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不能死,诗人
2007-08-29斯卡尔梅达
斯卡尔梅达
聂鲁达家的周围早已被一群士兵围起一道隔离线。一直到中午,他都在仔细观察这些军事行动。后来他小心地走下山,没有骑摩托车,从那些无名小村庄后面兜一大圈,来到距码头很近的海滩,沿着海岸陡峭斜坡的沙滩,赤裸着双脚,来到聂鲁达的家中。
“唐·巴勃罗。”他悄声说道,声音似乎和蓝毛巾围裹着的灯发出的柔和的光线协调一致。此时,他觉得正在说话的人是他的影子。聂鲁达的身影艰难地在床上变得越来越大,黯然失神的双眼在黑暗中寻找着什么。
“马里奥?”
“是我,唐·巴勃罗。”
诗人伸出那无力的胳膊,可是邮递员在那似乎茫茫无边际的昏暗中没能看清。
“过来,孩子。”
他走近床边。诗人用这样大的力量攥着他的手腕,使马里奥感到那是出于狂热。诗人又让他坐在床头。
“今天早上我就想进来,但是不行。房子让士兵们包围了,只让大夫进来。”
诗人的双唇微微张启,露出乏力的微笑。
“我已经不需要大夫了,孩子,最好把我直接送到掘墓人那里去。”
“您别这么说,诗人。”
“掘墓是个很好的职业,马里奥,可以学会哲学。当哈姆雷特陷入他的空论中时,掘墓人劝告他:‘找个强壮的姑娘,不要再荒唐。”
此时,年轻人已能看出床头柜子上的一只杯子,聂鲁达用手势示意他把杯子送到他的嘴边。
“您觉得怎么样?唐·巴勃罗。”
“除了要死,别的没什么。”
“您知道正在发生的事情吗?”
“玛蒂尔德想向我隐瞒一切,可是我的枕头下面有一台日本微型收音机。”他吞下一大口气,又颤抖着把它吐出。“好家伙!烧得这么厉害,我感到就像热锅上的烤鱼。”
“很快就会过去的,诗人。”
“不,孩子,發烧不会过去,只会把我烧过去。”
邮递员用床单的一角给他擦拭着从额头流到眼睑上的汗水。
“您的病严重吗?唐·巴勃罗。”
“既然我们已经谈到了莎士比亚,我就用梅库里奥在蒂巴尔多将他的剑穿透自己时所说的话来回答你:‘伤口不像井一样深,不像教堂大门一样宽,但可以与之相比,你问我关于明天,你会看到我变得硬邦邦。”
“请您躺下吧。”
“你扶我到窗前。”
“我不能这样做,唐娜·玛蒂尔德让我进来,因为……”
“我是你的媒人,你的同谋,你儿子的教父。凭我钢笔的汗水所赢得的这些称号,我要求你把我扶到窗前。”
马里奥握住诗人的手腕,想控制诗人的冲动。他脖子上的颈脉像动物一样跳动着。
“有股凉风,唐·巴勃罗。”
“凉只是相对而言,你要是知道多么严酷的风在我的骨头里抽打着,你就不会说凉了。孩子,最后的匕首是特别尖锐的,把我扶到窗前。”
“您就忍耐一下吧,诗人。”
“你想向我隐藏什么?难道打开窗子,大海就不在下面?他们把它也带走了?把它也放进笼子里?”
马里奥猜测,伴随着他的瞳孔变得湿润,他的喉咙也快变得嘶哑了。他缓慢地抚摸着自己的面颊,然后像小孩一样把手指头放进自己的嘴中。
“大海就在这儿,唐·巴勃罗。”
“既然如此,你是怎么了?”聂鲁达发出呻吟一样的声音,双眼带着哀求的目光,“把我扶到窗前去。”
警笛红色的灯光不停地刺射在他的面孔上。
“一辆救护车,”诗人笑了,泪水顺着口角流下来,“为什么不是一具棺材?”
“要把您送到圣地亚哥的一家医院,唐娜·玛蒂尔德在给您准备东西。”
“圣地亚哥没有大海,只有裁缝和外科大夫。”
诗人低垂的头贴着玻璃窗,玻璃上粘满他的哈气。
“您在发高烧,唐·巴勃罗。”
“孩子,告诉我一个好的比喻,让我安静地死去。”
“我一个比喻也想不出来,诗人。但是您听好,我必须跟您说几句话。”
“我听着呢,孩子。”
“那好,今天给您发来二十几封电传。我本想把它们带来,但是房子被包围了,我只得退回。您将会原谅我所做的事情,因为我没有别的办法。”
“你做了什么事情?”
“我把您所有的电传全读过了,为了能告诉您,我把内容全记在心里了。”
“从哪儿发来的?”
“从很多地方,我先从瑞典发来的说起?”
“说吧。”
马里奥凝视着一束从漂白土花瓶中掉出的鲜花,开始背出第一封电文,特别当心不把不同电传使用的词汇搞错。
“对阿连德总统的牺牲表示沉重悼念和极度愤慨,我国政府和人民向诗人巴勃罗·聂鲁达提供避难,瑞典。”
“另一封呢?”诗人说道,他感到黑色的影子在他的眼内升起,它们像瀑布,又像是一群幽灵在疾驰,它们极力要把玻璃打碎,与那些在沙滩上隐约露出来的身影聚集在一起。
“墨西哥为诗人及其家人已做妥善安排,飞机即将抵达。”马里奥背诵着电文,他已经可以肯定诗人没在听电文。
当诗人将窗子打开,风儿将夜色驱散,美妙而又空泛的灵感悄然而至,面对着大批绷带缠着双眼、手腕流着鲜血的故去的人,一首诗歌响在他的唇边,而他已经不知道是否在吟诵诗歌,但是马里奥确实听到了:
被天空包裹,我回到了大海,
浪涛翻滚,大海默默地制造了可怕的中断,
生命死去,血液静止吧。
直至响起新的浪声,
发出永无穷尽的音响。
马里奥将诗人从身后抱住,他举起双手,遮住他那充满幻觉的双眼,对他说道:
“您不能死,诗人。”
(王雪艳摘自重庆出版社《邮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