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视
2007-12-29戴冰
上海文学 2007年10期
倪天琴的左眼从小就微微有些斜视,特别是碰上她心情不好,打算朝谁翻一个白眼的时候,这个特点就会显而易见地表露出来。但即使如此,假若倪天琴一直跟她的母亲和两个姐姐一样,都是那么矮矮胖胖平平常常,那估计也不会有多少人愿意议论她的左眼——圆通街上有缺陷的人多了:比如说倪天琴的父亲倪宝成,右腿就比左腿整整短三寸;陈国华的大女儿陈香兰没有眉毛,还有“独蛋”顾成忠,干脆就只有一个睾丸,也没见谁成天把他们挂在嘴边。问题是倪天琴刚一过了十六岁的生日,立即脱胎换骨,跟她的母亲和两个姐姐彻底划清界限,渐渐出落成了圆通街上难得一见的漂亮姑娘,她斜视的左眼自然也就成了人们议论纷纷的对象。几多漂亮的姑娘啊!人们众口一词地说,如果不是左眼有点歪,就是去当电影明星也绰绰有余。尤其是南街上的老中医刘伯秋(可能是因为中医对这个毛病束手无策的缘故吧),他每次遇到倪天琴,都会流露出比别人更加痛心疾首的神情。白璧微瑕啊,他说,姑娘,去医院做个矫正手术吧,做好了,这南半城就没人敢跟你比漂亮了。听了这话,倪天琴总是垂下眼睛,扭扭捏捏地说,我不去,我妈说我的眼睛就是生我的时候被护士用钳子夹歪的。
但这样的话听多了,倪天琴也有些动心,就去征求男朋友孙克杰的意见。孙克杰原本是市体育馆物管部的一个电工,后来辞职在“天天超市”旁边开了家小铺子专门修理电视机。以这样的条件能成为倪天琴的男朋友,完全是因为倪天琴的左眼斜视,这一点孙克杰心里也很清楚,当然不会赞成倪天琴去动手术。那可是眼睛,他盯着手上的一把梅花起子,神色阴郁地说,一刀下去说不定就捅个窟窿,你可想清楚了。
听了这话,倪天琴的心就凉了半截。想想,还是不甘心,就趁着吃晚饭的机会,含含糊糊给家里人暗示了一下。说想到医院去把左眼珠子稍微地挪一挪。没想到话才出口,立即遭到她母亲吴珍珍的极力反对,理由几乎跟孙克杰如出一辙,你少给我惹是生非,她说,那是眼睛,弄不好出点事你撞天去?大姐天音因为是老大,说话做事向来稳沉,听了一声没吭,只是埋头吃饭。二姐天琪的回答听上去却有点莫名其妙,差不多就算了,她撇着嘴说,三妹,何苦把事情做绝呢。
倪天琴的父亲倪宝成,原先是省京剧团挑梁的武生。年轻时星眉剑目武功盖世,是令无数美人尽折腰的风流人物。好几个女人为他争风吃醋打得不可开交,其中一个叫王玉瑶的名旦还被几个不知轻重的姐妹激得横了心,穿着一件红袍子从贯城河的石墩子上真的跳了下去,成为当年轰动全城的风流花案。事情发生之后不到一个月,倪宝成演《伐子都》,从三张叠在一起的桌子上倒身腾下,那本是他的拿手好戏,向来百无一失的,但那天晚上不知怎么的,半空中突然泄了劲,直杠杠地砸下来,把右腿的腿骨跌成大大小小二十八块,碰巧王玉瑶跳河时刚满二十八岁,于是就有人说那一定是屈死的鬼魂报冤来了。倪宝成从此一蹶不振,在团里打了几年灯光之后就无可无不可地跟吴珍珍结了婚。唯一还没有死透的一点心思,就是想从三个女儿当中挑一个出来,培养成拔尖的名角。但天音天琪长得像吴珍珍,都是短身大脸的模样,贴片贴得两个腮帮子都露出来了,看上去还是面若银盆,何况一个喜欢织毛衣,一个喜欢打麻将,对唱戏什么的压根不感兴趣。只有天琴,无论身材相貌都像自己,也还有点嗓子,只可惜生下来左眼就有毛病,要吃梨园这口饭是绝对不成的。所以早就不作他想,提前退了休,成天闷声不响地坐在电视机前,吃卤鸡脚喝绍兴酒看戏曲频道,一副混吃等死的模样。如今听说天琴想去动手术,那颗心就微微一动,似乎有了点死灰复燃的意思,但一方面拿不准手术的风险到底有多大,不敢贸然表态,另一方面心里也很清楚,就算手术成功,这个年纪从头学戏也已经为时太晚,任凭怎么苦练,要想成个名角都只能是痴心妄想,再一联想到自己一生的坎坷,倪宝成突然之间心乱如麻血气上涌,不管不顾地操起黄铜手杖,把墙上一个石膏脸谱打得粉碎。
见父亲莫名其妙发了这样大的火,加上男朋友和母亲的警诫,倪天琴也就灰心认命,再没提动手术的事,一心一意就盼着不疤不麻的孙克杰赶紧攒够结婚的钱,好把自己娶进门去。事实上,在一个大汗淋漓的夜晚,心情急迫的倪天琴甚至主动跟孙克杰上了床。你已经把我这样了,她掐着孙克杰的胳膊说,今后可不能嫌弃我,我们结婚吧,结了婚我们就搬出圆通街,随便在哪条街上开家铺子,不光修电视,我们还可以收购旧电视,擦干净之后卖给乡下人,你说这能赚多少钱呀?
但事情并不如倪天琴想像的那样简单。就像有人天生爱闻汽油味,有人天生喜欢嚼生米一样,时间久了,圆通街上的一部分人竟然渐渐从倪天琴的左眼里看出些好处来,觉得那只斜视的左眼长在倪天琴的脸上,不仅丝毫无损于她的美貌,相反倒似乎给她平添了一种说不出来的神情,让她漂亮得更加韵味悠长了。
这一部分人刚开始时对自己的新发现并不十分地有把握,所以在给别人发表见解时神色腼腆,口齿呢喃,语气里也带着征询和商量的意思;但这样的想法理所当然地遭到了持第一种意见的人的无情嘲弄,深深地伤害了他们的自尊心,他们的态度因而立即变得强硬起来,对伤害了他们自尊的人予以了坚决的回击。这样一来,圆通街上的居民们就不可避免地分化成两个不同的派别,开始围绕着倪天琴的左眼到底好看不好看展开了长期不懈的斗争。
平心而论,争论的初期双方还是比较理智的,毕竟只是茶余饭后的一点闲话,争过也就算了散了。之所以发展到后来那样势不两立公然对抗的地步,完全是因为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圆通街上的另一个老先生,住北街的省书画院退休院长、“圆通斋”主人、著名书法家王一云跟刘伯秋闹起了矛盾。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刘伯秋向来有个想法,那就是把王一云的独生女儿王莹娶进门来给自己的独生儿子刘小虎当媳妇。这个念头在心里已经盘桓多时,一直想找个机会先探探王一云的口风。正巧有个周五的早上,王一云向书画院要了辆车,约上刘伯秋一起去省政协开会。俩人一路闲聊,不知怎么就谈到了各自的儿女,刘伯秋觉得这是个天赐良机,就向王一云夸起了王莹,说你家王莹书香门第,从小就受你这个名人父亲的濡染,知书达理,加上模样又好看,绝对是通城第一个女孩子,真不知哪种人家才有福娶得进门哦。王一云是人情练达的人,没等刘伯秋说上几句就猜出了他的心思。但他嫌刘小虎学的是土木工程,跟王莹的爱好搭不上界,而且听说性情暴躁,又好吹牛赌酒,压根不在考虑之列。所以不等刘伯秋把话说透,立即不动声色地哈哈一笑,说如果论传统修养,我家小莹在现今的年轻人当中的确算是难得,不过说到五官相貌,其实也就中人之资,谈不上漂亮。不等刘伯秋开口,王一云又换了种忧心忡忡的口吻说,外人都看着她好,其实那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哪里晓得我家小莹的性情古怪孤僻,冷面冷心,一般人哪里吃得消她,所以我常对老伴说,今后的女婿可遭了罪了,不是被闷煞,就是被气煞……
刘伯秋也不是个笨人,见王一云一番做作,知道没戏,心里虽然不自在,也就一笑住了口,还暗赞王一云机敏圆滑,若无其事几句话就把别人捆得丝毫不能动弹。没想到王一云沉默了几分钟,突然说,论到漂亮,我倒觉得倪家小菜馆那个负责收钱的姑娘,是倪家的老三吧,那个叫天琴的,倒真是长得漂亮。那没说的,刘伯秋说,只可惜左眼斜视,有点败相。你觉得败相吗?王一云问,我怎么越看越觉得那只眼睛斜得好斜得妙呢,你没想过如果那只眼睛不斜,那她就漂亮得太呆板太普通了吗?
这话牵强了吧?刘伯秋说,眼睛斜视,那还不叫败相?
没想你老刘也持这种俗见。王一云又打了个哈哈说,治病救人,那是你老刘当行出色,但若说到审美问题,老王我就得当仁不让了。那姑娘左眼这么一斜,平添了几多的灵动和妩媚啊,那是老天爷另辟蹊径,真是出人意表。我给你说,这不是个简单的好看不好看的问题,而是复杂的美学问题……
王一云指手画脚滔滔不绝,原本可能真是有感而发,但在刘伯秋听来,却句句弦外有音,心说你不同意没关系,莫名其妙扯出一个残疾姑娘来是什么意思,莫非觉得我家小虎跟那个斜眼姑娘倒是一对?刘伯秋越听越不自在,越听越不耐烦,终于按捺不住调过脸来,似笑非笑地看着王一云说,老王你眼光有问题,你是艺术家我说不过你,但任你说得天花乱坠,我也只凭着常识看问题,总不成一只铜喇叭,被你说了几句就变成了肉耳朵?
回家之后,刘伯秋余怒未消,忍不住就把事情的经过给老伴说了。刘伯秋的老伴吴韵芬向来是个争强好胜的主,听了之后觉得大失面子。但事情又没挑明,有气也无处撒,只好逢人就说王一云成天在宣纸上鬼画桃符,终于把自己的脑子给画塌方了,证据就是连倪天琴的斜眼这点子明摆着的事也强词夺理说得云里雾罩。这样的话传到王一云耳朵里,把王一云的真火也搅了出来,一面咣啷咣啷地滚着两个鸡蛋大的健身球,一面冷冰冰地说,他刘伯秋坐在小诊所里给人看看舌苔摸摸肚皮倒还像那么回事,但美和丑的问题岂是他可以随便插嘴的?一来二去,两个老先生竟然就此撕破了脸皮,一个骂对方随心所欲翻覆云雨,一个骂对方有眼无珠不辨丑妍。实际上都是借题发挥,指着倪天琴的左眼泄自己的私忿,但旁人哪里会知道个中的内情呢,原本就吵得不亦乐乎的两派人马,如今见两个德高望重的老先生竟也站出来各执己见,无一不大喜过望,如同散兵游勇终于找到了大王旗,一窝蜂地凑上去,你支持刘伯秋,我支持王一云,加上几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人从中挑拨撺掇,很快就把事情闹到了不可开交的程度。
如果单从数目上看,支持刘伯秋的人显然要多一些,原因很简单,大部分人的看法原本就跟刘伯秋相同。更主要的是,圆通街上的几百家住户,可以说无论谁家有个三病两痛,首先想到的就是南街上的刘先生,甚至有些人家几代人的家传病都是他老先生治好的。比如说十九中的数学老师高真敏,祖祖辈辈都患有严重的失眠症,家族里就没出过活到六十以上的人,刘伯秋只分别用了十八副药,就把她和她父亲的病治得断了根。据说吃到第十副药的时候,一个小偷半夜撬门进了高真敏的单身宿舍,不光偷走了床头柜里的三百元钱,临走时还跑到厕所里拉了一回肚子,整个过程高真敏竟然浑噩不觉,一时在圆通街上传为佳话。其实说起来,就连王一云本人的胃胀气,也是刘伯秋用香樟子和二十年的普洱茶治好的。人吃五谷就要生百病,加上刘伯秋本人又把事情看得毫无通融的余地,甚至放出这样的话来,如果有谁黑白不分是非颠倒,那么下次开方子的时候,该用人参的地方我只好换成砒霜了。这样一来,大部分人都站在刘伯秋一边就不足为怪了。
相比之下,支持王一云的人就要少一些。其中的原因也不难理解,主要是王一云自抬身份,矜持清高,平时不仅跟街上的大多数人素无往来,相反还因为傲慢得罪过不少人,比如说居委会的白主任,有一次在居委会二楼设了间老年活动室,其实就是供老年人打打麻将的地方,想请王一云写块招牌,没想到王一云一听惊极而笑,说什么什么,要我给你们麻将馆写招牌,开什么国际玩笑。弄得白主任当众下不来台,回去后大哭一场,发誓下次换身份证的时候绝不通知王一云家。所以街上的人对待王一云,大多采取的是敬鬼神而远之的态度,礼貌得疏远,恭敬中透出格格不入。不过王一云毕竟不是常人,在圆通街上还是有好些心悦诚服的崇拜者的,比如说在花鸟市场上开古玩店的陈崇德、艺术系陶艺专业的学生周小芳、师专的校长曾庆华,以及省市老年大学书法班、国画班和戏曲班的几十个学员。另外有些人支持93a22fada5b3da71e848f6a46ad4b14a2c4e10bd2a69bfa95abecab645ac7274王一云,动机相对比较复杂,像医学院的三年级学生黄义,他支持王一云的原因是因为他不喜欢刘伯秋,他不喜欢刘伯秋又是因为他对中医嗤之以鼻的同时觉得刘伯秋的名望来得未免有些莫名其妙……
在圆通街大多数居民的记忆里,那段时间的生活真算得是丰富多彩好戏连台,就像一个老也过不完的节日。特别是每天的黄昏,一放下碗筷,人们便不约而同地汇集到居委会旁边的小篮球场上,或单兵作战,或集团对垒,各执一词互不相让,把一个原本破烂不堪冷冷清清的水泥场坝吵得集市一样热闹。其间发生的多起过激行为一直被人们津津有味地谈论到现在,但限于篇幅,这里无法一一描述,只能从中挑选比较典型的几桩大致说说。一桩是刘伯秋的支持者牟小春和王一云的支持者詹林,俩人有一次在篮球场上争论时把话题扯远了,扯到了对方的老婆身上,大致是牟小春骂詹林,说难怪你会喜欢歪眉斜眼的丁春丽。其实丁春丽长得挺端正的,只是两只眼睛一大一小一单一双,俗称公母眼,原本就被詹林视为小小的遗憾,又听牟小春说得恶毒,哪里还奈得住,也就反唇相讥,说牟小春老婆的乳房小得就跟男学生的胸肌一样。俩人就这样动上了手,都朝着对方的左眼出拳,最后牟小春力大,按住詹林一拳出去,差点打瞎了詹林的左眼。另外就是有个周末的午后,高真敏当着众人的面叫住了王莹,要她把早先向王一云求来的一幅楷书立轴还给王一云,还讥讽说这幅字写得横平竖直的,一点不别致。事情发生后的当天夜里,王莹的高中同学,在陈国华家隔壁开木工社的罗大头立即以牙还牙,朝高真敏的卧室里扔进去一只小猫和五只大耗子,吓得高真敏只穿着一条内裤就尖叫着冲到了大街上;这还不算,第二天晚上,罗大头又戴着一副小孩玩的鬼脸壳去敲高真敏的门,然后抱住几乎吓得尿湿裤子的高真敏毫不客气地一连亲了好几口……
事情发生这样突然而急剧的变化,倪天琴本人当然就有些坐不住了,她又惊又疑,觉得很有必要重新审视一下自己的左眼,于是躲进小屋,举着一面小圆镜子开始反复审视自己的左眼。结果倪天琴发现事情比料想的要复杂得多:当她用一本杂志挡住右边的脸时,左眼眶里那颗微微朝着左上角斜视的眸子的确有些别样的味道,就像一个凝固不动的媚眼,让她的表情看上去既天真又轻佻,很有些风情万种的意思。问题是她不能老是用一本杂志挡住半边脸啊,所以当倪天琴拿开杂志,把左眼连同右眼以及整张脸一起看时,她就拿不定主意了。
有个在孙克杰看来注定又要大汗淋漓的晚上,倪天琴却一反常态,非要孙克杰先说清楚,她的左眼到底是锦上添花的花,还是毁坏那锅汤的螺蛳,否则就别想碰她。这个问题立即让孙克杰陷入一个非常尴尬的境地,因为他既不愿说是花,也不敢说成是螺蛳,两种回答都让他很不踏实,有一种前途渺茫的感觉,所以他一面将脱了一半的衣服又慢慢穿回去,一面躲躲闪闪地说,花是花,螺蛳也是花,是螺蛳花。这个圆滑的回答让倪天琴很不高兴。所以那天晚上孙克杰穿回去的衣服再没能脱下来。
倪天琴向来是个没有多少主见的人,既然拿不准自己的左眼是花还是螺蛳,那么她的态度当然也就只能随着战局的起伏摇摆不定了。比如说牟小春把詹林的眼睛打出血的那次,刘伯秋立即到詹林家探病,保证十副药就把詹林的眼睛治好。但王一云得理不饶人,一面派人送詹林到省医就诊,一面要求派出所出面抓人。急得刘伯秋天天给自己拿脉煎药,好不容易才把血压降下去。那段时间,反对左眼的一派偃旗息鼓,整个圆通街上只听得见对倪天琴左眼的一片赞美之声,倪天琴自然也就倾向于王一云的观点,把自己的左眼看成是老天爷的点睛之笔了。但过了没几天,牟小春当着众人的面,又把另一个年轻人的左眼打出了血,而且扔下两千元钱后自己跑到派出所投了案。如此一来倪天琴又犯了糊涂,牟小春这样烈士般的毅然决然,难道就没有一点道理吗?于是上医院动手术的念头又鬼火一样在心里跳动起来。可还没等倪天琴下定决心,事情一下又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牟小春从拘留所出来之后,家都没回,第一件事就是向两个被他打伤的年轻人诚恳道歉,发誓说以后决不再干这种鲁莽事了。两个年轻人以及他们的家长也都原谅了他,因为牟小春道歉的时候两眼含泪,哽咽得几乎都说不出话来。
这样的情形久了,倪天琴就有些怕见人:如果碰上的是王一云一派的人,那她还能撑着多说几句话,但如果碰上的是刘伯秋的支持者,那她就会百般的不自在,不得不偏开左脸,用右脸对着别人说话。这还不算,最让倪天琴苦恼的是,圆通街的住户实在太多,许多人她并不熟悉甚至根本不认识,拿不准他们的立场,不知道他们分属于哪一派。不仅如此,到了后来,就是王一云一派的人倪天琴也不愿多话,因为她不敢肯定耽搁的时间一长,他们会不会像牟小春那样改变主意。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在不得不跟人说话时,倪天琴的举止在对方看来就有些怪异,她的头朝着四面八方扭来扭去,脸颊上忽而桃红忽而青白,而那只斜视的左眼看上去也比平时更加游移不定或者天真妩媚。
但两派的人似乎都对倪天琴的表现感到满意,反对左眼派的人四处宣扬,说就连倪天琴本人,显然都不喜欢自己的左眼,否则她不会那样别扭和慌张。但支持左眼派的人却对此不屑一顾:就算她自己不喜欢,也不能证明不好看,谁不知道“当局者迷”;在支持派看来,倪天琴的举止简直就有一种西子捧心的效果。胜者所用,败者之兵啊。王一云感慨地总结道。说完,还立即掏出一个相机,硬逼着给倪天琴照了张相,说是要洗成幻灯片,好给艺专的学生们上课时用。紧接着,一个曾跟牟小春同时呆过拘留所的光头男人突然来到圆通街,在木工社的隔壁开了家肠旺面馆,据他说,牟小春被关进拘留所的当天晚上,几个狱霸逼着他把脸凑到马桶上,扯着喉咙唱了差不多两个小时的流行歌曲,接下来又挨个给他们按摩,直到天快亮了才被允许稍稍打了个盹。光头男人的话很快就传遍了圆通街,人们这才明白牟小春从拘留所出来后一反常态的缘由。倪天琴很快也知道了这个情况,传话的人是罗大头。自从那天晚上猥亵了高真敏之后,罗大头也曾被拘留了十五天,遭遇跟牟小春大同小异,只是没有对着马桶唱流行歌曲,而是搜肠刮肚地说了一个通宵的下流笑话,其间还因为偷着打盹被狠狠地扇了好几个耳光,耳膜上至今还留着个针孔大的洞,无论是别人还是他自己,只要说话稍一大声,立即会听到一连串鲤鱼吐泡的声音。但出来之后他信念不改,仍然坚决支持倪天琴的左眼,所以他小声而鄙夷地说,你看他们那边的人是多么地经不住考验啊。
听了这番话的第二天晚上,倪天琴就对孙克杰说她有点不想活了。但那天晚上孙克杰比倪天琴还要心烦,原因是就在当天下午,开肠旺面馆的光头男人懵里懵懂地向高真敏打听,问倪天琴有没有男朋友。高真敏说有啊,就是那个老爱咬着半边衣领修电视的小伙子。给孙克杰传递情报的就是另一个被牟小春打伤左眼的年轻人,他说光头男人听了高真敏的话,立即耸起肩膀吭吭吭地笑了老半天,说那人黑得就像煤球,没有月亮的晚上怕是很难找到,怎么配得上那姑娘?高真敏说还不是因为歪了一只眼睛败了相,否则哪里会看上他。说到这儿时,那个年轻人露出一种促狭的笑,问孙克杰,你猜那光头说什么?说什么?他说歪了一只眼睛也配不上,除非另一只也歪了再外搭没有鼻梁。听了这个话,孙克杰的面子就有点挂不住了,当即抄起根三尺长的生铁水管就要去找光头算账,那个年轻人苦劝不住,直到告诉他那个光头是个愣人,据说多年前曾与人打赌,赌输后当真活生生吃了半饭盒蚯蚓,他这才悻悻而归。
孙克杰正一肚子的邪火找不到出处,听了倪天琴的话后更加心烦,当即跳起身来,预备跟倪天琴好好吵一架,没想到一失足从棕垫上跌了下来,跌下来后他就不想再起身了,去死去死,他躺在地上心灰意冷地说,都是神经病,我看你们个个都是神经病……
孙克杰的反应让倪天琴深感委屈,一面飞快地穿衣服,一面发狠说,那好,你就等着给我收尸吧。
倪天琴的话并非耸人听闻,事实上有个热得透不过气来的下午,在持续不断地照了好几个小时的镜子之后,倪天琴的确采取了一个象征性的举动,她拔掉一根圆珠芯的笔头,然后将整整一管油墨全都吸进了嘴里……
那之后的第三天中午,倪天琴正坐在“倪家小菜馆”的吧台后面算账,给光头男人跑堂的乡下姑娘小菊突然泼风闪电地冲进来,要倪天琴立马赶到省医去。说是孙克杰可能中毒了,正在急救室里洗胃呢。倪天琴莫名其妙,细问之下才知道事情的原委:就在不到半小时前,孙克杰揣了十几粒耗子屎到光头男人的面馆吃面,中途却撒在面汤里,想借机讹诈光头男人,没想却被小菊逮了个正着,结果是孙克杰被光头男人按倒在地,硬把半碗面汤连同那十几粒耗子屎灌进了孙克杰的肚子里。孙克杰从地上爬起来后,边吐边数,吐完之后才发现整整少了两颗耗子屎,于是认定自己中了毒,当即呻吟着口吐白沫,重新躺回了地上。光头男人一时也有些着慌,一面让小菊通知倪天琴,一面赶紧打了辆出租车亲自送孙克杰去了医院。
那桩影响了整个事态发展的意外,就是在倪天琴乘车赶往医院的途中发生的:17路公交车刚开过刑侦大楼不久,倪天琴就感到后腰那儿被人狠狠地拐了一下,痛得她差点背过气去。但当时车厢里拥挤不堪,倪天琴一时半会地转不过身来,所以只得顺着来路,也曲起手拐回敬了对方一下。车厢里立即响起一个中年妇女咋啦啦的污言秽语。那显然是个吵惯了架的女人,十几分钟的时间内竟然没一句话重复,而倪天琴在倪家三姐妹中向来最拙于言辞,不过二姐天琪早就教过她一路不变应万变的招数,那就是不管对方骂得如何难听,只要回敬一句“你才是”就够了。所以只要等到那个女人两句话之间的空隙,倪天琴就气鼓鼓地回一句“你才是”。这个法子似乎真的很管用,那个女人渐渐词穷,不得不两次重复同一句话,好想出第二句来。情急之下,竟然猛地推开站在倪天琴旁边的一个戴眼镜的老先生,猝不及防地在倪天琴的后脑勺上抓了一把。倪天琴忍无可忍,挤开人群,调过身来,把一口唾沫吐在了那个女人的额头上。两个吵了半天嘴的人这才第一次照了面。这一照面不打紧,两人一时间都愣住了,原来那个女人也斜视,只不过斜在右眼。
最先注意到这一点的就是那个戴眼镜的老先生,看样子很像是某个大学的教授,他站在一旁,突然诧异地张大了眼睛,看看倪天琴,又看看那个中年女人,接着就像被谁愚弄了似的,愤愤不平地大声嚷了起来,荒唐,荒唐,他说,真是太荒唐了。周围的人吓了一跳,一起循声看来,也都一个个笑了。那个凶神恶煞的女人原本嘬着嘴,一口唾沫已经呼之欲出,这时却把脸涨得通红,一声不吭地缩了回去——倪天琴就是在那一瞬间义无反顾地决定上医院动手术的。
可以想像,倪天琴要动手术的消息一经传开,立即在圆通街上引起了轩然大波,两派的人都有些坐不住了。首先到倪天琴家来的是刘伯秋,他嘴角含笑,满面春风,给倪宝成带了本七三年人民音乐版的《革命样版戏全编》和一套五个刻在核桃上的“蜀汉五虎将”的脸谱,给吴珍珍的是一小袋风干的藏药红景天,据说那是只有边防军人才得用的药材;还有两个雕工精良的冰种翡翠弥勒佛,一个给了天音,一个给了天琪。男带观音女带佛,他说,正好。说完,又在倪家吃饭的小方桌前坐下来,挨个地给倪家的人把脉,然后在两页十六开大的复印纸上依次写下他们的脉象反应及保健的药方。一切妥当了,这才对吴珍珍说,今天我什么也没给天琴带,时候不到,时候到了,自然有几样小玩意送她。说完,理理花白的胡须,再没多一句话就告辞出了门。刘伯秋前脚才走,王一云后脚就进了倪家的门。但与刘伯秋不同,王一云两手空空,谁也不瞅,坐下来就跟倪宝成大侃昔日梨园里的逸闻趣事,许多竟连倪宝成都是闻所未闻;接下来王一云又提到了倪宝成当年饰高宠挑滑车时的飒爽英姿,提到自从倪宝成引退之后,通省二十多个京剧团,竟再无一出可观的武戏,感慨说可惜没留下些影像资料,当年的英姿雄风就只能空有个印象了。倪宝成正听得黯然神伤,王一云却突然话锋一转,说他平生最好武戏,但多年来眼见武生行里人材凋零,早想有所作为,正巧一个跟他同好武戏的大老板想出资办个武生学校,如今万事俱备,只欠校长,说到这里,王一云哈哈一笑,说你不就是天造地设的那个校长吗?一句话把倪宝成惊得腾地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动作幅度大了点,加上右腿原本就有伤,差点就成了个单腿跪地的姿势。倪宝成握住王一云的手,除了连连摇头叹息,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王一云刚出门,倪宝成立即找出一个大牛皮纸袋,让吴珍珍和天音天琪把刘伯秋的东西给他送回去。吴珍珍和天琪一听就跳了起来,说这完全是纸上画饼的事,可别让王一云几句话就迷昏了脑子。就算是个真大饼,你的右腿有伤,教学生只能凭着一张寡嘴,只说不练服得了人?不定哪天人家一句话,你从哪里来还得回哪里去,你丢得起这个脸?到底是天音沉稳,想了想说,要不,等王一云那边落实了之后再把东西还回去?放屁,倪宝成骂起来,几个只长头发不长见识的东西,那不成了大笑话?一面说,一面就逼着母女三人把东西装进纸袋里,当下就让天音送了回去。
虽然刘伯秋和王一云谁都没把话挑明,但俩人的意图倪宝成当然是心知肚明的,所以等天音出了门,倪宝成就来到倪天琴的卧室里,敞开心扉诚诚恳恳地跟她谈了差不多两个小时,内容丝毫不涉及动手术的事情,而是从自己第一次登台演出直说到那个跳河的王玉瑶,说到跟吴珍珍结婚的前夜自己满腹的悲凉,浑身的绝活如今也只能等着百年之后随自己一起进火葬场了事……末了,才淡淡地提到一句:陈香兰上个月到全市最好的美容院去植眉毛,倒是全都植活了,只是不知哪里出了问题,没几天眉毛竟然打霜似的变成了白色,只好又把眉毛重新染黑,你说现在这些医院……倪宝成摇着头说。
但那天倪天琴表现出了一种罕见的执拗,一言不发,始终埋着头,让长长的头发覆盖下来遮住了脸,所以看上去就像倪宝成在对着一块黑布叨叨絮絮地说话。说到后来,倪宝成终于忍不住了,伸手拍了一下倪天琴的头,说你到底是不是在听啊?倪天琴这才慢慢抬起头来,然后就朝着倪宝成猛地翻了个白眼——我们都知道,倪天琴从不轻易朝谁翻白眼,因为这会使她的左眼显得比平时更加歪斜,所以在被倪天琴白了一眼之后,倪宝成立即明白他两个小时的话肯定都白说了。
但就在牟小春和高真敏帮着倪天琴四处联系医院的当儿,一连串莫名其妙的事情却接踵而至,搅得倪天琴心神不宁。先是倪家养了差不多五年的一只大黄猫“白脚”突然不见了,接下来是倪家小菜馆里负责买菜的小工李四毛,在去菜场的路上被几个不明身份的年轻人抢得精光;周四下午,吴珍珍端了一锅山药炖猪手,想给刘伯秋送去,才一出门,就被三根横在门口的担面棍绊了一跤,不仅扭伤了脚踝,还把手臂也烫出了七八个血泡,痛得直抽凉气。天音赶紧叫天琪去请刘伯秋,回来却说刘伯秋没法来了,因为他自己就躺在医院里。原来就在当天上午,刘伯秋正坐在专家门诊里坐诊,一个素不相识的老太婆突然闯进来,当着一屋子候诊的人又哭又闹,说她儿子原本只有一点胃溃疡,但才吃了刘伯秋三副药就转成了肾衰竭,如今奄奄一息就等着换肾了。可刘伯秋翻遍了病历底单也查不到她儿子的名字,于是怒斥她恶意中伤,要她拿出证据来,否则就告她诽谤。老太婆毫不示弱,说下午就会带着证据和律师来找刘伯秋理论,老太婆走了之后,刘伯秋还继续给三个病人开了药方,但开到第四副时,口涎突然从他的嘴角滴下来,打湿了写到一半的药方,众人这才意识到刘伯秋可能出事了,七手八脚地把他抬到隔壁的急救室去——事情还没完——周四的下午两点,送走了最后一个客人,倪家五口正围着小方桌吃中饭,白脚却突然回来了,它一路连滚带爬,跌跌撞撞,走近才发现它的左眼已经被人戳瞎,变成了一个血窟窿。
听着白脚整夜不停的哀号,倪天琴渐渐意识到,要想顺顺利利地躺到手术台上,她唯一的选择就是躲到一家外省的医院去。
倪天琴是在一个晴朗的早晨悄然离家的。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她只随身挎了个精致的小坤包。一辆出租车就停靠在离圆通街不远的一条小巷里,车里坐着牟小春和高真敏,他们不仅为倪天琴准备好了所需的物品和现金,还一直把她送上了开往邻省的旅游列车,在那里,一家声名卓著的三甲医院已经按照预订电话的要求腾出了一张空床,一个训练有素的护工也从护士长那里领到了崭新的工作服和全套的洗漱用具……
也许是意识到倪天琴已经木已成舟无可挽回地躺到了某家医院的手术台上,要不就是旷日持久的争战终于把人们弄得筋疲力尽,总之,就在倪天琴偷偷离开不久,整个圆通街竟然罕有地平静下来,呈现出一种类似尘埃落定的景象。但可惜好景不长,没过多久,新一轮的争吵又在不同的人群之间蔓延开来。跟从前不同的是,这一次的局面显得更加混乱更加无序,原因是曾经楚河汉界敌我分明的两个阵营中间,分别又都出现了不同的声音:有些原本属于反对左眼派的人,如今神色忧郁地说,真不能想像,要是天琴的眼睛不歪了,她还是不是天琴呢,也许我们都会认不出她来的。而在那些原本坚决支持倪天琴左眼的人中间,也有人冷静而平和地说出了这样的话,不管怎么说,眼睛斜视终归不是什么好事情。这就是说,当倪天琴两个月后睁着两只同样完美或者平庸的眼睛回到圆通街上时,她面对的又已经是一个全新的局面了。
不过这一次倪天琴已经不再在乎人们怎样议论她的眼睛了,因为就在返城的火车上,一个年轻男人对倪天琴一见惊艳,火车上就对她发动了激情澎湃的攻势,给她端茶倒水,说笑话给她听,还反复恭维她是只有凭借做梦才能亲眼目睹的漂亮姑娘。那是个高大英俊的北方小伙子,长着一头鬈曲的长发和棱角分明的厚嘴唇,还学得一口惟妙惟肖的口技,当他模仿雄鸟求爱的咕咕声时,一只雌杜鹃竟然不顾危险从窗外飞进来,撞翻了桌上的水杯。跟他相比,圆通街上的那些男人们都只能算是泥坯,还没成瓷呢,所以不等火车靠站,倪天琴已经答应了那个小伙子,她会尽快处理完自己的一点私事,然后飞到他生活的那座城市去跟他结婚。
倪天琴所说的私事,并不是指她跟孙克杰的关系(就在孙克杰从医院洗胃回来的当天晚上,他已经主动向倪天琴提出了分手的要求),而是尽快地,彻底地,不留一点痕迹地毁掉她相册中为数不多的数十张照片。这件事情关系重大,但做起来却轻而易举,所以当倪天琴把最后一张照片的碎屑扔进厕所时,她已经事先就体验到了飞机腾空而起朝向北方的激越心情……
五年后一个百花盛开的春天,一次全国规模的大型油画展经过半年的巡回之后来到了倪天琴与丈夫生活的那座北方城市,地点就设在新落成的美术馆大楼内,因为那是美术馆开馆后第一次承接全国性的展览,所以开幕式筹办得极其隆重,数百名政府高官和各行精英都衣着光鲜到场祝贺。作为当地一家上市企业的总经理和那次大展的主要赞助商,倪天琴的丈夫连同倪天琴也理所当然地得到了一份大红烫金的邀请函。
金奖获得者据说是一个刚从美院研修班毕业的年轻画家,与别的年轻画家不同,他没有选择那种时髦的前卫画风,而是以一手令人叹为观止的写实功夫征服了大部分评委,虽然有人批评评委们因为普遍年龄偏大,思想趋于保守,许多灵气四溢的画作都没能进入奖列,但对于最高奖项的评选结果却不得不表示认同。那是一幅冷色调的女性肖像画,尺幅巨大,就醒目地挂在美术馆一号展厅正对大门的展壁上,所以没等倪天琴跨进展厅,她已经毫不犹豫地断定,那幅作品只可能是照着王一云给她拍的那张相片临摹的。倪天琴飞快地转过身来,举起三岁的儿子试图挡住丈夫的脸,但转过身来她才发现,丈夫显然已经被那幅油画惊呆了。这画上的女人简直跟你一模一样,丈夫疑惑地说,天下哪有这么相像的人呢?像吗?倪天琴虚弱地笑了起来,她忍了忍,但还是没能把那句话憋回去,那你说说,我跟她谁漂亮?
倪天琴的丈夫也笑了起来。看一眼倪天琴,又调脸去看那幅画。看了画又看人,看了人又看画,神气渐渐认真起来。一模一样,他犹犹豫豫地说,只是差了点什么,就差一点。说着又两边看,突然说,明白了,就是她的眼睛比你多了点东西。
倪天琴盯着那个女人左眼眶里斜朝一边的眸子,想起了圆通街居委会旁边的小篮球场,想起了木工社和罗大头,还想起了派出所的警察来抓罗大头时从罗大头家里搜出来的那副鬼脸面具,面具被一个警察捏在手上饶有兴趣地玩弄着,看上去就像正对着四周的人群龇牙裂嘴地做着怪样。
那之后倪天琴就迷上了一副黑得深不见底的墨镜,无论春夏秋冬都戴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