来。为什么至今为止没有想到这么好的办法呢,敦真正地为自己的愚笨而痛心疾首了。
从家里的窗口望去,能看到一个巨大的烟囱。据说是因为那座花园的地下有一个垃圾处理工厂。当然这仅仅是传说,敦是在这里住到现在也没有去注意过。
只是那只烟囱,拔地而起,高高耸立,成了那座花园里的象征,尽管花园里还有其他十分漂亮的建筑物,但却不及这烟囱那样醒目。
烟囱很高,所以顶上装置了标灯,昼夜闪亮,只是白天的灯光是白的,夜里则变成闪闪的红光了。这闪光,最近则成了敦的朋友了,打工回来筋疲力尽的时候,独自一人喝闷酒,醉眼蒙眬的时候,他都会对着那闪闪的红光念叨。这一明一暗的光,也会似一位老朋友似的会给他出出主意:不如意,离就离吧,人生还会有新的一页的。
伫立在阳台抽着烟,这声音一直回绕在敦的耳边。不行,我不能这样做。同时有一个声音在心头响起,回头朝厨房望去,知惠子弯着腰满脸神情疲惫地挨桌坐着,表情木然地在看着电视。再看灶台上,水台边上散落不少的饭粒,那是知惠子吃晚饭时掉下的,还是她有意倒在那里的,敦心里无法判断。如果心好去问她,回答一定是没好气的:是吃不下我吐出来的,人家一点食欲也没有,你难道不知道啊!敦这么想着心里涌起一阵阵的悲凉之感。
于是敦的决心便慢慢地坚定了,决定拿自己的人生赌一下,突然想到天神大仙,对了,让大仙来决定自己的人生吧,敦这样想着一边心里向天神大仙祈祷,一边用手指在离婚与不离之间掐算起来。
结果是十分的遗憾,是离婚两字,既然大仙这样说,敦心里也就心安理得了许多,于是他便将知惠子叫到了自己的房里。不,更确切地说是将她叫到自己睡觉的地方。
“我有话对你说……”
“什么话呀。”
进了房间,知惠子也不坐,沙发上盖着毛毯,这是敦当床睡觉的,知惠子将毛毯朝沙发的一边拨了一下,但还是没有坐的意思,而且连房门都不关,伫立在门口一副随时离开的姿势。稍微坐一下吧,敦向她劝道,自己则在电脑台前的椅子上坐了下去。不用坐的,有什么事快点说,知惠子还是一副冷冷的表情。不管怎么说,先坐下再说,敦坚持着要知惠子坐下,说着自己想站起身来去拉她,可她则用手紧紧地抓着门把手,就是不肯落座。干嘛呀,这女人,敦心里生气了,又不是让你坐电椅,干吗这么死赖着不坐呢?曾几何时,两人一起坐在这沙发上累了还一起抱着睡过觉的呢,怎么现在连碰它一下都不情愿了呢。
要说的话很多,还是坐下来说吧,敦耐着性子又一次起身去拉知惠子的身子,然而知惠子抓住门把的手更加用力了,连手指头也发白了,紧紧地抓着门把就是不放。
结果是莫名其妙,敦也不知怎么,心里升起一股拗劲,使劲地用手去掰知惠子的手,最近就是这样,两人在一起,一点小事就会酿成大矛盾,虽说心里并不愿意这样,但鬼使神差地令自己都控制不住。敦用足力气抱住知惠子的肩,想将她朝沙发里按,可知惠子拚命地挣脱了,同时敦由于用力过猛肘碰在房门上,一阵剧痛激起了敦的无名火,他又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掰知惠子抓在门把上的手。结果,目的已经不重要,男人的自尊使得敦疯狂失态了。
然而知惠子还是一声不响,也不叫痛也不哭泣,突如其来的一口,咬住了敦右手的拇指。知惠子的那口虎牙紧紧地咬着,敦只感到一阵钻心的痛,忍不住用左手狠狠地打了知惠子一巴掌,可是换来的则是知惠子更加狠毒的撕咬。
知惠子成了条狗,一条敦以前在家里养的小狗。小小的脑袋,摇头晃尾的小狗,一条见人就咬的狗,敦只好用链子将它锁住。于是那狗便显得很可怜,时常发生悲悯的叫声,看它可怜,将链子解开,马上它又会扑上来咬人。爱情已经走到尽头,火焰已经燃烧成灰,留下的只是憎恶仇恨,你打她也好,你骂她也好,都已经无济于事了。敦突然感到自己无能为力的,甚至自己嫌弃起自己来,一切的一切他都搞不明白了。
他感到了憎恨,就像对那条狗一样,然而他却并不想将手指从狗嘴里抽出,反而用力地朝里塞。知惠子的嘴唇里不断地滴下口水,她终于放开了抓着门把的手,双手捧着嘴巴蹲在了地上。
我们在干什么呀,我们这样何时有尽头啊,敦心里愤愤地想着,感到知惠子越来越恶心便将视线移到了厨房里,那里又是一副狼狈的景象。日光灯管坏了只剩一根,地上狼藉一片满是尘埃,墙上是千疮百孔,这样的家已是持续了好久了,怎么自己会一直不察觉到的呢。
终于敦的豪气顿生,大声地叫了起来:
“我要与你离婚!全部都是我的错,请你离开我吧。”
知惠子还是蹲在地上,终于说出口了,她喃喃地道,眼睛里已没有了眼泪,为什么不早点说出来呢,知惠子嘴里还是喃喃地唠叨,慢慢地站起了身来,嘴唇上都是鲜血。快去找些药,敦有些慌了,忙去取药箱,心想是刚才自己打她下手太重了,可仔细看伤势,才发现其实那血都是自己手指上的呢。
整个的家静极了,门口传来敦翻找药箱的声音。除此之外,便是知惠子轻轻的抽泣声。
结果药箱里还是没有找到消炎的药水,敦只好用香烟的烟丝揉成团,敷在伤口上止血,十指连心,非常地痛,然而这疼痛,则贯穿着全身,渐渐地将敦的梦搅醒了。
街头响起了“呜呜……”的汽笛声。敦便对水城说不要是什么化学毒气泄漏的警报声吧,在新宿的街头会有这种事情!不要胡思乱想的,别去理它!水城很是没好气地说道。
说得对,况且这里是新宿歌舞伎町的后面。电视里经常介绍的,是警察高度关注的地区,到了晚上,醉汉们的吵架,黑道酒吧的拉客,非法的卖淫,简直可以说是个乌烟瘴气之地,谁会注意到什么化学毒气泄漏了呢。
“我也是,不过说来也怪,听到这汽笛,我不由得会想起知惠子,尽管我与她在一起时从未碰到过化学毒气泄漏的事情。”
“怎么啦,后悔啦,手指被咬得还不痛呀。”
水城还是一本正经地将一个碰扁了的罐头,放到了自动售货机的货道边上,这罐头不能作为商品出售了,所以不放在货道里,放在旁边的空隙里,一样能像其他商品一样制冷,下次来配货时可以拿出来自己享用的。夏天出汗非常多,一天至少要喝五六罐饮料,都是自己掏腰包,则是一笔不小的负担呢。
“还吹牛说是被自动售货机的铁板割破的呢。”
“可被老婆咬的,怎么说得出口呢。”
水城暂时地停下了手头的活儿,将敦的右手抓到了眼前,看了一会那肿得粗粗的拇指,说道,这样不用药伤口是很难痊愈的啊。
回到卡车上,将车朝前开了十米左右,又是一个自动售货机。机器边上停满了汽车,所以水城将卡车小心地驶入了空当。麻利地用带着链条的钥匙打开自动售货机的门,察看了一下里面的商品,将一只用过的纸板箱上撕下一片,把要补充的商品名写在了上面。已经四点敲过了,水城动作快捷地打开卡车门,将刚才装上去的商品又一次搬下来,因为卡车就停在自动售货机边上,所以她没有使用“猫车”。
“佐藤你呀,也是一种人生炼狱呢。”
咔嚓咔嚓地将一个个纸板箱打开水城嘴里则不肯闲着,到了这地步,总算想到离婚了呀,她讲话时对着一箱乌龙茶,仿佛是在对茶而谈。
“什么意思啊?”
敦也是手里不停地干着活,将水城一个个出空的纸板箱压扁了叠好放在车后面。“我们,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
“没有留恋,好事情呀,否则怎么能专心致志地在外面找乐趣呢。”
水城接着敦的话道:“总有些人说,只要不破坏家庭,难得在外面打打擦边球,并不是什么坏事,只要他适可而止,以后还能顾及到自己的家。可这话是错的,男人与女人,真要有什么事了,还能会是适可而止。这就是我说的人生炼狱呢!”
可我的家,则到现在还是好好的呢,敦不太同意水城的意见,反驳道。父亲一直在外面有女人,我母亲则老是睁一只眼闭一个眼,最后甚至连我父亲的工作地“长崎”两个字她也避免提起。就像电视里突然播出一个女人的裸体,全家人都会对其做出视而不见的姿态。这样维持着,到现在我们父母还是生活得好好的呀。
于是水城有些生气了,这不是“好好的”,你的父母不是什么“好好的”而是相互之间已经讨厌到了极点,或者说相互对讨厌这个东西已经习以为常了,已经不想去谈它了。水城说到这里,突然察觉到敦的脸色不对,于是顿了一顿,改换了一种温和的语气:
“好了,好了,我也不是什么过来之人,也不想对你说教。‘好好的’就好,夫妻生活,婚外恋生活,两不误是最好的,世上是有这样的情况的,我也承认。可是,这样的生活,你难道不感到良心内疚!”
“可是,知惠子也可以去找情人呀,大家冷静一些想想,这难道不是一种两全其美的方法吗?”
“你是真这么认为的!”
水城声音有些变了。
“我是讲一种假设。”
敦赶紧解释道。沉默了一会水城才莫明其妙地嘀咕了一句:
“两全其美的方法,不包括我说的那种行为吧。”
意思不明,敦是一头雾水,水城又接着说:
“夫妻两人,其实就是有着性爱的朋友呀,一起喝茶,一起游玩,再一起性爱,朋友一样。我的话也许有些不上台面,可事实就是这样,就像两块干布,一起搓糅,搓出水来,所谓水乳交融吧。男人,女人的心糅在了一起,这就叫满足,这就是最高的境界。”
“你说的,我一点也不懂,你的意思是男女之间需要心灵上的沟通吧?”
“讲对了一半,男女之间除了心灵沟通,还有比心更重要的东西呢!”
水城很是认真地解说着,可敦却越来越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了。首先水城说的比心更重要的东西是指什么呀。老实不客气地问水城,可她却不正面回答。比心更重要的东西,除了生命还会有什么呢?敦只好这样自说自话了,不料水城意外地叫了起来:“对,不错的——就是生命!”
“可我与美容师之间,不是什么心血来潮玩玩的,是真正的相爱,爱情呀!”
敦有些激动了,手里虽然还是在不停地干活,可拆纸板箱的手势则有些乱了。水城也激动了,挥汗如雨也不擦一下:
“说你是个孩子一点也不错的!人生可没这么简单的!意气用事是不行的,是不会搞得清楚到底自己是在爱还是在恨的!我的话你也许不爱听,喜欢一个人必须想方设法地沟通他的心灵。是的,献出自己的生命,自己的事无所谓的,我也好,他也好,全部融为一体,同生同灭,这样……要有这样的勇气……你是大学毕业的,我这话该听得懂的吧。”
然而说真的,敦一点也不懂,揣摸着水城的心思,他低声说道:“你的意思,莫非是说,一起去死……不会吧?”
“什么话呀,谁叫你去死啦,同生同灭,不是叫你灭,而是叫你生啊!爱上一个人,就要不顾一切的,百分之一百的,就是与他一起去死也心甘情愿的,就是这样一种感觉……”
“太难了。”敦不由得苦笑了起来:“要不是你的这道理,与你刚才说的那‘烟棋’的理论是一个道理?”
“有一点相似,但……”
水城有些感到自己的语言不够用了。
于是,又听到了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汽笛声。
“你竖起耳朵听呀,又会想起你的知惠子来了呢。”
水城嬉笑着揶揄起敦来。
夏日炎炎,一天要给每台自动售货机补充两次货,卡车里的货慢慢地有些不够了,特别是绿茶的罐头,眼看就没有了,必须回营业所再装上些才是。尽管如此水城还是不肯打消傍晚六点前将工作全部结束的想法,甚至实在来不及,还不惜动员营业所的所长也出来为她帮忙。
车子过了西武新宿车站,突然水城的手机响了,停下车接听手机,完了,只见水城不停地用嘴啃着她那脏兮兮的指甲。高田马场附近的高尔夫练习场里的一台自动售货机遭人恶作剧了。商品的出口里让人丢进了一个烟雾筒。
“他妈的,这么忙,让我去……又不是我管的地段。”
因为知道水城的卡车就在附近,所以所长要她赶去处理一下。因为是公司的自动售货机,所以也不好让高尔夫的人去处理,而且里面还有钱币,也有可能会出事情。当然最近的自动售货机没有这么方便让人搞坏,但也不能不防万一呀。
好在卡车里商品不多,车可以开得风驰电掣,赶去现场一看,总算上天保佑,商品和钱币都安然无恙。只是商品出口处都烧焦了,黑乎乎,水城马上与高尔夫练习场的有关人员联系,又与公司联系,结果好像是换一台新的机器,于是接下来,新机器的放置位子啦,商品和零钱的配比啦,都要水城负责,更要命的是这些工作还一定要等到新的机器送来后才能进行,而负责新机器搬运的又不是自己公司,而是委托别的专门搬运公司的,所以急也是急不出来的。
也许是蓄电池电不够了,卡车里的空调停掉了,只好打开车窗,但是没有一丝的风,应该去外面还比车里凉快一些,但外面连坐的地方也没有,所以只好闷在车里,背靠着车厢板默默地等待。
好一会工夫,见一对中年夫妇大概练完球出来了。说说笑笑的声音很大。街上很嘈杂,但夹在两幢楼房中间的停车场则相对显得安静,所以那对夫妇的说笑声可以听得十分的清晰。只听那女的嬉笑着说:“日头太厉害了,从那阴影里走吧。”
敦心不在焉地听着,他没听懂“阴影”两个字的意思。茫然望去,那对夫妇绕了个圈子,顺着大楼的阴影在朝自己的车子走去。敦才由此恍然大悟,原来那女的所讲的“阴影”是指那大楼的背阴处。
大楼的背阴并不是一直通向他们的汽车处的,没有阴影的地方那女的便蹦蹦跳跳地挑那些汽车的阴影处行走,嘴里嘻嘻哈哈地笑着,突然找不到阴影了,便将身边的男人抓住,让他挡住太阳,女人则躲在男人的背阴里,望着这情景,敦突然想起了儿时常做的游戏,也是这样躲在别人背后的,是叫老鹰抓小鸡?不对的,有些记不得了。
“看那对夫妇。”
敦朝也在看着的水城问道:
“那种躲在别人背后的游戏,叫什么来着?”
“不知道。”
水城的回答十分干脆,而且又风马牛不相干地加了一句:
“那两个人,又不是夫妇啰。”
“啊,怎么看都像一对夫妻呢。”
“不对的。也不像是什么不正当的关系,像是一对鳏夫寡妇的黄昏恋呢。”
从他们两人身上,能闻到这种气味呢,水城这样说着,可敦却不买账,追了一句:“我怎么闻不到呀,我看他们只是一般玩玩而已的。”“看来你真是太长时间不碰女人了呀!所以你会闻不到呢!”水城笑嘻嘻的,又马上用一种揶揄的口气诘问道:
“我说你呀,到底有没有自己真正喜欢的女人呀?”
敦心里十分不服气水城的揶揄,可她讲的也是实话,于是只能嘴硬到底:
“现在,我对女人根本就没有兴趣,离婚操心,搞得我见到女人就会有一种筋疲力尽的感觉。总之暂时想一个人安静一段日子。”
“怕离婚,怕操心都可以,但不可以怕女人哟。”
水城又老大姐似地教训起敦来了。
停车场的出入口,刚才的那对男女,乘坐的小型BMW减慢了速度,来来回回地徘徊了好几次,他们也好像在做游戏一般,兴高采烈的样子。
敦的脑海里不由又浮现了知惠子的影子。
正式分居之前的一天,敦和知惠子进行了一次最后的约会。像一对情人,像一对夫妻,对敦和知惠子来说已是久违的事情了。以后也许彼此不会再见面,所以那晚他们俩逛了好多的地方。这是知惠子提出来的,敦感到这样的约会也不坏。
然而这约会的意思,两人都是心照不宣的,不是卿卿我我的,憧憬未来,而是分别前最后的晚餐。两人特意去了他们初恋的地方,母校的校园,肩并肩地两人走着,知惠子用一种嘲弄的口气道:
“过去,阿敦你送我生日礼物时,总是说为了给我买礼物,你打了多少多少的工,以此来讨好我的呢。”
什么话呢,敦心里有些不高兴。但他却笑了。已经决定离婚了,他的心态出乎意外地平和。那种初恋时的甜蜜,现在已经荡然无存,知惠子大约也一样,现在一切都已无所谓了,所以讲话也不考虑分寸了,当然敦也就不会与她一般见识的。
“阿惠你平时不也老是说与人为善,可当时我在你嘴里就没听你说过谁的优点,我们玩那个上下游戏,所有的人你都将他们排在下位,特别是我的朋友们。”
你想说我实际上是与人为恶吧。知惠子笑了笑说道:至少比阿敦你是要好一些的呢。
接着他们又去了好些过去常去的地方,每到一地,两人间都少不了相互冷嘲热讽一番。比如到了以前常去的录像带租赁店,知惠子会说敦那时在店里老是装关西人的傻样,而敦也会说知惠子总喜欢装模作样,其实对音乐是一窍不通。又比如去下井草以前住过的房子时,知惠子会说敦老是恶声恶气地对待前来推销商品的人员,一点也没有教养,敦则会反唇相讥说知惠子连咖喱饭也不懂怎么做。再比如去以前经常光顾的超市,知惠子会说敦老喜欢用手蘸着口水捻放商品的塑料袋口,实在是不讲卫生;敦会马上以牙还牙说知惠子为了买新鲜一些的牛奶总喜欢不惜将柜台里面的商品弄得乱七八糟,不讲社会公德。一大圈走下来,两人都不由得笑了,你一拳我一脚地都是讲的对方的坏话,真不知道当时两人是怎样认为的,又是怎么地对各自的缺点视而不见的,更不知是两人怎么会相好而结婚的。真是不可理解,同样的两人当时怎么会在一起是那样地幸福和欢乐的呢。
这样沿着电车的线路走了一站,两站,双方感到有些累了,大热的天,不停地走,委实是件吃力的事呢。然而,双方都感到如果就此结束这次的约会,那么两人便从此各分东西了。感到似乎又有些太早,于是又一起进了一家快餐店。吃饭前两人先要了瓶啤酒,相互间的冷嘲热讽也暂且熄火,可谈些未来,两人之间又没有话题。今天的约会很不错呀,知惠子有话找话地说道。敦也只是点点头,机械地答了一句:是不错呀,其他便再也找不到别的话来了。
两人都要了什锦油炸食品的定食,敦将自己那份中的一个油炸土豆泥饼夹到了知惠子的碗里,与以前一样敦是不喜欢吃这样油炸土豆泥饼的。作为回报,知惠子也将自己不喜欢吃的一个油炸鲜贝糕递给敦。两人默默地吃着定食,知惠子蘸着酱油吃,而敦蘸着辣酱油吃的。
习惯吃东西三下五除二的敦,很快将定食吃完,接着便有些感到无事可干了,于是便从包里拿出了事先准备好的一份礼品送给了知惠子。知惠子收下礼品,勉强地笑着打开了礼物袋,很显然她感到敦并非是恶意,所以便特意加了一句:你好像是在祝贺我们离婚吧!
敦送给知惠子的是一套图章,离婚决定后,知惠子无意中透露出来的:没想到这么快就会离婚,我过去旧姓(日本女人结婚后就姓丈夫的姓,自己的姓就称旧姓)的图章都已丢掉了。起码实印(日本社会是讲究印章的,去银行存款,办理各种社会手续都要用印章,但印章别人可以伪造,因此每人都会将一枚章去政府有关部门进行公证。这公证过的章就叫实印)应该留一枚的呀。知惠子的话敦记住了,所以花了他好些天的打工钱特意为她定制了一套三枚图章(一枚是知惠子的姓,一枚是姓名,一枚是祝她好运的刻着“开运”两字的章)。
知惠子兴致勃勃地欣赏着印章。敦于是便说明道:印章这东西,材料有残缺的不行,自己父母那里拿来的也不行的。言下之意他送知惠子的印章是最恰到好处的了。当然这些歪理也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是他从自己父亲那里批发来的。
接着敦还想将这印章怎样好,对知惠子说明一下,可知惠子已经将印章收进了包里:
“那么谢谢你啦……可是阿敦你好坏呀,临分手了,才对我这么好……”
知惠子调皮地眨了下眼睛,咯咯地笑了。敦也跟着笑了,他不想将空气搞僵,更何况自己是诚心诚意为知惠子买了礼品,好容易博得了知惠子久违了的咯咯笑声。
吃完饭出来两人同去电车站,知惠子与平时一样,步子轻盈地走着,路上她则告诉敦说呆会儿还有些事要去一个地方,所以要在车站与敦分手了。然而敦却感到好像还有什么事忘了,不想马上分开。
于是知惠子便在商店街的一个橱窗前站住了,等着敦有事对她说。
“如果像今天,以前也这样,多好啊。”
敦站到了知惠子的身边,说道,一边眼睛打量着橱窗里面。橱窗里陈列着毛织和棒针的服装,刚进入八月,这毛线服装与季节显得很不协调。而且也许是放置得太久了吧,那些衣服上都积满了尘埃,显得十分地落寞。“时间这东西,是会改变所有的东西的呀。”敦心里这样思忖着莫名其妙地想起了自己的父母来。
“以前也这样,结果也是一样的呢。”
知惠子回答敦的话:
“只是晚了半年,离婚太晚了一些。”
“你是,这样认为的呀。”
敦若有所悟地喃喃道。然而用手遮着额头朝橱窗里仔细端详起来,也许是这商店已经停业了,橱窗玻璃上也积了厚厚的一层灰。
“说的也是呀,把我们之间的好事与坏事数数看,坏事一定多于好事的,所以这婚姻是早就不行的了。”敦心里想顺着知惠子的思路算了。
“可我却不这么认为呢。”知惠子却很出乎意外地不同意敦的观点:“好事,坏事是不能简单地做加法的,也许能做乘法,但决不能做加法的。”
敦听不明白知惠子的意思,于是便追问道:“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呀。”知惠子的回答真是莫名其妙。再想等她作详细的说明,可知惠子已经离开了橱窗重新沿着商店街朝车站走去。敦只好跟上去,但是一路上两人之间的谈话,便仅限于一种公式的罗列了:敦答应知惠子可以任意去家里取东西:知惠子告诉敦她想要什么东西;离婚申请书何时填写何时递交;与结婚时相同,敦必须去找一个公证人;知惠子要求9月1日一定要将离婚手续办妥(她好像对此很执著。四年前也是她说要在敦的生日那天将结婚手续办妥的,现在离婚,她好像也十分在乎日子的问题。为什么非要对日子这么讲究呢。敦想问知惠子,但他却没有开口,因为他心里想到问明白了也没有什么意思的)。
于是敦便向知惠保证,9月1日,保证去将离婚手续办妥,那天他会不打工,将亲自去有关部门办理手续。
听了敦信誓旦旦的解释,知惠子好一会盯着敦看,她是在心里思忖,敦的话可信不可信,她的目光中透着深深疑虑,下不了最后答应的决心。相反对敦来说,他嘴里虽说亲自去办,但其实是无所谓的,知惠子要不信任自己,她去办手续也无所谓。同时又想道,这样反而好了,自己可以少请一天假。所以他便并不着急,静静地等着知惠子的回答。
“那么,就拜托你了。”终于知惠子吐出了这么一句话来,敦则反而除了“那么谢谢你的信任了”以外,便再也没有话要讲了。
到了车站各自在投币机处买车票,敦缺少十元硬币,钱包里只有一万元的大钞,一时又没地方兑换,正在伤脑筋的时候,知惠子送过来了十元一个硬币:
“这是给你去办理离婚手续的劳务费啊。”
“劳务费才十元呀。”
“当然的啰!”
知惠子说着灿烂地笑了。这笑颜便是这一天的最后终结。
这是敦最后看见的知惠子的表情。
新的自动售货机安装好了,水城仔细地查了一遍,确实没有问题了,她便给营业所打电话报告。于是作为奖励,所长说让她就此结束当天的工作。余下没有配完的货由所长自己去代她完成。因为为了换那高尔夫练习场的新自动售货机耽搁了水城的好些时间。再回营业所去取商品,然后去配送是六点以前无论如何来不及的。亏得所长今天这么体贴人,敦听到水城说出电话的结果他心里不由思忖,同时也为水城会接受所长的这个建议而感到意外,因为他知道水城是个从来不肯受人怜悯的人。一开始敦不知水城为什么这么的不领人家的情,可与她在一起搭档长了,才知道,她其实是想多赚些钱而已呢。
所以,敦就更加不可思议了。
“不过,回营业所时,顺便从歌舞伎町朝后面的情人旅馆街那里走,将车里剩下的商品尽量配送掉,不要带回所里了。”
所长在电话关照着水城。
“今天所长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呢。”
敦插嘴道。
“是呀,把我从外面赶回营业所去,他很高兴呢。”
水城半真半假地说着,狠狠地踩了几下油门,排出一大串毒气。马上又将话头拉回来:
“那离婚申请书,很难填写吧!特别是开头的那几个地方。”
突如其来的,敦的脑子一下子竟转不过来,一会才反应过来,马上便想起,确实知惠子在填写时是伤了些脑筋的。还特意打电话来问过自己,在姓名的一栏里应该是填写现在的姓佐滕知惠子呢,还是她自己的旧姓野田知惠子。
应该怎样填敦也不知道,最后是上网查了才知道应该是填佐藤知惠子才对的。也许理论上是填申请表时知惠子还是敦的妻子,所以她的姓还应该是佐藤而不是野田。虽说敦心里对此有些不以为然,认为应该填写旧姓才对,可他也没有在这事上多纠缠。等到知惠子将她填好的离婚申请书寄来时,果然是填写的佐藤知惠子,而且佐藤的藤还特意照着户籍本上的笔划写的呢,这一点连敦自己也早已忘记了,亏她还记着。另外,还附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你送给我的印章,现在派上用场了。”赶紧将目光移去申请表格下方的印章处,果然盖着的是敦送给她的那个印章。
“我也搞不懂了,最后还要嘲弄我一回的呀!”
“她是让你记住,她曾经和你结过婚的呢。”
水城这样说着,将卡车里的收音机开关拧开了。
“吵架,哭泣,憎恨,这一切的一切,都要有这么一个落势的台阶的呢。”
“离婚真是件麻烦透顶的事呢。体力,脑力都耗尽。不过,话又说回来,不这么麻烦,也许问题就不能解决呀。”
“我有一位朋友,与丈夫离了婚,可两人关系依然很好的,像朋友一样,你也许不信,可真的有这样的人的呢。”
“不过不要说你不信,我也不太相信呢。就像硬让人吃生腥气很重的色拉一般很不是滋味啊。”这样说着水城的表情一本正经的。“是的,一点不错。”敦也马上表示赞同。
终于卡车又回到了歌舞伎町。时间已经近黄昏,身体感到吃力了。汗也干了,浑身黏乎乎的,衣服上盐霜斑斑。不过最后的那条情人旅馆街,倒是十分轻松的,因为这里面好卖的饮料,啤酒和一些健康饮料不是我们公司经营的。
动作麻利地将车里的商品挨家挨户自己送掉,最后的一个去处便是阿菊的店里了。这是歌舞伎町里最里面的一条街。街上都是古色古香的小旅店,很有些历史了,旧时是专门向嫖客提供场所的地方。现在客人不太多了,所以商品也不太卖得掉,只有鸡蛋牛奶还比较销路好,春夏秋冬,除了橙汁,就是这鸡蛋牛奶卖得好,也许是阿菊店里的客人就喜欢喝鸡蛋牛奶的缘故吧。本来夏天这种鸡蛋牛奶是卖不掉的,可为了这条街,水城是特意带了货来的。
今天阿菊要的货也不多,又是最后一家客户了,所以水城脸上也露出了轻松的表情。可不是嘛?车子里只剩有一箱鸡蛋牛奶了。
“削个梨子吃吃吧。”
在摆满招财猫的办公室里,阿菊对水城热情地招呼道。好像他也知道水城今天是最后一天了,所以“这么长时间,真是辛苦你了”地十分热情,边说边将一盘削好的梨子放在茶几上。离六时还有一段时间,水城便与阿菊东拉西扯起来,敦则一个人在一边默默地风卷残云般地将阿菊放在茶几上的那盘梨子吃了个精光。
“这样的话,你进来冲个凉吧。客人用的浴室不能随便用,可淋浴是没问题的。”
阿菊热情地邀请水城,她因为住在这里,所以有自己用的淋浴房。水城有些犹豫不决,敦则马上欢快地叫了起来,太好了,冲个凉!可是阿菊则马上板起了脸冷冷地道:男人不能洗的,只有女人才行。于是结果只有水城拿了毛巾牙刷一个人消失在走廊的深处。当然回到营业所也有洗澡,但男同事太多,水城平时总不好意思在营业所洗澡,现在这里蛮好,洗个澡,浑身爽快,晚上去和孩子团聚,真是感觉好极了。
敦于是无聊,便与阿菊说了许多公司同事的坏话,干脆倒身躺在了地上,只有到阿菊这里,才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水城也一样,与她有很多话可讲,每次来都不想马上就离开。
“我也不知几时,工作完毕回到营业所,也能痛痛快快地洗个澡,像正式职工一样啊!”
“什么呀,你还是个临时工呀,这么一把年纪了,不行啊,老婆都讨不到的呢!”
哈哈哈,敦不由得苦笑了起来。自己已经结婚了,而且明天就要离婚了,这敦是不能对阿菊讲的。
“你看水城她,一个女儿家自力更生,还找到了新的男朋友,今晚说要一起去吃中华料理呢,了不起啊!”
水城有新男朋友啦,敦不由得跳了起来。阿菊并不知道敦不知水城的事,所以她没等敦问她,便滔滔不绝地对敦说着水城的事。
敦终于搞明白了,水城换内勤的工作是因为要结婚了,为了今后的家庭,是她本人要求换工作的,内勤工资少一些,可不加班,可以有更多的自己的时间,而且她的工作地点也换到了公司在千叶的营业所,这样对水城来说更好,因为她的娘家就在千叶。
“唉,原来如此啊,那么这么说,她的新丈夫也是千叶人啰。”
“是青梅竹马的呢,中学时两人就好过,曲曲折折的,现在总算心想事成啦。水城这下也有个好的归宿了。——所以你呀,不加把劲,可不行啊!”
阿菊的关西口音,敦有些意思不太明白,可有一点他是知道了,就是自己的决断是太差劲了,水城小姐已是自己的手所碰不到的了。
房间的里面传来淋浴的声音。这声音,在敦的耳朵深处铮铮作响!
营业所二楼办公室门前,贴着“绘美小姐辛苦了”的布告,布告周围还装饰着各种的纸花,完全是小学生入学或毕业似的光景。这已成了惯例,营业所里谁调动工作了,或是谁新进营业所来了,同事们都会这样装饰一番的,而且一旦装饰好,是轻易不会有人去取下来的,所以这张“绘美小姐辛苦了”的布告,绝对会一直贴在门前到明年或更久。
本来今天是水城最后一天了,可是也许是夏天的缘故吧。六时回到营业所,竟还没有人回来。连平时坐镇在办公室的所长,也代替水城出去配送,不在了。整个营业所只有一位管仓库的木村,他是因为驾驶执照记满分了,只能呆在办公室里,还有一位主任,去总务部也只有一人对她淡淡地打了声招呼而已。
水城将这一天的账记清,又去放纸箱的地方搬了一箱两升瓶装的乌龙茶来办公室。然后才开始整理自己的杂物。敦在一旁无所事事,明天他又不知道跟谁的车与谁搭档了,所以便也帮着水城理东西,可他又不得要领,搞得水城反而多出不少事来。接着又去外面卡车里理东西,敦也小孩似地跟了出去。从仪表板上和小包里拿出几支圆珠笔和打火机,水城默默地收拾着,放到一只纸箱里,见到自己不要的东西,就送给敦,其中有一把广告扇子是去年的东西。
全部东西整理完毕,用胶带将纸箱封住。水城说营业所会派人将这些东西送到她的娘家去的。接着又要穿过作业区去对面的总务科,知道敦会跟去,水城便让敦帮着搬那个装着自己的杂物,准备将其寄回娘家去的纸箱。
“营业所里同事送的礼品,你没放入这纸箱里呀。”
敦问道:“是想带去新的地方送给新同事们吗?”
“笨蛋,这种东西可以带到新的地方去啊?我是去那里总务科工作,用得到这种东西啊?”
“说是去千叶的营业所,怎么没告诉我呢。”
水城突然站住了,哎?没告诉过你吗?她的脸上明显地透着明知故问的神情。不过,她却并没有解释,并没有对敦解释她为什么不告诉敦的理由。敦也不知道她是为什么,不过却感到这样才更符合水城的性格。
敦将手里的纸箱交给门房,让他们明天给寄到水城娘家去,然后,便有些期期艾艾地道:
“有件事想麻烦你一下。”
“什么事?”
“请作我的离婚公证人,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手续也十分简单,只要你在我们的申请表格上签上名就可以了。”
“啊?这种事,应该托自己的亲友才是呀。”
“可是,明天就要交表格了,时间来不及了呀。”
“这种事,我可不愿意啊!”
“你可不能只管自己去找幸福,置别人的苦难而不顾啊。”
敦有些忍不住了,终于将阿菊处听来的话嘀咕了出来,马上屁股上挨了水城重重的一脚。她的脸有些红了,嘴里还是骂骂咧咧的,可到底还是在表格上签了她的名。
突然敦想起来了,水城写字时是左撇子。这样痴呆呆地想着,望着水城左手圆滚滚的手指,不由得有些心神不宁了。
夕阳西下,天空被染得红彤彤的。
那么再见了,水城对敦挥了挥手,然后便转身朝着中野车站走去。平时她是骑摩托车来上班的。今天她要直接去与孩子们一起晚餐,所以没骑车来。慢慢地沿着街道走去,中途又回过头来大声地对敦道:有空来千叶玩,那里千仓的海滨很好玩的,所以最好夏天来啊。她的声音是很大的,但马上就被穿梭而过的汽车声淹没了。
突然敦看到有两辆自行车迎面朝水城驶来。虽说现在学校还在放暑假,但骑车的是平时早晚上下课时间经常能看见的一男一女穿制服的学生。两人似乎十分亲热,并排挨得紧紧地骑着自行车,而且他们两人的手还牵在了一起。眼看到了水城跟前,他们的手还没有分开的意思。平时照水城的脾气,她便要开口骂人了,可今天却不然,只见她左躲右躲,竟一时没了主意。真是个傻丫头啊,后面看着的敦不由会心地笑了起来。
另一台营业所的卡车回来了,见敦愣愣地站在门口傻笑,司机便按了下喇叭,敦顿时回过神来,让过卡车,再去朝街道上寻找,两位骑车的学生和水城的影子都已无影无踪了。他们是溶入了暮色之中。如烟似霞,只有敦一人傻兮兮地愣在门口。忽然敦的心头涌出一种想踢什么东西几下解解气的感觉。于是他便低头找了起来,找不到小石头什么的可以适合踢的东西,只在路边的树根处发现一小截露出土面的小树桩,于是敦不由分说地上去便挖了起来。
营业所二楼办公室的窗洞开着,里面有人看到敦在刨树桩,于是便好奇地大声喊道:
“喂,你那个临时工,在那里玩什么呀?”
敦没有回答,心里在暗暗骂那家伙多管闲事。老子什么时候玩过啦?我这一生没有一分一秒是在玩耍呢!
莫名其妙的,可敦则真的认起真来了。
鼓着一股气,拚命地,一个劲地刨着树桩边上的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