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客自远方来(短篇小说)
2007-01-19聂鑫森
聂鑫森
从办公楼的窗口望出去,天低云暗。冬天的黄昏,阴冷而模糊,远处已闪出星星点点的灯光。雪是停住了,到处浑然一白,小北风却呼呼地刮得起劲,断断续续有鞭炮声传来,仿佛在提醒人们,今天是农历的大年三十。
对于中国人来说,大年三十比哪个日子都重要。母亲打了两个电话来催我回家,还特意说要把那两个洋人捎上。这还用叮嘱吗?自从万易斯和陈洁芬到我们公司来打工起,就一直住在我们家。我笑着问母亲:“您给我们备好了压岁钱吗?”她说:“哪一年我忘了?何况今年还有两个洋人!”
这两个洋人,是从美国来的,在北方的A大学中文系留学。严格地说,是一个美国人,一个美籍华人。男的叫万易斯,今年二十五岁,念四年级,一米八五高的个子,戴一副宽玳瑁边眼镜,一头卷发,长得非常壮实。女的叫陈洁芬,二十一岁,身材苗苗条条,很文静,她是在美国出生,在美国长大的。我高中时的一个同学,如今在A大学中文系当教师,打电话介绍他们来寒假打工的。正好我承包的这家潇湘药物公司有不少外文技术资料需要翻译,人手不很够,于是他们便来到了这座湘地的小城。因为放寒假,当中学老师的妻子领着儿子去上海岳父家了。岳母已过世,又只妻子这么个独女,总得有人陪着老爷子过个热闹年。于是我让万易斯和陈洁芬住到家里来。我家是一栋小楼,立在城南的一片大大小小的住宅楼中间。万易斯、陈洁芬和小保姆芸芸,一人一间,住在楼上。我和母亲住在楼下。因为他们的到来,母亲出乎意料的高兴,老是一边扳着手指算哪天是大年三十,一边说:“景和,去了两个又来了两个,今年团年还是个满数,这就吉利,这就好!”有什么办法呢,母亲就信这个!
我的同学在电话里说请我好好照料他们,说他们的中文阅读和翻译水平都不错,但相对而言,陈洁芬的口语就差多了。还说,万易斯最崇拜金庸小说《鹿鼎记》中的韦小保,所以在学校自称万小保。我当时听了,忍不住哈哈大笑。
那天,我去火车站接他们,火车正好到站,人流朝出站口涌来。我正后悔出来得匆忙,忘记写一个接人的纸牌子了,突然,发现人流中高高举起一张大报纸,上写“陈景和先生”五个大字!因为他个子高,举着双臂,那张大报纸像一面白色的旗帜,高扬于黑压压的人头之上。待走近了,我忙叫住他们——一个高个子洋人后面跟着一个有些纤弱的中国姑娘,都穿着猩红色的羽绒服,像两团熊熊燃烧的火。我问他们是不是万易斯和陈洁芬?姑娘腼腆地说“yes”,而万易斯却能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您是陈先生吧,我叫万易斯,又叫万小保;她叫陈洁芬。这是老师给您的信。”说完,他递给我一封信。
我发现万易斯的额上有一块地方青紫青紫的,就问他在哪儿受的伤?陈洁芬格格地笑起来,然后用英语说了一大段话——很遗憾,我一句也听不懂,她一个华人都不能好好说中文,且毫无愧色,真让人受不了,到底是在美国长大的!万易斯摸了摸伤着的地方,说:“在火车上,有几个流氓对她说下流话,我万小保就跟他们干上了,我的西洋拳打得挺棒的。中国小说里有许多英雄救美人的故事,我非常喜欢。”陈洁芬的脸红了,很轻很轻地说了句什么。万易斯笑了:“陈先生,她说她不是美人,而我确实是个英雄,她很佩服我。”
我突然产生了幻觉,如果不看他们的相貌,光听说话,万易斯简直就是一个地道的中国人,而陈洁芬倒是一个美国人了。我莫名其妙地感到难受。我挥挥手,说:“车停在那边。你们就住在我家吧。希望你们能在这里过得愉快!”
平心而论,我对他们的工作是很满意的。翻译的速度快,也很准确。资料室负责人很欣赏地告诉我。我们三个人的关系也密切起来,早晨一起在家里用过早餐,一起坐车到公司去,中午在公司用午间餐,下了班又一起回家。他们不再叫我陈先生或总经理,而是叫我陈大哥。我喜欢和万易斯交谈,他在语言方面有一种超人的天赋,和他交谈没有任何障碍,北京话里的“挺棒”、“侃大山”、“盖了帽”等等,说得非常流利。更绝的是只几天工夫,他居然能断续地说这个小城的某些方言了,“吃饭”可以说成地道的“呷饭”。而陈洁芬偶尔说什么复杂一点的句子,非得使用英语,中文只能说一些很简单的话,就像一个四五岁的中国小孩。每当这时候,她瞅瞅我,显出一种慌乱,因为我的目光含有某种惋惜。她很聪明,从我的目光里一定读出了我的感觉。
午间餐后,他们常到我的办公室来喝咖啡,因为有一个小时的休息。我喜欢在饭后嚼一瓣槟榔,办公室和家里总备着这玩意。槟榔是海南岛出产的,城里一些作坊把槟榔切成船形的瓣儿,经过泡制、晾晒,然后点上红糖、石灰熬煮的卤水,就成了湘中一带最受人欢迎的食品。槟榔嚼在口里,又辣又甜,直到嚼成渣再吐掉。这种食品在小城时兴已有三百多年的历史了,它可以润肺、化食、杀菌、解油腻,男女老少都喜欢嚼。万易斯很好奇,把一瓣槟榔放进口里使劲地嚼,腮帮子剧烈地运动着,红红的浆汁顺着嘴角流下来,头上立即冒出了一层热汗。“陈大哥,真刺激,我喜欢这种味道。”我叫陈洁芬也尝一尝,她颤颤索索把一瓣槟榔放进口里,好像是毒药,才嚼了两下,便“呼”地吐掉了,然后双手一摊,耸了耸肩,怪模怪样地用中文说:“不。很……难……受!”万易斯取笑她像一只误食了生姜的小猫,边说边往口里又放了一瓣槟榔。
陈洁芬已经很不习惯中国生活的种种形态了,比如吃饭使用筷子,她就怎么也拿不住,最后只得使用叉和勺。而万易斯却使用得满是一回事,湘菜里辣子多,他也无所谓,真是怪事。我想找个机会,开导开导陈洁芬。
有一个晚上,在我的书房里,万易斯忽然问:“陈大哥姓陈,陈洁芬也姓陈,你们的血缘是不是一个源头?当然不是抽象地说。”
陈洁芬惊愣地望着万易斯,觉得他提出的问题太让人不可思议。
我说:“是的。是一个源头!”
陈洁芬使劲地摇了摇头,说:“NO!NO!”
我有些生气了,很生硬地说:“你不要以为你生长在美国,你的根还在中国。你不懂!让我告诉你。”
我从书架上取下一本新买的《陈姓溯源》,使劲地晃了晃,然后说起了漫长的陈姓的历程:在黄帝时期,古老的陈丰氏部落怎么给了陈姓一个“陈”字的标记,舜帝是公认的血缘亲祖,据史载,还可以把陈姓的血源关系追溯到舜帝的祖先——幕。又说到最早的陈国,说到高举义旗的陈胜,说到北宋时江州义门陈姓十九代同居共饮,然后又怎么在朝廷监护下分散迁移到全国的十六个省、市所辖的一百二十五个县、市中,而福建、广东一带的陈姓子孙,又怎么陆续迁移到海外去……。
万易斯不断地发出惊叹声,显得非常激动。而陈洁芬只是瞪大一双眼睛,极其艰难地理解着我所说的这一切。她大概依稀听懂了一点什么,低低地用英语说了几句话。万易斯立刻翻译出来,意思是“我的祖父的祖父的祖父,和陈大哥的祖父的祖父的祖父,一直推算上去,都是来源于同一对男女”。
我点点头。她能理解到这个程度,已经很难为她了。
她用中文说:“我要把这些告诉我的爸爸和妈妈,他们不知道这些历史。”
下班的铃声终于响了。
我切断思路,走出办公室,快步朝资料室走去。今天虽然是大年三十,但公司正式放假是初一到初七。得赶快回去,免得母亲等急了。万易斯和陈洁芬正好一前一后走出资料室。万易斯满睑是笑,想跟陈洁芬说什么,她却别过睑去不理睬他。他们准闹别扭了,早几天不还是好好的吗?
陈洁芬快步走到我身边来,和我并排朝办公楼外走去,故意把万易斯丢在身后。
我隐隐感觉到他们闹别扭,与昨天我和一个美国商人亨得的谈判有关。当时他们都在场,充当我的翻译。
我们走出办公楼时,汽车早巳停在那儿了,空气里浸着凛凛的寒意。陈洁芬轻轻对我说:“陈大哥,我坐前面,好吗?”说完,便拉开车门,径直坐到司机的旁边,她不想和万易斯同坐在后面。而平常她总是和万易斯同排坐的,我当然是坐在司机旁边。从反光镜里看见他们头挨头地用英语讲着很亲切的话。那时候他们的脸上泛着很青春的笑,眉目间传递着种种神秘的讯号。
汽车响了一声喇叭,在铺满雪花的马路上跑起来。
我和万易斯并排坐在后面,他的神情很懊丧,想跟我说点什么,嘴唇动了几下,终于什么也没有说。为了不使他难堪,我装着很累的样子,闭着眼睛养起神来,脑袋里却在想着万易斯和陈洁芬闹别扭的事。他们当然不是恋人,如果是,我的同学会在电话里和信中提及。从他们平日的交谈中也可以证明这一点,A大学的中文系有四五百留学生,他们不是一个年级的,只是去图书馆借书时偶尔认识的。到了寒假,因为都不回美国,呆在寂静的校园也很无聊,相约想到江南来呆一呆,便请我的同学介绍个打工的去处,最好能真正接触一下中国生活的实际内容。但是,从某些方面来看,他们的关系又似乎比恋人更胜一筹。
早几天的一个夜晚,看完电视,万易斯、陈洁芬和芸芸都打着哈欠上楼去了。我陪着母亲在她房里轻声聊着家常话,四周静极了,客厅的灯也早关了。
突然,母亲说:“你听,景和。”
楼上有极轻极轻的脚步声,从一间房蹑脚到另一间房去了。
母亲又说:“我听得出来,是那个万易斯的脚步声,她到陈洁芬的房里去了。”
我没有作声。
很久很久再没有脚步声响起,万易斯进去后就再没有出来。
“这怎么行?景和。”母亲愤愤地说。
我扯个谎说:“他们在谈恋爱。”
“谈恋爱?他们打了证明吗?”
我只好说:“妈,美国人的生活习俗和我们是不同的。”
她惊异地望着我,然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能向母亲解释什么呢?他们毕竟是美国人,在这些方面,自然没有中国人这么严谨,或者更准确地说没有我们这一代人这么严谨,现在的小青年其实也和他们差不多了。
第二天早上用餐时,他们亲亲热热地边吃边谈,没有丝毫的羞赧,这使母亲更为惊异。
汽车在行人很稀少的马路上行驶着,轮子辗在雪上的声音非常清亮,朦朦胧胧的灯光在玻璃窗上闪烁着,拉扯成一条细细的光的带子。
不管怎么说,他们的关系到底不同寻常,为什么突然之间形同陌路之人呢?也许是与昨天的谈判有关吧。是不是陈洁芬的某一处翻译,被万易斯纠正,她觉得失了面子呢?女孩子的脾气总是有点怪怪的。
我们公司研制的防癌药用乳罩、治神经衰弱的药枕以及治老年人气喘的“镇喘丸”,在国内市场很畅销,引起了许多外商的兴趣,美国的一家CS药品销售总公司来函联系,希望通过谈判获得在美国的总销售权。接着,一个叫亨得的大胡子美国人来到了这座小城。昨天,是我们双方的初次接触(属于试验性谈判的性质),不作正式的谈判,我便让万易斯和陈洁芬充当翻译。
在豪华的会议室,我们稍稍寒暄几句后,便切入了主题。亨得要求在价格上取得最惠的待遇,比如药用乳罩顶多给十美元一只,药枕二十美元,我自然是不同意。在对话的过程中,我发现亨得很快把注意力集中在万易斯身上,他们兴致勃勃地用英语交谈起来,陈洁芬认真地听着,渐渐地,她微微地皱起了眉头。万易斯大概看出了我的不快,忙转过脸来说:“我和亨得先生都是纽约人,他家和我家相距不远。就像中国古语里所说的:他乡遇故知。亨得先生说,每件产品他可以增加一美元,不知陈大哥意下如何?”
我正要回答,陈洁芬涨红了一张脸,非常激烈地说着英语,简直可以说吐字快如流弹,同时目光非常严厉地射向万易斯。
万易斯显得非常尴尬,慌乱中对我说:“陈大哥,我们先休会,以后再谈,好吗?”
我同意了。
事后,万易斯和陈洁芬都没有向我作什么解释。我也没太在意,反正谈判遇到些麻烦是常有的事,何况这不过是一种预备的程序。但他们两人的关系却恶化了,陈洁芬不怎么愿意理睬万易斯。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管它呢,小青年之间发生些磕磕碰碰,我弄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
汽车缓缓地驶到了家门口,待我们下了车,司机又把车开走了。
芸芸大概是听到了喇叭声,赶忙打开门,连声说:“快进来,团年饭都摆上桌子了,老太太兴头很高哩。”
我们走进灯火通明的客厅,果然是热腾腾的一桌菜,汽锅鸡、海参炒肉、烤鸭、红烧团鱼、莲子羹……五颜六色,好看极了。茅台酒、葡萄酒、可口可乐,威武地立在桌子上。
芸芸跑到门外,点燃一挂“千子鞭”,噼噼啪啪炸得山响。
母亲庄严地站在上首的位置,招呼大家快坐下,边说边笑,脸上的皱纹平展展的。陈洁芬亲热地坐到母亲的旁边,恭恭敬敬喊了一声“伯母”。万易斯在我身边坐下。芸芸忙着给大家斟酒,然后也坐下了。
我和万易斯斟的是茅台酒,她们三个斟的是葡萄酒。母亲端起酒杯,说:“今天我打心眼里高兴,你们两个外国来的客人在我家团年,就像我的儿女一样。来,先喝了这杯,祝你们将来高中状元!”
万易斯瞅了瞅陈洁芬,觉得她似乎听得有些费力,忙殷勤地翻译成英文。译完了,他对我说:“陈大哥,我把‘状元译成‘大学者,行吗?因为老太太说的大概是这个意思。”我说:“是的。”
陈洁芬满面是笑地望着母亲,但她眼角的余光分明告诉万易斯,母亲的话她是听懂了的。
于是,我们喝酒、吃菜,聊一些热热的话题。
万易斯憋着一口气连干了三杯茅台,噎得直咳嗽。我说这酒很厉害,慢慢儿喝。他倔犟地摇了摇头,又干了一杯。
母亲亲切地问陈洁芬她家在美国过不过年?
陈洁芬很费力地回答知道过年这回事,但是没有这么隆重,她又说他们美国人只知道过圣诞节。她用嘴朝万易斯一呶。
万易斯装着没看见,一仰脖子干了一杯。这时,他的脸已经血红血红,眼睛里透出很浓很浓的忧伤,好像是一只可怜的小动物。
我很希望他们和好,我对陈洁芬说:“你们都是美国来的,你敬他一杯酒吧。”陈洁芬坚决地摇了摇头。
母亲好奇地望着他们,弄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使我高兴的是,陈洁芬坚持着使用筷子,也许她明白如果用刀叉来吃团年饭,将会使整个气氛变得滑稽。她去夹一块海参时,“哧溜”一下,海参又滑回了盘子。母亲想帮她夹,她摇摇头制止了,硬是顺利地把这片海参夹进了口里,像小孩子一样夸张地嚼着。母亲说:“这孩子,还真倔!”
团年饭终于吃完了。
待一切收拾好,中央电视台的春节文艺晚会也开始了。
母亲从口袋里掏出四个红纸包封,递给我们四个人。“你们都是孩子,这是我给你们的压岁钱。”
虽说我已是四十好几的人了,可一接过压岁钱,心里就猛地一热:“妈,谢谢您。”
他们也跟着我向母亲道了谢。
母亲笑得很美丽。
我发现对于压岁钱,万易斯和陈洁芬的反应是不同的,前者是惊讶,而后者是压抑不住的激动。并不是对于钱和钱的数目,而是对于这种古老形式的理解程度。是的,对于过年、团年饭、压岁钱等悠久的民俗文化,不管怎么说,只有中国人才能悟出此中的妙旨,这种文化已经渗透了炎黄血缘的每一条支脉,无论它流动在什么地方。陈洁芬是华人,而万易斯是美国人,这些感觉他是学不到的,尽管他自称是万小保,尽管他可以讲流利的普通话,可以说小城的方言,可以用筷子夹菜和嚼槟榔。
联欢晚会的欢乐情绪,渐渐地把客厅淌得满满的。歌曲、舞蹈、戏剧、相声、小品……可以说是高潮迭起,欢声不断。陈洁芬紧紧地挨着母亲,小声地用简单的中文和母亲交谈着,母亲不时地哈哈大笑。万易斯的目光却很分散,他对这些节目和这种过年的气氛大概没有什么兴趣。快十一点的时候,他站起来,说:“陈妈妈,陈大哥,我头有些疼,先去休息一下。洁芬,你呢?”
陈洁芬头也不回,说:“我要守岁!”
万易斯耷拉着头,孤零零地上楼去了。我猜测他是想跟陈洁芬解释什么,可惜陈洁芬不搭理他。
联欢晚会一直到子夜才结束。母亲让芸芸摆上各种各样的点心,泡上香喷喷的茶。尽管室外寒风怒号,但暖风机却把客厅吹得暖意融融。我们一边聊天,一边守岁。陈洁芬对母亲说:“伯母,这是我一生中过的一个最有意思的年,我永远不会忘记的。谢谢你们。”说完,她的眼里闪现着泪花。
母亲搂着她说:“好女儿,明年还到我家来吧。”
陈洁芬撒娇地“嗯”了一声。
我忽然问:“陈洁芬你告诉我,你和万易斯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她摇了摇头,然后说:“我相信他会告诉你的——美国人应该是很坦率的。”
我们一直守到凌晨四点钟,才各自回房去休息。临走时,陈洁芬对母亲说:“伯母,明早,我给您拜年!”
第二天一大早,母亲早坐在客厅里了。
我向母亲鞠了一躬,祝新的一年她老人家健康,万事如意。
万易斯和芸芸都效法我的样子向母亲拜年。轮到陈洁芬了,她突然在地毯上跪下来,作古正经地磕了个头,恭恭敬敬地说:“祝伯母新年愉快!”
母亲慌忙扶起了她,说:“这姑娘怎么行起大礼来了?”
早餐后,陈洁芬把我叫到一边,说她决定明天回A大学去,请我替她购一张飞机票。她的口气很坚决,我也就不便挽留了。但是万易斯呢?他走不走呢?陈洁芬告诉我他应该留在这里,把剩下的资料译完,又说正式谈判时,不要让万易斯当翻译。
这些话,万易斯自然是听到了,他不停地搓着手,显得很难过。
当晚,飞机票就拿到了。陈洁芬说:“陈大哥,您能不能送那本关于陈姓的书给我?”
我满口应允了。
初二的早晨,我打电话叫公司值班的派了辆车来,我送陈洁芬去飞机场。万易斯可怜巴巴地站在车门边。我叫万易斯也上车来,但陈洁芬却“嘭”的一声把车门关了。然后,从车窗里伸出头,向母亲和芸芸道别。
送走了陈洁芬,我返回到家里时,万易斯不见了,只有母亲和芸芸在客厅里看电视。母亲指了指楼上,让我上他房里去找。我摇摇头,我知道万易斯会主动找我谈的。
此后的日子,万易斯整天苦着睑,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难得说几句话。
过了元宵节,万易斯把技术资料全部译完了,他该返校了。我把他和陈洁芬的工资结算好交给他,请他回校后代向陈洁芬问好,并欢迎他们有机会再来。
他问:“我们该给陈大哥多少房费和伙食费?”
我笑了笑:“这不是在美国。在中国没有收朋友房费和伙食费的道理。”
他想了一阵,总算想明白了,才把钱塞到口袋里。
沉默了好一会,万易斯说:“陈大哥,有一件事我对不起您。那次谈判,我对亨得说不必给很高的价,亨得表示如果谈判成功可以给我们一笔钱,他说美国人应该帮美国人。我没想到陈洁芬却坚决反对。我忘了,从骨子里来说,她是一个中国人,她忍受不了对她的同胞的欺骗。她指责我这样做是不道德的,又说她和你都姓陈,都是一个祖先。当然,我后来知道我错了。所以,她不理我,她提早回校了。请您原谅我。”
我的心突然一热。陈洁芬没忘她是一个中国人,没忘她身上流淌的血是来自同一个源头。血缘的印记,是何等的深刻和奇瑰啊。
我拍了拍万易斯的肩,说:“这没什么,我能理解你,正如我现在理解了陈洁芬一样。”
万易斯突然抱住了我,喃喃地说:“陈大哥,我的好大哥……”
丙戌冬重改于无暇居
责任编辑:梦天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