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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拉斯剥洋葱辣了谁的眼睛

2007-05-14肖复兴

杂文选刊 2007年3期
关键词:司空见惯温格杆秤

肖复兴

德国伟大的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君特·格拉斯,最近因在《剥洋葱》一书中自曝十七岁时曾经参加党卫军而备受关注。有人谴责他在七十八岁时的忏悔来得迟了,甚至有人愤怒指责他虚伪而使其声誉大跌。在德国,战后的反思与忏悔,成为了一代人的洗礼,他们处理这样的人物记忆犹新而轻车熟路,人人心里都有杆秤。因此,他们的愤怒和谴责,是可以理解的,与我们的心理和思路不尽相同。

我们当然可以说,格拉斯十七岁的丑闻并不能否定他文学的成就,就如诗人庞德当年也曾支持过意大利的墨索里尼,指挥家富尔特温格勒和卡拉扬当年也曾为法西斯垂首做过事情,但是,同为指挥家的托斯卡尼尼曾经说过那句著名的话:“在作为音乐家的富尔特温格勒面前,我愿意脱帽致敬;但是,在作为普通人的富尔特温格勒面前,我要戴上两顶帽子。”面对人生中两种轨迹,致敬与谴责,确实需要分别对待。

问题似乎并不仅仅在这里,问题在于对遥远异国的一位作家的历史丑行,是苛刻还是宽容,为什么引起我们的关注?为什么我们听到格拉斯的事情后心里会隐隐一颤?格拉斯剥洋葱为什么辣了我们的眼睛?

我们每人心里也有一杆秤,德国的历史和我们的历史、格拉斯和我们,有着无法分割的相关性和相似的切肤之痛。面对那场并不遥远却都曾经把我们各自的民族推向灾难边缘的历史,记忆在经受着灵魂的矛盾和考验、理解与谴责、遗忘与铭记、忏悔和推诿。在那个法西斯横行的时代里,施暴者鹰击长空突然激增,而进入新时代他们又鱼翔浅底突然隐匿在大众之中。于是,宽容成为了遗忘的最好替身,法不责众和墙倒众人推成为了解脱的最为便当的掩体,过于强调一切向前看,有意无意地忽视和淡漠了回头审视。

在一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年代里,回避记忆、抹掉记忆、热衷于失去记忆,已是司空见惯。在一个对过去并不长久的历史遗忘得那样漂亮、同时也彻底小资化和娱乐化的文化背景中,如格拉斯一样,哪怕是在七十八岁垂垂老矣的时候还能够唤回记忆,不那么容易,那是一种能力。习惯忘却,没有记忆能力的民族,便容易得过且过,暖风熏得游人醉,在现实的灯红酒绿中沉醉狂欢。

就这一意义而言,格拉斯这个老头以他的新书和行为提醒我们,面对历史,除了要唤回记忆,我们每个人都还需要正视和负责,因为那曾经是我们共同的一段历史。只有有勇气担起这份责任,才有可能对付已经磨出老茧的司空见惯的遗忘,因为责任的前提就是没有遗忘,而回忆的本质则是思想。每个人对历史负责的方式是多样的,七十八岁的格拉斯今天的忏悔,和他以前所创作的《铁皮鼓》以及对政治的评论对历史的书写等,一起参与了对那段历史的揭露,他一直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进行反思和负责,他今天的回忆才是有思想的,有意义的。可以说,他前后的行为是一致的,是负责任的,十七岁时的失足在他的心里一直都是一个痛苦的结(不像我们这里愿意编织成自己受到苦难滴满泪珠的花环),他一直都在试图解开这个结。他的这些努力,理应受到人们的尊重。

可以试问,多一个缺乏思考而仅仅承认自己当年是党卫军的人(尽管早些),和多一个写出过《铁皮鼓》这样伟大作品的人(尽管承认得晚些),哪一个更有意义和重要呢?简单对历史的承认.和融入思考的责任承担,毕竟是不一样的。因此,我们可以说,格拉斯今天迟到的承认,是他一生思考总结的一个有力的句号。面对这样的句号,德国人有理由谴责他来得晚了些,但在我们的心里却应该沉淀下一个沉甸甸的叹号或问号。来的时候还并不为晚。

【原载2006年12月8日《金融时报·银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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