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傻
2007-12-29卢一萍
上海文学 2007年5期
一
当二傻的立功喜报由县武装部、县民政局的两个挺着板油肚的干部郑重其事地送到他家时,他父亲张三丰把那张立功喜报看了一遍又一遍,不相信地问了好几次,这真是我儿子二傻的喜报吗?
武装部的干部说:“我们开头也不相信,因为……啊,这个……二傻,不,张冒同志的情况我们都了解,所以我们详细核实了,最后还给部队去了公函,部队回的公函说就是您儿子二傻……哦……张冒同志的,说他为了保护部队的财产,差点献出了年轻的生命。我们县上很重视,要我们亲自把立功喜报和政府的慰问品以及奖励给的五百块钱送到你们家里来!”
张三丰听了那干部的话,突然张着一张掉了两颗门牙的大嘴,堆起一脸的皱纹,“哇”地哭了:“你这么说,我儿子难道已经死掉了吗?”
“他好好地活着呢,你老人家没有听明白,我刚才是说的差点献出年轻的生命,差点,就是还没有献出。”
张三丰一听,又哭了,他哭着说:“没想到我儿子二傻出息了,你们都叫他同志了,这之前,他的姓名都很少有人叫过。这些慰问品和钱我就不收了,你们还给政府吧。”
民政部的干部说:“你的儿子在部队给我们家乡父老争了光,这是政府的一点心意,你不收下是不行的。”
几个撵过来看热闹的婆娘看到张三丰哭成那个样子,都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一些平辈的就给他开起了玩笑。其中的一位说,你娘早就死了,你个不孝顺的老东西,现在才想起哭啊!另一位说,我除了见他穿开裆裤时这样哭过,这么多年了,还是第一次见他哭成这个球样子,他哭起来这张脸啊,皱得就跟被阉过的牛卵子一样!”
张三丰横着手臂抹了一把眼泪,自豪地说,“你们这些臭婆娘哪里知道,老子这是高兴啊!”说完就笑了。他忙着叫老婆杀鸡,要留县上和乡上陪同他们一起来的共计五个干部吃饭。这些干部推辞了一阵,也就在堂屋里坐下来了。
很快,张三丰那傻儿子在部队出息了的消息就像风一样在乡里传开了,但除了村长家守寡的儿媳妇李淑芬,很多人都不相信。
二
“二傻”是张冒的乳名,他父亲张三丰快五十岁才有了他,张冒这大名是上小学时老师给取的。当时二傻这名字在乡里已叫开了,没办法,他父亲就求老师给取个大名镇一镇。老师同意了。但看了二傻的脸样儿,就笑了,说,姓是没办法变的,就取名为冒吧,冒者,突出、冒尖之意。他父亲当即同意了,没想老师的真意仍是“傻冒”。
人们都说,可能是张三丰老年得子,“枪药”不行了,火力不够了,而他老婆的肚子早就像冰窖一样冷了,所以二傻生出来后脑子就有些不够用。他不长脑子,但身子骨却嗖嗖地往上蹿,到十四岁时,他已长成了一个身高一米八的大小伙子。然后他生长的速度慢了下来。十七岁这年,他勉强上完了初中。同时,他的让他苦闷的、已经延迟的青春期也姗姗到来了。这个已长到一米八五的小伙子突然变得有些忧郁,人们看见他常常望着村长的儿媳妇李淑芬发呆。村长的儿子新婚不久,就到山西一个煤矿挖煤,不久遭遇瓦斯爆炸,连一截骨头也没有找回来,二十岁的李淑芬就这样守了寡。张冒本该叫他嫂子的,不知为什么,她守寡后,张冒每次见到她,想起她,心就会发痛,他也就不再叫嫂子而只叫她的名字了。那些天他像一个三流诗人一样在村长的房子周围出没。村长找到他的父亲,说:“三丰老哥啊,你得管管你的傻儿子了,他像一头突然感到饥饿的骚狗,老是跟着我儿媳妇的屁股转。”
张三丰听了村长的话很不高兴,他说:“老弟,你作为我儿子的长辈,怎么能这样说话呢?我儿子长得人高马大的,有多少黄花闺女想嫁给他啊。你家淑芬,哼,给他当娘还差不多。”
张三丰嘴上虽然这么说,但他知道儿子近来的确变了。他看见二傻见了李淑芬就发愣,好几次他好像是不由自主地就向别人走过去了,搞得人家羞红了脸,赶紧跑开了,他才呵呵傻笑两声,羞得脸比李淑芬的脸还要红。没过多久,他就变瘦了,体重从七十八公斤飞速下降到了五十六公斤。张三丰看了心痛,就托了媒婆想给二傻说门亲事,但他的傻名早已传遍了周围的乡镇,忙乎了半天,只有邻乡一位傻姑娘的父母同意见面。张三丰自然不同意。不久,张冒常在李淑芬周围转悠的事好多人都知道了。村长脸上挂不住,气冲冲地来到张三丰家,要他摆席备酒。
“为啥子?”张三丰一本正经地问村长。
“给你儿子息祸,都说你儿子快成花痴了。”
“我儿子可不是那样的人,谁不知道他老实得跟一块榆木疙瘩似的?”
“我说老哥啊,你也不要嘴硬了!这客不会让你白请,如果你舍得,我可以给乡里推荐,让你儿子去当兵。”
“当兵!这年头谁还想去当兵啊,村里的小伙子都出去打工了,一年怎么着也能挣个几千块钱,当兵两年回来还不得种地吗?你是想用我儿子去完成征兵指标吧!你以为我儿子不能出去打工挣钱吗?我是舍不得他走,我翻了年就让他到广州去挣大钱。”
“你这个人真是狗咬吕洞宾啊,你这样说我就不管了,你就等着派出所的人来请你儿子坐班房吧。”村长说完,背着手气冲冲地走了。
张三丰看着村长的背影,吐了一口唾沫。眼见村长走到了两里外,他像是想明白了,飞快地追了上去,说:“村长,好吧,这个客我请了。”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
“但你觉得我儿子能当兵吗?”
“他好手好脚的,天生就是当兵的料。”村长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心里也知道把这样一个人送到部队去是不可能的。但他老在自己儿媳妇面前转悠也不是个事情。他接着说,“如果他走不了,过了年你得真让他打工去,寡妇门前是非多,我可是个要脸面的人。”
张三丰听了村长的话,点点头,去买了五斤肥膘肉,杀了一只正在生蛋的母鸡,买了十斤烧酒,把酒席备好了。
村长把村里的干部都叫上,来到了张三丰家。
张冒心想,这酒席是为向李淑芬道歉备办的,以为李淑芬也要来,满心欢喜,但一看没有她的影子,就问村长:“大叔,李淑芬呢,你怎么没有带她来呀?”
村长有些尴尬,扯了个谎,说:“她明天要去赶场,忙得很,来不了。”
张三丰一听他儿子问的话,脸就气白了,顺手操起地上的扫把,给了他一家伙,让他滚一边去。他和村长一番闲扯,入席就座。几斤烧酒下肚,村长对张三丰说:“我们现在把饭也吃了,酒也喝了,就表示领受了张家的意思。现在,我们村里的干部一致同意,让张冒去考兵。”
村长原以为二傻当兵肯定走不了,没想体检下来,全乡就他一个人符合条件。一个多月后,一辆披红挂绿的卡车就真把张冒拉走了。全村人都去欢送他。李淑芬穿着一身有花的新衣服,像一丛花似的,独自站在远处的山梁上,张冒看到她后,眼泪刷地流了出来,他紧紧抓着小学生送给他的大红花,朝着她使劲地挥,把那纸花挥得哗哗响。
张三丰看到儿子走远后,觉得像在做梦,他声音颤抖地说:“我儿子真的当兵走了。”
三
张冒坐在火车上,他是第一次坐火车,对什么都好奇。他一米八五的个子在火车里来回晃,他很想知道这火车有多长,便主动提出为大家服务——给整个新兵专列的人倒开水。但他马上就埋头于提暖瓶倒开水的工作,把探究火车长度的事给忘了。他瘦削的脑袋满是汗水,支在长长的脖子上,一双眼晴一直笑着,嘴一咧,脸上就有两个很深的大酒窝,由于没有大号的军装,他穿着四号军服都嫌短。他的身子被不合身的军装紧紧地裹缠着,细长的腿有一大截露在外面,像一只掉了毛的瘦公鸡。
他的行为马上得到了表扬,列车广播里不停地播着关于他的表扬稿。张冒的大名不停地在飞驰的火车上传扬。
他很高兴。因为广播里没有再叫他“二傻”,都是“我们的新同志张冒怎样怎样”。他高兴地想:“我们乡就我体检合格,从此以后就再也没人知道我的小名二傻了。”他觉得自己终于从一个危险重重的地方挣脱出来,像一条终于蜕掉了皮的蛇,一身轻松,心情舒畅。
现在要追究“二傻”这美名在部队的被传扬,还得怪他自己。张冒到达部队后,被分在新兵二营三连一排五班。记得那是新兵训练的第一天,由于他个子高,所以被排在了第一排的头一名,成了排头兵。那天,新兵班长详细讲了列队、点名的要领后,问大家明白了没有?新兵们都喊叫着回答明白了。于是,班长就大叫道:“第一名,出列!”
听到这个口令后,排头兵正步向前跨一步,立正,然后其余的战士随他跨出一步,对齐。但新兵班长连叫三次,他都钢钎样插在那里,一动不动。
“张冒你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动?”新兵班长怒气冲天地走到他面前,望着他大声吼道。
“哦,班长,你刚才是在叫我吗?报告班长,我不叫第一名,我叫二傻!”张冒认真地大声回答道。
队伍哗然一笑,弄得班长也没把笑止住,好半天才吼叫着对他说:“你他妈的听着,这里没有什么张冒、傻冒,在这个整体中,你的名字就叫第一名,明白吗?”
“明白!”
但从那以后,每当喊他出列时,他还是反映不过来,待反应过来了,已几十秒钟过去了。因此屡屡出错。他长得那么高,只能站在排头,班长虽然生气,也没有办法。从此以后,张冒又重新陷入了二傻这个绰号的泥潭里。
这还没完,那次操练时,班长带队喊口令,“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大家跟着喊到四就都收住了,可他却敞开喉咙,接着吼出了三个雷霆般的数字:五、六、七。气得班长攥紧了拳头,给了他一记老拳。“张冒,你他妈的咋回事,你是在故意和我作对吗?”
“不是,班长!”
“那请你他妈的改正!”
“是,班长!”
但他就是改不了,只要一喊那口令,他就会把“一二三四”喊成“一二三四五六七”,直听得人心惊肉跳,脊背发凉。
他有时受了班长的严厉训斥,也会猛然刹住自己的嗓门,但仍会冒出“五”或“五六”来。气得班长本是黑红的脸总是发白。搞得每次会操五班都屈居末尾。班长最后只得认命,自叹摊上了一个倒霉兵。
紧接着,正步训练时,张冒又出了洋相。当时,班长对全班讲解了正步走的分解动作要领后,发出了“正步走”的口令,口令刚落,全班齐刷刷地把左腿踢了出去。二傻过于紧张,甩出了右腿,班长愤怒地大声训斥道:“谁把两条腿都踢了出来?”
二傻犯错已成习惯,见班长发问,有时即使不是自己,也会立马答道:“报告班长,是我!”
“你他妈的有本事再踢出一条腿来!”班长一边吼叫,一边走过去,朝着张冒那条独立的腿踢了一脚,张冒泰山崩塌般跌坐在地上,似乎才恍然明白地大声叫道:“我只有两条腿!”他叫出了这句话,才感到了羞愧,便无言地看着班长哭笑不得的脸。
班长说:“我恨不得给你他妈的踢出三条腿来!”说着,又踹了他两脚才解恨罢休。
张冒坐在地上,觉得班长愤怒的三脚罪有应得,就任那被踢处自己疼去。
他忽然觉得有些累,忽然觉得当兵真是件不容易的事。他当时还没闹明白冲锋陷阵与把腿踢到严格规定的高度,把手甩到第三和第四颗纽扣之间、立正时非得把中指贴于裤缝有何关系。
就这个问题,他专门去请教了一起当兵来的,邻乡绰号叫“北大”的邹辉国,邹辉国高中成绩十分优异,是县中学的前三名,他一直想报考北大,但每次接到的都是地区师范专科学校的录取通知书。连考五年都是如此。第五年他气愤不过,带了根尼龙绳,跑到“师专”,在校长门前的梧桐树上上了吊。吊到快吐舌头时,被扫垃圾的校工发现了。校工吓得脸色煞白,大叫着把他放下,救了他的命,没想这小子缓过气后,对校工十分憎恨,一边大叫着“谁让你救我的!谁让你救我的”,一边扑上去要咬那校工,校工以为大白天救下了个吊死鬼,吓得边跑边喊:“撞上鬼了,撞上鬼了!”学校保卫科连忙招来保安,联合体育系或善奔跑者,或善拳击者,围追堵截,终于把他捕获。一见,乃文质彬彬一白面书生。
“你为什么要到我堂堂地区师范专科学校胡闹?”校长问他
“不是我跟你们胡闹,而是你们在跟我胡闹。”
“我校怎么跟你胡闹了?”
“我是几水中学的优等生,我每次在入学志愿里都只填了‘北大哲学系’,可每次收到的都是你们这破学校的什么狗屁中文系的录取通知书。连续五年都是这样,而我从来没填写过你们学校的志愿——告诉你们吧,我是上你们这种破学校的人吗?我即使去读托儿所,也不会上你们这样的破学校。你们说说看,你们这不是在跟我胡闹,是在干什么呢?一年又一年,年年如此,年年如此!我气愤不过,心想你们既要这样跟我胡闹到底,我就死给你们看算了。”
学校很快得出结论,这小伙子是读书读出了问题。说:“以后我们再也不招你了,也不敢再招你了。你就上你的北大哲学系去吧,请回请回!”
他又去复读了两年,成绩在全县仍好,高考成绩也不错,但就是没领到录取通知书——连托儿所的也没领到。至此,他已二十四周岁。家里为了供他读书,卖掉了他爷的棺木,卖了家里的三间正房。他回来后,就决心放弃功名,弃文从武,据说这是受了左宗棠的影响。左宗棠的名言也就成了他的“口头禅”,当人们谑笑着问他:“你怎么不上北大了?”他就会十分认真地说:“左文襄公曰:所贵读书者,为能明白事理,学作圣贤,不在科名一路。如果是口端学优之君子,即不能科第,亦自尊贵。若徒然写一笔时派字,作几句工致诗,摹几篇时下八股,骗一个秀才、进士、翰林,究竟是甚么鸟人物?”显然,那个“鸟”字是他加的。
此番话一出,乡人即听得云里雾里,深感高深不已,说他这等学问,在过去随便都是状元的。因他时常是“左文襄公曰”,大家就一度以“左文襄公”代替了他“北大”这一绰号。
邹辉国背有点驼,视力有点低,但他是正儿八经的高中生,写一首好字,且能写能画,他把年龄改小了六岁,真当了兵。他入伍第四天办的第一份黑板报就在团里评比时拿了第一名,奖给了他一支钢笔和一个笔记本。不久,他又办了一张黑板报,代表团里去参加师里的评奖,又是第一名。这一下,政委接见了他。据说,政委亲切地和他交谈了半个小时,还亲自递给他一个苹果,亲自给他倒了一杯茶,亲自给他点上了一支红塔山香烟。据说邹辉国站起来连连给政委行了数个当时还不很标准的军礼,吃了苹果,喝了茶,婉拒了香烟。在新兵眼里,一个少尉排长的权威就不得了啦,而他受了上校政委的接见,那岂是了得?他在新兵营顿时成了人人仰慕的角色。
邹辉国当兵临走之际,乡人都猜测他“孔夫子的鸡巴——文吊吊的”,在雷厉风行的军队,定然会“狗屎做鞭——闻(文)也闻不得,舞(武)也舞不得”,没想他最后比谁都吃香。大家起先看不起他,现在却以他马首是瞻,都希望与他套近乎。
四
有一天,张冒正和全班一起在冬天的北风中站军姿,远远地看见北大去上厕所了,想到有个问题需要向他请教,就赶紧跑到班长跟前,大叫一声:“报告班长,我想到茅司去一下!”
班长正和他也是新兵班长的老乡侃闲传,听得张冒那声吼,惊了一下,有些恼怒地抬起头,盯着他那张撑在高处的脸,盯得张冒心里发麻,额头冒汗,忙压低了声音,对班长说:“班长,对不起,我的声音太大,把你吓着了。”
“你他妈的,就你事多,你说你要到哪里去?”
“到茅司去一下。”
“茅司是哪个鬼地方?我还没有听说过,我没权批准。”
“不远不远,就在那里……就是拉屎撒尿的地方,这是我们老家的叫法。”
“你他妈的,那叫厕所。懒牛屎尿多,懒人过场多,快去吧,五分钟!”
他大叫了一声是,就向厕所小跑而去。还在厕所门口,就叫起“辉国辉国”来。
邹辉国没有答应他。
他进了厕所,见一矮胖少校正扶着自己的家伙要撒尿,愣了一下,连忙立正,大叫了一声:“首长好!”
少校的尿水正要撒出来,这一声把尿水又吓得缩回去了。他对张冒点点头。张冒就在他旁边站了,扯出自己的家伙也要尿,不想怎么也尿不出来。而那少校缩回尿泡里的尿也不出来了。他既尴尬又恼火,狠狠地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边的这位高大的新兵,见他只管悠然自得地扶着自己的东西,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神思不知道飞到了什么地方。弄得少校反而涨红了脸,不知所措,着急了一阵,把自己的东西揣进去,准备从尿槽处退下来。这时,张冒好像也感觉到了,也连忙从尿槽处退下来,还没有扎好裤子,就在少校身后“啪”的一个立正,恭恭敬敬地说:“首长,请您先拉!”然后就像一根电杆一样站在少校身后等少校解决后自己好开始。
少校说了声谢谢,重新掏出自己的家伙来,但他身边站着个高个子兵,尿还是不出来,就转过身来,强压住恼火,掩饰住尴尬,说:“新兵同志,你班长一定不会给你太多时间,还是你先请吧,免得回去挨训。”
张冒一听少校这么说,忙抬腕看表,果然已四分二十七秒了,急得大叫一声:“哦,完了完了,首长你请,我时间已到!”说完,就飞也似地窜出了厕所。
他像一阵风似地刮到班长跟前,人还没到,就大声报告道:“报告班长,新兵张冒已从茅司,不,是从厕所返回,离你规定的时间五分钟还差三秒,哦,还差二秒。”
“好的,滚过去站军姿吧!”
“报告班长,我……我刚才解手才解了一半,看时间快到,就跑回来了!”
“你个张冒,全班就你毛病多,一到劳动,一有训练你屎尿就来了,你他妈的就把剩下的一半儿夹着吧!”
“那……那我可不能保证不拉到裤裆里。”
“我看他是欠揍!”班长的老乡看得冒火,对班长说:“这小子,我看你是整治不够,哪见过这么多毛病的新兵蛋子,我手刚好痒痒,让我来帮你拾掇拾掇他。”说着,就摩拳擦掌地站了起来。
班长拦住了他,说:“这小子有点犯傻,活该我倒霉,摊上这么个傻子。还是甭动他吧,为一个傻子挨个处分可犯不着。”说完了,就对张冒吼道:“你他妈快滚!给你三分钟!”
张冒喊一声:“多谢班长!”又飞跑开了。到了厕所,见邹辉国还悠然地蹲在那里,一边不慌不忙地拉屎,一边吸烟,一边翻看着《解放军报》。
“唉,辉国,看你多好,这么优哉乐哉的。想一想,人还得学东西,多一点文化,就会天上人间。告诉你吧,我入伍这么久,还没拉过囫囵屎,你想,每次只给五分钟时间,就是飞跑,路上来回至少也得要两分钟,这大冬天的,穿得多,解裤子,提上裤子,怎么着也得半分钟,每次都是盯着手表三下五除二地拉一通,到了时间,也不管拉完没拉完,提了裤子就得往回跑。要是碰到厕所人满,那就更倒霉了。”
“那倒也是,我别的优待没有,从从容容上个厕所这优待我们连长还是要给的,半个小时不敢在这里呆,二十分钟还是没问题的。也不是想在这儿呆着,便秘,没办法!”
“什么叫便秘?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你看你们读书人得的病都和一般人不一样。”
“便秘就是大便不通畅。”
“拉屎还会不通畅?我只要往茅司里一蹲,嗵嗵,就跟发炮弹一样,全出来了,你说说看,你怎么得上这种病的?”
“上学上久了就熬上了这个病。”
“那这病还跟学问有关系了?”他用十分羡慕的口气问。
邹辉国“哧”地一声笑了,“也可以这么说吧。”
“嗨,辉国呀,为啥好多东西我就搞不明白?你说这当兵就当兵呗,练射击,练打炮,练投弹,总之,练怎么把敌人往死里杀的本事就行了吧,何苦天天要我们正步走,齐步走,向左看齐,向右看齐,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稍有了点空闲,就叫站军姿,那被子松松软软的,盖着多舒服呀,偏得让我们有日没日地压,压得都快成铁板了,盖着一点暖和气都没有了,说这叫整理内务。你说,做这些事有啥意思呢?这些事做好了,就保证能把仗打赢了?”
邹辉国又“哧”地笑了一声,然后用力地清了清嗓子,用很深沉的语调说:“军队的本质就是作战,它是一架庞大的机器。所有的士兵都是这机器上的零件。为保证机器的运转,就得磨合,做这些事,就是为了磨合。而我们现在连零件都算不上,只是零件坯子,还得加工,精打细磨。直到把每个零件的棱角磨掉,标准了,一致了,才能装配到那架机器上去。到那时,就只有整体,不会再有个体的零件了,你只管与那机器一起转动就行了,什么也不用你想,你只需明白‘前进’、‘后退’、‘开枪’、‘向左’、‘向右’这些简单的口令就行了。所以,做这些事非常必要啊。”
“哎……哎,你的话太深奥了,军队就是军队,你怎么和机器扯上了呢?你越说我越不明白了。”
“哎,真是对牛弹琴啊,其实,你也没有必要弄明白!你赶快回去吧,你的时间恐怕早已过去了!”他说完,又看报纸去了。
张冒看了表,叫声:“完了,已三分钟了,超过一秒钟,罚站一小时军姿。”他说完,转身就往外跑。
五
回到队列前,班长已收了操,他不知道自己该站在操场上,还是回到班里去,愣了一会儿,转眼就超了四分钟,他这才飞快地向班里跑去,他向班长敬了个礼,气喘吁吁地报告道:“班……班……长,我跑到操场超了一分钟,我又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到现……现在已超了五分四十一秒,哦,四二秒、四三秒,唉,四四秒了……”
班长倒不慌不忙,任张冒数他的数去。他铺开信纸在那里给女友写起信来。“亲爱的小亲亲,请让我先吻吻你有一个小痦子的右脸蛋……”他每次写信都这样开头。一行相思泪,满纸肉麻话。但班长这厮,每次写了信,必在全班声情并茂地诵读。虽听得像张冒之流也浑身起鸡皮疙瘩,但最后还得齐声叫好。班长自然是神采飞扬,得意非凡。
“二千七百十五秒、二千七百十六秒、二千七百十七秒……”张冒数秒的声音里已有了哭音。
班长仍只管写他的信,好像张冒根本就不存在。
张冒含着眼泪把班长的信瞟了几眼,把眼泪吞进了眼睛里,心中不禁有些欢喜,写情书时的班长心情畅快,所以显得宽厚仁慈,和蔼可亲,像一个老大哥。他想班长可能不会收拾他。因此,只管一秒一秒地数下去,任那成百上千秒时间在时光的大河里叮咚流去。
“三千零九十八秒、三千零九十九秒、三千一百秒……”
班长把信终于写完了,他把信自己先看了一遍,满意地笑了笑,然后“嗯”了一声,像刚从梦里醒来,看了看表,突然大声对张冒吼叫道:“行了!白痴!你准备数到死吗?”
张冒一下停住了,笔直地站在那里。过了几秒钟,他突然“哇”地大哭起来。班长一见,有些紧张,小声问道:“你他妈的怎么了?”
他抽泣了半天,才说:“班长,我……我……我都迟到三千一百秒钟了,你规定的迟到一秒钟,罚站军姿一小时,我要被罚三千一百小时了,如果我……我一直站下去,我就要站死了,我……”
班长笑了笑,说:“你他妈的不用担心,站不死的,”他说完,就拿起笔在纸上算了算,“我算了一下,你每天站五个小时,这样的话,不到两年就可以站完了,可能刚好是你军旅生活结束的时候,所以,你不要害怕。”
“多谢班长!”
“那就请你到墙跟前去,先把今天五个小时的军姿站完吧。脚后跟并拢,两腿夹紧,收腹挺胸,抬头,两眼平视前方,双手紧贴裤缝。二猫,去弄一碗水来,放在张冒头上。”
张冒木桩样站着。二猫是和他一个车皮拉来的,长得玲珑精致,乖巧可爱,如家养之猫,故有此绰号。他好像天生对军队操典和环境气氛就有适应,所有科目他一学就会,会后就精,很得班长赏识。他人很实在,班长叫端水,他果然就弄来满满一碗水,先小心地放好,再搬来一张凳子,搭在张冒身边,然后小心地把碗放在张冒头上。
“洒一滴水,再罚站一小时。”班长一边写信,一边和颜悦色地说。
张冒听班长这么说,就忍不住在心里骂二猫:“二猫呀二猫,你这不是存心要我的命吗,你那么满满一碗水,弄得我气不敢出,屁不敢放……”后面又骂了许多恶心的话,这些话如果让二猫听见了,即使柔顺如二猫者,也得跟他拼刀子。如果让二猫他爸听见了,他爸就非得上吊跳河;如果让二猫他爷听见了,他爷就得拚将一身老骨头,去烧他张家的房子,掘他张家的祖坟……这些骂人的狠话,全是张冒自幼受其母亲熏陶,从她那里学来的。她妈有个绰号叫“骂死人”,能骂三天不收口,骂七天不嫌累,即使骂累了,她也有办法,搭把椅子坐着骂,弄一堆谷草躺着骂。她一旦骂谁,谁家的亲人就得看好被骂的人,以防被骂的人受不了去寻短见,所以在乡里很少有人敢惹他妈。张冒人傻,只学了他妈的三成骂功,也岂是了得。
张冒看着二猫,心里暗暗得意:“看他还在忙乎呢,挨了这样的骂,要是我,早就不活了。”
一个小时后,他的脖子开始酸痛,然后全身都酸痛起来,最后终于麻木,没了知觉。但他的头脑却异常清醒,他有一个不能改变的意识:我必须挺住,挺出水平,如果五个小时纹丝不动巍然屹立;如果二猫那个烂屁眼的×他祖宗八辈再八辈的断子绝孙的矮冬瓜一样的狗杂种放在头上的满满一碗水不洒一滴,我说不定就能进入什么吉尼斯世界纪录。他还想这是班长为了把他培养成一个威武不屈的战士,正在训练如何忍受敌人的折磨和惩罚。这使他显得十分高兴起来,一下子有些得意忘形了,这一忘形,头动了,头一动,碗里的水便当头流下来,有一股水像一条冰冷的蛇,从他脖子里流进去,沿着脊背,滑过裤腰,顺着屁股、大腿、小腿一直流到了鞋子里,他禁不住打了个激灵,然后,那只装满水的大铁碗从他头上“哐”的一声掉在了地上,“叮哩哐啷”一直滚到了床下面。
水泼洒了他一身,他没有去管,仍像铁柱一样立着,只从内心发出了一声惨叫:“妈呀,完了!”他心里绝望极了。
全班人的脑袋一下子从各个方向转向了他,都看着他那颗水流淋漓的脑袋。
班长像从一个美梦里惊醒过来的人,痴愣了好一阵,把张冒看一眼。但班长没有吼他,只轻声问道:“你小子,咋了,受不了啦?”
张冒把迷蒙住他眼睛的水擦了,大声回答道:“是的,班长!”
班长好像没有听见,他转过头去,问二猫:“二猫,刚才这碗水有多少滴啊?”
二猫嗖地站起来,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报告班长,大概有一千滴!”
“不能大概,说得精确一些!”
“报告班长,应该有一千五百滴!”
“好,知道了,你再去帮张冒同志的头上放碗水。”
张冒一见班长这么宽宏大量,顿时感激涕零,泪雨滂沱:“班……长,多……多谢啊……”
二猫把满满一碗水再次放在了他头上。
“快别感动了,不然你头上的水碗又得掉下来,哦,对了,你可以一边站着,一边算一算,加上那三千一百小时,你现在要多久才能站完。”他说完,转过身去,划拉了几笔,然后站起来,像一个要朗诵杰作的诗人,激动而亢奋地来回踱了几圈,“啃吭啃吭”地清理好嗓子。说:“大家都坐好了,然后听我给你们念本人写给我老婆的情书,若有不足之处,你们要当面指出,不能因为我是班长,就不说实话。在这些方面,我们要体现民主精神。所以,因此,你们要珍惜这个表达意见的机会。”
全班都面向他端坐着,齐声答道:“若有不足之处,我们一定当面指出,决不因为你是班长,就不说实话。在这些方面,我们要体现民主精神。珍惜发表意见的机会。”然后,大家都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来。
“啊,这碗水掉得真是时候,正碰上班长高兴地把情书写完,正碰上班长准备念情书,不然,非得挨一顿老拳不可。”他一边想着二猫钻到床下,像狗一样去捡自己的大铁碗,一边暗自得意地想。记起二猫那碗有好几处的瓷都摔掉了,他得到了安慰,“谁让你个遭天杀的遭雷劈的遭水淹的把水弄这么满,真是活该,这叫报应。”
“好,同志们,我开始念我写给我老婆的信了啊,亲爱的小亲亲,啊,不行,下面一段省略——省略三百十五个字,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作连理枝,千山万水挡不住我对你的思念,万水千山隔不断我对你的爱情,你是我心中的凤凰,你是我心中的孔雀,即使不是,也是画眉和喜雀,你在我心中的鬼力就是麦当劳也比不上,我多想变成一只在天空飞翔的雄鹰,飞到你的下马坡环球农副产品批发有限责任公司来,与你——以下省略——嗯,我数数看,一、二、三……一百十一、一百十二、一百十四,共省略一百十四个字,此致,敬礼!你的白马王子:李打铁。2006年2月18日8时37分写毕。”
班长激动万分地念完,问大家:“你们觉得怎么样?”
“好!”大家齐声答道。
“有没有不妥之处?”
“没有!”
这时,张冒突然说:“报告班长,有两个地方不对!”
“能有两个地方不对吗?”
“报告班长,是的!”
“你说说看!”班长的脸有些挂不住了。
“一是魅力,不是鬼力;二是麦当娜,不是麦当劳。麦当劳是快餐,你把未来的嫂子比喻成快餐,她肯定是要生气的。”
“哦,张冒是个好同志,这两个意见提得非常正确,非常好,我老婆是个副总经理,我不能在她面前出错,显得我们真是没有文化的臭大兵。所以我说你是一个好同志——一个并不太傻的好同志,你过来,给我说说这两个字是怎么写的?”
张冒被班长如此表扬,激动得满脸通红,心中纷乱莫名,似有千军万马从他的心田上奔掠而过。他平时走路总是“咚咚”直响,而今却发起飘来,行走无声。他感觉自己像云一样飘到了班长跟前,而头上那碗水竟然一滴也没有洒下。他拿起班长的英雄牌钢笔,用颤抖的手写下了“愧”和“拉”二个字。
“啊,二傻,本班长得对你刮目相看呀!”
“多谢班长夸奖!”张冒的声音也发飘了。
“但我咋觉得这两个字也不太对劲呢。二猫,你再来看看!”
二猫过来一看,就说:“班长,二傻写错了。”然后,他拿起笔来,“刷刷刷”地写下了“魅”、“娜”两个字。
“还是二猫有文化啊。”
张冒听罢,身体不飘了,那碗水也“咣”一声掉了下来,不偏不倚,正好掉在班长的情书上。
班长吃惊而又恼怒地盯着他,新兵们也都不吭气了,屋子里突然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可以听见。
张冒的冷汗一下子冒了出来,他身体发抖,嘴巴哆嗦了半天,想说什么,但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你说,你他妈的是不是有意和我过不去?”班长对他吼叫道。
“不……不……”
“你他妈的就是!”
“我……”
“白痴,你说怎么办?”
“我……”
“二猫,你说说看,这一碗水有多少滴呀?”
“报告班长,一千五百滴!”
“是吗?就那么几滴?”
“报告班长,二千五百滴。”
“是吗?”
“报告班长,准确地说,应该是三千滴!”
“你他妈的也变成傻子了吗?这么简单一个问题都说不准!哪有那么多?我看只有二千九百滴。”
二猫看班长有些生气,赶紧说:“班长说得非常准确!”
班长在一张信纸上演算了一番,怒气已经消了,他拍了拍张冒的肩膀说:“张冒同志,现在你得做好思想准备了,如果你每天站五个小时,要一千五百天才能站完了。”
“我……”张冒已说不出话了。没人打他,但他的整个脸都变形了,右眼变小了,右边的嘴角向上扯去,看上去像一个长得很不规则的土豆。
班长没有理他,十分心疼地抖了情书上的水。然后重新铺开信纸,忙着重新抄写情书。他连眼皮也没抬,就说:“好了,滚过去站你的军姿去吧。二猫,给他的头上顶上水。”
张冒歪着脸给班长敬了个军礼,歪着嘴答了声是,站到墙根下去了。二猫自然又把满满一碗水放在了他的头上,而他似乎已经认命了,没有再骂二猫。
六
班长的对象马金花是他老家下马坡乡党支部书记马大牙的千金,年方三七,生得胸高臀肥,腰细腿长,圆脸大眼,嘴唇丰满,泼辣野性。如果不生一副偏平鼻子,可算一漂亮女子。不过,她准备在不久的将来去做隆鼻手术。因为她老爸是党支部书记,她自然也就在初中毕业不久担任了下马坡环球农副产品批发有限责任公司的副总经理——他父亲担任董事长兼总经理,该公司主要经营大米、小麦、洋芋、红薯等农产品。马金花一个月前曾以开展业务为名,不远万里,乘飞机专程来到部队,顺便来看望过班长。名为来看望,实际是闹吹灯。她到班里坐了三十七分钟,给每人发了印制粗俗的名片一张。她本来是下定决心要和班长闹吹灯的,但看到班里的内务那么好,战士们对班长那么敬畏,就改变了态度。她开头只叫班长的大名,语气很冷,搞得班长很紧张;然后就叫班长的小名大柱子了,大柱子长大柱子短的,班长提醒她,她也改不过来,但可以感觉出来,班长听着很舒服。
她把班里每个战士的被子都很小心地摸了摸,说:“大柱子,我在电视里看到部队能把被子叠成这个样子,原以为是假的呢,没想你个大柱子也能把部队弄成这样,我以为你还是在老家的那个草包熊样呢,没想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你写信回来说你当上班长啦,我们全家就以为你吹牛,现在看来是真的了。”
班长马上就说:“我不但是班长,转士官的命令也下达了。”
“什么叫士官?”
“士,是战士的士,官是当官的官。你自己想想士官是什么吧。”
“我的妈呀,你大柱子家坟上冒青烟了,成了管战士的官了,越混名堂越大了,你怎么不写信告诉我呢?”
“前几天命令刚下来,上前天给你写的信,信正在路上走着呢。”
“那你说说,现在你多少钱一个月?”
“一千带一点点。”
“什么?”
“一千带一点点哪。”
“我一个副总经理一个月才四百多块,你就一千多呀,那就等于我们县长的收入了。不过,你就一点净收入,县长不靠那点工资,人家发家致富主要靠‘外水’,三年小县官,百万大团结——”
“不要在我们班胡言乱语!”
“怎么胡言乱语了,这是实情。看来你虽为士官,但对民情一点也不了解。”
“我看你爸对老百姓来说,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你可甭这么说话,他是你老丈人,说这话要在证据的。实话跟你说吧,这次是我爹让我来的,他是让我来跟你闹吹灯的,现在你当官了,恐怕不是我吹你,而是你吹我了。”
“难怪你刚来的时候,说起话来冷得像冰坨子一样,我可不是那么没良心的人,我可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你。”
“大柱子你真好!”马金华的眼睛亮得像宝石一样闪亮。
马金华一进到班里,就注意到了张冒,她朝他看了好几眼,都以为是个模型。但她有一眼看过去时,发现他眨了一下眼睛,她觉得很惊奇,又看了几眼,他又一动不动了,她就怀疑是自己看走了眼。
当时,张冒的站功已经很了不起了,可以五个小时纹丝不动,他感觉自己只要往墙根下一站,把水碗往头上一放,就进入了一种他自己无法言说清楚的境界,他只觉得自己好像不存在了,已融入了一种透明的空间里,人世与他隔得很远,就是有时候虫子爬到他的脸上,或身上有些发痒,他也只有轻微的感觉了。班长把他的女友带到班里来的时候,他们像是来到他梦境中的人,后面的一切场景都像是在梦境中。
马金花总觉得张冒这个“军人模型”太像真的了,她对这尊“模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如果真有这样的军人模型,她想让班长送给他一尊,她带回老家去,可以好好炫耀一番,还可以放到他弟弟在镇上开的下马坡维纳斯影楼里,这样肯定能吸引很多人来跟这个军人模型合影,这样,他弟弟因生意冷落而即将关闭的影楼的生意就会火爆起来。很多小姑娘都想和军人合影,当然,如果能有一尊像真人一样的女军人的模型就更好了,下马坡的小伙子都会把与女军人合影视为最大的荣耀。想到这里,她忍不住站起来,走近张冒,摸了摸他的手,忍不住在心里赞叹道:“我的妈呀,这做工也太好了,这和真人简直没有任何区别,这皮肤跟真人的皮肤一模一样,还是温的……”
班长和其他战士不知道他怎么突然有了这样一个举动,都有些惊讶。
张冒感觉梦境中似乎有个女人像天仙一样向他走来,他觉得她像李淑芬。一想起她,他的心里就有些凄楚,他就觉得自己满肚子都是泪水。他觉得这个女人就是他的女人,这个女人的不幸虽然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但都是他造成的。
好在马金花没有继续摸下去,他回过头来,对班长说:“大柱子,这个军人模型不错,简直比真家伙还要真,你能不能给我搞一对?一男一女,放到我弟弟的影楼里,让人们搂着他们照相,保准生意火得不得了。”
因为马金花莫名其妙地跑过去摸了张冒的手,班长心里开始还有些怪怪的感觉,心想:“你个马金花,身为班长夫人,对我的部下至少应该保持一点距离。”听她这么说,他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就连班里的战士听后也没忍住笑。
马金花觉得他们笑得有点莫名其妙,她不解地问道:“有什么好笑的!服装店不是都有那种穿着衣服的人模型吗?”
班长终于忍住了笑,说:“我这里站着的,可不是个模型。”
“那不是个模型,难道还是个真家伙。你不要骗我了,你不愿意帮我弟弟的忙就算了。”马金花有些生气。
“当然是真的了。”
“我看他这么久了,一动没动,是真人的话哪能做到?他这是在练什么功啊?”马金花一点也不相信。
“站功,这就是我调教的部下!”
“那你为什么只调教他一个人啊?”
“他犯错误了,这是惩罚,每天罚站五个小时。”班长有些自豪地说完,从烟盒里弹出一支香烟来,二猫马上掏出打火机,小心地把香烟给他点上。班长悠然地吸了一口,借用了政委前不久讲过的话,说:“带兵必须要严,严,乃任何军队治军之灵魂。”
马金花盯着班长,眼睛里闪烁着崇敬的光芒。在那个时刻,班长在她心目中变得异常高大,这个堂堂下马坡乡党支部书记的千金一下子变得自卑起来。但她还是有些不相信张冒是个真人,她站起来,还想去摸一摸。
“马金花小姐,你坐好吧,你马上就知道他是真的还是假的了。”班长说完,叫了一声:“张冒同志!”
张冒正沉浸在对李淑芬的自责和思念中,班长天神一样的叫声把他唤回到了现实之中。他大声应了一声“到!”
“过来!”
“是!”
张冒以标准的、但有些僵硬的齐步走的姿势走到了班长跟前,他头上的水竟然没有洒下一滴!
“哇——”马金花吃惊地叫了一声,她觉得这太不可思议了,好像张冒是由一具模型突然间变成人的。
“把头上的水取下来吧!”
“他头上还顶着满满一碗水啊!这么满一碗水,他走过来竟然一点没有洒。”马金花更加吃惊了。
班长一听,更是自豪得不行,他朝房间里的战士问道:“张冒站了多久了?”
二猫马上站起来,“啪”地立正,报告道:“报告班长,张冒同志站了四小时二十三分钟!”
班长拍了一下张冒的肩膀,和气地说,“张冒同志,今天表现不错,今天没有站完的时间你就不用站了。”
“多谢班长!”张冒给班长敬了个军礼。转身看见了坐在班长床沿上的马金花,有些惊讶,他的脸一下子红了,他低声问道:“李淑芬,你真的来了?”
马金花“哈哈”笑了,“我不叫李淑芬,我是马金花。”
其他的战士也跟着马金花笑起来。张冒的脸更红了,红得有些发紫。“哦,我知道,你是班长的女朋友,我们班长常常念想着你。”他像是刚从梦里醒过来了。
“是吗?”马金花幸福地盯着班长,问道。
班长没有回答她,“嗖”地站了起来,一步跨到张冒跟前,“李淑芬?李淑芬是谁?”
张冒笔直地站定了,“报告班长,李淑芬是我们村村长的小儿子王小庆的婆娘,他们是去年麦子成熟的时候结的婚,结婚不久,王小庆就去山西挖煤去了,本想挣些钱的,没想去后不久,瓦斯爆炸,把他炸得什么也没有了,把自己炸成煤灰了,村长去拿回了一件被煤染黑的破衣服,煤矿老板说那是王小庆的,村长回来,埋了一个坟,坟里只有那件衣服。有一天,天擦黑的时候,暮色正在往下沉,有些人家的电灯已经亮起来了,炊烟从屋顶冒出来,开头白得像奶水一样,慢慢地就变蓝了,我扛着犁头往家走,忽然听见了一个女人的哭声,哭声很低。他循着声音找过去,看到那个人是李淑芬,她偷偷地在王小庆的坟前哭,我当时就感到自己的心被黄蜂蜇了一下,眼中的泪水也流了出来。后来又有好几次我看见她在王小庆的坟前哭。所以我常常念想她,我每次念想她的时候,心就痛得不得了!”他说完,已泪流满面,他肚子里的泪水已经满了,从他的眼睛里涌了出来。
班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有张冒、班长、马金花和几个战士的抽泣声。大家都哭了。班长哽咽着说:“张冒,好兄弟,我……我再也不罚你……站军姿了,原谅……原谅我……”
张冒还有些不理解,他问道:“班长,你罚我站军姿是应该的,我还没有站完!”
班长抹了脸上的泪,说:“我的傻兄弟,你站好了!你看,你刚才顶着满碗水走到我跟前,一滴也没有洒出来。这没有人能做到。”
张冒听了班长的话,挂着满脸的泪,笑了。
七
班长要马金花没什么事情就赶快回家去,但马金花还想呆几天,班长只好就把她送到部队招待所。
招待所在营区的西北角,是那种老式平房,比较简陋。进到招待所的房子里,马金花就把班长抱住了,一边在他脸上乱亲,一边低声叫着:“大柱了,大柱子,你真的像你班里的那名大个子战士所说的,常常念想着我吗?”
今天免除了对张冒的惩罚,班长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很高兴,他突然觉得自己变了一个人,而这得归功于马金花的到来,不然,他会把对张冒的惩罚进行到底。但看到马金花这个样子,他还是有点顾忌的。他低声说:“我念想你有什么用啊,你这不是吹灯来了吗?”他一边说,一边想把马金花搂着他脖子的手拿开,“这是部队,顾点影响!看你这个样子,像要把我吃了。”
“部队又不是庙子,我就是要把你吃了呢,整个儿吞到我肚子里去……何况,这也是对你的奖赏。”马金花说完,狠狠地亲了班长几口。
“可这大白天的……”
“那你晚上过来。”
“晚上招待所要锁门的,何况,我还有一班人马呢。”
“这是平房,从窗户上进来吧,来陪我一会儿,你再回去。”
“好吧,我得回去了。”说完,他就往班里跑去,一路上,引起很多人的侧目。回到班里,全班0XH0hOZhMRMdNq9HfvuAkh5+BYxXArRSwrZL3NKt6Iw=都吃惊地望着他。
“看什么看,做自己的事。”
大家都不说话了。这时,只听张冒说:“报告班长,我有件事情要跟你报告。”
“说吧!”
“报告班长,你脸上全是红印儿。”
“什么红印儿?”
“就是……就是女人嘴巴印上去的红印儿。”
班长一听,忙掏出镜子来照,“啊,他妈的,真有啊,不过,这个红印儿呀……好了,我自己知道了,刚才我到连长那里去了,摸了印泥,不小心弄脸上去了,呵,干你的事情吧。”他说完,一边洗脸,一边很幸福地在心里骂马金花。
这一晚,班长不停地翻身,一直没有睡意。这一晚,张冒也破天荒地失眠了,但他不敢翻身。
他满脑子里都是李淑芬的影子。就这样,到了半夜里他才蒙蒙胧胧地有了一点睡意。正在这时,他看见班长悄悄起了床,飞快地跑进了月光里。张冒更加念想李淑芬了,他不知道他多久才能见到她。
两个小时后,班长悄悄地溜了回来。他一躺到床上后,一个人偷偷地笑了两声,然后就打起了如雷的鼾声。唯有张冒盯着从窗户外爬进屋子里的一缕寒冷的月光出神。
这样一来,那马金花原说只来一天的,最后就住了七天,直到团里过问了,他们才依依惜别。班长一下子瘦了一圈,神采也没先前好了,但对班里的战士好了许多,像个兄长,而不像是个班长了。
班里都知道张冒心里有个李淑芬,但没有一个人和他开过任何玩笑,他们从张冒那里知道了什么是圣洁的感情。
八
新兵训练结束后,整个新兵营都要举行会操和阅兵典礼,在新兵三连,张冒个子最高,他无疑是全连的排头兵。他这里一稀拉,连队就会失去精神气。连长很想不让张冒参加,但团里已经强调过,任何人不得缺席。连长就把班长叫过去了,要他无论如何把张冒的“孤僻动作”纠正过来。班长当面答应了,但心里并不抱什么希望,他知道,如果张冒的孤僻动作能改过来,他早就改过来了。
所谓“孤僻动作”,是个军语,有些类似于一个人常年养下的坏习惯,很难轻易改掉,即使有时候觉得自己已经改掉了,如关键时候不小心,又会重犯。班长对张冒态度的改变,使他十分感动,他暗下决心,一定要把自己的“孤僻动作”改过来。
张冒自己下了决心,班长就觉得这个难题肯定能解决了。他一再给张冒说,只要连长喊第一名,你就要立即大声答到,向前跨一步,立定,这样,全连才能跟你看齐。至于喊口令的问题,班长认为最好解决,就是要张冒牢记死不开口就行了。
张冒说:“班长,你放心吧,我记住了。”
那天会操时,张冒做得很好,没有出现任何纰漏,但阅兵时还是出了问题。当连长带着像钢铁铸成的方队正步走过阅兵台时,连长高喊“一、二、三、四”,全连雷鸣般的跟着高喊“一、二、三、四”,团长正要致以赞许的微笑,张冒冒出了他非常有力的“五”。
他这一喊,大操场上近两千人的队伍一下骚动了,如果不是纪律严明,全团都会爆笑起来。
团长的脸一下子僵住了。整个三连则像被脱光了裤子,在全团面前走过。连长的脸由黑转青,由青转白,差点晕倒。
阅兵结束后,团长在全团军人大会上,对新兵三连进行了严厉的批评,说新兵训练都结束了,三连连最基本的东西都没有解决好。连长气愤不已,他对张冒说:“张冒,你在新兵营的评语只有一句,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你他妈的是个真正的混蛋加白痴!”
张冒自喊出那个“五”后,就一直在心里痛骂自己,直骂得自己体无完肤,痛哭流涕。连长给他那个评语时,他正热泪长流。他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愧意,流着泪,瞪着连长,“啪”的一个立正,敬了个军礼,横空里冒出一句:“谢谢连长!”
连长和全连都愣了半晌,然后忍不住大笑起来。他自己又愣了半晌,也忍不住破啼笑了。他人高嗓门大,开始笑时,因为心怀羞愧,有意地压制着自己的笑声,但过了没多久,他就把什么都忘掉了,所以就放开声笑了起来。那声音把大家的声音都盖住了。他哈哈大笑,笑得痛快淋漓。大家惊骇地盯着他,都止住了笑。只有他仍然忘乎所以地笑着。大家更加吃惊地瞪着他,眼晴越瞪越大,好像平地里冒出了一个只会大笑的怪物。
张冒却好像没有感觉出来,他像成熟的高粱,一次次笑弯了腰。直到好几分钟过去了,当他猛地抬起头,见大家都没有笑,全都瞪着他看时,他才戛然住口。他显得不知所措,愣了半晌,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啪”地一个立正,一本正经地、满怀愧色地说:“报告连长,我笑错了!”
九
张冒在阅兵时叫的那声“五”,使他从此闻名全团。他的绰号“二傻”也很快被全团人所知。凡遇他的人,如是军官,就会笑着,用一种特殊的眼神看着他。如是战士,就会冲他喊声“一二三四五”。他听到那声喊,开始不好意思,久了,他就会向别人友好地笑一笑,好像这件事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班长知道别的班长都不会要张冒,就想把他留在自己班里,但连长坚决不同意。所有的连队都不要他。最后,只好把他分配到团生活服务中心的养猪场去养猪。他有些不情愿,认为这是老家办了养猪场的张麻子干的事。张麻子是他最讨厌的人,因为他身上总有一股子猪下水味儿,一身帆布衣服一年四季都是明晃晃的,随时随地都是副油腻腻的嘴脸,好像要以此宣示他天天都有猪肉吃。近几年乡亲们都说他有了钱就发烧,一到镇上就泡在发廊里,还传闻他在2005年11月23日晚,在镇派出所所长开的梦露歌舞厅一次就花掉了三头肥猪的钱。乡里都把他叫“麻骚”。所以,他家的猪越养越多,他的钱也越来越多,看不起他的人也越来越多。
张冒原来不知道部队也养猪,他想他是来当兵的,从没想过要来干这个差事。
生活服务中心的李主任对他说:“你连口令都不会喊,除了干这个,你还想干什么?想当将军吗?”
“不敢想,但是我喜欢打仗。”
李主任听他这么说,忍不住笑了,说:“那就等第三次世界大战打响了再说吧,现在,你把这七十八头猪养好就行了。你就把它们当作你的部下吧,这样,你可了不得了,一下带了七十八个家伙,相当于干上一个连长了。”
他听主任这么说,一下子兴奋起来:“哦——是吗?”
李主任带着他检阅了每个猪圈里的大猪小猪,最后对他说:“这七十八个家伙就交给你了,你一定要记住,这些都是部队的财富,你要像爱护自己的生命一样爱护它们。”
那些猪都很瘦,好多差不多就是皮包骨。这是他的前任“猪倌”不负责造成的。但他没有说什么,只对李主任说:“主任,我记住了,你放心吧!我喊口令不行,干这活儿还是在行的,三个月内,我保证把它们喂得膘肥体壮,让你满意。”
张冒就忙乎开了。把堆积如山的猪粪运走,把猪圈冲干净,到各连去收集剩汤剩饭,把水烧开给猪兑饲料……几天下来,饲养场就变了个样。李主任一见,很高兴,说:“张冒啊,你干得不错!你很实在,能吃苦,只要你这样坚持下去,两年服役期满了,我保证让你转个士官干干。跟你实说吧,这和平时期的部队,就是干这些与军事无关的事情最能出成绩,不瞒你说,我也是新兵下来就养猪,养了整整五年,告诉你吧,那五年,团里有三分之一的肉食实现了自给,我因此转了志愿兵;然后我继续努力,两年后,就提了干。我那些老乡开头都看不起我,但他们一个个回老家种地去了,就我成了军官。”
“我一定向主任学习,一定把猪养好,为部队建设添砖加瓦作贡献!”
李主任的话更增添了张冒的干劲,他什么也不想,只想着把猪怎么养肥。并对李主任说:“七十八头猪也是养,一百头猪也是养,你再买二十二头,凑个整数吧。最好都买母猪,当然,里面得有一头公猪。”他摸了摸脑袋,想了一阵,接着说,“我有个想法,我想扩大养猪场的规模,但又不能让部队投钱,以后,小猪多了,有些猪仔可以卖给附近的老乡,这样,不但可以保障部队的肉食供应,还可以赚些钱补贴到生活服务中心去。”
李主任听了他的话,很是激动,大声说:“张冒,你很有想法,很有想法呀!我支持你,明天,我们俩就买猪去!”
在养猪场的猪增加到一百头——也就是第二天的当晚,张冒给父母写了一封信。大意是说,自己现在在部队得到了重用,管着一百号家伙,主任说,相当于一个连长呢。然后,他又鼓起勇气,给李淑芬写了一封信。
信寄到的那天,春天已经来了,李淑芬赶场时,乡上那个秃头邮递员叫住了她,说有她的一封信。那个邮递员已有五十多岁,认识全乡的每一个人,脑子里也装着各种道听途说的闲言碎语。他自然知道张冒为什么去当兵,但他听到的说法已经变成了李淑芬忍受不了新婚不久就没有了男人的寂寞,最后在自家牛圈的草楼上引诱了年轻的张三丰家的二傻子。他看到李淑芬接过信后羞红的脸,就确信那些传言是真的了。李淑芬把信飞快地装进口袋里,就要离开。秃头邮递员笑着说:“那可能是张三丰家的二傻子来的信。这个二傻子,去部队这么久了,还是第一次来信,一共来了两封,一封是写给你的,一封是写给他爹的,你要不要把他爹的信给他带去啊?”
“不用了,张叔也在赶场,他自己会来取的。”她低着头说完,就转身匆匆地走开了。
李淑芬虽然想要表现出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但心还是“扑扑”地跳着,跳得她头发晕。她感觉,嘈杂的乡村集市突然变得没有一点声响,好像只有她的心跳;她的脸红得像一朵正在开放的桃花,她感觉每个人都在看着她的脸。这种感觉只在她在一年多前答应嫁给爱她的王小庆时有过。她躲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小心地启开了张冒的信。那封信没人能够看到,人们只知道她读了张冒的信后,先是哭了,然后又笑了。她的脸自丈夫永远离开她之后,第一次变得和暖洋洋的春光一样明媚了。
十
张冒也的确是个喂猪的好手。三个月后,那些猪就被他喂得油光水滑,干干净净,十分可爱,猪们再也没有因为饥饿而嘶叫过,听到的只有它们那幸福的歌唱。这喜得李主任眉飞色舞,说这养猪场终于重现了他当年的辉煌。
有一次,团长散步到了养猪场,挨个猪圈看了,一边看一边说:“好,好,好!”说完,对诚惶诚恐地跟在身后的张冒说:“小伙子,好样的,那天检阅时你口号喊错了,但你养猪养得好,这也不错。你要一直坚持下去,争取在平凡的岗位上做出成绩。”
张冒连忙立正,敬礼,说:“请团长放心,我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
团长走后,他对一头即将产崽的母猪激动地说:“哈哈,团长亲自来这里视察了,不但没有计较那次我在全团阅兵时喊‘五’出丑的事,还夸奖了我。你是个老母猪了,要给其他母猪带个头,给我下它十来个肥嘟嘟的小家伙,好让我壮大队伍。”
那些天,他对那头母猪特别关照,母猪临产那两天,他就日夜守着,两天两夜没有合眼。那母猪知恩图报,竟一窝下了二十五头小猪,并全部成活。据说一头猪一次产这么多小猪是很少见的,引得全团官兵纷纷前来参观,最后还引来了农科所一位搞畜牧研究的研究员前来证实,并拍照。张冒自然高兴,乐得闭不上嘴。引得好几个老乡说,看他那个高兴样儿,好像是他老婆一次给他生了二十五个儿子。
这养猪场一时成了全团最热闹的地方。张冒先也很自豪,很高兴。但三天后,母猪不来奶水了。小猪一时没了奶吃,全像婴儿一样乱叫,叫得张冒心如猫抓,忙去把自己存下的五百三十八元津贴取出来,跑去买奶粉。售货员见他买那么多奶粉,自然很高兴,就没话找话说:“啊,解放军同志,恭喜你了,定是做了父亲了吧!”
“没,没……我才十八岁呢……”
“十八岁当爹有什么稀奇的。你买了奶粉还得买奶瓶,这样的话,好喂。”
“用勺子喂不行吗?”
“勺子不好喂。”
“可是我的钱全买奶粉了。”
“那我就送你一个奶瓶吧,你下次再来照顾我的生意就行了,一下子买这么多奶粉,你得的是双胞胎吧?”
“岂止是双胞胎,你也太小看人了,一下子生了二十五个!哦,我得赶回去喂奶了,多谢你的奶瓶啊!”他想起嗷嗷叫的小猪,一边说着,一边抱起奶粉就往回跑。
那售货员听了他的话,“啊”了一声,惊讶得好半天没有合上嘴。
张冒买回奶粉,就给小猪们一个一个喂,二十五头小猪喂完,非得大半天不行。后面喂完了,前面喂过的小猪又饿了,自下午开始他就没有闲过,终于把那二十五头小猪喂饱了,但他自己已没撑住,累得倒在地上,睡着了。
政委听说养猪场的老母猪一窝下了二十五头小猪,那天一大早就到养猪场来参观,见张冒正倒地呼呼大睡,二十五头小猪跟他挤在一起,也安静地睡着。唯有那头英雄的母猪见自己的孩子“有奶便是娘”,正在圈里生气地徘徊。政委正纳闷,这张冒咋在地上睡觉,正想把他叫醒,发现了筐子里的奶粉和他紧紧握在手里的奶瓶。他一下子就明白了,他自然非常感动,这个新闻报道员出身的上校,觉得这场景很好,就悄悄回去,拿了自己的相机,把这个镜头给拍了下来。然后,他才叫醒了张冒:“喂,小伙子,这地上这么潮,怎么能睡呢?”
张冒迷迷糊糊地睁开布满血丝的眼晴,一见是政委,像一根骤然绷紧的弹簧,“腾”的一下站立起来。敬了个军礼,说:“首长,下午好!”
小猪一下子惊散了,但很快又聚集在他的周围。
“这是下午吗?现在是早上啦。”政委和蔼地提醒他。
“哦,首长早上好!”
“怎么回事啊?母猪没奶吗?”
“报告首长,它原来是有奶的,但昨天中午12点36分就不出奶水啦。”
“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报告首长,不知道,但我想了一下,可能是来参观的人太多了,看来是被人给惊扰的,这么多人来看它的小猪娃,它肯定不放心,心里一急,奶水就没有了。”
“这奶粉是谁买的?”
“报告首长,是我昨天下午1点20分到秀花超市去买的。”
“花了多少钱?都是谁的钱啊?”
“报告首长,花了五百来块钱,是我自己的钱。我自己存了四百三十八块津贴,当兵时带的一百块钱没有花,一共五百三十八块钱。”
“你自己的钱怎么舍得呢?”
“报告首长,小猪没奶吃,可怜得很,像没奶吃的小娃娃一样又哭又叫,谁忍得下心。”
“好吧,今天我就通知全团,不准谁再来参观,你回房子去休息,我让人来帮你。”
“多谢首长,我昨天晚上已经睡好了,我是养猪的,应当由我来干,何况这些小猪娃都娇嫩得很,别人没个轻重,我放不下心。”
“没看出你真是个好同志。”
“多谢首长表扬。”
“你忙去吧!”
“是,首长!”
张冒又忙着伺候小猪去了。政委在养猪场转了一圈,见到处干干净净,几乎闻不到猪粪味儿,非常满意地走了,他一边走,一边说:“谁说他是二傻呢,这是个很好、很可爱的小伙子嘛。”
不久,张冒那张累倒在猪圈里的照片配着近一千多字的文字说明,出现在了很多家报纸的头版或二版上。政委让宣传干事把那些报纸给他送去。宣传干事在猪圈里找了好几遍,也没有把张冒找见,任他怎么喊,也没人答应。他正要离开,却见那群小猪正从水池边慌慌张张跑回来。有几只小猪还一边跑,一边抖身上的水。宣传干事就想他可能在水池边,就朝水池边走去。奇怪的是,这些小猪见他往水池边走,也就跟着他往水池边跑。
那水池是团里准备用来养鱼的,有两个游泳池大小,两三米深。宣传干事见水池中有个地方正在冒泡,心想不好,把帽子一甩,没脱衣服,就跳了下去,游到那里摸了半天,终于摸着了一个人,拉到岸边一看,果然是张冒。他已昏迷不醒,而手上还紧紧地抓着那头落水的小猪。那干事背着他,连忙往卫生队飞奔。宣传干事在前面跑,那剩下的二十四头小猪则跟在他身后跑,到了卫生队门口,它们才停住了,像失去母亲的孩子一样哼哼叫着。
张冒并不会游泳,但他为了救那只不慎落水的小猪,奋不顾身地跳进了养鱼池中,差点献出了年轻的生命。已认识他的政委,听了宣传干事的报告后,当即去看望了张冒。政委在嘴里念叨着,“多好的战士,我要给他立功!”
张冒躺在卫生队的床上,正在做梦。
他本来应该梦见自己立功的,他却梦见自己死了。他死后团里马上给师里打报告,要追认他为革命烈士。但师里很快就否决了,认为他为救一头小猪——而且没有把小猪救起来——死得太轻率了,如果追认为革命烈士,这太荒唐了。师里不但没有通过,还把这件事作为事故通报了全师,大意无非是说A团缺乏安全意识,导致新兵张冒被水淹死,全师各单位要以此为戒,杜绝此类事故再次发生云云。
他因此没能进入烈士陵园,他被埋葬在营墙外炮兵靶场里的一个小山冈上。除了炮兵打靶的季节,那里一直是荒凉的,只偶尔可以听到狐狸的叫声。那里有很多牺牲后没能进入烈士陵园的战士的坟墓,立着统一的、简陋的水泥墓碑。
安葬张冒的战友走后,他崭新的坟茔随即陷入了无边的孤独里。即使这样孤寂,他在梦里也在想着,千万不能让李淑芬知道他的死讯,不然,她会伤心死的。正当他这么想着的时候,李淑芬向他的坟茔走来了。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怀里抱着一大束鲜花,眼晴早已哭红了,因为过度伤心,她的身体显得十分娇弱。
她把鲜花放在他的墓碑前,捧了三把土,撒在他的坟上,然后,她就坐在坟茔前的阳光下,轻轻地为张冒唱一首民歌①:
田野上的鲜花哪里去了?
被美丽的姑娘摘去了;
美丽的姑娘哪去了?
被战士带到军营去了;
军营里的战士哪里去了?
战士到坟墓里去了;
战士的坟墓到哪里去了?
战士的坟墓被鲜花开满了。
她一遍又一遍地唱这首歌,直到夜幕降临,也没有离开……
张冒醒来时天已黑了,他哭着叫了一声:“淑芬……”发现枕头已被自己的泪水湿透了,然后他听到了军营里的熄灯号声。当他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死,而只是做了个梦的时候,他高兴得笑了,他想起了李淑芬写给他的回信,说:“淑芬,为了你,我不会再死去的。”
外面月光如水,十分安静。他打量了一下房间,用耳朵听了听,没有听见猪的哼哼声。就翻身爬起来,溜出病房,朝养猪场跑去。他看望了所有的猪,见它们都饿得睡不安宁,又给它们添加了猪食。然后,他一边听着猪争抢吃食的欢快声音,一边去拿了一个碗,装满水,顶在头上,他突然想再次体味一下那种感觉,想再一次把自己融入那一种透明的空间里。
①这首歌曲为美国民歌,原歌词中的“战士”译为“大兵”。
插图摄影/庞晓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