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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洋岗

2007-12-29

上海文学 2007年10期

  他看见天光已经泻进窗来。天地醒了,他才醒了的。他醒了,却没有听见咳嗽声。
  咳嗽声是自己的,那些陪伴了他几十年的咳嗽声?来到望洋岗才三四天,一天比一天少,今天却听不见了。他怀疑,摸摸自己的喉咙,那里还痒痒的。
  现在他腰肌劳损,神经衰弱。他弄不清楚,一骨碌坐起的是几十年前的他,还是眼下病歪歪的他。
  两只骨灰盒,在微曦的晨光中显眼夺目,放在他床头的小桌上,一伸手便捧得到的。
  一只是小袁的,小袁的骨灰。另一只是空的。
  
  他叫小方。尽管他的年龄都已经超过了五十,可村里人还是这样叫他。小方很快把衣裳套上了。临出门前,他刷了牙,洗了脸。牙刷得很干净,角角落落都刷遍了。脸洗得很干净,角角落落都洗遍了。他掏出那把电动剃须刀,将下巴的花白胡子剃得干干净净。
  衣裳不是新的,几十年前穿过的绿军装。洗得都有些发白了,有几个破洞,他用针线细细地补过了。
  干干净净上路吧。
  
  推开门,一股新鲜空气迎面袭来,像无以名状的水,哗地泼到他身上,他的鼻子喉腔舒服,气管和肺舒坦,每一个毛细血管都舒畅。他找到了不咳嗽的原因。从充满汽车尾气、工业废气的大都市来到天然氧吧,从混沌走向了清明。他感觉肺里的废物正一点一点地在排出。
  那些肮脏呵,在这里被无数把刷子轻轻地洗刷掉。
  他把那两个骨灰盒装进一个袋子里,背在身上。他身上就背着两个生命。这两个生命是冤家。
  走在路上,静极了。除了脚步声,心跳声,呼吸声,连早晨的露水,在叶脉间凝成瞬间发出的声音,他都听见了。这些久违的声音,让他痴心妄想的声音,他居然得到了。
  嘎嘎,听见了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他骂:别吵,你这两个畜牲!
  响声来自身后的骨灰盒,骨灰盒是合金制作的,在一个石阶上行走,它们间难免有互相之间的磨擦。都闻见有一股硝烟味了。这味发自于身后那骨灰盒。
  当!沉闷的一声响,额头处的一阵疼。他仰头看是一口钟,他意识到是自己撞了钟。
  钟挂在一棵松树上,这里山高千米,树却长不高,曲曲虬虬活了上百年了,横着托出圆圆的树冠,不与山峰争高低,远看像是贴着山皮,与周围的山势谐和,一点不显眼。
  铜铸大钟,有点像电影《地道战》村前的那口,刻有“景德元年铸造”字样,小方后来查了年号,是赵恒当皇帝那会儿,北宋第三个皇帝佬儿。
  钟属于千年古寺洋云寺。洋云寺的钟在望洋岗敲响时,山山岙岙的人都听得见,传说大家听着和尚早课钟起床,闻着和尚的晚祷声歇息。
  前些年生产队社员将洋云寺拆了,把这口钟挂在村口的松树上。每天一早,队长敲钟,社员们踩着钟声出工,天晚,社员一个个投入钟声温暖的怀抱,洗澡,吃饭,跟婆娘做事,梦里笑出声来。
  钟声将刚才的噪音迅速排除了,像是阳光排除了阴暗。两个骨灰盒躲在他的背上,静悄悄的,仿佛被刚才的钟声融化。
  
  离开望洋岗以后,他是怎样醒来?
  闹钟声,焦虑,心有余悸。他和小袁返城时,正是知青大返城的高峰期。恰巧被一起分配在一个街道的工厂里。
  糊纸盒,糊他们的人生,争当先进标兵。每天清晨闹钟响起,他慌忙洗漱,咸菜泡饭,嘴巴一抹就走,一路还在想,不能落到小袁后面。走进工厂大门,听有没有声音。如果有,就是小袁到了,他们同是先进,竞争对手。
  先进标兵,就是比一般工人早到半个一个小时。冲向厕所,他慌乱的心才定一些,赶紧打扫厕所,然后冲向车间、休息室,扫帚,拖把轮番上。遇见小袁先到,他的脸就红了,那是羞愧引起的,心里就乱,抢着干对手没有干完的,想着明天给闹钟拨快二十分钟,三十分钟,必须比对手早到。如果对手病假,事假了,就是自己的绝对胜利。
  他们就比糊纸盒的质量数量。他们眼捷手快差不了多少,就比不上厕所,他成天不喝水,后来有了恐水症。就比午餐时间,他学会了狼吞虎咽,有一次将鱼刺卡在喉咙里,直卡得喉咙出血。
  一天天糊下去,一次次收获厂里的赞扬,有时是话语,有时候是目光,有时是一纸奖状。这些赞扬是迷药,让他深陷其中,不知省悟。
  
  他往前走,先看到一缕炊烟,袅袅从晨曦里升起。这是村食堂的炊烟,食堂为村民烧早餐了。微风,那烟像一个姑娘的腰肢那般柔软,软到人的心坎里去。
  他已经得厌食症好久了。几天前初到村里,正是村里采茶季节食堂开伙的时候,村里人连同外来的采茶工,几百号人一齐涌进食堂。他被人裹进食堂。一大摞海碗被人一个个领走了,他也领了一只。小心翼翼地排在队伍后面,排到前边时,才晓得是三眼大灶。锅盖早掀起了,满满一大锅白米饭,见前边的人用锅铲打了一大碗米饭,他也拿起锅铲。一股饭香扑鼻而来。饭香中,铲起饭来,完成规定的动作后,他吓了一跳,自己手里已经捧着满满一大碗米饭。
  走呵,走呵,打菜去呵!有人在后边催促道。
  哎哎!他应着,顺着队伍向前。这支队伍是一股暖流。
  几桶大锅菜,喜欢吃什么只限三份。要了一份红烧猪蹄,一份烤山笋,一份青菜。与周围的茶工一样,低下头去,当嘴唇碰到米饭时,鼻端也触到碗中央的饭尖尖。
  哧!他笑出声来。旁边的人递来惊讶的眼光,他将笑声咽下了。
  一阵风声响。啪!他的肩上重重受了一击。未回过神来,一句话从天而落:小方!你这狗生猫养的!
  他回过头,见到一张熟悉的却显然不年轻的笑脸,抡起的拳头悬在空中不下来,他说,小丁……丁书记。
  打呵?你这脓包,被称作小丁书记的一双小眼睛一副憨厚的样子,似乎要极力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大家快来看,小方回来了!
  哗啦围过来一大帮村里人,全是当年的老相识。各人碗里是满满的土烧酒,小丁书记说,喝,小方自远方来,一人一碗。
  一旁的人捧起碗,大口大口地往口里灌。酒是纯的,目光是纯的,没有半点杂质。小方也端起酒碗来,放在唇边,只是抿了小小一口,然后放下,说,我,不能喝酒。
  喝呵,喝呵,不喝算是男人么?村里人望着小方越来越暗的脸色,就把那一句指责话咽了回去。
  小方哥!一句尖利的喊叫,直从人群的缝隙中穿刺过来。有人说,小辣椒来了,就移开位置,一个肉乎乎长得像南瓜的女人挤了进来。他抬头看,除了刚才那句声音,尚能在大脑深处找到印象——不就是当年流着两条黄龙鼻涕,成天跟在他们身边学吹口琴的小女孩么?前后的形象,简直天壤之别。
  有人悄悄说,当年他返城,小辣椒哭了三天三夜,父母让她嫁到山外去,她偏要等,说小方哥会回来的。
  虽是悄悄话,小辣椒听到了,粉脸霎时涂了血一般红辣辣的,肉拳头举起来,以为是装样子,想不到一拳真的落下来,那人没防备一下子翻倒在地。
  小丁书记对他说,小辣椒是嫌山外没有这里好,给她介绍了山外人倒插门,村里不同意户口迁入,就像城里人不许乡下人迁来一样。
  小丁书记说,婚事就一直搁下了,小辣椒?
  小辣椒佯嗔道,望洋岗,赛天堂,吃了睡,睡了吃,无心无事,猪一样的好日子。
  小辣椒把脸转向他,柔柔地说,小方哥,我说的对吗,你帮我教训教训他们。说完,那脸的红色更浓了一些。
  
  他把背上的包往上提了提,包里的东西又发出咔咔的响声。
  别吵,别吵!他轻轻骂着,放轻脚步。
  他和小袁命定一辈子在争吵中度过。
  回城后街道有一套住房分给厂里,奖励先进。正式签订授予手续前,两名先进候选人——他和小袁家都爆发了口角——他们住的都是简易木板屋,即使两家夫妻把声压到最低,还是让邻居们知晓了。
  他们各自的妻子,不无例外都给男人下了最后通牒,争不到这套房子,离婚!
  厂长办公室。他和小袁的喉咙一个比一个胖。
  给你吧!
  给你!
  你比我困难,先给你!
  
  给你!
  每说一句言不由衷的话,心口就一阵疼。但他们都抢先说了同样的话。在场的街道领导感动得流泪,确信立在面前的两位先进个人,确实是这个时代的榜样和英雄。
  就这样,房子给了另一个困难户。
  不久,当地报纸头版头条发了两位先进争先让房的事迹。照片里的两个他们的目光是互相注视,眼光里充满笑意,谁能看出里边的刀光剑影?
  小袁的妻子言出必行,离了。
  他的妻子一病不起。
  有天下着大雨,他从医院出来,巧遇民政局回来的小袁。他拿着妻子的病卡,看到小袁手里的离婚证。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上面的字迹都变得模糊不清了。
  两人在滂沱的大雨中沉默,他们互相盯着对方,目光发恨,仿佛要把对方吞吃了似的。
  后来小袁说,有谁能给我一套房子,我当他孙子。
  他也点下头,承认说,房子其实就是救命的祖宗。
  他们似乎这时才知道房子的重要。
  小袁想要找一套房子,挽救他的婚姻。
  他呢,也想改善住房条件来挽救他妻子,医生说妻子的心脏病,完全是心理因素造成的。
  再没有房子的消息,形势也逐渐不同了,他们几年都没有结果。
  小袁的妻子再没有回头。
  他的妻子,也在三年后含恨去世。
  没等俩人醒过神来,工厂已经不景气,他们面临下岗。
  两人的奖状一大堆,但没有任何用处。厂领导说,你们是先进,要正确对待下岗的事,要保持先进呵。
  有一天他们果然拿着笔,分别在一张纸上签字,这也是他们最后在工厂一起做同样的事。好像这仍然是一种比赛。
  他们双手颤抖,两眼蒙胧。拿着笔,互相盯着对方,目光恨恨的,仿佛要把对方吞吃了似的。
  
  他立在村口的松树下,就看到村子的全貌了。微曦的晨光中,两排老房子,两排新房子,静静地立在那里,洋溢着一种幸福感。
  回到久别的茶村,他被安排在那排老房子里住。
  记得下乡时他就知道,房子是祥云寺一排厢房改建的。两间是生产队的办公室,最里一间是两个知青的住处,后来小丁也住了进来。
  故地重宿,不仅让他想起过去,更重要的是让小方重新拥有了一种心境。那就是泰然。
  他脊背上一路吵吵的两个盒子,此时也出奇的安静,仿佛回到了老家一般。
  家是什么?家就是能自由做爱,率意放屁,说话不怕顾忌别人。就是家徒四壁,这厚厚的四壁,仍然是家。他心里的酸楚一阵阵上来,就这意义上说,他与小袁都是没有家的人。以后他们的婚房都是搭在城市居民的院里,借用居民乘凉小孩玩耍打闹的地方。油毡顶薄板墙,放一个屁路人都听得见。
  望洋岗的房子到现在仍然是集体建造。在他当知青时,生产队给每户社员免费造房,以后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几年都成为轰动一时的先进典型。这么多年过去,原有的住房老旧,面积显得略小,村里仍然在造新房,设施多了有线电视、电脑宽带——这一带四季温暖如春,不需要空调。
  山外人城里人的梦想,在这里早轻易实现了。
  路口的角落里,黑不溜秋的一堆铁砣砣在晨光里越来越明,是那辆东方红50型的拖拉机。他伸手拍它一下,像是遇见久未谋面的老朋友。背上的骨灰盒咔咔发出欢快的声音来。
  拖拉机就躲在这角落里。哦,他心里一热,莫非有灵?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里它等待我们?
  他下意识转过身去,半山腰的小水库在微曦的晨光中,是一汪深情的眼睛。分明也迷蒙着诀别的气氛。
  当年他和小袁,担当了茶村最好的两个工作。他是农机手,小袁是小电站管理员。他驾着拖拉机跑遍县城,小袁每晚点亮夜色中的小山村。他们都拿生产队正劳力的工分。
  社员没有一个对这样的安排有过异议——城里人聪明,年轻薄力,不做这个做什么?就像鸡刨地,猴上树,牛耕地。
  回忆无忧无虑的幸福时光,最后是知青大返城——大城市的诱惑,他们离开了。
  他和小袁的命运发生转折时,天下的农民随后也都换了一种活法。只有这个生产队一直安静着,一直保持着现状,乡亲没有改变原来的方式,这里是一个异数,一个梦。
  乡亲们说如果是水田,分到家家户户就可以种了,但是茶地不行,把茶地分成一小块一小块,那是茶农末路。说到底大家还是留恋集体生活。就这样,生产队改成了茶场,社员就成了场员。实质半点没变,他们到现在仍然是打钟出工,记工分,年底分红。
  想不到,许多专家和城里人都对这个小村感兴趣,经常来看望他们……
  
  他走过那台拖拉机,回了几次头,直到转过墙角看不见它,举起手来,罩在微弱的晨光中,看见了一层薄薄的温暖的颜色,那是拖拉机的铁锈。放在鼻前,那一股味浓了,呛了他一下,却令他彻头彻尾地舒坦。
  心里的酸楚涌上来。
  他们下岗以后找了几个月工作,在一个春寒料峭的夜晚,他们俩在街头相逢,把身上的钱凑在一起喝了一顿酒,他们这辈子最后一起真诚的连手。
  酒不醉人人自醉,哭,哭过后,他们齐声说,找望洋岗的乡亲们去。
  
  他们就此代替乡亲做中国名茶——望洋茶的销售代理。小丁书记慷慨出资,包括在城里的商铺房租,甚至店门口那招牌,都由村里垫资。
  望洋茶专卖店火了一阵子。
  有钱的日子真好。他们数着一叠叠钞票,富人一样在笑,住星级宾馆,好吃好喝,可他们始终没有安全感——他们一直防备着对方。
  不久两家店就分开单过。两家店开在对门,开始恶性竞争——竞相压价,名闻遐尔的好茶以低价不断售出,目的是压倒对手。以后,双方都用次茶充当名茶,用正牌包装和商标。他们每一天都想把对手比下去,做梦都想着置对方于死地。专卖店人头攒动,一派虚假的生意兴隆。
  惊回首,时光已过十多年。两个人是势均力敌的扳腕者,一忽儿这方赢了,一忽儿又被对方扳了回去。最后,小袁积劳成疾,倒下了,他的钱财也由于疾病消耗殆尽。
  那一晚,他出现在小袁的病房。小袁的妹妹哭成了泪人,说小袁这些天病危,却一直在念叨他的名字。她说小方哥,找呵找,一直找不到你呵。
  小袁的眼睛睁开了,像是推开重重的压迫,小袁的眼睛已经许多天没有睁开了。小袁拉住他的手说,当年村里给我们的铺底钱都没有还,愧对乡亲!
  他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
  他拍胸脯说,还!我来还!说这话时,他心里隐隐发慌,没有告诉小袁,他也因遭骗破产了,债主四处找他要债,扬言要落他的手脚抵债,他也走投无路了。
  小袁的泪水早流完了,却分明有液体在那里生成,小袁在咽气之前说:我还不了,帮我做一件事,我死后,你把我的骨灰撒到茶地去……
  
  他拭拭眼睛,眼睛里湿湿的,仿佛是从那一天病床前流到现在。
  他继续往前走。背上的骨灰盒发出响声。他说,你别吵!到死还不安宁么?他把装骨灰盒的口袋系紧了,别吵啦,掐死你!
  口袋紧得再也不能紧了,骨灰盒隔着薄薄的口袋已经与他的肉体紧紧相联。
  这时一个奇怪声音出现了,尖尖的,滞滞的,像是金属磨擦声,像是硕鼠噬咬硬物,在静静的清晨的山村里异常刺耳。
  他转着圈寻找发出怪声的地方。转过来转过去,声音仍在背后。他断定那声音仍是骨灰盒发出的。
  定了定神,才像是听清了。
  ——走开,别压着我——这是小袁生前的声音?
  我只是空盒一只啊,怎压着你了?——声音有回音,像是在空空荡荡的大厅里说的,这是他自己的回答。
  哈哈我还不知道你的诡计,什么事情你都压我一头。
  嘿嘿,嘿嘿,彼此,彼此。
  他打一个寒颤,这声音不见了。
  他这时已走出村庄。眼前就是茶园,实际上,村庄就在茶园的中央,整个山冈就是茶园。过不了多长时间,太阳升上山冈,直到午时,他知道太阳当顶的时候,村里人会把骨灰盒里的骨灰撒到茶园上。
  他直朝蟹背尖——山冈上的最高峰走去。
  
  他在茶叶丛中穿行。看得清茶叶叶子上的露水,一点点,细细的,晶晶亮的,像是一颗颗镶嵌在上面的小钻石。
  别了,别了,心里的痛楚又涌上来。
  
  小辣椒当晚上门来看他。天已经黑了,他想早一些休息,她不进屋,立在门外说,走,看星星去!
  他们出门,他抬起头来,满天星空。看惯万家灯火、满街霓虹灯的他,为山里人最常见的星空惊讶。好穷的城里人,将星光当成奢侈品。
  小辣椒像年轻丫头在茶垅里跑了几步,回过头来,看看他跟上了没有。
  他气喘吁吁说,别跑了,别跑了。
  小辣椒停住脚,与他保持三四步的距离。小辣椒的眼睛在黑暗里放光,与天上的星星连在了一起。
  他问,你为什么一直不结婚?
  小辣椒说,你没看见,这么好的星星,全天下都找不到的。
  星星?小方说,你是为了星星才不结婚?
  小辣椒冲上前来,撞进小方的怀里,她敲打着小方,说,傻瓜,傻瓜,你真是傻瓜。
  他先是吃惊,再是惊喜,他将小辣椒坚决地推开,推开。
  怎么了?小辣椒问。
  我脏。
  哟城里人,你嫖娼了?你吸毒了?
  比这还要脏。
  小辣椒低着头离开。
  他的心开始哭。
  离开村里返城后,说过许多谎话,就刚才说的是真话。他觉得身上的血、每寸肌肤,都是脏的。
  他弯下腰看微曦中的茶地,郁郁葱葱,叶上露水的晶晶发光,与逐渐暗淡的星光连在了一起。
  
  第二天,他背着茶篓,跟采茶工一起去采茶。
  阳光照耀下的茶垄,一垅一垅的像是乐谱,采茶女工的打骂声,笑声是音符。他想发出声音,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一枚,一枚,又一枚,看着没有分量,却是实实在在的一枚茶叶,它有生命。一想到生命,他的心里被什么戳了一下。疼,心尖尖上的疼。
  小方哥,你在这哪,小辣椒的声音突然出现,他抬头看,小辣椒已经到了跟前。
  周围的起哄声四起:小方哥,你在这哪。
  打死你,打死你,小辣椒恼怒了,将茶垅中的土块扔向四周。土块扔向哪里,都是一阵笑声。
  多好,他感慨这简单的笑闹场面——他很快就看不到了。
  有个村人盯着他看,他问,我脸上有花么?那人答,你乌青着脸,像是欠你多,还你少,哦,担心没房住?担心没钱花?在望洋岗,你去打听打听,只有小辣椒在担心思。
  一旁的人说,小辣椒不担心了,狗也不担心了。
  那为什么?有人问。
  哈哈,小方回来啦。
  说这话是小丁书记。这时小辣椒佯嗔道,小丁书记要为我做主!
  做主,小丁书记说,我说话神仙都听见的。
  小辣椒两腮发红,像是喝醉了酒。
  
  现在他在蟹背尖的斜坡上,有些陡,但是他脚步沉稳,他在小袁病死的床边就想起这条上冈的小路了。梦里也多次梦到。
  走上这条路之前,他对一切都是那么留恋,这里似乎有魔力,脚踩上去,脚底都涌动着幸福。
  一路野草的露水已将他的裤脚打湿,裤管紧紧贴在脚脖子上,走几步,他就必须停下来,将裤脚管往上提一提。
  蟹背尖的巨大斜度,将天割了一个角。山峰的最陡处是像是剑的利刃,刺破了欲晓的天空。
  他身上忽然有一股力量。仿佛已经化作山冈的一部分,蟹背尖割下天的一角时,自己也参与其中,他都听见了天被割断的刹那,发出天坼雷鸣声。
  除了野草外,满斜坡的灌木丛,那是杜鹃树。它们开花该是什么样的情景?满山遍野的火,把冬天的郁闷扫尽,让人心花怒放。那在杜鹃丛中做知青的欢乐日子呵。
  现在已经过了它们开花的时候。但那火的痕迹无处不在。
  他加快了脚步。
  有一股风吹来。一棵松树下,风裹着松针上的万千颗露珠,晶莹飘洒,将小方全身上下都装点了起来。
  以后露珠便迅速消失了。他知道人有时候的消失,还不如露水,露水还晶莹过呵,尽管只是瞬间。
  他在蟹背尖的悬崖边立住,看见茫茫群山的东面,有一朵红晕出现。天上像是有一枝硕大无比的巨笔,醮了浓浓的红色,笔尖刚触着蓝色的天幕,就有充满希望和喜庆的红晕。蟹背尖下的茶园,茶园中间的村庄,没有狗吠,没有鸡叫,也没有人声喧哗,静静地横在脚下。
  安静如宽厚的长者。
  败类,他吐出这个词,是给自己定性最恰当不过的词,小袁也是。
  这些天,他一边与村民们一起采摘茶叶,一边悄悄地办一件事,就是在蟹背尖的悬崖下,架了一个大柴堆,这些柴堆,足够把一个尸体烧成灰。
  他将带着小袁的骨灰一起飞,那个空着的骨灰盒,就是为自己准备的。他身上还带有一张遗嘱。遗嘱是与小袁一样的忏悔之情,他恳请望洋岗的乡亲能接受他们的骨灰,把它们洒到茶园里。
  最后的报答——他和小袁选择的是同样的方式。在这上面,小袁比他先进了一步。
  我来了!小袁!他大叫一声,往脚下的悬崖跳下。
  风声在一旁呼呼地叫,像是为他的举动欢呼。他在一阵叫唤声中睁开眼睛来。小方身上没有疼痛,知道自己已经到达了另一个世界。因为在那个世界里,没有疼痛,也没有痛苦。
  
  小辣椒的声音,小方,你睁眼来,睁眼!
  脸上挨了一巴掌,火辣辣的,叫声也是热辣辣的。一滴一滴,小辣椒的泪水,烫烫的。
  我没死么?小方盯着一张张热忱的脸问。
  你不会再想寻死吧?小丁书记说。
  小辣椒立即给了小丁书记一拳,说,人家连死都不怕,你跳一个试试!
  他侧过脸,看见周围都是松毛丝,柔软如棉的松毛丝堆在他的身下,好厚好厚。好大一堆——他旁边辛辛苦苦积聚起来的柴堆不见了,只有这一大堆松毛丝,让他软软地跌在上面。
  小丁书记眨了眨小眼睛说,忘了告诉你了,几天前,场里就研究同意,你是望洋岗茶场的正式一员了。
  小辣椒又给了小丁书记一拳。
  有人说,小辣椒,把两间公房合到一处吧?
  
  这时钟声响了,当——当——钟声中,远处的太阳一跳一跳地爬上山来,望洋岗眨眼间金光灿烂。
  出工了,摘茶叶去!
  他被人拉着,推着,被茶垅和笑声淹没。
  
  这山外的那么多痛苦的人呢?他们何时能摆脱苦难?天下有那么大的望洋岗么?他想不过来了,也不想了。
  
  2007.6.23于宁海崇寺山新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