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子等
2007-05-14韩少功等
韩少功等
面子
韩少功
山里人请客吃饭,一定要上门恭请,决不会用一个电话,或一个口信,来替代这一隆重程序。在更重要的宴请之前,主人(至少由主人的儿子作代表)还得“办书”,即制作和呈送请柬,多次上门一请再请,以求礼数的周全。
若按都市人习惯,一个电话就召人来吃喝,那无异于呼鸡唤狗,以残汤剩饭打发乞丐。无礼至此,足以引起严重的事故。
上门与不上门的区别,在于给不给面子。面子在这里并不抽象,是一种物质性要件,即人脸的真切到位。同理,凡商谈重要事务,捎口信和打电话的方式都太嫌轻率。当事者须登门面谈,才能使对方感受到诚恳和郑重。凡非议什么人事,一般也不能当面发作,否则就是“破面子”、“撕面子”、“剥面子”,无异于一种语言凶案。这样,除了少数毛深皮厚的刺头,大家在熟人范围内(这一界限极为重要)的非议,大多是弯弯绕,顾全当事人的情面。
山里同样有很多利益之争。但大多数的冲突被情面磨去锋芒,不表现为硬性拼打,而是柔性挤压。即使一时激化为拼打,也大多会返回挤压。嘀嘀咕咕,交头接耳,话里听音,点到为止,指桑骂槐,隔山打锣,三百里外骂知县……就是他们的挤压方式,不一定为外人所习惯。所谓低头不见抬头见,他们不到万不得已之时,决不会挖洞寻蛇打,不会一刀子捅进去再搅三圈(贤爹语)。家里的羊丢了,一路寻去,得靠路边的知情人指点方向。田里遭旱了,要开沟引水,得靠上丘田的主人给个方便。在集镇上一时短钱,碰上某个乡亲,就是救急解难的宝贵机会。更不说山里人的亲戚关系缠结如网,张三牵着李四,王五绊着赵六,遇红白喜事大家总要碰头,逢祭祖祈神大家总要见面。盖个房子,架个便桥,免不了还得互相帮工。在这一种定居农耕的生活里,几乎所有乡亲都是利益关系人,至少是间接或更间接的利益关系人,岂能说翻脸就翻脸?岂能只顾前途就不管后路(庆爹语)?
古有“乡原”一说,多年来歧释不一。其实,因“乡”而“原”之,意通原谅和原宥,差不多也是因“乡”而“圆”之:圆滑,圆顺,圆通,圆融,是乡民们必要的处世之法。做人即使“内方”,在乡邻圈里不能没有“外圆”。
近来省里某部门想了解下情,派一些人员下乡暗访。这当然忙坏了乡干部。参照邻乡的经验,乡政府紧急部署,派出各种伪装成农民的游动哨和瞭望哨,互相用手机密切联络。消息树和烽火台的可能性肯定也被他们想到了。一旦发现面目可疑的山外来客,“尾巴”立即不远不近地跟随,既不能暴露身份,又不能丢失目标,必要时高声咳嗽一二,以示自己耳目在此。这种“吊尾线”已经足够,足以让受访男女的嘴里干净许多。“你要是不跟在那里,不得了,不得了,他们连屎渣子也要给你翻出来!”一个干部事后说得心有余悸。
“哪个乡镇没几个破篓子?总结你的成绩就上北京,总结你的问题就判徒刑!”另一个干部理直气壮。
有些农民对此不满,常来我家抱怨,说他们没机会说真话。他们的真话内容包括上面的摊派多,退耕还林款不到位等等。某户人家只是与干部关系好,就把一个好端端的娃崽说成聋哑。又骗得生育指标,也算是一条。
我对他们说:“你们都是大活人,都有一张嘴,有意见就对上说啊!”
他们吓得面色发白,连连摇头,说使不得,使不得的。
“那你们找我做什么?”
他们支支吾吾,相视而笑,大概是想要我去代言,或者也没打算求我,只是闲来嚼嚼舌头,一泄胸中的闷气。
我能痛恨他们的懦弱吗?我是一个局外人,没有进入他们恒久的利益网络,可能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痛。但他们的懦弱如果不被痛恨,不加扫荡,这个穷山窝哪还有希望?
【原载2006年12月13日《今晚报》】
那些丢人现眼的事
邵颖波
但凡有外国人批评我们身上丑陋的一面,总要引起一些人的强烈反弹。11月20日英国《金融时报》的一篇文章《献丑海外的中国游客》又成为当天“跟帖”最多的新闻。我们的神经太敏感,说明心理不够成熟。
2003年我们曾随旅行社去泰国度假。飞机一落地,便有一位老兄高声接起了电话:喂!我现在在国外呢!很忙,啊,电话很贵,啊,好,不多说啦,不过,你说的事情我是这样看的……引起整个机舱里的人大笑。刚刚富起来的我们就是这样傻得可爱。
前不久北京出了件“外国老太太替北京人维持交通秩序”的事情,有照片,是很生动的一件事,那位外国老太太就那么坚定地站在一辆北京人开的轿车前挡住去路,告诉他应该去走机动车道路而不是跟自行车抢道。直至被车主推到一边,摔了她的自行车。我单位里有几个外国人,他们评价说,那个外国老太太也是傻得可爱。
他们说,这位来自西方世界的同胞很傻,因为她真的认为这件事有关原则,有关人类的文明进步,认为自己承担不可解脱的义务,因此她不顾身处异乡的危险,义无反顾。他们说,这个老太太犯了你们中国人最爱犯的错误,就是喜欢上纲上线。
《金融时报》上那篇文章的作者是深知中国人这个传统的,用很委婉的话说明自己没有恶意甚至把自己也放进被批评的行列者中,说这些毛病并非中国人独有,但是,他还是获得了当天的“跟帖”冠军,还是没有得到心胸狭隘的人的宽恕。
就和“纸里包不住火”道理一样,家也包不住丑。去年出境旅游的中国游客已经超过三千一百万人,预计到2020年,将有一亿中国人走出国门,前往全球各地旅游。这样一来,“家丑不可外扬”的古训便不得不失效了。理智地说,我们应该抱有“任人评说”的态度,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对于外来的批评,理智上可以接受,但感情上总是相当抵触,虽然,这种状况并非中国人独有的心理,但却是真正需要克服的东西。当我们感到理屈词穷的时候,因为一点点脆弱的自尊心的作用,我们总会奋起反击,不许他人干涉我们的内部事务,不许他人说三道四。人到了这种境地,其实是相当可怜的。
记得当年在大学宿舍,我有一位来自大山深处农村的同学,环境造就人——他从不洗脚。据说,来到我们这个“文明世界”之前,他是每天都光着脚走路上学的。后来他穿上了鞋,但仍然保持着不洗脚的传统。
结果那经年累月积下的厚厚的老茧就都化成了他人难以忍受的恶臭。同屋的人想尽了种种善良的办法,可是每一种办法都加强了他心里敏感而脆弱的神经,每一次的失败都会换来下一次更大的失败,整整一年之后,终于发生了恶性打架事件。虽然他伟大的传统被更强大的班主任老师改变了,但心里一直没有放下的冤屈就是,总之他们打我不对。
我想,“丢人现眼”的事的重
点就在这里。丑陋的行为会永远存在,今天的焦点是随地吐痰、抢座位、占小便宜,到了明天,可能就是另外一种了,比如欺骗、诡诈、道貌岸然、背信弃义。清除这些人
性的丑陋需要很长时间,忍受很多痛苦。不过,文明总是有它内在的力量,我们需要的只是勇气。
令人泄气的是,有时候世道会进入一种“比坏”的下行轨道,这会让文明感到尴尬,一些因素在我们这个时代聚合凑成了这样一种态势。以丑为美,因为肆意展示丑陋反倒产生了一种霸道。这方面,那些在网络上以丑出位的所谓名人,跟那些在现实社会里为富不仁、为官不善的人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他们向那些寻找人生方向的芸芸众生做出了最大的误导,在他们中间导致了一种“比坏”竞赛,并给胜利者奖赏。这让外来的批评显得微不足道。
【原载2006年第23期《环球》】
名人不是“神人”
豫言
赵先生成了名人,成了名人之后,大家就都把他当成了神人。
但凡一个人成了名人,最高兴的莫过于家乡人。当地政府邀请他回到故乡,一是为之庆贺,二是想请他为家乡指点发展之道和献计献策。盛情难却,在百忙中,赵先生决定衣锦还乡。这天,从上到下的各级领导与赵先生进行座谈。
赵先生不仅谦虚,而且博学。尽管专攻数理,但在诸多别的行业也常有独到的见解。特别是成为名人后,思如潮涌,上懂天文,下晓地理,人间仙界,便都通了。这不,农田的亲自考察使赵先生顿生灵感。看着一望无际金黄金黄的油菜花和那双双对对的蝴蝶飞来舞去,赵先生突然问村长想没想到过油菜花与郁金香嫁接。村长傻呆呆地张着大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赵先生转过头问乡长,乡长同样傻呆呆地张着大嘴,半天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当赵先生的目光落到副市长脸上的时候,副市长连连点头:“好主意!好主意!”
接着,赵先生语出惊人地说:“一旦这一试验成功,然后,可将之进一步与马铃薯嫁接,那么,开的是郁金香,结的是油菜籽,长的是马铃薯,岂不一举三得?”所有的人都听傻了,副市长被深深地震撼:到底是精英啊!
这天,学院院长前来邀请赵先生作报告,他慨然应允。
赵先生演讲的第一个问题是日本著名作家芥川龙之介和中国伟大文学家鲁迅先生的友情。他说:“鲁迅先生在日本留学期间和芥川是同窗好友。”此语一出,令下边一片愕然。谁都知道,鲁迅先生在日本就读的是医学,他和芥川素昧平生,根本就扯不上关系!接着赵先生诡秘地说:“芥川的许多灵感都来自鲁镇的成亨酒店、二三昧书屋和绍兴的乌篷船!”教授的话音未落,大家便交头接耳,会场一片嘈杂。
这种嘈杂使赵先生误认为是与他讲演的密切呼应,于是,赵先生更加兴致勃勃地开始演讲第二个问题:诗人李白的国籍。他很肯定很自信地说:“有资料考证,李白实际上是波斯人!”霎时,会场一片混乱。
赵先生刚刚从一海滨城市归来就被邀去参加城市规划会议。一开始,就以他的博学震撼了与会者。他说:法国的凡尔赛宫和爱丽舍宫、英国的白金汉宫,虽然极尽人间的奢华,但这些也都是十七、十八世纪的东西了……赵先生可能由于受到不久前亲眼目睹的海市蜃楼的启发,很生动地描绘了他的前瞻性设想。他说:适于人类生活的都市应该是:远看,云腾雾罩,隐隐约约,似有似无;稍近看时,错落有致,辉煌宏伟,典丽富贵,完全是一个梦幻王国;再近看时,蓦然间,高楼大厦隐去,剩下的是蓝天白云,茸茸的绿色草坪,潺潺的小桥流水,莺歌燕舞蝶飞……
在百忙中,赵先生像荣归故里一样亲赴南方一所大学。在热情洋溢的欢迎词之后,校长激动人心地说:“用五年时间让我们的学校雄踞于世界名校之林!在十年内——”他优雅地瞅着主管教学和科研的副校长,意思是让他给以确证。那位副校长立即点头,但补充了一句:“保守些说是十年。”然后校长铿锵有力地说:“在十年之内我们至少要让一颗灿烂的明星从我们美丽的校园升起,这颗明星将会登上斯德哥尔摩的领奖台,去摘取科学研究的最高桂冠——诺贝尔奖!赵老,这颗明星就是您啊!”
立即响起热烈的同时是长时间的、经久不息的掌声。
此时的赵先生热血沸腾。迅即,在他的脑海中酝酿出一项重大的课题:破解“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这个亘古之谜!于是,赵先生预感到,摘取诺贝尔奖只是一步之遥了。
【原载2006年8月25日《新文化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