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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岸尾数

2007-12-29江一桥

上海文学 2007年10期

  1
  
  “你头发本来就这么少,还是后来掉了的?”胖子妈理发店新来的洗头妹,显然少见识,第一次给尾数洗头时,竟然这么问。尾数哼了一声,想说点啥,转念间又无心无思,于是他闭上眼睛。许是无聊,或是动了好奇心,这女子悄悄用手指勾了尾数的后衣领,往下瞅;瞅一眼不过瘾,她干脆提开衣领勾头仔细瞅。
  热气哈进了后背,尾数感觉到了,睁开眼,正好看见她在吐舌头。
  缩回舌头,她抬头转脸四顾,不知是怕被胖子妈看见了吼她,或想让胖子妈也来瞅瞅。稀奇,她认为瞅到了稀奇。黑黑的背毛成三角型,顺脊沟往下还拖着根细尾巴。胖子妈坐在靠墙的沙发上,正看电视剧,对洗头妹的表现一无所知。
  不知这洗头妹的来路,亦出于好心,怕她另有花样——比如看到他的胸毛,发出怪叫或说藏而不露、黑森林诸如此类的话,因为他的胸毛比背毛更发达——尾数动动身子。洗头妹方才回过神来,把布满泡沫的双手悬空,用疑惑的眼神朝镜子里问:“是不是手重了?”
  “可以,恰到好处。”为了证实这可以和恰到好处,尾数吐出一口长气,好像很享受很舒服。其实这洗头妹毫无手法可言,两只手不过在他脑壳上一阵乱抓,其指甲时不时还划肉。然而,尾数尽量放松自己,做出一副鼓励她的表情。
  胖子妈理发店是老店,楼下门面,楼上住人,是私房。胖子妈的男人本是公务员,搞贪污坐监死在牢里了。已经死了许多年,胖子妈却一直耿耿于怀,因为男人从没多拿一分钱回家,所以,一有机会,她就要打听她男人究竟和哪些女人睡过。尾数跟她男人共过事,在监狱里。以为尾数多少晓得点,胖子妈时常要问一问。可他男人嘴牢实,至死没透半点口风。打听来打听去,胖子妈一无所获,久而久之,在这事上她有点变态了,变得暴戾了,一提到她男人,便要破口大骂,而且诅咒男人在地狱下油锅、上千刀山。
  尾数劝过她,说这种事,人都死了,你现在打听出来,难道还去找那些女人要回那些贪污的钱?!胖子妈总是鼻子重重哼一声,立马以攻为守,说:“这种事,你尾数哪有资格来说我,你把你自己的婆娘照顾好。我给你说啊,你不要一天到晚泡在河里,小心哪天,余小琴给你戴顶绿帽子!”
  余小琴是胖子妈的远房亲戚。余小琴比尾数小十四岁。尾数刑满回来,是胖子妈牵线搭桥做媒一手促成的。现今,尾数靠长江为生,整天整夜呆在江边,所以,胖子妈担心尾数冷落了余小琴,怕哪天余小琴赶时髦出去乱来,于是时不时要提醒尾数:自己的自留地要勤锄草,多施肥,好好耕耘。
  反正说起男女之事,胖子妈的心态仿佛很阳光、很光明正大、很舍己为人,实质挺来事,活像在继续她的性生活。尾数跟这理发店有很深的渊源,和胖子妈的关系非同一般。十几岁时,尾数就在胖子妈理发店吹飞机头。那时文化大革命刚刚开始,他们航技校的一帮调皮学生,天天在这儿吹飞机头。某军代表一度出面干涉,对胖子妈说:满街都是你吹的飞机头,影响了文化大革命的正常进行,不许再吹飞机头!他们反其道而行之,干脆扯杆红旗成立了飞机大队,成员清一色的飞机头。动枪炮后,飞机大队名声大振,且做了几件大血案。文革中后期,飞机一架接一架坠落,枪毙的枪毙,死的死,疯的疯,从牢里熬出来还来胖子妈理发店的就他尾数了。现如今,胖子妈依旧是柔和的娃娃脸,只是这脸四周多了好几圈赘肉,赘肉已经淹没了她的脖子和颈项,熟悉她的人,总能从她脸上读出些陈年旧事。
  “像那时的空军司令,那个姓吴的中国的空军司令。”尾数常常把现今的胖子妈,和那时的吴司令相联系。
  头冲了水,洗头妹放斜椅背,招呼尾数躺上去,给他焐了热毛巾。胖子妈仍坐在靠墙的沙发上看电视剧。“难道胖子妈让这新手给我修面?!”尾数心头一惊。洗头妹站到工具台前,两只手在那堆剪刀推子梳子中找来找去,像在找剃刀。这时问题来了,焐脸的毛巾只拧了一把,没拧干,朝下的角,有水渗下来往下滴,滴到尾数的脖子上,滴水成线,须臾流进他的胸窝。是初夏,尾数穿的圆领汗衫,如是冬天,那就惨了。
  很不舒服。尾数却任其自然,并细心地去感知胸窝的水的形态。被胸毛阻拦,水洇散着,体温在蒸发它。所以说,不必大惊小怪,再之,也怪不得洗头妹,她毕竟不可能有躺着修面的经历,哪知毛巾拧一把拧不干,会有水往下滴,还流进胸窝,这是她一生都无所领悟的事。除此之外,尾数反过来想:会修面的洗头妹,一般不会乱来。也就是说,今天这洗头妹,不会问他打不打飞机诸如此类的鬼话。上个月,胖子妈不听劝告,鬼迷心窍装修了门面,做个堂而皇之的“梦倩”霓虹灯招牌,招几个小姐在店里,说做剃头匠几十年,现在要与时俱进找点粑和钱。那一天,同样是下午三点多钟,头冲了水,尾数坐上椅子,其中一个稍有姿色的小姐,上前用胸顶着他的后脑勺,一边用手拍他的脸蛋,一边问:“大哥,打不打飞机?”咦!现如今连小姐也晓得打飞机!?尾数先一怔。继而,他大惊失色,沉着脸反问:“啷个打?”小姐道:“手打。”尾数说:“妈的,手就可以打飞机!”小姐道:“是嘛,手打是一样的。”尾数问:“手,啷个打,飞,机!?”小姐道:“大哥,你试试嘛,试了就晓得啷个打了啥!”尾数吼起来:“妈的,你、你现在就打给我看看……”感到莫大的耻辱,虽说飞机大队早已沉沦,飞机一架接一架栽了,但是,现如今也由不得小姐来打呀,而且仅仅用手打!尾数想对胖子妈大喊大叫,以发泄自己的不满:当初,飞机大队的成立,你胖子妈是有责任的,或者说,飞机大队就是你一手缔造的。现如今,你不应该招小姐来教她们打飞机,而且仅仅用手打!!
  完全以为是以这儿当年痛打飞机大队的历史为背景,这些小姐编排的一种糟踏人的游戏。胖子妈看尾数情绪要失控了,晓得他理解错了,就搬条凳子过来挨他坐了,叫那小姐一边去了,然后一边给他修面,一边给他讲打飞机之事。说跟当年他们那个飞机大队无关,现如今不过是小姐们赚钱的一种手段,或者说一种方式,简便的方式。文革中后期,这儿有童谣:打飞机,打飞机,打了老大打老二……说的是飞机大队的头头接二连三进了班房。其时,这地区人人皆知飞机大队作恶多端。
  “哦,原来如此。”尾数释然,却质疑道:“哪有青天白日的,做这种勾当,找这种粑和钱?”那稍有姿色的小姐耳尖嘴快,咝咝笑着在旁反问:“请问这位大哥,做这种勾当,难道还有时间限制不成?”尾数回敬道:“应该在天黑了十点钟以后,才好做吧!”“咦,天黑了,还要十点钟以后!!”几个小姐轰然大笑。那稍有姿色的小姐说这位大哥好幽默唷,并上前用手调戏尾数,并把小嘴嘟起来悬在尾数的嘴前,只要他稍一呶嘴,便可吻她。
  别过脸,尾数叫唤起来,要胖子妈制止这小姐的无聊。在这种事情上,尾数有过沉痛的教训,栽过,他现在从不作非分之想。有天夜里,在二佛岩,尾数遇见一个女子。这女子格格笑着,招手要尾数过去。当时月光皎洁,江面波光粼粼,市区的灯火色彩斑斓,他俩相距七八米。有短暂的迷茫,尾数潜意识马上告诫自己,许是个圈套,自己不能再栽在这种事情上。然而,像对眼前这个男人很有把握,她仍格格笑着,招手就是要尾数上前。尾数知道自己说服不了她,不管她遭遇到哪方面的挫折,他都说服不了她。她太年轻。在长江边,他每年要救起几个轻生者或溺水者,也有过多次如此这般的经历。所以他总是谨慎的,上前许能救她性命,但也可能发生其他意想不到的事情。僵持了三五分钟,这女子猛然明白,眼前这个男人不是想像中的那么好招呼,骤然间,给他一个淡淡的笑,转身就下去了。她本就站在悬崖的边缘。
  她下去的过程,轻盈,入水时基本无水花和声响,像条回归到水里的鱼。进入长江倘若能变成一条美丽的受保护的胭脂鱼,将是快乐而幸福的,尾数如是替她想。这儿的漩涡、鼓泡和夹马水大如屋,崖壁陡峭,人下去时,直直的中间无牵绊。这儿是长江和嘉陵江的汇合处,两江的水表面情投意合,下面的暗流却你争我夺,其交合点就在这二佛岩。这地区寻死投江的人,都是从这二佛岩下去。
  
  从这儿下去的人都能了其心愿,过三天漂到下游的唐家沱,变成重庆人说的水打棒(浮尸)。结局相同,起因千差万别。那年夏天,五一餐厅的郝继红,也是从这儿下去的,赤身裸体下去的。那天夜里,枪声不绝于耳,江面上时不时还有照明弹。从对岸江北造船厂船坞中射出的枪弹,没有打中这团行走的白肉,郝继红纵身一跳,三天后在唐家沱漂起来,一脉相承地变成了水打棒。这是一次臭名昭著的事件。那天夜里,他们飞机大队得到线报,说五一餐厅的郝继红,在餐厅里和一个小白脸乱搞。于是他们火速赶去包围了餐厅。小白脸是饮食服务公司的一股长,自然被暴打一顿,而且一条腿被打折了。问:“你搞没有?”
  “正准备搞,你们就来了,所以说,还没有搞郝继红!”小白脸拖着一条断腿,硬是跪在地上连连作揖磕头;怕死,他已经崩溃了,怎么问,他就怎么答,真正的实话实说,无任何人格的自卫。这时他如果说已经搞了,那他的小兄弟刹那间就要被剜掉,一把锋利的匕首已划破他的裤裆,正直端端立在那命根处。
  “还没有搞郝继红!”这句话,使老大大天棒眼睛一亮,他用手拍额头,呵呵一笑,提着枪,转身走向了另一个房间。郝继红是大美人,是这地区的一枝花。大天棒进去后没关门,听得见响动,甚至偶尔看见两只手或四只脚相绞着露出来。房间是会计室,很小,有桌子和条凳。大天棒把郝继红按压在桌面上。
  大天棒出来,老二小天棒提着枪进去。其时有排序感,他们没有一窝蜂而上;对这一点,他们无怨言,似乎顺理成章。由此依次类推,前面四个都进去出来了,该轮到他了。本低着头,这时,他抬头看了他们一眼。他们的表情不三不四,于是,他也像他们那样提着枪,带着不三不四的心情,走进了那间小小的会计室。
  郝继红半靠在墙角的壁上,歪斜着身子。房间的白炽灯本不是很亮,但她很白,周身雪白,所以整个房间显得白亮白亮的。他走过去蹲下来,把枪放在地面,用手摸了摸她的乳房。乳房发烫,近乎烫手。他摸了一个又去摸另一个,结果两个均一样。已经松软了,被前面的人使劲揉过。
  就这样伸手轻轻地摸了摸她的两个乳房,甚至没有看她面孔和她的下身,把她的一件衣服拿起来盖在她的身上,他就拿着枪,走了出来。其时平均主义深入人心,再之,飞机大队和其他红卫兵组织有所不同,他们是技校生半工半读,所处地区是城郊,其父母多是跑船的或在码头做下力的。总而言之,他们血脉里码头气息甚浓,算群乌合之众,所以老大上了老二也得上,以此类推,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嘛!
  成了轮奸集团的一员,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在后来的审问中,他也是这么承认的。郝继红在他们扛着枪离开后,以为隔壁的小白脸股长被打死了,就那么光着身子,坚定地走向了长江,走向了二佛岩。此轮奸案轰动一时,从此飞机大队恶名熏天。那天夜里,这地区许多人都说,亲眼看见郝继红披散着头发、光着雪白的身子走向长江。
  小白脸还活着,现某公司的老总,虽说是跛子,却是这地方显赫的富翁,且妻妾成群。知道现如今还能代表飞机大队的就剩尾数一个人,有时在街上碰着尾数,这人蛮有意思,虽说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但他却主动敬尾数的烟,还拉尾数去喝酒。在这个跛子富翁面前,尾数总是小心翼翼,从不提以前的事。这人也不提。每次两个人都喝闷酒。这跛子总是很快喝醉;醉后,一边在大街上偏偏倒倒地走着,一边给他的司机打电话。司机把车开来,扶他上车,他就去找他的那些妻和妾。这人知道他现在叫尾数,可从不问他为什么从飞机大队的老五就变成了尾数。这跛子不问过去,也不问将来,已经变成比尾数还要通达的人。也许他觉得:这年头,太他妈的好了!
  问“打不打飞机”的那几位小姐,听胖子妈叫他尾数,以为是伟树,当知道是尾数后,都诧异道:“什么,尾数?莫名其妙的名字!”然而,还没弄明白尾数的来历或含义,公安来抓了现场。理发店停业整顿半月,罚款八千八百八十八元,几位小姐被警车带走。前天,胖子妈去公安治安科交了罚款,现在,胖子妈是寻找保护伞继续“梦倩”的营生,把损失夺回来?还是安分守纪,走老路靠手艺赚钱?
  据尾数观察,胖子妈犹豫着。新来的这个洗头妹,虽然没问他打不打飞机之类的鬼话,但看她的外表和言行,其可塑性太大了。所以尾数想问问胖子妈,何去何从?焐脸的毛巾已经变凉,往下滴的水从大到小,从快到慢,最后没有了;积在胸窝的水被体温蒸发掉了,但胸窝凉凉的,仿佛还有两滴水,其实已经没有了,只是感觉像有,因为胸毛像洗过澡,挺爽。
  毛巾被摘去了,剃刀和手还没挨到脸,凭感觉,尾数晓得是胖子妈。
  修面,对长络腮胡的人来说,是一种享受。胖子妈坐在高脚凳上,她的动作不快不慢,下刀重,刀锋立得陡,肉里的根根都给刮除掉。对于尾数这样的络腮胡,唯有这样,才刮得干净,才刮得巴适。她绝对的左右一致,就是说,左边某个部位刮三下或五下,右边同样是三下或五下。眼泡、耳洞、鼻洞、后颈,她都会弄得很舒服,特别是刀尖在眼泡上和眼睫线里的游走,脚板心会跟着发痒发虚,屁股眼的神经也会阵阵发紧,真妙不可言,简直可以和梦中做爱相媲美。每次,把胡子刮过大概后,尾数就掏出烟和打火机,先给胖子妈点上,自己也点上,两个人才开始你一句我一句摆龙门阵。胖子妈把烟叼在嘴角,绝无半点烟灰掉下来。尾数全凭感觉,在这刀和那刀的间隙,快速吸一口,闷在胸里,有机会了再缓缓地一点一点吐出烟雾。两个人配合得天衣无缝,谁都不给谁添麻烦。时不时,胖子妈用牙齿弹掉烟灰,烟灰就掉到地上的一个点,极准的,这烟灰便堆叠起来。尾数的烟灰,也极准地掉在扶手下的一个点上,堆叠着。长久以来,他两个都做这样的配合。
  这自然而然的事,对初来乍到的洗头妹而言,算开了眼界。她坐在靠墙的沙发上看电视,无好看的,她把遥控板按来按去,全是广告。无聊了,看到老板和尾数一边修面一边抽烟,配合得如此默契,觉得稀奇,她便咕哝道:少见,两个刮胡子还抽烟!
  听见咕哝,尾数抬手吸口烟,待烟雾从嘴里一点一点升空后,小声连连问胖子妈:“这女子,好久来的?哪个地方的人?是别人介绍的,还是到人才市场招的?”胖子妈道:“是下游涪陵兴隆场的,昨天自己问上门来的,今天第一天上班。”尾数说:“涪陵的,自己问上门的,可以嘛!”胖子妈反问:“你觉得可以?”尾数说:“是可以的嘛。”“既然你觉得可以,那你说说她哪点可以?”胖子妈问的是人长得可以不可以,而不是问洗头妹的手法或其他可以不可以,明白后,尾数含糊道:“反正可以嘛,真的可以!”——和上个月那几位小姐比较,这洗头妹虽说也有点放肆,敢拉顾客后衣领偷看顾客的背毛,但是先前那几位小姐胆大如虎,当知道尾数同老板是老关系,知道他是当年当地赫赫有名的飞机大队的头头,除了敢动手调戏他之外,甚至公然对他说,你敢进包间,我们就给你帝王待遇,双飞燕或三飞燕,简直无法无天!
  “可以个屁,瓜子脸倒着长,一点不好看。”胖子妈说得形象,洗头妹就这么个脸型。可能听到“瓜子脸”三个字,洗头妹扭头来看,看他两个,猜测他两个在议论她,自然,她认为他两个是在夸奖她长个瓜子脸,漂亮!于是乎,她在沙发上自娱自乐唱开了。唱的川江民歌,下游涪陵地区的民歌:鸡嘴尖来鸭嘴圆 / 姣嘴莫得郎嘴甜 / 哪年哪月亲个嘴 / 随时想起随时甜。尔后她又唱:雾罩大了不见山 / 河湾大了不见船 / 一天不见情妹面 / 好比家中断油盐。反复唱,其中虽然多方言,但尾数听懂了全部歌词。
  胖子妈听得稀里糊涂,不知她唱的啥子,以为她在学电视里的歌曲,本就嫌她瓜子脸倒着长,这时粗声啐道:“你安静点,你又不是歌星影星,整天叫唤个屌呀!”——可能在尾数来之前,她已经这么唱过。老板发怒,洗头妹不敢再唱,就把遥控板直直地对着电视机,想找好看的节目,然而广告连着广告。
  
  川江民歌,朴素,大方,野道,粗犷,沿江居民口口相传,尾数喜欢。小时候,看船工拉纤听艄公的川江号子,那时他还帮着拉纤,可船工和艄公总要用沙团打击他的屁股和鸭儿。那时,他下河不穿裤子,屁股雪白,鸭儿小得如棵嫩葱。虽然小,记忆却深刻。这洗头妹应该是那些船工或艄公的孙女或曾孙女吧。此时,尾数揣摩胖子妈不会留这个洗头妹,看人看外表,假若胖子妈要把罚款的损失夺回来,显而易见,这洗头妹难担此重任。
  按理说,胖子妈算老江湖了,理发店的事得由她自己做主,劝告的话作用不大。尾数希望这洗头妹留下来,不要再招什么小姐了,倘若再招小姐,对尾数而言,来了这儿有诸多不便,虽说可以说点荤的,那些小姐还动手动脚,然而尾数来此主要是让胖子妈给自己修面。他络腮胡长得飞快,三天不修面,面目全非。
  修完面,神清气爽,脸皮的神经末梢似乎出头了,稍微动一下脸庞,也能觉察到空气的流动。胖子妈叫洗头妹把地上的两堆烟灰扫了。尾数坐起来,洗头妹把椅子摇正,给他按摩。常规的背部按摩。跟先前一样,毫无手法可言,乱按一气,不舒服亦不难受。可她就反复问:重不重?轻不轻?
  尾数仍说可以,仍说恰到好处。问了四五次之多,尾数烦了,说:“可以可以可以,请你不要再问了!”没有感到不自在,她犟嘴道:“我怕重了或轻了,没给你按摩好嘛。”背部按摩完,洗头妹让开,胖子妈上来用专用的剪子,把尾数的头发尾子打了又打,两边的鬓角修了又修,尔后用吹风吹。好多年了,都这样。虽说尾数顶上的头发,现在稀少了,但跟当年吹飞机头一样,吹了又吹,并把左边的那绺头发尽量吹到中央去作掩盖。之后,一手给他喷摩丝,一手用掌给他左压右压,弄得相当的周正。当年是拉火夹子,抹凡士林。那时尾数还不叫尾数;那时尾数尚无络腮胡,下巴光光的;那时尾数的头发又硬又密,飞机大队数他的头发最难吹,可吹出来最神气,尖尖的翘出额头,近似火箭。
  跟重庆大多数的普通房屋一样,胖子妈理发店门面当街,后窗临江,从后窗可以看到长江和嘉陵江。上个月,胖子妈为找粑和钱隔了包间,把窗子隔进里面的包间。所谓包间,无非安一张按摩床,窗户整天关着,墙上亮着一盏小红灯。为了看水涨水落,尾数进过一次包间。里面空气不流通,闷,在床的当头,赫然耷拉着个避孕套,大号的,无形无状,恶心死了。里面无处不脏兮兮,在这儿能有帝王待遇!?想起那几位小姐自傲的话,尾数十分气愤。之后,他舍近求远爬梯子上二楼看水情,也不再进这个所谓的包间。
  通过二楼的窗口看得更远,甚至可以看到斜对岸朝天门嘉陵江的水清水浑。对尾数来说,每天对长江和嘉陵江的观察相当重要。二楼窗台上有架望远镜,军用的高倍望远镜,胖子妈的儿女们买给她消闷的;无事时,她要用这望远镜打望。重庆的年轻人谈情说爱,大多要去长江边。有时,半夜睡不着,胖子妈爬起来用望远镜开心;由于不是美军在伊拉克用的那种夜视镜,所以,夜里有些动作或细节只能看个大概。白天,江边和对岸的景物,一目了然。尾数也用这望远镜,特别是季节交替之际,两江水变化很快,有时鱼路就十来分钟。所以,对望远镜,尾数和胖子妈心得各异。
  一天傍晚,胖子妈看见对岸江北,一女人带个小女孩在江边玩耍,忽然,这女人把小女孩往长江里推,小女孩顺流而漂,头还冒在水面上。这女人跑几步,伸腿用鞋跟踩压小女孩的头,小女孩沉了下去。这是春天里的事情,长江水还清花亮色。胖子妈看得几乎窒息,大喊大叫,然而店里无顾客,她的喊叫声,对相隔一两千米的北岸来说,等于无。仅几秒钟,小女孩没了,女人把一个蝴蝶状的蓝色书包丢进激流,回身上岸而去。穿红色高跟鞋,淡绿旗袍,胖子妈记住了这女人的特征,急急地锁了店门,直直下到江边,坐了到对岸的渡船。上岸,径直去派出所报案。
  隔一天,案子破了。小女孩才上学前班,女人是后母,还欲盖弥彰到派出所报失踪。结果几句话一问,当场崩溃,她招了。谋杀成立。为此,重庆报纸电视台的记者,纷纷登门采访胖子妈,胖子妈一时成了名人。也是这事闹的,胖子妈忘形了,骄傲了,不听劝告,招小姐找粑和钱。跟着就栽了。去交罚款,她想以功抵罚少交点。公安正告她:桥归桥,路归路,八千八百八十八元,一分不能少!
  可能尾数的劝告起了点作用,或者想通了,这么大年纪了,还当啥子鸡头老鸨,或者说痛定思痛,怕偷鸡不成再蚀把米,所以,胖子妈没有教新来的洗头妹把顾客往包间里引,隔两天把她开了。堂而皇之的“梦倩”招牌虽然没有拆,可没再招小姐,还是回到老路上靠手艺找钱。
  同年,秋末的某天傍晚,尾数在江边沙滩上看见一只高跟鞋,一只小巧玲珑、半边红、半边蓝的高跟鞋。尾数认得它,是那个洗头妹的。当时洗头妹的穿着打扮,唯这高跟鞋比较好看,比较适合她。像凶多吉少,就一只孤零零在沙滩上;是主人抛弃了它?还是它抛弃了主人?听胖子妈讲,洗头妹走时流了两滴泪水,说才出来,人生地不熟,想在胖子妈店里多呆几天。胖子妈没答应她。其时暮色浓重,飘着霏霏细雨,虽说秋雨不湿衣,却能凉人心。高跟鞋的鞋尖朝着色彩斑斓的市区,长江的潮浪一浪接一浪滚上沙滩,鞋跟已深陷沙子里。沙滩下的沙是流动的,鞋自身的重量将把它彻底送入沙底。尔后几天,尾数看见它逐渐下陷,而那红色的鞋尖,像个死螃蟹的脚趾,在沙面上多呆了几天。
  尾数给胖子妈讲这高跟鞋,说那个洗头妹可能遇到不测。胖子妈回说不至于吧,说就是出了事跟她无关系,她付了三天的工钱。跟着她又说:大河没罩盖子,人要找死,哪个拦得住!转年初夏,半夜里,胖子妈手里拿着那架望远镜,趴在窗台上死了。她的儿女们回来打个广告,立马有人接手“梦倩”。胖子妈死后,尾数去过一次。也是下午三点多钟,尾数走进去,老板居然是那个洗头妹。大吃一惊,以为她投江寻死了,她却活得好好的,还来当了老板。世故圆滑了,她的成长飞快,再不会问“头发本来就这么少,还是后来掉了的?”这类得罪顾客的话。她衣着得体,仍瓜子脸倒着长,但肤色红润,秀发飘飘,俨然丑小鸭速变白天鹅,仅仅一年时间。
  进去站片刻,尾数便尴尬地退了出来。她拿纸杯在饮水机前给他接水;店里还有两个玩剪刀的黄毛小帅哥。这儿概念不同了。所谓的包间已拆,店堂宽敞明亮,坐在椅子上理发,又能看到长江和江北的风景。一个顾客拿着那架望远镜,一边理发一边看风景。还有音乐,飘飘的音乐,像从窗下的长江氤氲而来,带着水的气味。本来,尾数想买望远镜,看它物尽其用,所以退了出来。这当口,老板的手机响了,她一边接听,一边追着对尾数喊:“尾数,你来嘛,我给你办月票!打七折!听到没有尾数,一般人都是打八折,我给你打七折,尾数!”
  “……”想对她说点什么,可回头,尾数什么也没有说。
  再找一家满意的理发店,很难,虽说满街都是理发店。胖子妈死了,再无胖子妈理发店,对此,尾数既难受又失落。买了修面工具,他想自己对付自己的络腮胡;他老婆余小琴则说,她可以学着给他刮胡子。据胖子妈的儿女们说,他们早就叫她关店不干了,到他们那儿去享清福。可她嘴硬,说死也要死在店里。结果心随人愿,真的死在店里。假如可以参加评劳模,胖子妈应当被评上——招小姐想找粑和钱的事,算她犯的一个小错误——按她一生工作时间计算,她超过了许多全国劳模。所以说,中国的劳模,在民间。
  
  2
  
  从胖子妈理发店出来,顺大佛段正街走到底,尾数可以回家;往下,随便穿哪条小巷,就可到达长江边。这天在胖子妈理发店洗了头,修了脸,上二楼用望远镜看了水情,知道苗头了,尾数出胖子妈理发店,径直下到长江边。
  
  行头都放在裕华纱厂打水趸船上,守趸船的水手,是老朋友。刚踏上跳板,水手在跳板的那头迫不及待大声问:“尾数,胖子妈的罚款交了没有?”
  “交了。昨天交的,八千八百八十八元,一分不少。”
  “交了就好,反正早晚得交,早交比晚交好,免得筋筋绊绊的,说不定多的都得去!”
  “你怕啥子,胖子妈说:‘随便啷个也不会把水手拱出来,多拱出来一个,多八百八十八元罚款。’所以说,你怕啥子嘛!”尾数如是说。对这事,水手很上心着急,怕这事整大了连累到他,因为几位小姐曾上打水趸船打过飞机。他必定是有单位拿工资的人。至此,他才放心。水手的老婆凶悍。他跟他老婆关系不好,他说他老婆偷人,十天半月才上岸回一次家。他说他那个家,是他老婆和那个野男人的,打水趸船就是他的家。所以他天天盼尾数来,尾数来了,这小小的打水趸船便有了生气,添了色彩,除可以说说话,还有好抽的、好吃的、好喝的。上个月,知胖子妈理发店招了小姐,他央尾数带话给胖子妈,要小姐来打水趸船耍。结果,耍一次,尝到味道,不亦乐乎,一月不到,耍五六次之多,把私房钱统统用完,并找尾数借钱。几位小姐疯,觉这打水趸船既空旷原始又新颖时尚,活像外星球上做业务;有天夜里,居然四个一起来,还裸体在船上跑来跑去,用水桶提了江水,打水仗,热闹非凡。水手亦年轻二十岁,用小划子载了几位小姐,摇出去在回水沱里漂着,几位小姐赤条条摇桡的摇桡、掌舵的掌舵、唱歌的唱歌,一时间,像几尾美人鱼。这些,尾数在下游看见,胖子妈在二楼窗台用望远镜也看见。
  案发,水手怕得要命,也十分后悔,生怕公安上船调查,牵涉到打水趸船连累到他,倘如这样,他惨了,因为他没有尾数的本事,可以赤手空拳在长江里捞生活。水手长脖子,三角眼,骨感十足,标准的苦瓜相。水手比尾数小几岁,文革中,还小屁孩追着看尾数胯上吊着的大号驳壳枪,而飞机大队做的那些大案血案,他知晓。所以,当尾数坐牢出来以长江为生,是他主动搭话邀尾数上打水趸船。水手知高识底,服尾数,而尾数有时也需要帮手,所以两个人相当扣手,是对好搭档。
  “胖子妈现如今作何打算,是找人勾兑寻个保护伞,再招小姐把损失夺回来,还是就此收手?”
  “我说不准,你可以上岸去问她。”尾数说。水手不再问这事,因为他还欠尾数的钱,再者,疯狂过了,想想不过如此,所以心安理得不再问。这时候上游像画画一样,有豆沙色的江水从北岸一浪一浪洇散开来,也就是说,嘉陵江的水变色了。“今年又是小河水先来,要吃沙鱼鳅了。”尾数说。“哦,小河来了,今晚有事情做了。”水手跟着说(小河,重庆人对嘉陵江的简称;大河,指长江)。沙鱼鳅每年总是逆小河的头道水而来。只一两天,成群结队,如在最佳地点,最佳时间,又遇着最能干的人,其收获会出乎一般人的想像。沙鱼鳅周身淡绿有条纹,泫多且滑,背刺带毒。
  今夜,要熬通宵。水手烧柴禾闷米饭,清蒸了两尾去年的盐干鱼,两人喝酒吃饭。之后,尾数拿了行头下船。这时两岸的灯火已亮,江面波光粼粼,对岸江北梁沱内港里的打渔船在撒网,斜江的朝天门金碧辉煌,把半边天都映红了,水中的倒影像皮影戏;而守在江心的航标船显得十分孤独。
  这儿是长江嘉陵江汇合后的长江南岸,这儿是城乡结合部,这儿的河床呈之字形,这儿的大地名叫弹子石。裕华纱厂的打水趸船泊在二佛岩下方,打水趸船下方是一片沙滩,沙滩月牙形,沙滩的尾子是一大礁石,礁石叫马脑壳;马脑壳下面是一硕大的卵石滩;卵石滩对岸是江北的人头山,人头山上有座白塔,白塔无名。有人问:“尾数,今夜的高潮,在哪个时辰?”哈哈一笑,尾数不停脚,说:“高潮,得问你婆娘!”
  是艘打渔船,船老大立船头,因船小,话声随潮浪一起一伏;其婆娘在后舱做饭,五岁的女儿小莲跟着她妈在学一支渔歌:大河涨水慢悠悠 / 落水茅草水中流 / 茅草落水遭浪打 / 情哥落难妹遭羞。
  跟着哈哈一笑,船老大觉得自己的问话有漏洞,便热情地邀尾数上船喝点,并掏出烟来。这船老大三天打鱼五天晒网,不务正业,时常到唐家沱捞水打棒(浮尸)。捞到了,拖到岸边摊着,如有人来认领,辨认不清,帮着翻一个身,五十元人民币,还辨认不清,再翻一个身,又五十元人民币。反正很来钱。水打棒都恶臭熏天,所以干这勾当的人都喝酒。从古至今,长江里的水打棒都是一财路。尾数不会专门去做,碰着了也做,取手表摘耳环撬金牙,弄妥当了,上岸报告公安。
  走到船头前,尾数伸手接了船老大递来的烟,把它夹在了耳朵上,他嘴上叼着烟。他对船老大说已经喝过了,又说,得快点去排班,不然配头上的人就多了。看船老大毕恭毕敬的样子,他说:“小河的头道水,比去年来得窄点,去年也是这两天也是这个时辰,但来得宽,依我看,高潮应该在下半夜二点到三点之间。”
  “我也是这么认为,应该在下半夜二点到三点之间。”乍一听,这船老大城府颇深,其实为人不诚实,明明是听尾数说的,却说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顺河风,船尾飘出浓浓的香味,鱼香味。打渔船烹鱼,抓把谷草塞进炉膛,划火柴点燃,待锅底红了,丢几粒姜米进去跳几下,顺手舀瓢江水进锅,再从底舱捉了鱼,按在船帮上,肚腹上一刀下去往外一刮,肠肠肚肚江里去了,鱼丢下锅,扑通扑通蹦两蹦,再往炉膛里添两把谷草,好了。这鱼汤不放油和味精,肉嫩,汤,鲜美无比。这是早先打渔船烹鱼。那时打渔船顺流摇桡,逆水婆娘得上岸拉纤。现如今,打渔船都安了烧柴油的小型发动机,做饭烹鱼用煤油炉,而且熬鱼汤跟岸上人一样,放油放味精。尾数同这一带的几十艘打渔船都熟悉,也常常上船吃鱼喝酒,有时还合伙做一点业务。自然,明显违法的不做。例如:客船上的船员偷柴油买,货船上的船员把运载的物资换鱼吃,等等。
  尾数曾动心自己打造一艘渔船,回家跟老婆余小琴商量,她一口否定,说从小怕水,又不会游泳。尾数说打渔船上有的婆娘也不会,人家一年四季照样漂在江上。她不肯,说她属兔怕水。然而,跟他们住在一起的小舅子,则巴不得弄艘渔船,姐姐姐夫上船住了,他好独占这个家。小舅子某乡镇企业的库管员,上班属副业,正业是写诗。很执著很死心眼。可写的诗,尾数觉像个假重庆人写的,顶气人的是,他从不写穿城而过的长江和嘉陵江,净写些灯红酒绿男女间的蝇营狗苟之事。
  马脑壳上已经有七八个人。这些人,家的后窗都看得见长江的水清水浑。排班下水。先前长江边舀鱼,排班后数数,每人九十九,现在,如人不多,看表每人半小时,人多了或出鱼也多,每人二十分钟。过了零点,马脑壳上只剩三个人。其他人得一两斤沙鱼鳅,陆续上岸回家抱老婆睡觉去了。不用眼睛看,这时候光从水温的变化,尾数便知江水还在往深里变浑,也就是说,小河水还在涨。他能肯定,高潮在二点至三点之间。去年的高潮,最先每舀起来,少则四五条,多则七八条,渐渐多得了不得。在高潮前一个小时里,像走完了,舀十来下才得两三条,另两个人失去耐心,认为大势已去;再之,下半夜的寒气起来了,怪物似的,这寒气从水里爬起来粘人的皮肤,冰凉;水已经涨上配头,得脱鞋挽裤管,站到水中才能下舀起舀,所以另两个人,也收舀提鱼上岸而去。正所谓舀鱼睡觉两不耽搁。他们是上面建新村裕华纱厂的退休工人,属玩票的,尾数跟他们完全不同。
  尾数是有备而来。他把帆布雨衣铺开,半躺着抽烟,等待高潮的到来。
  初夏的夜空不清朗,极薄的半片月亮,时不时从乌黑的砣砣云中飘出来;上面城区的灯火已黯然,江面苍茫。这时居然有艘小火轮不开灯,无声无息顺流而下,像去作什么案。对岸塔子山上的白塔,像个忠于职责的守更老尼姑。许多年前,在监狱里,师父曾对尾数讲,不要太相信白天里的所见所为,最真实的东西在黑夜。师父是国民党的上校。国民党败退台湾,他潜伏下来扮成孤人,以长江为生,上到长江兵工厂的李家沱,下到省修船厂的白沙沱,都是他的活动范围。文革初,被告发,判无期,所以,在牢房里把长江边积累的知识和经验,传授给尾数成了他唯一的乐趣。有七八年之久,尾数与师父同组同舍房且铺挨铺,夜里,师父手掌上画地图,给他讲哪些配头什么季节什么时辰必出鱼,哪些地点哪些回水沱哪些下水沟瀑雨后必出财,又讲如何辨认水打棒(浮尸),如何取手表如何摘耳环如何撬金牙,如何逮钻进水打棒肚子里的白鳝和青鳝,如何守千年龟如何得江团,如何淘小钱(南岸这一带古时都是水码头,船主起航时要往江中抛钱币,祈求河主保平安,故而水枯时,这一带的浅滩淤泥处,有淘不尽的古钱币),还讲大河和小河的关系,以及水清和水浑的关系,强调冬天以捞财为主,夏天以整鱼为主,秋春两季二者兼顾;还教他做各式渔具和捞财的各种工具,等等。这些,师父反复讲,尾数反复听,并把它们一一嵌进脑子里。
  
  刑满出来,听了师父的话,尾数以这一带的长江为生,收获颇丰。师父说长江是个聚宝盆,有取之不尽的财富,且年年翻新,每当洪水退去,沉淀下来的金银铜铁玉,就看你有没有本事捞取了。所以,夏末秋初,长江开始退水时,尾数会扛根长长的竹竿——竹竿一头捆着尖勾,一头捆着个大磁盘——天天紧跟着后退的江水巡视,这里捅捅,那里捞捞。外人看,这犹如大海捞针,有什么好捅的、有什么好捞的,还年年如此!实则不然:宝在民间,如把尾数藏在家里的宝贝,翻出来晒晒太阳,会叫人咋舌。
  “黑夜里的东西才是最真实的”——这些年来,在长江边熬了无数的通宵,对师父这观点,尾数相当认同。这时起了下河风,下河风把坨坨云吹开吹散,于是薄薄的半片月亮映在江心。有天夜里,师父指了铁窗外的月亮,对尾数说:“人油月。”
  “人油月!?”尾数诧异,抬头看着天上那个残缺不圆的月亮。师父说浮在汤面的油珠,假如是半个圆,就是用的人油,既古语说的半侧不圆。活像喝过许多的人油汤,师父的语气既沉稳又诚恳。此刻,天上就是个人油月,只是江心的反倒比天上的明亮而清晰,这半侧不圆的月亮,动画片似的微微波动着,委实好看。连续抽了三支烟,正想小盹,可水里冒个东西起来,就在江心的月亮旁,锅底黑,像艘潜艇,不,是镇江鱼!!在之前,尾数看到过两次,均在后半夜,瞬间的事。镇江鱼,平日卧在两江汇合处的底里,吃过路的小鱼小虾,极少露面。师父讲,某年某月某日,他起早摸黑下河扳二发水,乖乖,鱼多得了不得,每罾起来都有半网兜。他弯腰捡鱼捡得腰杆都伸不直了。正纳闷,哪来这么多鱼?不一时,天蒙蒙亮,才把他吓一大跳。原来连人带罾都在一条鱼的脊背上。这鱼靠在岸边,正张嘴哗哗吸水。进他罾的鱼,是从这鱼鳃里漏出来的小鱼。这是传说,可师父硬说是他的亲身经历。当时,其他犯人都嚷嚷,传说而已,绝不可当真。
  小时候,有次扒渡船到朝天门放滩下来,在江心,尾数的脚很奇怪就站在一块坚硬的东西上,只一小会,脚下的东西消失了。讲给伙伴,有的伙伴说碰到过。现在想来,就是遇到了镇江鱼。“镇江鱼从不伤害人,常年卧在江底吃过路的小鱼和虾子,有时几年或几十年,乃至上百年,才露出水面一次。”师父如是说。
  “镇江鱼有好大?”尾数曾问师父。师父说:“起码有三层楼房那么大。”
  今夜,尾数看得真切,许七八吨,体积跟艘过江渡船差不多。可惜师父已死,不然可以给他讲一讲亲眼看到的这镇江鱼,从而证实他讲的绝非只是传说。如今国民党主席回大陆谈联合的事了,然而师父这个老国民党员已经沉入江底。他死后,尾数上山用一个罐子装了他的骨灰,密封了,因为师父在大陆无亲人,是尾数一家人,遵他生前意思,坐弹子石到朝天门的头班渡船,船到江心,送师父入长江,让他在两江汇合处的底里,永远与镇江鱼为伴。那天,小舅子听尾数讲了师父的一生,激动了好几十分钟,说要写一首叙事长诗,来颂一颂这个老国民党员。尾数对小舅子的话,从不当真,晓得他的话如同电视里的广告词,不可靠,不可信,虚假多于真实。果真,小舅子激动那么一阵子,过后忘到九霄云外。师父是个坚定而顽固的好人,只因信仰不同,所以结局如此。
  今夜此刻,镇江鱼再度显身,该有缘由:高潮到了!尾数为之一振,精神抖擞起身,索性脱了外裤,拿舀下水站到配头上。果不其然,高潮到了。每舀起来,多达二三十条,因有准备,尾数起舀后往岸上的一个水洼里倒;倒后,就是舀网上挂几条也不摘它。水洼是他用石块垒的,江水从石块缝进出,于是活水养着沙鱼鳅。什么叫接踵而至,成群结队的沙鱼鳅往你舀里钻,此时此刻,你才算领略到这四个字原来包含着巨大的快乐。这时得抢时间,许一个小时,或二十分钟(说不准),成群结队的沙鱼鳅就过去了。
  舀得正欢,不曾想,一舀下去,正起舀,猛地像栽进一坨石头,舀狠狠地往下一扯。来了大家伙!!
  大家伙追吃沙鱼鳅,在预料之中,所以尾数整个身子的重心沉得低,桩子极稳,十个脚趾牢牢抓着礁面。长江里所有的鱼都好吃,只是沙鱼鳅的价钱稍低。是条鲶鱼。鲶鱼劲大,可尾数年年要碰上几条,所以不太费力气,攥紧舀把,把舀口朝怀里一仄一扣,借水流的力量,往岸上跨脚的那一刹那,几乎是本能的条件反射,一挑,一拖,鲶鱼离水上了岸。
  离水上了岸的鲶鱼,许才回过神来,猛烈地跳蹦起来。然而晚了,离水之鱼的跳蹦,威力全无,无非甩尾把些水珠射到尾数的身上和脸上。极准的,尾数伸手抠住了它的鳃,跟着把根带细麻绳的钢针穿了过去。它被治服了。贪吃,吃了太多的沙鱼鳅,沙鱼鳅在它肚皮里蠕动,肚皮圆鼓鼓的。尾数最大的鱼是条六十八斤的草鱼,眼下这条鲶鱼,应该三十二斤重。他的手感极准,天亮过秤三十一斤七两,失了三两水分。
  鱼有鱼路,虾有虾路,鲶鱼无规律乱窜,不管哪个季节,在长江都有可能碰上它们。这是个好兆头,头发水的沙鱼鳅就得三十二斤重的鲶鱼,还有二发水的黄腊丁、三发水的水米子,今年应该还有几条大家伙,败在他尾数的手中。当洪水来临,这江面会陡然抬高好几倍,浑浊汹涌的江水中常常有杂物快速漂过。这时的江水,你如定睛细看,会看得你的眼睛生痛,使你产生臣服之念,并长久地压在你的心头。这时江面无航行的船,就是泊在岸边的船,那与岸相连的钢缆被水绷得呜呜发抖,随时有断缆漂船的危险。白天,尾数选个高点,长久注视江面,来了可取之财,他会一头跳进激流,用漂亮的大把(自游泳)直取其财。在场的人会惊呼:这是个忘命之徒,要财不要命!对尾数而言,真正感受长江的威严,在深夜。洪水期的长江,深夜是要吼叫的,如万马奔腾,如雷霆万钧。这时,尾数会在那几个固定的回水沱,用一丈九罾口的罾扳鱼。每罾起来,往往有许多杂乱的漂浮物,稍不小心罾会被划破,他总是小心翼翼不厌其烦地一罾又一罾起罾落罾。有年,他一夜扳到一条二十五斤重的青驳、一条十八斤重的岩鲤、一条三十五斤重的草鱼,让人不敢相信。天亮,他在大佛段当街而卖,三条大鱼就摆在街沿上,叫人啧啧称奇,都说南岸有了这个尾数,长江里的鱼要倒霉。
  没有耽搁,得了大家伙后,尾数抓紧分分秒秒又站到水里,舀得几十斤沙鱼鳅。估计再舀一个人拿不走了,而且高潮已过,这时每舀起来,只有三五条沙鱼鳅。如果再舀,得去叫水手来帮忙。涨水了,水手此时也忙,他得移打水趸船。所以饭前水手说今夜有事做,两层意思,尾数有事做,他也有事做。季节到了,他俩都忙。这时候天与地静极了,对岸白塔的倒影拉得长长的立在水中,铅灰色的夜空有了几颗淡淡的星星,残缺不圆的月亮不知跑到哪儿去了,上面的重庆城已经睡熟,而打水趸船及对岸江北的打渔船亮着微弱的灯光,这灯光变形后的光柱在水里摇曳,像记忆像同伴温暖着尾数的心。在长江边,尾数从无孤寂感。心安理得地从水里退上来,放下舀,他坐下来抽烟。腰包里有老婆余小琴给他准备的两个煮鸡蛋。虽是牛皮的腰包,但用了许多年,贴身的一面已经磨得薄了,所以体温温着鸡蛋,就是蛋黄吃起来也不噎人。剥鸡蛋吃了,他起身走两步,俯身下去,用掌捧了江水咕咕而喝。在江边他都直接捧江水喝,久而久之,喝出了味道,上岸回家喝开水倒不习惯,似乎总能喝出股药水味。就是夏天,江水变黄乃至发黑,他仍如此。他不相信如此大的一条江会被污染。长江的自净能力是强大的,谁污染得了它?长江鱼都是上品,是鱼类中的翘楚,是最好吃的,就是从池塘或水库跑到长江里的鱼,只要一入长江,这鱼立马变得肉嫩味鲜。长江是昆仑山的雪水,是奔腾不息的大活水,所以不管啥子鱼只要进了长江就变得好吃,这是长江沿岸人的共识。因为喝了太多的长江水,对长江水的味道特别敏感,像有特异功能,他那个鼻子,能凭空嗅出鱼来没来,来了的鱼的大小,并且八九不离十。实情是,刚才他已从河风中嗅到异味,长江鱼特有的腥味,所以,鲶鱼一进舀便乖乖地离水上了岸。尾数从不放跑鱼。有的人舀了一辈子的鱼,好难得碰到一条大家伙,可鱼在水里拱几下,舀鱼的人倒被吓得脸青面黑脚腿抽筋,结果让鱼跑了,于是一辈子都在过干瘾,讲某年某月某日某时辰,在某配头碰到的那条鱼有多大多沉,最后留在舀网上的鳞片有茶杯大有碗口大有水桶大等等,恰如俗话说的:跑了的鱼都大。有的还被鱼打败,连人带舀拖下水,反喂了鱼。
  
  抽了烟,剥鸡蛋吃了,捧江水喝了,转身看战果多多,尾数没有急于收拾离去,而是又坐下来继续小歇想一些往事。心情愉悦,同样的景物,同样的往事,那些恐怖的场景仿佛变得不恐怖了,虽然同是万籁寂静的黑夜。相反,有时在同样的场景中回忆往事,骨节会凭空发响,毫毛会骤然耸立,手心会大股冒汗。那年夏天的那个夜晚,天空也一会如锅底黑,一会又月亮当空,一会又跑出几颗淡淡的星星。那时水手还小不在打水趸船上,那时他还不叫尾数,他们飞机大队的人因为无聊,从黑屋里拖个俘虏出来打;孰料这俘虏不经打,打几下不动弹了:死了。人死了,他们也怕了,商量如何销毁证据。有人出馊主意,说用硫酸化了他。于是拖到墙根处用硫酸往上泼,结果只表皮烂了,哪就化得了。最后不得不用麻袋装了,也是这个时辰,他们飞机大队的几个头头,屁股上吊着枪,用手抓了麻袋的四个角,急冲冲下到江边,用裕华纱厂打水趸船的小划子载了向外划去。必定是抛尸,他们几个表面装着不怕,然而一划出去漂在江面,即刻感到极度的单薄和心惊肉跳。江水有灵性,就是瞪着眼在看他们。其时偶尔还有枪弹划过,其声响却似有无有,像另个世界的,而江中的航标灯则如同鬼火,忽明忽暗。有风,风也怪物似的从水里爬起来粘人的皮肤,冰凉。被硫酸化过的尸体,这时散发出灼面的人肉的气息。一根二号铁丝从他的肩锁骨穿过,连着一坨大石头。变得沉重了。摇摇晃晃中,他们提它不起来了,只好极力地弓着腰,把它从舱底连推带拉弄到船帮上,再歪歪扭扭地往下推。咚,一声。沾水后麻袋里的人,活像活了过来,还挣扎了一下,还传出嗷的一声。吓得他们几个瑟缩不已,往回划了老半天才靠岸。然而半月后,水底的冤鬼阴魂不散,居然挣断铁丝漂起来,在那个回水沱里打转不走了。这人是裕华纱厂厂办的勤杂工,叫贺胖子。
  牢房里的师父算见过大世面的人,听他讲他们飞机大队的所作所为及表现出的残忍,骇然。经过长久的思索,师父对尾数说,你们两派都真诚地为捍卫一个人而战,这在中国的历史中有过,但你们算极致,之后,这个人的继承者将坐享其成,许几代人百把年都如此。显然,师父在中国朝代更迭的史料中,找到相应的现象,得出此观点。
  水还在涨,马脖子处即将被水贯通,马脑壳快成孤岛了。不能太贪心,长江鱼是弄不完的,所以,歇十来分钟,尾数开始收拾往回。这时候的马脑壳,像脱离地根漂浮起来,变轻变薄了,江水似乎已经穿透了它,整个礁面布满细小的水珠。不是惯常在江边熬通宵的人,受不了这种明明在地面却如同浸在水中的冷。把帆布雨衣收了,舀网卷起来,用麻绳网兜把沙鱼鳅装了。舀把当扁担,一头挂着鲶鱼,其尾巴拖到了地上,一头是沙鱼鳅,沙鱼鳅重些,不称头。
  他下了马脑壳,走到沙滩上。黎明前的黑暗,但他远远就瞅见沙滩上有两个人影在动。一点不怕,继续走,走到那两个人的身边,他说:“埋人呀,埋深点唷!”是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在水与沙的交界处埋死婴。许才满月,那个木匣子好小(也许是个宠物)。长江边古老风俗:不满周岁的婴儿夭折了,要埋在长江沙滩里(因为沙滩下的沙是流动的),来年才会有好运。黑咕隆咚中,突然冒出个人来,着实把两个年轻人吓一大跳。那女人哆嗦着,直往男人身上靠,男人做势欲跃,实则想遁身而逃。
  尾数走得更近了,又说:“已经涨水了。”
  两个年轻人完全懵了,不知从哪儿冒出个人来?这人是干什么的呢?男人手里拿个小铁铲,女人的身体很单薄,可能是才坐了月的原故。一点不想妨碍他俩,尾数不减速,从他俩的身边走过去。因为是黎明前最黑暗之时,所以,两个年轻人把眼前的景物看得糊里糊涂:一个相当敦实的人,挑着很奇怪的担子,担子两头的东西都在动,都往下淌着稠稠的液体,且散发出浓浓的血腥味,像活物。什么活物?沙滩上留一条宽宽的燕尾似的痕迹(鲶鱼尾巴拖的)。江湖大盗?或是杀人犯,挑着肢解了的尸体?两个年轻人白天在大街上是时尚的、喳闹的,是鲜靓的一对,此时被吓得冷汗淋漓,觉这黑夜里的长江,寒气灼面,危机四伏,暗藏杀机。于是匆忙上岸,去公安报案。
  打水趸船已经往上移过了,水手正叼着烟,手捧茶缸坐在缆桩上等尾数。
  见尾数满载而归,水手高兴地迎上去接了,把沙鱼鳅倒进大水缸。全是活的,没一条死的。他俩的手基本不碰鱼,所以,鲶鱼也还是活的,只是太大了,没地方可养,就挂在缆桩上。正这时,睡在床上的被窝里,活像就闻到了长江边的鱼腥味,大佛段明康酒家的老板,带杆秤、带个伙计上船来买鱼。鲶鱼肚皮里全是沙鱼鳅,这老板要把肚皮破了抠出沙鱼鳅后再称,说沙鱼鳅不能卖鲶鱼的价。水手不干,说按规矩没有破了肚皮称的,如要破了肚皮称,那就要宰了鱼头留下,又说大鱼吃小鱼,太正常不过。宰了鱼头留下,这老板又不干,说鲶鱼的鱼头是精华。争论几句,因为承接了五十桌的婚宴,这老板要把这长江鱼做道压轴的大菜,所以就认了。过秤时,这老板的伙计不懂,直接用手去逮沙鱼鳅,被沙鱼鳅的毒刺刺得一惊一咋。水手蛮高兴,因为鲶鱼肚皮里的沙鱼鳅,有六七斤之多。收了钱,看老板和他的伙计挑着鱼,在跳板上左摇右晃地走了,尾数便进舱房倒在水手的床上睡觉。这时候晨曦初露,天蒙蒙亮了,两岸泊着的船只和岸坡上层层叠叠的建筑物的轮廓跳了出来,而江心有薄雾,纱巾似的,一片一片,慢慢从上往下飘,像被水粘着或被水的流速吸引,就那么慢慢地往下飘,很白,湿湿的,一片接一片,像水吃雾,又像雾吞水,既真实又虚无飘渺;不影响船只的航行,早班的渡船一去一回,有薄雾尾随其后。
  
  睡了四个钟头,醒来看表,近午时,尾数翻身起来去水缸处舀水洗了脸,返身走往另一头。小圆桌安着,桌上一大碗油炸的沙鱼鳅,炸得金黄,炒盐和花椒粒均匀地点缀其间。水手小凳上端坐着,长脖子左右晃着,酒杯在手,咂一口,咂得咝咝响,咂后并不把酒杯放下,一只手仍端着,另只手懒得动筷子,直接用手拈条沙鱼鳅往嘴里送,像吞噬,一嘴一节,连骨带刺通通嚼了咽了。一条沙鱼鳅不是两嘴就是三嘴,便没了。他吃得很陶醉。桌面上还有个锑锅,锑锅里是熬的鱼汤,清悠悠的,只放了姜米,汤面浮着三根翠绿的葱段。还有个酒杯,已斟满酒;一双筷子斜搭在油炸沙鱼鳅的碗沿上;自然还有一条小凳,等候尾数落座。水手会吃,也会烹饪,更擅长烹饪长江鱼。
  走拢,没有落座,尾数把给自己准备的酒杯端起来,倒酒进嘴,也没有吃油炸的沙鱼鳅,端锑锅起来喝了几大口汤,甚至没有动筷子,说:“我上岸了。”
  水手说:“今天炸这鱼,火候我掌握得相当好,皮脆且酥,舒服惨了,不信,你尝一条!”摆摆手也不作回答,尾数走回水缸处,用竹笆篓装了大半篓沙鱼鳅提着,踏跳板下船。
  尾数来到大佛段正街,买个热的芝麻烧饼,去面摊就着二两麻辣小面吃了,跟着进茶馆把笆篓放在凳脚,坐安稳后,喊了碗坨茶。这茶馆当街,茶馆对面是个小青年开的数码馆;这街面各色店铺应有尽有,冷酒馆、杂货店、麻将馆、火锅馆、美容院、洗脚城、重百的超市等等。
  尾数坐茶馆一般不发言,点了烟抽着,只是听龙门阵。抽了三支烟,茶倌来掺了三道水,尾数看见打渔船上那婆娘挑着担子,手里拎杆秤,在街中央吆喝卖沙鱼鳅。两个扁大的竹篮里全是沙鱼鳅,有三四十斤之多。其五岁的女儿小莲,在狭窄的船上摇晃惯了,身处这平坦而嘈杂的旱河,她显然不适应,一只手紧紧抓着她妈的衣角,像个小宠物,东张西望。价喊高了,平日是船老大上街卖鱼,今天这婆娘来,她生怕吃了亏,所以,价高了只有人问没有人买。随行就市,去年沙鱼鳅最高时买到十五元一斤,今天十元可出手。
  
  见尾数坐茶馆,这婆娘走过来站在街沿上,对尾数说:“尾数,你给我介绍几个餐厅的老板嘛,免得我这么转来转去的,腰杆都转酸了,一斤鱼也没卖出去。这个鬼崽崽没上岸见过世面,你看嘛,叫她不来,她偏跟了来,来了脚跟脚把我拽得紧紧的,生怕我把她卖了,叫我啷个做生意。”——自己少见识,她却推说五岁的女儿小莲没见过世面。
  天气转热,太阳已经出来,尾数看她的鱼再不卖掉要死硬不新鲜了,就报两个餐馆的电话号码给她,叫她自己联系自己跟老板谈价,又说,对方如要,肯定是全要。她便歇了担子,甚夸张地把小莲的小手硬扳开,手伸进内腰去摸,摸出个手机来打,打通了,好像谈得还可以,她一边继续谈价,一边弯腰担子上肩,不管不顾小莲了,朝街的另一头走。小莲惊惊慌慌跟上去,伸小手抓住了那挑绳,其样子活像被拖着在走。
  看那婆娘和小莲消失在人流中,尾数把茶钱放桌面上,起身提了笆篓跨出茶馆,猛然看见水手在前头大步而行,便唤道:“水手,你去哪儿?”
  “老婆偷人,被人砍了!”水手回头见是尾数,步速不减,大声道。“老婆偷人,被人砍了!?”尾数思忖水手是不是刚才独自一人在打水趸船上喝酒,喝高了,但转念觉不可能,水手是个酒仙,打水趸船墙板上挂有他们的工作条例,头条便是船上不允许喝酒;可对水手来说,喝酒等于喝水,叫他不喝酒,就等于叫他不活了。所以他的顶头上司,每次上打水趸船检查工作,只是叫他少喝点而已。正想上前问问水手,到底啥事?水手已经急冲冲仄身走进一小巷。而大街上的行人,只当这个干瘦的男人当街说自己的老婆偷人被人砍了,是在说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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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该回家了。尾数的家在大佛段正街的尾子,老婆余小琴农村人,所以,他们的家是平房,有个大院子,院子里还有一分半地,可以种蔬菜。是纯粹的城乡交汇点。他们家的大门,可以这么说,半扇属城镇,半扇属农村。离家还有百来米,一个年轻人从尾数的身后超越过去。此人蓄披肩长发,长发油亮亮,蛮飘逸,却长个女人的小嘴巴,心眼同这嘴巴一样小,听不得半点批评的意见。此人就是尾数写诗的小舅子。
  小舅子勾着头,不知是没看见尾数,还是装着没看见,尾数懒得招呼他,心想今晚有鱼,饭桌上必要喝酒,这小子肯定会装模作样叫他几声姐夫哥。老婆余小琴处处袒护这个弟弟,但她的性格跟弟弟截然相反,很豁达很随意,跟谁都合得来。
  文革武斗时,余小琴才四岁多一点,她就记住了尾数。那时他们蛇田沟生产队有个大水库,水库养鱼,城里人强行来钓鱼,他们生产队制止不了了。有一天,飞机大队的几十号人包围了水库,并在制高点架了机枪,把钓鱼的人通通赶到一处,凡钓到鱼的人,必须把鱼生吃掉。当时,其场面非常滑稽非常好耍——被枪逼着吞咽生鱼(连内脏一起吞咽)的人,倘若现在还活着,他们可能不会吃生鱼片这道菜了——蛇田沟生产队的人都去看热闹。那时尾数还不叫尾数,还是个十八岁的英俊小生,玩一把大号驳壳枪。余小琴往前挤得太拢,尾数用枪管点她的额头吓唬她,叫她往后退。只点一下,唬一声,她哇哇大哭起来,同时哗哗的流尿。所以,对飞机大队她记忆深刻,尤其记住了这个拿枪点她额头吓得她流尿的男人。隔一年,尾数被五花大绑,胸前挂个轮奸犯的大牌子,站在大货车车厢上游街示众,虽然飞机头变成秃头,但余小琴认得这个方腮,双眼皮,眉毛粗犷,用枪吓得她流尿的男人。再过十五年,胖子妈当介绍人,在胖子妈理发店,她跨进去,第一眼就认出这个尾数,就是她记忆中飞机大队的那个男人。
  第一次单独约会在长江边,尾数对余小琴说自己是坐过十五年牢的劳改犯,并准备详细地给她讲他为什么坐的牢。“我晓得,因为你是飞机大队的。”余小琴说。尾数思量她不过是听胖子妈讲了个大概,怕她今后后悔找他扯皮,他要彻底给她讲清楚,免得留后患,他说:“我主要是因为弹子石五一餐厅的案子,和在裕华纱厂办公楼里,打死贺胖子,硫酸化尸沉尸长江的案子……”
  “晓得,晓得,弹子石的人都晓得。”余小琴打断他的话,不让他讲经过和细节,表示过去的荒唐事已经过去,她不想打听和追究,甚至于表露出这层意思:自己无理由打听和追究。第一次单独约会,选在长江边,尾数一方面要向余小琴坦白自己的事,因为弹子石五一餐厅的案子,和打死贺胖子的案子,其被害人的结局都与长江有关,另一方面,他要给她交底,他要赤手空拳以长江为生。
  “你说你要赤手空拳以长江为生,是真的吗!?”当时,她甚惊讶,睁着大眼望着他,如此问道。尾数坚定地回答:“是真的。”于是他讲了在牢里,他师父传承给他的知识和经验,并对她说:“我师父对我打过包票,说我如果听他的话,一辈子以长江为生,我将会很快乐,乃至很幸福!”被他感染了,她也就相信了。她是个城府不深,真诚的人,一相信了便相信到底。
  婚后,有天夜里做了爱兴奋了,睡不着,她对他说她四岁多一点时就认得他了。他不信。她便讲飞机大队在他们蛇田沟生产队水库,威逼钓鱼人吃生鱼的事。他说,对,我们飞机大队干过这事。她讲那天他用驳壳枪点她的额头,吓得她哇哇大哭当场流尿,对此,他印象全无。她又讲在大街上追着看他秃头被五花大绑,游街示众的情景。这叫他既感慨万千又心生惊奇:人出了恶名,居然被个小姑娘惦记着,还在她心里深深地扎下了根!
  事实是,余小琴从小就喜欢尾数这种长相的男人,婚后,她发现他前胸后背和小腹上的毛,相当浓密发达,这和他身上的肌肉很协调,或者说很般配,她觉得他的身体很漂亮很美,由此,她深陷其中,每每上了床,她便小鸟样软软地依偎在他的杯里,尽情撒娇,尽情享受。她觉得奇怪,冥冥中像有只无形的大手掌控着他俩的命运,她就这么心甘情愿嫁给这个坐了十五年牢,而且背着轮奸犯罪名的男人,而且这个男人比她大十四岁。婚后,他俩的生活过得有滋有味,而且越来越富足,这让外人羡慕不已。只是她对写诗的弟弟多有偏护,这让尾数看不惯,可她仍如此,因为这个弟弟从小跟着她,受她的偏护,早已习惯了。
  仿佛心有灵犀,余小琴立在家的大门处,等候他两个。
  “你两个难得走到一块,今天你两个怎么走到一块了,一起回家。”见他俩一前一后,几乎是同时踏进家门,余小琴挺高兴。
  尾数顺水推舟道:“啊,在街上碰见的,一起回家。”小舅子不懂事,偏要更正道:“我走在前头,我没看见他;在家门口,听你说,我回头方才看见他。”
  伸手接了尾数沉甸甸的笆篓,余小琴勾头往笆篓里瞅瞅,然后一边往厨房走,一边说:“尾数,今晚我们吃鱼火锅,可以不?”家里吃火锅太频繁,尾数今晚不想吃火锅,可老婆这么一问,晓得今晚只有吃鱼火锅,因为小舅子太喜欢吃火锅了。果不其然,听见火锅二字,小舅子的脸即刻开花,连连说:“要得,要得,就吃鱼火锅!”说后,怕有变,为了搞定今晚的鱼火锅,他居然笑兮兮厚颜无耻叫起来:“姐夫哥,姐夫哥,今晚就吃鱼火锅嘛!”
  这小子吃火锅跟他写诗一样近乎上瘾,用他自己的话说,两天不写诗或两天不吃火锅,心头同样都是慌的。余小琴做事利索,因有老底子的火锅汤,加上用电磁锅,方便干净,不多时,她已用剪刀把沙鱼鳅破了抠掉内脏,当尾数从卫生间洗了澡出来,三个人便在客厅围着电磁锅吃火锅。
  家里泡有枸杞酒,余小琴给尾数倒一大杯,给弟弟也倒一大杯,她端尾数的杯子喝一口,算陪他两个喝了酒了。吃长江里的鱼,小舅子比尾数还会吃。把沙鱼鳅挟起来横在嘴上,像吹口琴,只那么吮吸三五下,整条沙鱼鳅的肉便没了,一条接一条,极快的,一会儿工夫,他面前沙鱼鳅的骨刺已经堆成座小山;骨刺干干净净都完好无损,此座小山像件抽象派的工艺品。他筷子长了眼睛的,尽挟大条的。喝酒亦极快,基本不耽搁他嘴巴吃鱼。第一杯酒很快见底,余小琴说吃火锅可以多喝点,又说今晚这沙鱼鳅好吃,于是给他两个都倒了第二杯。突然,小舅子停顿下来,对着面前这堆骨刺,不,这件工艺品,他放下筷子,用手指当梳,往后理了理披肩的长发,尔后搓手、瞪眼、吐口长气,吟咏道:“一队盲人 / 从大雾中走出 / 带着潮湿的羽毛 / 像整齐的雁队来自天堂 / 无领头的雁队 / 将飞往何处?”酒精起作用,平日难得开玩笑做泼皮的尾数,兴奋起来,亦想胡说八道与这小子对对词儿,说:“不是天上飞的,是河里游的,大河里游的,有头有尾,将飞往何处?飞进了你的嘴巴!”
  
  余小琴忙递眼色做手势,要尾数不要打击她弟弟,让他吟咏。余小琴坚信不疑,她弟弟哪天要一鸣惊人成为大诗人,作的诗会买大钱,到时,说不定反过来,她夫妻两个沾他的光,出人头地哩。通常,有鱼吃有酒喝,小舅子要借题发挥,把姐夫和姐姐当第一读者,傲眼卖弄他的诗。每每这时,余小琴总要尾数耐心点,甚至于要他跟着她鼓掌,给予弟弟鼓励,绝不允许他讥讽和嘲笑。
  沙鱼鳅有浓稠的泫汁,火锅汤越煮越有股河鲜味。沙鱼鳅肉质细嫩滑爽,下锅稍烫即熟,像尾数小舅子这么个吃法,应该知足了。然而,这小子被尾数刺激了,忽又想到伤心事,竟然呜呜地哭起来,哭得泪流满面。
  余小琴急了,放下筷子连连问:“小弟,你在外面碰到不开心的事,还是哪个欺负你,小弟,你讲出来!”她一边问,一边还跟着流泪水。好无奈,尾数只得放下酒杯,放下筷子,好言好语劝他两个,莫要这么莫名其妙在饭桌上哭。
  哭好一会,哭够了,小舅子掏手绢抹了脸上的泪水,站起来,痛痛快快叫道:“姐姐!姐夫哥!”见姐姐姐夫哥都定睛看着他了,他说:“你们要我说,那我就说了唷!”余小琴忙点头,催他快说。尾数亦点头附和如此。他一点不忸怩,说:“我都三十岁的人了,说出来,不怕姐姐和姐夫哥你们两个见笑,我还是个处男!呜呜——”噗的一声,他颓然而坐,趴在桌面上又伤心地哭起来,还把那手绢在两只手中绞来绞去。这叫尾数哭笑不得,本想奚落他几句,你是诗人,诗人都浪漫,是处男,表明你洁身自好,是好事嘛!但转念想,此时千万奚落他不得,自己三十多岁时也还是处男哩,虽说背着轮奸犯的名。小舅子常常约些男男女女在他的房间谈诗论诗,还叫嚣什么“年少时不够放荡,年老时更为悲怆”等等。有一天,尾数见小舅子单独和个女人在房间里。这女人好像结过婚生过娃儿,挺成熟的,小舅子却大献殷情,并去卧室拿了他姐姐的香水,返身回去,站在房子的中央,把香水在空中喷一个圈,像个导演要那女人把脸蛋穿过去。说:这样上身的香味,才均匀,才自然,方才暗香袭骨、勾人魂魄。那女人格格笑着,按他说的把脸缓缓穿过那个圈,同时锐声道:余哥、余哥,你好温柔,你好浪漫唷!当时,尾数坐在客厅看电视,暗想这小子有点花样和手段嘛,现在他酒后吐真言,哭说自己还是个处男,这叫尾数想不通,难道说是个瘾大胆小之徒。
  余小琴更急了,说:“经常看见你跟些美女在一起搞得火热,啷个搞的啥,到现在,你还是个处男!?”此时,小舅子完全的厚脸皮,一味的要姐姐给他介绍女朋友,还要十八九岁的,还要身材好的,还要脸上有肉鹅蛋型脸盘的,符合上述条件的女子,还得有文学修养还得有品位才行。尾数冷笑,心想你不就是个乡镇企业的库管工,无非蓄披肩的长发,喜欢写诗、喜欢吃火锅而已,哪由得你皇帝儿似的选妃子!但是,他按捺住了,没把这些话说出口。
  真正的酒醉心明白,小舅子记着适才尾数讥讽他吟咏的那首即兴诗,说什么有头有尾,都飞进了他的嘴巴;最听不得批评,见尾数一直在冷笑,他就毛了,硬着脖子,把脸直冲冲对着尾数,粗声道:“你少跟我装深沉,你阴阳怪气的冷笑个逑呀,你这个轮奸犯,你这个劳改犯,要不是我姐本分,我姐老实,你一辈子都找不到女人!你看不起我,我还看不起你哩!”一下子便使出杀手锏,把轮奸犯和劳改犯两个名词说得清清楚楚。说完,他有点发虚后怕,怕尾数雄起掀桌子用拳头来对付他;他知道尾数是飞机大队的,是玩过枪打过仗的,他比他姐姐小四岁,飞机大队的那些事,虽然都是听来的,更像是传说了。但是,他知晓姐夫哥的身板硬,其拳头是强有力的。有次在大佛段街上,几个街娃无缘无故说看不惯他蓄女人的长头发,扭着他要捶他,眼见得有皮肉之苦,恰好这时,尾数经过。尾数提着拳头,只发声吼,几个街娃吓得撒腿便跑。
  他是个聪明人,悄悄把坐的椅子往后移,本能地想离尾数远一点。
  小舅子的发虚后怕纯属多余。闻此言,尾数非但没雄起,反而蔫了。在之前,发生过两次,小舅子当着他两口子的面,也含糊地提到轮奸犯和劳改犯,但都不如这次说得这么清晰,这么明确。虽是几十年前遥远的事情,可小舅子说的大实话,尾数无词亦无力反击。时至今日,尾数没半点咸鱼翻身之感,十五年的牢狱生活,哪能不留下烙印。既然留有烙印,必将对现实生活起作用。低下头,他缓慢地起身,他缓慢地走进了卧室。
  没有责备弟弟乱说话,余小琴只说今晚的鱼火锅太好吃了,小弟喝酒喝多了,喝醉了,并扶他回他自己的房间。窗外已是黑夜。从弟弟房间出来,余小琴把电磁锅的电断了,草草收拾了便进卧室陪尾数。从不当面批评弟弟,只在背后软言细语对尾数说弟弟不懂事,叫尾数不要跟弟弟一般见识。尾数总是答应她,说她的担心没有必要。他懂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这个理,他在这个家是顶梁柱,他更知道她有她的难处。当初她嫁给他,她父母极力反对,她是顶着各种非议非他不嫁。所以在家里,他委屈求全,从不追求完美,主动把自己放在忽略不计之列。只有下到长江边,面对奔腾的江水,他才觉得自己有磅礴的力量,他才觉得自己是个有作为的人,他才觉得自己是个快乐而幸福的人。除此之外,他告诫自己,应无所争无所求。
  尾数已经上床看电视。看《重庆新闻》。有一年,新闻里说上游某水库塌了坝,正在抢修。他跃身起床,立马要出门下河,并叫余小琴把家里的桶和盆都腾空准备好。当时雷雨交加。余小琴大惑不解,说他发神经,说这季节、这雨天,河里哪来的鱼?结果,他下到马脑壳淋雨熬个通宵,舀到三百多斤鲫鱼。天亮,余小琴在大佛段街上,大桶大盆地卖鱼,于是有人随即拿舀来到马脑壳,可鱼群已经过去,这些人便议论纷纷,说尾数真他妈神乎其神,看电视看新闻也能看出鱼路来。而这时,尾数坐了班船,往下追,追到下游十多公里的大兴场,又舀到百多斤鲫鱼。在场上就卖了,得一叠钞票回来。这事谁也不知道。余小琴一边数那叠钞票,一边笑逐颜开地骂道:“你尾数有点缺德唷,人家遭了灾,塌了坝,你睡在床上都爬起来,追着鱼群发财!”
  “进了大河里的鱼,见者有份,就看你有没有本事得到它。”尾数如是说。
  余小琴说这十多二十年,尾数吃的长江鱼太多太多,身上总有股鱼腥味,所以一到长江边,鱼就认他为同类,鱼就往他身边拱。事实是,每年的腊月初一或十五,上面弹子石兹云寺里的和尚,做完佛事要放生,那些玩票的舀鱼人,要扛着舀去截那些放生的乌龟团鱼和黄鳝;尾数从不去舀这种放生之物,他有点怕。除此之外,每年开春后的禁鱼期,他自觉遵守,绝不去弄那些产卵之鱼。
  才播《重庆新闻》,对余小琴来说,此时上床睡觉早了点,但今晚弟弟借酒发疯,她得陪罪,再之,男人在外忙在外累,她总是自觉适应男人回家后的作息时间。她解衣上床。这些年,靠尾数的劳作,余小琴不种地不种粮食,只在院子里种点小蔬菜,除自家吃外,多余的便用篮子装了上街去卖;卖了菜,她也去美容院洗脸做面膜。所以,她皮肤白嫩,虽说身材不那么好,却可形容为丰腴,其额头光滑,嘴唇饱满而性感,乳房和屁股甚大。上床后,她说:“刚才小弟喝多了,你当姐夫的,千万不要把他的酒话当真。”
  “刚才也怪我,我不该说他的诗。”
  “你就将就他一点,他是诗人嘛,诗人都有个通病,骄傲自大,再者说,你我又不懂诗;小弟最听不得别人说他的诗不好,一点、半点都听不得。”
  “今后我注意,我克制,绝不再说他的诗。不过,刚才他怎么就从一堆鱼骨刺,联想到一队盲人,还有天堂里的无领头的雁队,到现在,我都还没有想通。”
  “想不通就不想嘛。我说你呀,刚刚才答应了不再说他的诗,你马上又说诗。诗人嘛,都敏感,更何况我弟弟有非凡的想像力。”
  
  同意她的说法,尾数给她讲那天看见他教那女人喷香水的事,继而说:他说他现在还是个处男,我有点不相信。余小琴咝咝笑起来,说,管他是不是处男,明天找生产队的姐妹伙给他介绍一个。尾数说,他要求蛮高唷!她说管他什么要求,只要他抱着女人睡一觉,尝到了味道,保他降低要求。说这话的同时,她的手伸到尾数的胸脯上,用手指绕来绕去的绕他的胸毛耍。
  他不急于求成,半起身,从放在床头柜上的腰包里掏出一叠人民币,把她的手从自己的胸脯上拿下来,再把人民币压在她的手上。
  喜孜孜收好钱,也不关灯,余小琴翻身上去,一把抱住尾数,用嘴堵住他的嘴,并把舌头伸进去上下左右地转动。今夜,她不要循规蹈矩,她要来点花样,她要补偿她弟弟刚才带给他的不快。她是个小女人,能很好地利用自己的身体安慰自己的男人。尾数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亦尽量配合她满足她,也跟着她不循规蹈矩起来。做完。两个甚满意亦有成就感,都想还可以这么精益求精嗦,下次定要如此这般再来一次。大概用时三十分钟,因为《重庆新闻》刚刚播完。
  从紧配合一松弛下来,尾数缓缓地吐出一口长气,立刻沉沉睡去,睡得相当死,就像在长江边熬了通宵那样。往往这时候,余小琴方才借着余兴细细品尝他的身体,有时要用梳子梳他那些发达的毛,甚至编成好看的小辫子。他是昨天下午修的面,此时,下巴上的胡子桩桩已经冒出头上手了,摸上去,手痒酥酥,其实满舒服。他头发这几年掉得厉害,已经地方支援中央了,他的胸毛背毛和阴毛,很怪,越来越软,越来越淡,还骇人地长出白的和金黄色的杂色毛。有天夜里,同样是这么大动作做了爱,她突发奇想,拿自己的染发剂,把他身上的毛统统染了。当时他也睡得死,没弄醒不说,隔几天才发现。他居然窃喜,自以为返老还童,偷着乐,性要求频繁,甚至于有天连续作战三次。一月后,毛开始褪色,她又如法炮制,可不小心,把他弄醒了,看到自己的毛上敷着稀稀的染发剂,他沮丧道:哦,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我返老还童,开始了第二春,身上的毛变黑变亮后,脑壳上的毛也要跟着重新长出来!
  今夜,她又有了给他染毛的冲动,可刚才动作太大太刺激,高潮持续时间长,犹如河崩堤喷了太多的水,体力消耗巨大,就想睡一会儿再给他染毛,所以连电视都没关,她蜷缩在他的怀里睡着了。凌晨三点,电视节目完毕,在咔咔的雪花斑点声中,尾数醒了。赤身裸体使他感到不舒服不自在,他起身找内裤穿了,跟着下床关了电视。电视一关,余小琴也醒了。她说:你起来了,又要下河。
  他嗯一声,表明要下河。在这个已经来临的夏季里,他应该是忙碌的;下河是他的工作,对工作他兢兢业业。长江里的鱼越来越少,对此说法,尾数不足为虑,他更相信勤奋和经验。他知道,这时大河应该在涨水了,也就是说,二发水来了。通常,二发水离头发水很近,也更有搞头,因为二发水的大路货是黄腊丁,黄腊丁比沙鱼鳅值钱。
  “我起来,我给你煮番茄鸡蛋挂面。”一骨碌爬起来,在被窝里找到内衣内裤穿了,她披外衣抢在尾数前头出卧室,直接去院子里,摸黑,在地里摘了一个很大的番茄,又顺手掐一根葱,返身进了厨房。昨晚吃的鱼火锅,太辣太麻,又没有吃米饭,所以,她要尾数吃清淡的番茄鸡蛋挂面。
  两口子的动作都小,没啥响声的,余小琴厨房煮面,尾数就在客厅沙发上抽烟。一支烟抽完,番茄鸡蛋挂面端了出来。坐在沙发上就着茶几吃,余小琴坐旁边看他吃。成了习惯,他常常睡到半夜起床,吃了余小琴煮的面,出门下河。吃毕,接了她递来的腰包——腰包里已有两个煮熟了的鸡蛋——顺手拎了瓶酒;她去开了大门,他出了家门。
  
  外面的天与地很静,大佛段亦悄悄的。出家门百来步,依旧是狭窄的老街。老街还保留着青石板铺的路,这石板被太多的人踩踏,已经变得脆薄,而走惯这石板路的人,会觉出这石板似乎有些绵软了。以两家新开的洗脚城为标志,往前,便是坚硬的水泥街面。洗脚城左右对立,其霓虹灯招牌还亮着,就是说仍有生意,确还有人进出。尾数穿小巷下河。远远地看见打水趸船上的工作灯亮着,灯下,水手双手抱胸,如同只猴子蹲在缆桩上,像在等他。还没有踏上跳板,尾数便把手中的酒瓶越过头顶,朝水手晃动。二发水来了,长江开始膨胀,水手已经往上移过打水趸船。对工作,水手同样是个兢兢业业的人,本两个人的工作基本由他一个人在做,另一个人,很少上打水趸船。踏上跳板,走拢,尾数把酒瓶递给水手,问:“昨天在大佛段街上,你说的是假的,还是真的?”水手说:“真的,老婆被那个野男人的婆娘砍了。这婆娘倒好,不砍她男人,反倒来砍我老婆!你要是想不通,就来找我嘛,砍什么人!砍倒进医院要赔耍当了,她又哭兮兮寻死寻活!”尾数问:“你老婆,现在在医院?”“躺在医院的重病监护室里。”水手的苦瓜脸此时更苦瓜了,声音抖抖的,带着苦苦的涩味。
  机房的抽水机在送水,马达轰隆,两人的对话甚费力,尾数不再问其细节。而这时,江心明显起凸,江水涨得厉害。水手用牙咬开酒瓶的盖子,咕咕喝一口后递给尾数。尾数接了同样咕咕喝一口。酒是六十度的江津老白干。由酒陪着,他俩就那么站在那儿,对着一条浩荡的大河,长久地相视无语。
  
  2007年于重庆南岸弹子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