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戈
2007-01-19[美]托马斯·麦葛尼
[美]托马斯·麦葛尼/著陈瑛/译
L·雷蒙德·侯克斯在蒙大纳的利文斯通买下了一栋老豪宅。他把这栋屋子的三楼改建成了一套风景怡人的房间,在房里,可以看见窗外连绵的山脉,尽情地欣赏包括阿巴萨拉卡斯山、布莱吉山以及克莱泽山的无限风光。屋子的二楼集中地存放着他收藏的印刷品,并为之配备了湿度调节器和空气质量控制设备。一楼则被划分成了两间舒适的小房,一间是他的助手泰萨·拉瑞娜夫住的,另一间则在夏天里住着一位受雇于纽约的“大都市博物馆”的纺织品历史学家,他同时还是一名鳟鱼垂钓者。
历史学家离开人世的那一年,我搬进了那间空房。当时我还在念医学院的预科,课余以帮人刷墙漆来赚钱养活自己。如果一定要说天真与无知之间存在着差别的话,那我当时则是纯粹的天真了。我的父母就住在几英里外的地方,可我们之间却相处不好,我需要跟他们保持距离,却全然不顾母亲生病并经常咆哮着抱怨上帝的事实。我又怎么能知道她就要去世了呢?正如大多数学医的人一样,我做着发财的梦,但是我却没有发财;我只不过是个可怜的刷墙漆的粉刷匠罢了,没有工作却渴望奇迹出现,还有,我无缘无故地害怕自己将来会永远地成为这样的一个人:整天抱着一个巨大的调色盘从这家的屋子跑到那家的屋子。从某种程度上而言,我当时正陷入无法自拔的深渊。要说明的是,我说这句话并不是要暗示自己内心有着轻微的不安全感。
泰萨·拉瑞娜夫是一位俄罗斯工程师的女儿,工程师是1953年移民来美国的,他来到蒙大纳的乔提奥,在此创下基业,为铁路工程修建桥梁。泰萨的母亲不是俄罗斯人,似乎应该是意大利人。她是在新泽西认识泰萨的父亲的,那时他刚抵达美洲大陆。泰萨是个身材高大却很有魅力的女人,一头黑发配着乌黑的眼睛,长着一张鞑靼人的面孔——幽默且略带着威胁感。每个认识她的人都喜欢她。在接受了图书馆学的专业训练之后,她曾经在包括亨廷顿、圣马力诺等在内的一些非常权威管理森严的地方担任过档案管理员。就是在圣马力诺,她遇到了现在的老板,也就是我们的房东,L·雷蒙德·侯克斯。他接受了她的劝说,带着他的珍版印刷品生意退休来到了蒙大纳,这些生意现在都是她在帮着打理。侯克斯先生已经81岁了,他与泰萨的计划事实上不过是一种避免通过别人的资助来过日子的方式罢了。她很喜欢他,但是却很想搬回家住,这项计划对他们两人都起作用。严格说来,泰萨30岁了,仍旧单身,尽管她欣赏主动去爱的生活,然而按她的说法,她放弃了的都是些招人喜爱的心灵。“他们至今都还对我痴迷不已——这就是我要离开加利福尼亚的原因了。”她是这样告诉我的。她对安稳下来过日子没有兴趣;印刷品就是她的生活,她想把自己的目光集中在侯克斯身上。我20岁,可是她对我的态度仿佛我甚至比实际年龄还要小——我敢说,她甚至在我表现迟钝的时候都会欢呼着鼓励。
我父亲是北太平洋铁路公司的一名管道装配工。(在这法人不断变更公司不断接管的社会里,这个铁路公司的名字实际上已经改过几次了,可是在我们的脑海里却总是只记得“北太平洋”这一个:这个名字才有它自己的含义;“伯林顿北方公司”则不代表任何意义。我母亲是一位理发师,由于她大嘴巴总存不住话的缘故,她的敌人多得遍布整个蒙大纳的西南部,而顾客却少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作为家里的独生子,我几乎是在家里上的小学,在家庭与所属区域内次等的学校之间被来回地驱赶着,等到上了中学,我还是不能自己做主,我那保护儿子心切的母亲从不允许我上一堂体育课。不过我喜欢钓鱼。我乐于在任何有水的地方垂钓;我曾在许许多多的沟渠边都钓过鱼,其中有些沟渠甚至压根就不可能有鱼钓。我乘坐公交车上大学,依靠着一小笔奖学金过着修道士般的生活。我现在才弄明白自己在同龄人中一直是个格外不谙世事的怪人,只有在与泰萨·拉瑞娜夫这样的人打过交道后我才逐渐成熟起来。甚至连我母亲都意识到了我的不成熟,她都常常告诫我:“不要老盯着别人看!”
我最先认识的是侯克斯。我打算租他房子的那天,他碰巧收到了几幅雷金纳德·马什的画,为此他感到非常得意。我表现得就像自己曾经听说过雷金纳德·马什一样。我并不知道一个画家与另一个画家之间有什么区别,不过我却渴望了解这方面的信息——我确信这些信息将来对我有用,当我成为有钱人的时候。侯克斯是个让人感觉愉快的老头,他以前肯定一度非常胖,因为现在他身上每个地方的肉都是松松垮垮地挂着,看起来就像是有七层下巴一样。经常在他跟我说话的时候,我都只想数个清楚,可是他的谈论却总是打断了我的思路。就是这样一副显示着平淡生活的躯体谈论起印刷品的时候简直就跟沙漠里的老鼠谈起仙人掌一般彰显的却是无比的权威与专业。我记得侯克斯小心地拆开其中一幅画的包装——画面狂乱,一群脸上木无表情的人蜂拥在门口或进或出,都对他人毫无反应。他说这是他见过的雷金纳德·马什的画中表现得最平静的一幅。“这里面没有‘月光与号角!”他大声喊道。在我眼中,他既是一位好打交道的房东,也是一个有许多健康问题摆在面前的人。身为一名学医的学生,我可以做个小小的游戏,猜测一下究竟是他的哪一个角色会毁了他。
我搬进这屋子几天后,泰萨邀请我过去喝点东西。为了把她的房间弄得舒适好住,她干了不少漂亮的活儿:把那些便宜买来的舒适的旧家具都重新修整过了。她还拥有很多从侯克斯那里借来的画,尽管按她的解释来说,她真的不过只是提供存放画的地方罢了,因为一旦有画卖出去,她这里的藏品就会跟着发生变化。她做了个小小的鬼脸,告诉我说,她不可能沉迷于任何一幅画,因为对热爱世界各国艺术的她而言,要在众多的画中找出偏爱,那也算是一场特别的考验了。鸡尾酒与艺术,我想——也许我对她的内裤更感兴趣。我敢说当我想出这么个结果时,我的脸上一定堆满了笑容。
“因为我在楼上工作,所以我常常会出去走走,”她一边把我们的饮品倒进搅拌器里混合,一边告诉我说,“你会开始对不同的邻居感兴趣——那些铁路工人住在什么地方啊,那些农场主退休了呆在哪里啊,医生和银行家们又住在哪里啊等等。冬天里,当寒风刮起的时候,我不得不用大围巾包住脸。你能看到街上的每个人都是瞬间就钻进了房屋里,快得就跟闪电一样。”
我在倾听她说话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坐在椅子里,身体前倾,双手压在两膝间。直到她停止说话望着我的时候我才发觉自己的姿势很古怪。我故意装出一副不经意的样子,伸伸懒腰,以一种很不舒服的姿势往后靠去。当泰萨拿着色彩艳丽的酒朝我走过来的时候,她和那酒看起来都似乎变得很大了,就在她把玻璃杯递给我的时候,我都不敢相信自己能够有力气接得稳那杯子。我突然觉得世界上的万物仿佛都比我大,我似乎不受大脑控制了一般,要是我有钱的话,面对这样的情况,我就会像鸭子见了水一样把那酒接过来喝下去。不过等她一坐下来,问题立刻就得到了解决,我也乐意喝那饮品了,因为我稍微感到了一点口渴。起先想钻进她内裤里去的冲动此刻化作了害怕她要钻到我内裤里来的恐惧。
我不是一个善饮的人,喝水还差不多。那年夏天,我实验性地进了一次当地的某酒吧。我觉得自己需要学得更会社交些。我找一个忧郁的中年男人聊起天来,他穿着一套皱巴巴的西装。他看上非常阴郁,于是我跟他分享自己在学校里通过努力后看到帐上的数目不断增加时的快乐。他直瞪瞪地盯着我,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的谈话实在是太不合时宜了。终于,他说道:“嘿,老板,我要走了:你让我要偷偷溜走了。”
“现在,”泰萨说:“让我们重新开始讨论吧:你要是当了医生后将会做些什么?”
“我不知道。”我的回答脱口而出,迅速得让她惊呆了。她靠回到沙发中去——她坐在沙发的一头,我坐在另一头——将手肘撑在沙发背上,手指则插进了脑门边的头发里。
“你不知道?”
“我但愿自己知道。抱歉。”不知不觉间我又大声喊出了后面那个词。
“别这样,没有关系的。这样满好。如果你不愿意谈论这个问题的话,我也没事的。”
我还没有说过我当时的模样:头发还是黑色的,不过胡子却有些灰白,有游艇跳板的颜色很相似。我一直仔细地看着我的杯中的饮品,仿佛那就是一个麦克风,而我却是美国的总统。那彩色的液体仿佛是件由我发现而又不得不要交出去的某种珍品一般。我不知道为什么总弄得别人不舒服。为了打破僵局,我想到了要问她一个问题。
“当人们用到‘在平静中安息这一表达方式的时候,你觉得他们是有什么根据才这么说的,还是这仅仅只是一种美好的愿望?”
我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当时我就认定了她有解答这一令人悲哀的难题的答案。可是我能确定的就是当时心里装得有我母亲那可怜的健康状况。
“你的意思是,说的‘死亡?”
“当然。”
泰萨在说话之前朝我看了很久。
“你要知道,我们再找个时间谈这个吧。或许是你,或许是我,但是在此时此刻此地,这个问题还不曾发生。”
我像只捣乱的螃蟹一样从她那里出来回到自己房间。我为泰萨感到遗憾,在新邻居的这次不可思议的拜访之后,她也许会睡不着觉。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做——要是我道歉的话,没准会让这次拜访变得更加不可思议。
从那以后,我们会在两个人的房间之间的走廊上偶遇,彼此之间还是那么尴尬。我愈发笨拙地努力想表现出热忱,热忱就愈发显得虚假,甚至讨厌起来。后来,泰萨一看到我就赶紧冲进自己的房间,砰地关上门。奇怪的是,在她进屋以后,只要我还呆在走廊里,只要等一下子,我就总是能听到她的电话响起来。
有一次她对我说:“我知道你在跟踪我。”还有一次她说:“不要认为你是在戏谑我。”还有一次她大声喊着:“请你停下来!”
“停下什么?”
紧接着是一丝苦笑,然后又是砰的摔门声。
我竭尽全力想避开这样的遭遇。事实上,我确实跟踪过她,但那是为了避开她。她9点整上楼去为侯克斯工作,10点30分出门寄邮件。周一、周三和周五的中午在侯克斯的房间里跟他一起共进午餐,午餐是由“山脉食品店”准备的;周二和周四则出去吃午餐,总是在1点30分回来。通过U.P.S和联邦快递公司等发往外地或外国的包裹处理则是在4点钟,然后她一天的工作就结束了。在周末,我确实没有掌握到她的活动规律,所以从房间里出出进进的时候总是很紧张。当她有男客来访的时候,他们似乎都要在我的门前逗留,好像是在监视我一样。有天下午,一个身材魁伟的男人站在我面前,似乎就是要故意挡住我的去路。我对他灿烂地笑了笑,然后推开他走过去。他身上有股机油味道。他说:“你好啊,医生。”泰萨一定告诉过他我在念医学院的预科。我也对他问了声好。进了房间我觉得很高兴,然后,当我从我房门上那个小小的猫眼望出去的时候,我看见的却是他的耳朵。
将精力集中在人员招聘广告上时,我的心情才平静下来。我发现自己需要到别人城镇去找工作,因为利文斯通的人都知道我是谁并且——这一点确实非常好笑——他们因为我学的专业的缘故而排斥我。
“你不能给我的房屋刷墙漆,”托利亚费罗夫人说,“你将来是要当医生的!”
“没有必要!”我用最热情的声音说着,而她的声音则是冷冰冰的。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那样回答她。我确信自己将来会成为一名医生,可是当我在不善言谈的压力之下时,我的所有生活目标与计划都似乎化为了乌有。
我继续研究着报纸。我认识到真正的机会存在于那些打算销售汽车或应用建筑侧板的人之间,但是问题就在于我的交际能力让我担忧那些职业也许都不是我能走的路。我真的考虑过一旦我能收回自己的时间安排——它就是个时间安排的问题——我就会有能力看到完全不同的前景。我过多地将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成为一个普通人的机会上了,如果我有机会一直低着头的话,我肯定会立刻抓住这个机会。
我得到了一份工作,是帮一个非常不错的伙计做事,至少我是这样想的,他的名字叫丹·克鲁索。他是比尔林斯的一位律师,总是与众不同,他在哈洛顿拥有一栋建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非常精巧可爱的乡间小屋,他把小屋做周末度假地——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他跟秘书度假的地方,他的秘书是他事实上的妻子,但却不喜欢法律上的这一合法名分。“每天都有像我这样的律师让医生离开他们的职业!”他开玩笑说,“坚持粉刷屋子吧。”不过他是个很和蔼的人,他那爽朗的笑声总让人容易忽略他那双精明而长得靠近的眼睛。他一头黑色的鬈发纹丝不乱,时常暗示着美容师的精心工作。当我问起他那些头发是不是天生的时,他告诉我应该要留心自己的事情,他反应激烈,吓了我一大跳。小屋的前任主人盗用了森林服务站的油漆颜色刷在了装饰物和百叶窗上,丹想把颜色刷成黄色,“跟阳光的颜色一样,明白了吗?”我答了一句“没有问题”,当时我正做出一副在我的想像之中符合自己目前职位风格的合适样子,但是丹似乎察觉到了我表达中的笨拙,因为他把眼睛眯缝起来,只说了声:“好吧。”
我租了个高压冲洗机,穿戴得严严实实,刷了一层高质量的底漆,并为刷最后一层油漆挑选了一个晴朗的好日子。小屋看起来漂亮多了,可是克鲁索却从不对我送出的帐单做出任何反应,到了我送出第二次、第三次帐单时都还是没有反应。生活、学习。我对如何获得赔偿没有太大的兴趣,而且,由于其它的收入也不固定的缘故,我卖掉了自己的车,接着去食品店疯狂购物。还有,为了庆祝我搬进新居两个月,我买了一张床,把它摆在了起居室的正中间,在这个位置上我感觉周围的空间都非常宽松,可以朝东看、朝西看、朝南看,只是独独不能朝北面看而已,透过精美的窗户,外面的景色比什么画都美,因为这里面充满了运动着的、变化着的各个方面,它们在一起构成了“生活”。
一天早上,我听到了轻微的敲门声,于是喊了声“进来!”我穿着短裤舒展地躺在床上,正看着在去银行的门口找到的一张报纸,这时我发现来客是警察局的局长。见到他我真的觉得很高兴,因为高兴,于是很容易地就把对他来访原因的担心抛到了一边。我猜想我是太孤独了。在一个良好的社会环境里,警察局的局长应该成为受人们欢迎并且毫不犹豫就可以请进家门的陌生人之一。然而他告诉我的第一件事就是我最好是穿好衣服,因为我将被监禁。他凝视着我,眼光里是充满忧伤的精明。他长着一张温暖的大脸,如果我形容说他看起来像头肥猪一定会很容易引起误解,但他的脸确实坦率可亲,也同样有着粉红色的皮肤。
“泰萨·拉瑞娜夫”——他打了个手势,头朝泰萨房间的方向点了点——“控告你使用淫秽电话骚扰她。”
“哦?”我说,“我没有电话啊。”
意想不到的时刻出现了,我房间的三面窗户前都有人经过,于是局长提醒我要拉上窗帘。
“那些电话究竟有多么糟糕?”我努力地把自己想像成那个拨打她电话的变态佬。不可思议的是,事情变得恍惚起来,我都分不清是真是假了。
“不是太好。”
在一个非常强调自由环境的小镇上,谁进监狱过上一段日子都是件非常令人震惊的事情。假如你的名声没有受损的话,你的麻烦也会随之而来。利文斯通监狱里的条件就跟州里的监狱一样好。在案情明朗之前的宝贵时刻里,我建议进行偷录。局长并不把我的建议当回事,不过第二天就成了崭新的一天,因为泰萨通知了他,在我蹲监狱的时候骚扰电话又打过去了,于是电话偷录的想法终于付诸了现实。
真相很快就大白了。那些电话是侯克斯打的。泰萨拒绝了再起诉,矛盾降级成为了情人间的争吵:一旦你忽略了他们之间51岁的年龄差距,你就可以这样来理解他们。泰萨的日常生活还是照常进行,只是在她工作之余,电话再也没有像以前响得那样频繁了。有一天下午我终于在走廊上碰见了她,当时她正拿着包裹走过来。她停下脚步,手里抱满了东西,带着探询的口吻向我问好。“你好!”她说。我等了一会儿才回应。我想让她思考一下她究竟对我做了些什么。可是她似乎并不担忧,而且我等待的时间越长,她就越发显得无所谓。
“你好!”我说。
“你看起来好像是才刷过墙漆。”
“是的,我刚才正在粉刷房屋。”
“就在这个小镇上?”
“是的,三号大街上的一位医生的屋子。”
“太有意思了。可是你也会要成为一名医生啊。”
“是的,我会成为一名医生的。”
“我猜想我们不会到底层的。”
“是的,也许不会。”
“要是你生病了的话,你是会去看医生,还是自己给自己看病?”
“哦,我会去看医生。我还不是一名医生。”
“我的意思是,假如你已经是……哦,别介意。你能帮我一把吗?”
我们拿着包裹一起去邮局,她办理邮寄手续的时候,我就站在外面的楼梯上。我看着一只白头翁在停泊的车辆间走来走去,其中有台车的天线上挂着美国的国旗。一个壮实的年轻小伙推着一辆装满馅饼的手推车进了一家餐厅的后门。他看起来似乎力气大得都推不好馅饼了。我母亲开车经过这里,使劲地按着她的喇叭,透过挡风玻璃宣告着她那难以压抑的激动。小镇上的人们欣赏着这一幕又一幕。
泰萨把包裹一寄完,就开始称赞起我来,她说我以一种非常优雅的方式接受了监禁这样的插曲。我告诉她我根本就不知道还能以怎样的方式去对待那一事件,而她却把这话错误地当成了我的谦虚和礼貌。我又说又比划地好不容易才表达出了自己听懂了大部分、但还是不懂自己到底原谅了什么的意思。
我所接受的教育让我相信时光会传递我们美好的梦想,也会悄悄地带走我们的噩梦,于是对于眼前的绝大部分事物,我们都可以心平气和地接受。我们家里是不同寻常却让人安逸的小世界,这个小世界里重要观点的组成部分之一就是:上帝充当了“吃亏是福”先生的角色。或者说,至少我是这样看的。当我透过我那过分受保护的“五旬节家族”织就的厚茧中朝外望的时候,我惟一担忧的事情就是永远的诅咒,其余的一切都不是那么可怕了。在我眼中,魔鬼撒旦跟我在事业飞黄腾达后雇佣的人员中的任意一个都没有什么区别。我母亲总是告诫我说魔鬼是多么多么的奸诈,但这些话给我的惟一感觉就是我也能掌控他。
泰萨很快就管起了我的生活,而且她认定了我们将来做什么合作的话会很好,这不过是玩笑罢了。“侯克斯先生对所发生的一切都感到非常难过,”她说,“他想哪天晚上在城里请我们的客。”
那个周五,我们一起报名上探戈课。
泰萨和我,还有其他六对一起来到了厄尔克斯礼堂,里面声音嘈杂,什么东西都黏黏糊糊的。我们按照惯例穿好衣服,我穿的是一套二手的运动外套,扎着宽领结,泰萨穿的是一件黑色的外衣,紧紧地绷在身上,现出了肌肉发达的体型。其他人的打扮更接近南美风格些——土里土气的脸上抹着艳红色的口红,头发用龟甲色的饰物盘向脑后。有些男人去的时候就已经抹好了满脑袋的润发油,一看就能明白他们是去干什么的。他们似乎急于要成为熟练的舞者。
我们的老师是胡安·道尔斯,或者就叫“道尔斯”,一名地道的阿根廷人,他的工作就是在美国西部地区巡回授课。他在许多人们意想不到的地方引发了学习探戈的浓厚兴趣——譬如在牛镇啊、油城啊、铀城啊、煤镇啊——在这些地方,探戈意味着一种有着特别吸引力的生活。他大约60岁左右,跟青鱼一样的清瘦,穿着有斑纹的裤子和一件很正式的黑色外套,扎着红宝石色的领结,足蹬一双闪亮的鞋。他的头发,光滑服帖地盖在头上,把他的眼睛衬托得像某种海洋动物一样了。他毫不幽默,却尽职尽责地表现出了他这份工作的神圣感。我怀疑自己将会忘记看到他站在百事可乐的箱子上用他那低沉的嗓音滔滔不绝地做介绍时的情景,他的声音弄得礼堂里更加嘈杂了。
“我15岁的时候在布宜诺斯艾利斯,那时候的我渴望爱情,艰难地追求成功,这比什么都重要——我的心愿是成为我们热烈却逐渐沉寂的探戈舞的一名伟大的舞蹈者。经历过无数的磨难,但成功终将回报我在多次比赛中表演的自行设计的舞蹈花样。现在我所赚到的金钱都是自己用辛勤换来的,但是我也没有别的路可走,许多日子里我都是悲惨地从梦中醒来。我曾经根据一本手册把自己在三个星期内跳探戈所走的步伐进行了换算,居然有372公里。尽管如此,探戈依然是我的一切!如果没有探戈,我的脸上就充满了疑惑。因此,我的建议是,强迫自己把探戈跳成你淋漓尽致的优点!现在我们就开始。”
他打开了巨大的音响系统,这种音响至今还在一些地方用作扩音设备,譬如大草原上的政客们集中在高级办公室的时候,以及头上戴着牛角的斯堪地纳维亚怀旧唱诗班的人唱赞美诗的时候。这个音响有着令人恐惧的能量,舞伴彼此交流的前奏音乐不可避免地响起来,很快就昏天暗地地充斥了整个屋子。(作为一名学生,我还不曾有过几次男女配合的经验——尽管“吃亏是福”先生正俯下身子盯着我——我只是看过大黑板上的示意图,于是才弄明白究竟跳到哪里了。)
我们按阿根廷人的风格,胸贴着胸,开始学起舞步来。我们按逆时针的方向走步,时刻注意着我们与其他舞者之间的距离。我对泰萨强壮有力产生的欣喜很快就被忧惧感所代替了,我仿佛是骑在一匹难以驾驭的马之上。而且当我不能领会道尔斯所讲的交叉舞步时,泰萨就会脸上带着坚决的表情用力把我拽到相应的位置上。为了避免可能出现的羞辱,我尽力贴紧她,于是使劲地抓住了她那飞扬的身体。就在我正要进入状态的时候,她一声惊叫把道尔斯引到我们这边来,弄得其他的舞者都停了下来。
“先生!抓这个动作在我们的国舞里是没有用武之地的!”
“我跟不上她的动作。”我用道尔斯口音解释道,我出乎意料地发现他的口音竟然有传染性。
“你不是要跟上——你要带她跳!”
“是我的错,”泰萨说,“我在第一个拥抱的时候就对他没有耐心了。他好像是糊涂了。我会尽量做得好些。”
“或许是该练习我们的切分法的时候了,”道尔斯严肃地对着我们两个说,“请对舞伴的动作多加尊重。”
“我不大熟悉这音乐。”我解释说。“你不知道‘拉班巴?”他的头僵了一下,发出了一声呻吟,就像被枪击中了一样。
其他几对灵巧地领会了这古怪的三角形般的贴胸分腿的姿势。一对年纪大些的金发舞伴一看就知道是在各种各样的舞厅里受过舞蹈训练的人,他们跳的时候努力想超过身边的那对舞伴。那个女的脸上总挂着一成不变的微笑,那种露出牙齿的微笑。当她从我身边滑过时,她故意要引起我的注意般地大声喊着:“小菜一碟!”
我跟道尔斯说我愿意非常恭谦地学习切分,接着我就开始认真地跳起舞来。开始的时候,泰萨还对我“漂亮的推步”大加赞赏,可是很快她就被证实跟不上我的速度和灵活了。生命中所经历过的一切此刻都化作激情川流不息地涌到我的探戈中来,我体味到了从未有过的喜悦,我心头的快乐只有在泰萨因为掌声与尖叫而被迫停止表演时才会出现短暂地中断。然后道尔斯来到我们中间,他犯了个错,把双手搭在了我身上。在我保留自己一点点男人骄傲的范围内,这样的身体接触立刻就演变成了一场滚到地上去的搏斗,还古怪地配着低哑的阿根廷音乐以及其他学生愤怒的劝架声。在他们的帮助下,我被扔到了大街上。“晚安,医生!”我意识到泰萨告诉了别人我已经从医学院出来了,她也不是吃嫩草的老牛了。
回想起来,我当时几乎无法呼吸,并且完全迷失了方向,于是我同意让泰萨来带着我走。她在离铁路不远的两座商业大楼间突然停了下来,率直地望着我,说:“嘘!别说话。”我们继续走。“我可真幸运,因为你没有要一台曼海姆压路机!”她又说道。我被彻底打败了。
“现在,别不高兴了,还有,更重要的是,不要走在那辆车的前面,”她说,“我发现我对你并没有吸引力,是吗?”
“事实并不是那样的,”我回答说,“我需要鼓励。”这两句话说出来是那么的真挚,我看到了泰萨脸上掩饰不住的快乐。
“那么让我来告诉你我自己的担忧吧。为什么?因为你很可爱啊。你当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可在这个傻瓜的骨子里却有着某种吸引力——我以前在宠物店里也有过这样的感觉。可是我也有担忧。告诉别人你的担忧,这就是真正的友情吗?如果那些电话是你打的,那你就有可能是非常讨厌的人。”
“我要打了那些电话又会有什么好呢?”
“什么都没有,不过几乎没有人认识到这一点。我感觉到你有一颗善良的心,一个成天蹦蹦跳跳、受人照顾的小孩子的身体里隐藏着一颗善良的心。接到陌生人打来的淫秽电话是件让人难以忍受的事情。不过电话要是是熟人打过来的,尤其是像侯克斯那样迷恋着自己的糊涂老头,那么,就不会激起那么强烈的愤怒了。你有报仇的权利,可是你却拒绝了。侯克斯和我都欠了你的。”
刹那间,我清晰地看到了泰萨身上理性的一面,突然有一种预感,觉得她将要结束一段友谊,这一预感令我闷闷不乐,因为她是那种能让我安稳并能在发生事情的时候教我接受现实的人。
“你为什么只和我一起走回家?”她最后说,“是为了你吗?”
“当然。”
我们在铁轨边停下来望着一辆巨大的北部快车疾驶而过。她专心地看着,我站在她身后,从我的方向看过去,似乎列车是从她的一只耳朵穿进去,再从另一只耳朵穿出来一样。那个时候我知道我想吻她了。
我估计我们花了10分钟才回到家,在这段时间里,泰萨尽力告诉我她的希望与梦想,都是那么的坦诚和简单:依靠老侯克斯进入那个领域并帮他清理财产。她就是这样说的,非常自然。她关注的,按她的表达来说,是对热爱美术珍品的一种激情。“没有人像我这样了解那些作品的详细目录。没有人跟我一样这么在意,也没有人像我这样深谙将作品集中在有能力的强人手中的重要性。”我什么都没说,而且我猜想她一定把我的沉默当作了批判。
我们进了她的房间。她在顺手关上门之前说道:“在一日之末,万物依旧。”我想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万物当然还是万物啊,而且它也不必要等到一日之末的时候才发现还是原来的自己啊。我是根本无法理解这一类事情的,而且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跟说这种话的人接吻就像跟空气接吻一样。我吻她的时候,心里有着隐隐的担忧,仿佛担心有人在某个可能的地方放了一个敞开的捕鼠器一样。后来,环抱着我,用一种我们老师称之为“交配的凝视”的目光望着我。她似乎浑身充满了强烈的欲望。我想起了宇宙大爆炸理论,里面说一颗细小微尘能量的爆炸将会引起整个宇宙的爆炸。
我说:“你在想什么?”我的心在狂跳。
她说:“让我们来一个旋转吧。”
我们在长椅上做爱。在处处都能触到皮肤的惊愕中,我做了一场爱。每个地方都有皮肤啊!某个时刻她说道:“我想知道你能不能改变一下方法。我这样无法做。”我身体里的一切都激情高涨,接下来体内一阵阵的悸动确定了高潮的到来,这时她评论道:“决不迟钝的瞬间啊。”
在此后的八年里,当我一路向前,通过了医学院的学习并毕业之后,我偶尔还会见到泰萨为侯克斯的事情奔波着。他生了病,并且已经神经错乱了,那时候她在小镇上已经有了遭人怀疑的名声,她被认为是在利用并盘剥他。再后来,侯克斯死了,我对她的担心只是暂时地减轻了,因为她似乎继承了他的事业。
她跟我约在诊所里见了一面。我都已经忘了她曾经是那么强大、那么有生命力的一个人。她把头发盘在头顶上,别上一个鲜红色的塑料发卡,似乎在表现着即将爆发的能量。她脸上有道白疤,她说是“外伤”。
“侯克斯的追随者把我抛到了大街上,”她告诉我说,“除了我身上穿的几件衣服外,几乎什么都没给我留下。”
“泰萨,我发现这个很难描绘出来。”
“也许还有几幅印刷品,一、两幅水彩画。”
“确切地说,这些‘追随者究竟是谁?”
“他的孩子们。成了年的女儿们。我从来没有做过她们的代理人。她们到来的情形就跟瓦尔基里(北欧神话中奥丁神的俾女之一)在战场的上空盘旋着寻找死尸时情形一样。”
“听到这些,我很难过。”
“在你生命中艰难的时刻,医生,我给了你友谊和性的抚慰。”
“我能做什么呢?我这边可以提供药物,不过我并不认为这是你所要寻找的。”
“我计划呆在这里,并且要重新去找工作。我希望你能帮助我。”
我拿过来一支钢笔,泰然自若地打算写一封数以百万计的人们在遭遇困境却要努力向前的过程中都要提供的推荐信。可是泰萨说:“不是现在。我要的时候会告诉你的。”
那,多多少少,就算是我们约会的结尾了。她似乎对我的反应感到高兴,把我的手握在她的双手间。我猜想她不过是要来证实一下我是否依然还站在她那边。
泰萨很快地每况愈下。两年中,她遭受了无家可归的命运,断断续续地做着临时性的工作,没有一份工作能够维持长久,因为她那专横的脾气,还有对业主和老板的轻蔑。她从没有平静地辞过一回职——都是在狂怒咆哮中离开的。她即使只是暂时的住客,也要管理别人的家务。甚至在她倒霉的时候,当她穿着破旧的衣裳大步走在城里的时候,泰萨也没有失去她那轻快的模样,尽管那些表情与动作看起来略显机械。
我是几个能给她帮点小忙的人之一,不过我很少见到泰萨。直到现在,我制订出的小镇发展计划都不会让我变成有钱人,尽管这计划可以让我变得快乐。侯克斯很久前被送回了加利福尼亚,以骨灰的形式回去的,身后什么都没有留下。这些年似乎让我从自己的背景中清醒过来,我能毫不自夸地说,我变得没有以前那么傻了,尽管我还是经常意识到自己的愚蠢就跟偷偷地隐藏在脊骨里面的病毒一样,随时都有可能回来。我既不能说我把泰萨看作了自己的责任,也不能要求自己把她完全从脑海里清除出去。
12月的一个晚上,我正在急诊室里用蛋糕来庆祝自己的40岁生日,这时,救护车带来了泰萨:在她的腹部,她插入了一把锯齿状的面包刀,就在别人把她搬来搬去的时候,她都坚持握着刀。我从她手里拿过了刀,这时我感觉到了她目光的灼热,我赶紧开始处理伤口。我知道如果她被门诊确认进行治疗的话,她将会接受在我看来是医疗诊断中的轻率之举——剖腹手术以及其它的各种检查,这种经历已经迫使我和许多不断增加病例发生了联系。尽管我在事后有机会重新回顾这些诊断结果,我却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了他们并不会根据事实做出改变。为了进行有效治疗,我把泰萨留在了自己身边。我曾经希望这不过是她呼求帮助的一种伤害——事情发生的时间,在我值班的时候,引起了我的怀疑——不过那把刀,结论是,穿透了皮肤、皮下层、腹膜,我只能希望它没有插得更深,也就是说,不要伤及内脏。在接下来的4天里,我昼夜不停地对泰萨进行治疗,而她始终一言不发地盯着我,我没能止住她腹部的主要溢出物,那些无法控制的腹膜污染物和坏疽,还有感染引起的喷流似乎是在嘲笑着抗生素的无能。当她离开人世的时候,她一直都在仔细地看着我。
有些事情你的父母会不跟你说吗?在我母亲过世后,我到过我童年时住的屋子,找出了她看书报的眼镜。我在我们家窗户边的老沙发上坐了下来,窗下是一排低矮的玫瑰花。在多年之后,我依然还能分辨出坐在沙发的哪个部分感觉不出有弹簧。我戴上母亲的眼镜。挂钩对我而言太短了,我不得不困难地把眼镜按压在鼻子上。这没关系:我刚好能够透过它看清楚。
(原载《纽约客》2006年12月11日)
作者简介:
托马斯·麦葛尼(Thomas Mcguane),1939年11月出生于美国密歇根州的怀恩多特。1962年毕业于密歇根州立大学并获文学学士学位,1965年获耶鲁大学美术硕士学位。1966-1967年间,他担任斯坦福大学“华莱士·斯狄格勒学会”的文学创作会员。托马斯·麦葛尼写下不少获得广受赞誉的长篇小说,通过对边缘人物性格的刻画,他赢得了美国当代人的喜爱,这些小说包括:《丛林里的钢琴》(1971),该部作品获得了美国文学文字研究学院颁发的“海达·罗森塔尔奖”;《黑暗中的92》(1973),该部小说成为了“国家图书奖”决赛作品;《巴拿马》(1978);《没有天使》(1980);《渴望》(1984);《狂热》(1985);《坚持改变》(1990);《只有蓝天》(1992)等。他的书被翻译成十多种文字出版。他也是美国著名编剧,有诸如《大峡谷》、《渔港恩仇》等同题材的作品,这些电影作品在全世界范围内广泛放映。他还擅长写短篇小说与体育评论,为许多刊物与文集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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