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廊坊,我的常德
2007-01-19张执浩
张执浩
凌晨三点,曹六被一泡尿憋醒了,他迷迷盹盹地从床上爬起来,赤脚穿过廊道,路经紧闭的盥洗间毛玻璃门,伸手拉开208室的房门,木讷地走了出来。外面是一个长方形的天井。夏夜月光澄澈,照亮了过道栏杆镀铬的扶手。曹六左手搭在栏杆上,顺着天井转悠了一圈,来到一扇铅灰色的电梯门前,见红色的指示灯映现着一个醒目的“1”,就随手在墙面上摁了一下。一阵轻快的滑翔声过后,“叮当”一声,电梯门开了。曹六走了进去,没假思索按了一下“7”。曹六来到七楼,绕着天井又转悠了一圈,所有的房门都关闭着,没有发现厕所,他重新转回到电梯门前。正准备按键,发现门是开着的,电梯里面站了一个女孩。女孩见曹六进来,神情有些慌乱,只顾打量曹六,以至于忘了关电梯门。曹六抱紧双臂站在电梯角落,呆望着女孩,她年纪约莫二十岁出头,穿了条黑色的纱裙,右肩挎一只白色的坤包,右手握一只红色翻盖女式“三星”手机,手机端头的绿色指示灯一闪一闪着。女孩也在端详曹六,显然她被眼前的这个半夜三更身穿三角裤衩、赤足四处转悠的男子吓坏了,他高出了她整整一个脑袋,两人虽然距离半米左右,但从男人身上散发出来的热气和酒气隐约可闻。女孩干咳了几声,好不容易才从惊恐状态里脱身,又迅速陷入了更为窘迫的状态里,当她意识到男人一直在注视她时,白皙的脸庞刷地红到了耳根。她垂头望着自己的脚尖,想马上走出电梯,可刚刚移动脚踝,电梯门合拢了。男子按了按键,退回到刚才的角落里,好像一个没有魂魄的躯壳,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电梯呼呼地朝楼下滑去。
“妓女。”
女孩瞥见男人的嘴角动弹了一下,她确信这话是从男人的嘴巴里蹦出来的,但当她正面逼视着男人的眼睛时,却又犹豫了,因为她很难相信这个看上去完全没有什么恶意的男人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所熟悉的虚无、空洞和一无所有,这些貌似平静的东西使她蓦然产生出了某种亲切感。不是他说的吧?不会是他说的。那么,是谁说的呢?还有什么人在这电梯里面呢?女孩蹙了蹙眉头,抬头看了一眼电梯的顶盖,银灰色的顶盖映现出电梯所盛纳的全部内容:他和她。只有他们俩。女孩认定自己刚才出现了幻听,因为她越是不想让人察觉出自己的身份,越是担心被人识破,就越是会不由自主地出现了这样的幻觉。这不是第一次,也不可能是最后一次。
女孩看了眼红色的电梯指示灯,已经快下到1楼了。她舒了口气,突然自言自语道:
“不,我叫乔颖。”
“叮当”一声,电梯门开了,乔颖快步走了出来,伸手拢了拢耷拉在前额的发丝,头也不回地朝大门外走去。
“站住!”
从角落传来一声喝令。一个穿着灰蓝制服的保安起身朝大厅中央走来。
乔颖以为保安是在叫她,就止步站在那里,却见保安拿起电棍径直走向她身后。乔颖还没有来得及弄清楚怎么回事情,就感觉一阵风声越过她的赤裸的肩膀冲向大门。
原来保安是在喝令曹六站住,但曹六发足狂奔,一下子就冲到了转门外面,消逝在了冷清的街面上。
保安无可奈何地站在宾馆门前的台阶上,拦住乔颖问刚才那个流氓是谁,乔颖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回答道,我怎么知道,再说,他又没有流氓我!
说完,乔颖就快步走到斑马线上,伸手招呼不远处的一辆草绿色的出租车。乔颖钻进车对司机报出一个地名,出租车掉了头朝夜幕里驶去。走了不到五十米,乔颖看见电梯里的那个男人正站在马路边的电线杆旁,还是那样赤裸着,傻乎乎地东张西望着。她让司机把车开过去,停在男人身边,“哎”了一声,随后拉开车门,让男人坐了进来。
这是农历大年三十前夕的一个晚上。
曹六来武汉工作两年多了。曹六的家在河北廊坊。离开家的时候,曹六曾对父母和妻女承诺道:“我若不能混出点名堂,就不回来见你们!”
曹六有个堂兄曹云读完研究生后考上了武汉市政府某办公室的公务员。那年夏天,曹云回老家省亲,和曹六在一起待了几天,临走时对曹六说,你这么年轻就过上了老婆孩子暖炕头的日子,我很羡慕,同时又为你惋惜。曹六知道曹云想说什么,几天来他已经委婉表达过很多次类似的意思了。这个问题曹六早就考虑过了,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缘。曹六在区文化馆上班,虽然是个穷单位,但好歹有个正经的事业编制。池子里面虽然浑浊,但有水总比没水好吧,馆长常常这样教训他们,不信你们谁去试试看,不论多么孔武有力的鱼,一旦跳出了这个池子,其命运不难预测。馆长早年曾发表过不少文学作品,平素讲话也喜欢咬文嚼字。曹六很不喜欢馆长总爱在人前卖弄那口文化剩饭,动不动就“当年我……”怎么怎么的,曹六觉得自己永远不会走到馆长那一步,那不过是一个不成功的小文人共同的命运罢了,这样的人毕其一生都以“文化人”自居,年轻的时候愤世嫉俗,后来反复感叹自己怀才不遇,一方面妄自尊大,另一方面又自怨自艾。曹六以前一直觉得自己走在与馆长背向而驰的路上。
然而,曹云走后,曹六忽然发现他居然与馆长殊路同归了!从日常生活上来看,他今年不过28岁,但与52岁的老馆长有什么区别呢?有好几次他在菜市场碰见馆长都羞愧不已,惟一的不同在于,老馆长身边有个老伴,而他的妻子那天要加班;再从文学创作上来看,曹六尽管已经在许多刊物上发表了作品,在本市也算是个“著名作家”了,但每次市里召开文化系统的会议时,他的排名距离老馆长还有20多个人的差距,也就是说,他还要努力拼掉排在自己前面的那20来个人才能追上老馆长,到那时他也差不多到了退休的年纪……这样的比较让曹六毛骨悚然,一连多日寝食难安。
曹六的妻子在一所中学教英语。她发现丈夫近来神情悒郁,就问他原因。曹六不想说,但经不住妻子的软磨硬缠,就唉声叹气地说了。曹六还没有讲完,妻子的眼圈就红了,她哽咽道,想好了,你就去吧,家里有我,你放心。弄得曹六反过来安慰妻子,他说道,你要我去哪儿啊,我哪儿也不去,就在家里守着你们母女过日子。妻子说,我们留得住你的身,但留不住你的心,与其整天看你愁眉不展的样子,不如放你展翅高飞吧。妻子真是个通情达理的好女人啊,曹六感慨地将老婆搂进怀里温存了一番。第二天,曹六在单位给堂兄打电话,问他能否在武汉帮自己谋个事做。曹云问他想做什么方面的事情,曹六说最好还是文化部门吧,报纸杂志都行。
三个月后,曹六就从廊坊来到了武汉。大武汉,曹六在汉口火车站下了车,站在人群熙攘的街头,心想,人家都说武汉大,的确名副其实。曹云事先帮曹六租了间单身房,带他安顿下来后就打电话邀人吃饭。曹六在一旁听着,暗忖堂兄毕竟是市政府的人,连报社老总也给他面子。曹六在饭桌上认识了自己未来的几位上司,利用敬酒的机会想把话题引到文学上面来,但人家告诉他,报业界没有文学这一概念,至多谈谈文化,就连文化也属于娱乐的范畴。曹六想为文学辩解几句,但见曹云在不断给他使眼色,就住口了。事后,曹云用教训的口气对曹六说,你必须清楚,在这个时代文学仅仅是、必须是你自己的事情,你们文学界不总是爱谈什么个人化吗,真正的个人化就是秘密地写作,把自己当作是一个彻底的地下工作者。曹六哑然,但他已经从堂兄的口吻里感觉到,曹云对他的帮助已经到此为止,他的未来别人永远给予不了,他的未来只能通过他自己来创造。
曹六在报社跑了半年的社会新闻,然后调到文化部跑娱乐。半年过后,曹六惟一的收获是,他发现自己根本就不是当记者的料。有段时间,曹六不想再整天屁颠屁颠地找新闻了,就把自己关在家里编造“新闻”,他把自己写小说编故事的能力用在了写新闻稿上。这招还真管用,他的稿子接连被老总评上了“A”,但后来还是露馅了。曹六为了不让堂兄和总编为难,就自动辞职离开了报社,去了一家以前有过联系的广告公司。曹六在广告公司待了不到半年就待不下去了,这次是人家炒了他的鱿鱼,因为他策划的几个方案全都派不上用场,而且他还特别固执己见。于是,曹六又到一家图书公司求职。大城市的好处就在于,你只要有点能力就可以不断找到新的工作,而它的坏处就在于,这些新工作总会不断挑战你的适应能力,真正是“适者生存”。曹六在这家图书公司帮人家编校了一本名为《古今中外文学经典导读》的书,基本上都东拼西凑而成的,曹六认为这是一本“长销书”,但老板需要的是一本“畅销书”,所以,当这本书无法为公司带来“看得见的收益”时,他就待不下去了。这时,恰好有个杂志社的老总来找公司谈书号的事,曹六就和他建立了联系。不久,他辞职去了这家“纯文学期刊”。曹六在这家发行量不足五百本的杂志社当临时编辑,现在他有大量的时间来重新开始自己的文学创作了。每月八百块钱的工资基本上可以保障他日常生活的开销。曹六省吃俭用,废寝忘食,不到半年时间写出了二十多个短篇小说,他先后投往自己心仪的名刊,但都以石沉大海而告终。
有一天,曹六接到了文化馆长的一封信,说在当地的一本杂志上读到了他的某篇大作,写得真不赖,馆长说,如果再坚持一段时间,你极有可能成为我们廊坊最有前途的文学青年了。曹六看了信,差点晕倒。他打电话问老婆,馆长怎么知道他的地址呢?老婆说,是他找她要的,人家很关心我们呢。曹六怒火万丈,冲老婆吼道:去他妈的关心!他以为他是谁呀?!老婆很委屈,在电话里嘤嘤地哭泣道,你自己一个人在外面快活,哪管我们母女死活?你不需要人家的关心,我们需要!曹六嘿嘿冷笑道,总有一天,那个老头会关心到你穿什么内衣的。什么意思你?老婆问。没意思,曹六挂了电话。
曹六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个人喝闷酒,一边喝一边哭,一边伤心一边自我安慰。去年春节他就没好意思回去,在堂兄家里混了一餐团圆饭。眼看今年春节又要到了,他更是没有回家的勇气了。想到临走时对父母妻女的承诺,再反观眼下的现状,曹六不禁悲从中来。他把老婆寄来的女儿的照片摆在面前,女儿曹鲜已经四岁了,满脸灿烂的笑容,曹六一遍遍呼唤着女儿的乳名:“鲜鲜,鲜鲜……”,直到泪水淹没了照片。
乔颖把曹六带回到自己家里,这是一套二室一厅的出租房,她和一个名叫媛媛的女孩合租的,腊月十八日媛媛回恩施老家过年去了,现在就只有乔颖独自居住在此。乔颖是从湖南常德来武汉的。她是为一个人来武汉的,但是当她来到这里却发现这里没有那个人。
那是在两年前的一个中午,她刚从田里除草回家,看见堂屋里坐着一个文气的年青人,病怏怏的母亲在一边陪着他说话。乔颖的父亲去世六年多了,是得肝病死的,父亲去世不久母亲也检查出得了肝病,乔颖高中没有念完就辍学在家了,母亲需要她照顾,家里的那些田那些鸡鸭需要她。母亲见乔颖回来,就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吩咐她去洗把脸来陪她同学说话。同学?乔颖仔细端详着那个陌生人,他戴了副宽边眼镜,身体很单薄,皮肤很白皙。不认识我了?他站起来,随乔颖走到井沿边,看她往白色的瓷盆里压水,我叫马良,仔细想想,你记忆中是否有这么一个同学啊,他说。乔颖往胳膊上打香皂,盆子里的水很快就浑浊了,那人也不管她是怎么想的,就自作主张替她倒掉了盆子里的水,又压了一盆清水放在乔颖面前,还没有想出来呀?初三的时候,坐在你身后那排座位上的……乔颖刚用毛巾擦过额头和眼睛,听他一提醒,记忆猛然复苏了,马良?!乔颖清洗过的眼睛充满了笑意,她捂着嘴巴开心地笑了,然后,她扭转身子将脸擦干净,转过身来,说道,我当然没有忘记马良啊,只是没有想到你就是他!我当然是他,马良,如假包换!马良嘿嘿地笑着,一排白净的牙齿在阳光里有些刺眼,你还好吧?
乔颖点点头,脸红扑扑的,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马良说,我去外婆家里,想到你家好像就在附近,于是一路问过来了。
乔颖兴奋过后,随即自卑起来,她垂下眼帘,嘀咕道,唉,你不该来的。
为什么不该来?马良说,其实我早就想来看你了。
乔颖不吭声。
马良说,我刚才和你母亲聊天,已经了解到你家里的情况了,所谓人有旦夕福祸,天意难违啊。你应该振作些,你自己的日子还长着呢。
乔颖点点头。她是个早熟的女孩,才二十岁,就担当起了整个家庭的重负。说说你吧,她笑道,我很想了解你们是怎样过的?
我没有什么经历,马良说,不过是从一座校园到另外一座校园,你退学后,我又换了几所学校,然后考上了武汉理工大学,就这样,一直在读书,很没意思的。
真羡慕你,乔颖说,你们命好。不说这些了,也不早了,你帮我做饭,就在我家里简单吃一点吧。
马良也没有客套,好啊,反正我也没有什么事情,过几天才回学校呢。
乔颖拿出自己看家本领,做了一桌子菜。马良一边吃一边赞叹道,你真不简单,我好久没有吃到这么香的饭菜了。夸张吧,乔颖笑道,难道你回家你妈妈没有做你吃么?做了,可我觉得她不如你做得好吃,马良回答。在他们俩闲聊过程中,乔颖的母亲一直在默默倾听,女儿给她夹菜,她默默地吃,女儿给她倒水,她默默地喝。她吃的比平常多得多。乔颖笑道,妈妈这样下去,过不了几天病就会好的。
马良临近傍晚离开了乔颖家。乔颖把马良送到屋后的马路上,又说了会儿话才告别回家。马良说,有机会去武汉找我玩吧。乔颖笑道,这辈子恐怕没有机会了,再说,武汉太大了,去了我也找不到你。马良说,去之前告诉我一声,我去车站接你。乔颖摇了摇头,笑着与马良告别,直到马良的背影消逝在了马路尽头,她才转身回家。
第二天早晨,乔颖起床做好了早餐,做完了家务,去喊母亲起来吃饭,发现母亲已经僵硬在了床上。母亲是吞服了老鼠药自杀的,床前有个一次性塑料杯子,一张曾经包过药粉的小纸片。乔颖呼天抢地地哭了起来,直到邻居赶来,一起帮她料理完后事。乔颖清楚,母亲这几年一直在寻找死亡的契机,马良的到来加速了母亲之死,因为她看到女儿常年忧愁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而这样的笑容是她这辈子再也无法给予女儿的,因此,她决定用自己的死来换回女儿应该有的快乐。
乔颖按照农村的习俗为母亲守孝期满以后,就带上简单的行李,锁上房门离开了家。她先到长沙,然后登上了前往武汉的火车。她没有告诉马良家里出现的变故,更没有写信通知马良接她。她在武昌南站搭乘了一辆出租车,狠心的司机拉着她转了好多冤枉路才把她送到武汉理工大学门前。乔颖到了这里,才发现不止武汉大,一所武汉理工大学也如此之大,除了本部之外,还有好几个分散在别处的分部,马良究竟在哪儿呢?
曹六躺在乔颖的床上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来。他环顾四周,越看越觉得自己置身于梦中,于是,就闭上眼睛又继续迷糊了一会儿。这是一间女性味极浓的房间,从松软的席梦思床到墙壁上贴成了“心”字形状的卡通画片,以及飘散在屋子里的桂花香的气息。曹六倏地坐立起来,脑海里依稀浮现出一些画面的片断:保安、女孩、灯火阑珊的马路……我这是在哪儿呢?我怎么会到这个地方来的呢?曹六趿拉着床脚下的一双男式拖鞋,从卧房里走了出来。外面是一间不大的客厅,靠近房门的那面墙壁上挂着一块巨大的茶色玻璃镜,镜子里面是一张咖啡色的布艺拐角沙发,一只单门冰箱,一个袖珍的立式空调,茶几上摆放着一盆黄色的玫瑰花,花瓶是白色的。曹六走到沙发边,摸了摸玫瑰,是盆干花,他坐了下来,信手拿起茶几上已经打开的“黄鹤楼”香烟,抽出一支点燃。这时,他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穿了一套蓝白相间的条纹睡衣。曹六越发迷惑起来。
一阵清脆欢快的脚步声停在门前,在一串钥匙的转动声中,门开了,一个漂亮的女孩拎着几个纸袋出现在眼前。只见她冲他盈盈一笑,弯腰放下纸袋,换上一双拖鞋,走到镜子前拢了拢头发,对着瞠目结舌的他调皮地伸了伸舌头,问道:“这觉睡得好吧?”
曹六摁灭烟,站起来,问道:“我怎么会到这里来的?这是哪儿?你是谁?”
“问题真多呀,”女孩笑了笑,“我也想解释清楚,可惜,我解释不了。”
“至少,你可以告诉我你是谁吧?”
“乔颖。你呢?”
“曹六。”
乔颖回到门背后将纸袋拎起来,“好了,曹六,先不说这些了,让我们一起先把节日的气氛营造出来吧,”她推开厨房门,一阵卤肉的香味飘然而至。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乔颖转身将几只清空的纸袋递给曹六,“我已经为这天的到来准备好久了。说出来你也许不会相信的,我一直有一种预感……”
“什么预感?”
“唉,不说也罢。”乔颖将盘子一一洗净,用纸巾擦拭水渍,眨眼工夫,大大小小的盘子里就盛满了各种熟食,“你帮忙端到茶几上去吧。我马上来。对了,把冰箱上的那瓶葡萄酒打开,酒杯在茶几下面。”
曹六拧开瓶盖,将干红分别斟在酒杯里,端起一只杯子放在鼻子下嗅了嗅,恍然间有一种回到了家里的温暖感,他又抬头看了一眼镜子中的自己,也在镜子里看见这个叫乔颖的陌生女孩端着一只蓝花汤碗走了过来。
“好喽,咱们也过年啦!”乔颖快活的声音回荡在房间里,“新年快乐!”她自顾自地端起杯子与曹六碰了碰,一仰脖子干了。
在和乔颖碰了几次杯后曹六感觉一直空落的心脏重新找到了归宿,他开始试探着询问女孩一些问题,他问她是哪儿人,她回答说湖南常德;他问她做什么工作,她回答说服务业;他问她成家了么,她摇头。但是,我身上穿的这套睡衣是男式的,还有这拖鞋,曹六不解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她抿嘴笑道,谁规定单身女孩的房间里就不准有男人的衣物了?哈,你穿的是我男朋友的。他呢?曹六更加好奇了。我也不晓得他在哪儿,乔颖将一块卤猪蹄夹起来放在曹六的碗里面,趁热吃吧,有些问题其实不是问题,只是我们总爱想着它,它就变成了问题。我喜欢将复杂的问题简单化,她说。
曹六埋头啃完了猪蹄,喝了口酒,说道,现在的问题是,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这里的,你干吗要这样盛情款待我这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呢?
也是啊,女孩呵呵笑了,楞了楞,自问道,我这是干吗呢?也许,我不该这样,但我的问题是,如果不是你,现在坐在你位置上也会是另外一个人……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今天是春节,我不想一个人过。
你家人呢?
都不在了。父亲早走了,母亲也走了。我一个人从常德走到这里,我以为会在这里碰见他,马良,就是你穿的这套睡衣的主人,可是他不在这里,他甚至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套这样的睡衣在等待他。乔颖有些语无伦次地絮叨起来,白净美丽的脸庞泛出醒目的红晕,她说道,这几天我一直在想这个年怎么过啊,我甚至站在街头想随便拉个人来和我一起团年,管他是谁呢?你都瞧见了,我买了好多菜,准备了好多食物,仅仅是想和别人一样快快乐乐地过一个年……
曹六有些感动。他端起酒杯再次与乔颖干杯,然后点了支烟,说道,看来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啊。我家在廊坊,可我回不去……
廊坊在哪儿?女孩打断他的话问道。
河北,曹六说,我回不去是因为我不敢回去,不敢面对家人。
你不该这样想,乔颖说,在自己的亲人面前,不存在失败的。你应该回去和他们一起团圆的。
曹六摇摇头,觉得自己有点不胜酒力,在晕眩到来之际,一扇记忆的通道突然打开了,他清晰地看见了昨晚自己踉跄在汉口街头的那一幕:他独自坐在一家小饭馆里,面前摆放着几盘菜和一溜空啤酒瓶。他已经半醉了,但仍然又要了一瓶。之后,他趔趄着走出饭馆,在马路边拦住一辆三轮车。他问师傅知道廊坊吗?师傅说知道。他说我们去廊坊。他在三轮车上睡了一觉,醒来发现师傅还在吭哧吭哧地蹬踏着三轮车。他问师傅到了么,师傅刹住车,回头望着他苦笑道,我明明知道廊坊就在这一带,怎么不见了呢?实在找不到,请你在这里下吧。他只得付钱下车,站在漆黑的巷道里等待下一辆车。也不知等了多久,来了一辆出租车,他爬进车厢,告诉司机自己要去廊坊。司机没有吭声,发动车朝黑暗中驶去。他又在出租车里美美地睡了一觉。醒来发现车还在街道上疾驶,就问人家还有多远,司机说你究竟要去哪儿,他说廊坊,司机问哪个廊坊,他反问还有哪儿廊坊啊,司机说我告诉你这里就是廊坊,付钱下车吧。他问多少钱,司机说四百三十元。他懵了,酒也醒了一半,于是和司机吵了起来。司机说快过年了,我也不想与你伤和气,就四百吧。他不答应,司机拉开车门,手里拽了把长长的起子下了车,拉开后门,说道,要么付钱,要么捅一刀,你自己选择。他想了想,决定付钱。出租车司机拿了钱后就扬长而去了。他站在街头,四处瞅着,心想该去哪儿过夜。他沿着马路走了将近一个小时,来到一家宾馆门前,想了想就硬着头皮走了进去。在总台前他对服务小姐说了半天好话,人家才答应让他留宿一夜,但得以身份证和手机做抵押……
“我得去把它们要回来,”曹六咕哝道。
“什么?”乔颖估计也有些晕乎了,她歪靠在沙发靠垫上面。
“那宾馆叫什么名字?”
“蓝天。”
从蓝天宾馆出来后,曹六和乔颖站在马路边。曹六问乔颖为什么宾馆里的人都认识她,乔颖反问道,这算新问题吗?曹六想,我真是个笨蛋,这算哪门子问题嘛。他拎着刚才在房间换下的那套睡衣,向前走了几步,问道,昨晚你见我穿着三角裤衩,怎么不担心我是坏人啊?乔颖笑了笑,回答道,因为我见过太多的坏人了,所以我能一眼识别出谁是好人来。曹六想,我他妈的怎么就这么笨呢,其实这还用问吗?曹六不再言语,闷头抽烟。
出租车接二连三从他们身边滑过。节日里街道干净,路灯明亮,行人稀少。马路两旁的居民房里传出阵阵欢笑声。
他们沿着铺了新砖的人行道散步,在一家摆满水果和焰火的小卖部停下来,店主是个年迈的老头,正在看电视,电视里正在直播春节晚会,赵本山正将晚会带向高潮。老头见他们站在店铺前,就嘿嘿笑道,外面冷,要不你们进来看吧。曹六进去了,老头拿出一个塑料杯子,在里面倒了点白酒递给他,曹六干了,回头看见乔颖在选焰火。那个好,老头指着乔颖正要拿的那根三十响的花炮,说道,这个放得远呢。
他们蹲了那里选了一大堆各式花炮和焰火。乔颖付了钱。随后,他们站在马路边等车。
曹六说,我们去找一座高山,爬到山顶上去放。
乔颖说,好的。
曹六说,零点的时候我女儿肯定没睡,往年她都要爬到楼顶看焰火的,你说她能看见我们放的焰火吗?
乔颖说,肯定能。
乔颖说完,泪水哗啦啦地流了出来。
但是出租车一直没有来。
但附近的楼顶上已经有焰火升空。武汉关的钟声就在灿烂的焰火中敲响了。
乔颖透过泪花看见曹六掏出了打火机,他正哆嗦着将火焰递向怀抱里的那捆长长短短的花炮引信。
责任编辑:远 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