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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爱的孩子

2007-11-22丑丑丫头

都市文萃 2007年11期
关键词:单据影子电话

丑丑丫头

从来没有见过启明这样的男孩子,对所有人,有着近乎卑微的好。

其实怎样算起来,他都不该是如此的生活态度。23岁多一点儿,高大,英俊,上海交通大学成绩优良的本科生,而且工作并非辛苦讨来的,是公司诚恳邀约。这样一个优秀小生,就算骄傲一些也无可非议,到底人家也是年轻有为。

但全然不是如此。报到那天,我便领教了他对人的好。那天和老总会了面后,我带他去办公室,他跟在我后面,先说第一句话:“麻烦小易姐。”

笑了笑,心里是有些喜欢的,现在礼貌周全的孩子不多了。

随后他抢先一步给我开了门,好像是他引领我,然后关门。进了屋子我将他安置在新的办公桌前,他一直等我离开才肯坐下。过了很小一会儿,他悄声过去拿我的杯子去接水,我抬起头来看着他伸手制止。“不用”,我说,“我自己来”。“没关系的,你忙你的”。他笑着,是那种有点儿羞涩却诚恳的笑容。便随了他。

午间,吃完饭回来发现办公室被打扫过了,他清理了我的桌子和电脑。向他道谢时,他拼命摆手,不停重复着没有关系……脸都红了。没有假装的成分。

第一天的工作,他有不懂的事情便很诚恳地过来问。他的英语极好,专业知识也扎实,在这样的贸易公司,做好是很容易的。我只是比他多些工作经验,真正的,倒教不了他什么。可是他虚心,并且有亲和力,很合时宜地叫我小易姐,而不是易小姐或者其他。

一天为我接了5次水,清理了一次垃圾,下班时执意让我先走,自己处理最后的单据。

我多少是意外的,每一年公司几乎都有新人进来,没有谁像他这样。而且现在的工作环境不要求新人多做什么,大家是平等的。所以想,也许他从小有好的家教,父母教他为人处世的道理,却难得他会听从和运用。只是不知这样的好,他能够坚持多久。

启明却一直坚持了下来,在不大的小空间里很照顾我,类似打扫卫生、接水、开门锁门之类的事情,再没让我做过,争都争不过。他不仅对我如此,对其他部门关系平等的同事也是关爱有加。谁的单据过多,谁有资料急需翻译,找到他,从来不会推脱,尽心尽力做完,下次会主动把一些谁做都可以的工作主动承揽下来。他可以为别人排—整夜的队买高峰时期的车票;可以充当搬运工用一整天时间,独自帮一个女孩搬完家,为此还扭伤了脚,好几天走路一瘸一拐……

和他相处的时间,几乎每个人都能够感受他的好,没有丝毫敷衍的好。而且他的称呼、他的笑容、他的神情,也似乎都对人有着一种深刻的依恋,不知道为了什么。

可是也会觉得他这样不好,一个人对同事和朋友好是必要的,但不需要过分和盲目。过分了,就会显得卑微。有一次,他极好脾气地任由其他部门的同事小陈招来唤去,为一点儿小事情,唤得他一趟趟楼上楼下地跑,跑完了还要他用下班时间把单据送到另一家业务单位。以身体不太舒服为由,小陈竟心安理得地放下单据走人。启明响亮地答应着,把那些單据收拾整齐装进纸袋。想着6月份大中午的天,他要骑着自行车汗流浃背地走那么远的路,忽然觉得有些心疼,忍不住抱怨他:“你就不能不答应,他打个车就过去了,还可以报销,你跑这么远的路,中午连休息时间都没有。”

“没有关系的。”他笑,“反正我也没有睡午觉的习惯,再说我这么年轻,真的没有关系。”

我叹气,拿他一点儿办法没有。“没有关系”是他的口头禅。

渐渐的,每个人都开始习惯他的好,习惯地接受,不再道谢,也不再有感动。好像他的存在就是为了对大家好。常常冷不丁会听到谁在楼道喊,“启明,快过来一下,电脑出问题了。”“启明,昨天翻译的资料翻译完了吗?”“启明,该换纯净水了……”内线电话也会不停打过来,接完了,他必然会楼上楼下地跑几趟。

但启明却从没有因为做这些繁琐的事情妨碍到工作,业务考评成绩总是最佳的。他很努力也用心。现在没有一个年轻人会用他这种方式生活,他们更多的是爱自己。可是他把大多的时间都用来爱了别人,他能碰到的所有人。

启明的身上终日装着零钱,他不会拒绝任何一双伸向他的手,不管对方看过去是不是值得同情。有时候在饭店,因为饭菜的质量问题我们质问服务生,他无一例外地站出来挡驾,最爱说的话是,算了算了,他们多不容易啊……

私下里,我们说他爱心泛滥。所以,泛滥的爱心更加不被珍惜。一年后,他成了公司所有人的勤务员,公事私事,招之来挥之去。起初有些心疼和生气,渐渐就觉得无所谓了。他可以不这样,可是他非这样不可,不是别人的错,并且自己也习惯下来。承受他的好,不去想是否要珍惜。太轻易得到的,我们都已经习惯了不再珍惜。

那天早上过去上班,习惯地推门,却没有推开,门是锁着的。有些奇怪,启明来后,我就再也没有用过自己的钥匙。疑惑地开门,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他来迟了,并且直到过了打卡时间也没有看到他的影子。没有多想什么,打开电脑做事。

启明一整天没有来,那一整天楼道里喊了他几次,内线电话找了几次。知道他不在,他们应了一声消失,没有谁多问什么。我却有诸多的不适应,有3次拿起杯子喝水的时候发现杯子是空的,看着新资料中陌生的单词也会本能地转头喊启明,好不容易到了下班,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要不要整理一下乱糟糟的桌面……

原来他惯坏了我的一些行为,他在,不觉得什么,不在,我有不适应感。

第二天,启明依旧没有来。

第三天,坐在电脑前,我再也不能够安心,心不在焉地接了几个电话,思维断断续续地出现空白,总是冷不丁想起他,想他不会那样不周全,即使请假,也应该提前跟我打个招呼的,那么是他出什么事了?胡思乱想的时候,隔壁的小陈敲门进来,问,“启明是不是有什么事啊,电话也没开机。”

“不会吧?”我喃喃地说,“他能有什么事。”

说着手指却下意识拿起话机拨了他的号码,真的没有开机。然后我拨分机号询问经理,才知道他并没有请假。

好像猛然地,大家这才发现了启明的消失,开始不断有人过来问我,我也想问别的人。但是问来问去,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没有来上班,去了哪里,甚至没有谁知道他住在哪里,家在什么地方,这里有没有其他的亲人。平时,我们只是心安理得地接受着他的好,没有人想过要去对他好要去关爱他。

他似乎不再是真实的一个人,像个影子一样没有任何质感地存在着。而现在,这个影子消失了,莫名其妙的,让许多人觉得不适应,因为即使他是影子,也是被许多人需要的影子,并非真的可有可无。

我们开始找他,却无从找起,11位数的电话号码是他和我们唯一的关联。

第四天,第五天……第五天下午,我在心烦意乱中接起了一个电话,我开始因为担心启明而心烦意乱。

电话是医院打来的,对方说,你认识周启明吗?

我丢下工作匆忙地打车赶去医院。启明在5天前出了车祸,昏迷了5天,终于清醒了过来。

病床上,启明的脑袋被严密包裹着,露出的两只眼睛透着那样让人心酸的眼神,那种依恋,那种深深的依戀,看着我,像一个受伤的孩子看到自己的亲人。

我的眼泪忽然掉了下来,启明,他让我的心感觉到一种酸楚的疼。这么长时间他一直都在依恋,那样的眼神,从来都没有改变过,可是我们没有一个人能撑起这份依恋,没有一个人。包括每天和他一起相处8个小时被他叫做小易姐,被他照顾得无微不至的我。

那天晚上,我留在医院陪他。他不肯那样,想要我走,手抬了几下又无力地放下去,眼睛是承受不起的慌乱。

可是我必须那么做,在他躺在医院的这几天,竟然没有一个人陪伴他,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他独自在死亡线上挣扎了4天。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他没有通知家人,他还不能说话。他让我的心在酸楚中不停地动荡。

那晚,他终于在我的安慰声中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公司里几乎所有人都来了,病房里在一个早上开满了新鲜的花,几乎成了一个花房。而启明却是那样的不安,他挣扎着要起来,一次又一次,终于忍不住吃力地摆手,像最初我同他道谢时摆手的样子。

是一种承受不起的拒绝。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

启明在医院躺了一个月,身体的其他部位都是外伤,后脑损伤严重。不过到底年轻,他在治疗中极快地恢复着健康。那些天里我们轮流来陪他照顾他,始终,没有看见他的家人。那天晚上,我将他搀扶起来,一口一口喂他吃饭,吃着吃着,启明的眼泪掉进了碗中。

这些天他从没有哭过,包括最疼痛的时候。“小易姐”,他唤我。

我把碗放到一边,用纱布擦他脸上的泪。“男子汉了,还哭。”我逗他。

他不说话,眼泪却越来越多地落下来,擦也擦不净,最后,我索性不擦了,将纱布丢到一边,等他哭完。

好半天,启明自己将纱布拿过来,把脸上的泪水抹去。他说:“小易姐,你相信吗?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这样对过我,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

可是……我将疑问淹没在唇边。他的话,不会是无端。

那天晚上,我知道了启明的身世,知道了这么多年他独自的成长。启明的父母在他5岁时因车祸去世了,于是他失去了唯一的亲人。好心的邻居将他托给了一户无子女的人家收养,但他们却不疼他,很小,他在家里做繁多的事情。被收养一年后,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更加视他为多余。为了念书,他容忍了一个少年不能容忍的种种生活和自尊的委屈。读到高中时,他们不再管他,他开始做许多事情赚钱,端盘子,卖报纸,晚上跟着别人去刷墙……后来终于读了大学,终于长大。在启明生活的很多年里,从来都没有得到过谁的爱。

这便是他一定要诚恳卑微地爱着别人的原因,他相信只有这样,才能换得别人的爱,哪怕一点点。他不过是个需要一点儿爱的孩子,爱是他生命中的缺失,可是这个世界,从不肯主动给予。我们也不曾给予,我们到底有多冷漠呢?

我背过身去,却看到门边,站着小陈和其他几个同事,他们站在那里,我们的目光碰到一起,渐渐地,都模糊成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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