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格造词辨正
2006-11-24徐杲
徐 杲
任学良先生的《汉语造词法》提出了“修辞学造词法”并举出比喻借代式等8式,不乏真知灼见,但也有疏漏之处,特陈管见,以就正于方家。
一、关于命名、定义
《汉语造词法》提出“运用修辞手法(即所谓的辞格)来创造新词的,就叫做修辞学造词法。”
我们认为“修辞学造词法”命名及定义均欠妥。修辞学是语言学中的一个分支,造词法是语言学的另一个分支语法学中的一个概念。将“修辞学”冠于“造词法”不但会产生“造词法是隶属于修辞学的一个门类”的误解,而且名不符实。因为“用来创造新词”的只是修辞学中的一个门类——修辞格(即修辞手法),修辞学中的其他门类与造词是毫不相干的。因此“修辞学造词法”这一概念有失严密。
一个概念的定义,应揭示概念的本质特征,造词法的定义,应揭示造词的原料、造词的方法所体现的造词的本质特征。上述定义仅仅点出了造词运用的方法,而拒造词的原料“语素”于门外,未能揭示造词法的本质特征,为其并不属于“造词”范畴的所谓“用旧词造新词”说开了后门。
我们认为准确的命名、定义是:辞格造词法是借助辞格(即修辞手法)组织语素从无到有地造出本义中含有该辞格特征的新词的造词法。如借代造词“插嘴”,借助借代将语素“嘴”以工具代本体与语素“插”合成为词,借代特征“嘴”代“话”体现在词的本义“在别人说话中间插进去说话”中。又如移就造词“喜酒”,借助移就将原属于“结婚的人”的“喜”移属于“酒”,移就特征“喜”的原属体在词的本义“结婚时招待亲友的酒”中得到体现。
二、关于范畴
《汉语造词法》说:“比喻词的造法有两种:一是完全新造,如‘仙人掌‘银河‘银耳。二是采取移花接木的办法,利用旧词制造新词,如酝酿(发酵过程)→出酒→比喻(做准备工作)→完成任务。”“借代词的造法和比喻词的第二种造法是一样的,也是用旧词造新词,可以用图形来表示:红领巾(少先队员标志)→借代少先队员(正式名称)。”
我们认为所谓“用旧词造新词”,不属于辞格造词。(2)因为上述“旧词”借助比喻、借代格根本没有重新组织语素造出新词,而是借助比喻、借代格造出了固定的新的词义“词的比喻义”“词的借代义”。我们将既成词(即“旧词”)由词的某个词义(一般是词的本义)借助修辞格引申出的固定的新的词义称之为“词的修辞义”,(3)如“酝酿”的后起固定义“做准备工作”就是既成词“酝酿”由词的本义“造酒的发酵过程”借助比喻引申出的固定词义“词的比喻义”。又如“冤家”的后起固定义“称似恨而实爱、给自己带来苦恼而又舍不得的人”就是既成词“冤家”由词的本义“仇人”借助反语引申而来的固定的新词义“词的反语义”。正像一幢旧楼经过装修焕然一新但却不能称之为“造楼”一样,既成词“酝酿”“冤家”由本义分别借助比喻、反语派生出“词的比喻义”“词的反语义”是不能称之为“比喻造词”“反语造词”的,否则就混淆了“造词”与“非造词”的界限。“辞格造词”与“词的修辞义”界定如下:
(一)所属的范畴不同。前者属“造词法”范畴,是造词的产物,造出的是新词;后者属“词义”范畴,是词义派生的产物,造出的是新的词义。
(二)借助辞格的用法不同。前者是尚未成词的语言材料“语素”借助辞格造出新词;后者是既成词借助辞格由本义派生出新的词义。
(三)辞格特征在词义中体现不同。前者词的本义中必含辞格特征,后者词的本义中不含辞格特征。
如果我们依照任先生的“用旧词造新词”说,就会引起概念的混乱。许多多义词都会被视为“造”出的多个同形异词的“新词”,如“腹心”,《现代汉语词典》列了三个义项:①比喻要害或中心部分;②比喻极亲近的人;心腹;③比喻真心诚意。如果依了“用旧词造新词”说,“腹心”就有三个“同形异词”的“新词”。那么各类语词词典都要来个大修订,将“词的比喻义”“词的借代义”“词的比拟义”“词的讳饰义”“词的通感义”“词的象征义”“词的夸张义”“词的反语义”“词的对比义”“词的断取义”等等另立“同形异词”的“门户”。那么语言学界就要将“多义词”重新作出定义,大、中学教材也要修订,如果这样,恐怕难行得通吧。
更何况,如果依了“用旧词造新词”说,那么相当可观的既属于“辞格造词”又具有“词的修辞义”的一族词又如何认定其造词方法呢?如移就造词“悲剧”(语素“悲”原属于剧中人,借助移就移属于“剧”)在词义派生中本义又借助比喻派生出固定的词义——词的比喻义“比喻不幸的遭遇”;对偶造词“巢窟”(语素“巢”“窟”借助对偶同类对举并列成词)本义又借助比喻派生出固定的词的比喻义“比喻盗匪等盘踞的地方”;比拟造词“死路”(借助比拟将无生命的事物“路”用语素“死”当作有生命的事物来写)本义又借助比喻派生出固定的词的比喻义“比喻毁灭的途径”。难道这些词都是“用旧词造新词”的所谓“比喻造词”吗?然而《汉语造词法》恰恰是这样认定的:如借代造词“搁浅”(语素“浅”以特征代本体“水浅处”)本义又借助比喻派生出固定的词的比喻义“比喻事物遭到阻碍不能前进”;对偶造词“风雨”(语素“风”“雨”借助对偶同类对举并列成词)本义又借助比喻派生出固定的词的比喻义“比喻艰难困苦”。《汉语造词法》就将“搁浅”“风雨”归在“比喻式”造词中。这倒让人疑惑了:将修辞格介入造词过程组织语素造出的新词不叫“辞格造词”,而将修辞格介入词义派生过程造出的新的词义却叫“修辞学造词”;用砖头、水泥和砂浆砌起房子不叫“造房”,将旧房子粉刷见新却叫“造房”,这岂不怪哉?
三、关于种类
《汉语造词法》提出比喻式、借代式、夸张式、敬称式、谦称式、婉言式、对比式、仿词式等8式辞格造词。
我们认为此修未密,缺漏不少。辞格造词不止20种。试略举《汉语造词法》未提及的如下:
1.比拟造词语素表拟体特征,情态毕现。如拟人类:天命、天授、吐絮、吐穗、报春花、含羞草。拟物类:眼尖、嘴硬、心软、心细、心硬、死灰。
2.移觉造词两语素表两感觉沟通,耐人品味。如响亮、喧腾(听觉视觉通),尖酸、清苦(视觉味觉通),温馨(肤觉嗅觉通),圆滑(视觉触觉通)。
3.对偶造词两语素同类对举,并列合成。如杨柳、烟火、传递、编辑、富贡、艰险。
4.移就造词移原属特定“人”的情态的语素就于物,物人相通。如乐土、悲剧、愁肠、傲骨、哀乐、怒目。
5.反问造词语素含反问语气,咄咄逼人。如何尝、何必、何不、何苦、岂非、岂但。
6.象征造词语素含象征意义,含蓄隽永。如红军、红运、白匪、白区、黑帮、黑手。
7.用典造词出自典故,引人思源。如负荆、知音、碧血、捉刀、割席、染指。
8.反复造词语素重复,节奏感强。如仅仅、刚刚、偏偏、切切、万万、哥哥。
9.兼格造词兼用几种辞格造出,凝练传神。如人海(比喻兼夸张)、断肠(用典兼夸张)、仙逝(比喻兼讳饰)、龟缩(借代兼比喻,语素“龟”以全代偏“龟头”)、矛盾(用典、比喻、对比兼对偶)。
此外尚有与辞格“同生”的摹绘造词、缩合造词、略语造词以及运用修辞新格造出的奇设造词、断取造词等等。
摹绘造词,语素摹绘客观事物的声、色、味、形、情、景,形象生动。如摹苎类,咕咚、哗啦;摹色类,黑黝黝、红彤彤:摹味类,香喷喷、甜津苎;摹形类,矮墩墩、胖乎乎;摹情类,飘飘然、欣欣然;摹景类,平坦坦、空荡荡。
缩合造词,源于古汉语的兼词,是两个词的合音,别有风味。如“诸”,合“之于”或合“之乎”;“叵”合“不可”:“甭”,合“不用”;“盍”,合“何不”;“廿”合“二十”;“卅”合“三十”。
略语造词,由短语紧缩成词,言简意赅。如“发妻”,紧缩“结发之妻”;“寡人”,紧缩“寡德之人”;“方家”,紧缩“大方之家”;“沧桑”,紧缩“沧海桑田”;“彩电”,紧缩“彩色电视”。
奇设造词是借助奇设格(4)将语素表奇特悖理的假设及其顺“理”的结果造出来的词。如“插翅难逃”和“插翅难飞”,假设奇特悖理“插翅”,结果顺“理”——“难飞”和“难逃”;“罄竹难书”,假设奇特悖理“罄竹”,结果顺“理”——“难书”;“万死不辞”,假设奇特悖理“万死”,结果顺“理”——“不辞”。
关于断取造词,创设断取辞格的谭永祥先生指出“‘逃之夭夭‘一退六三五‘蘑菇‘司空见惯……早已司空见惯,而且已被词典作为条目收到”,因此将其归入“断取造词”中。(5)谭先生没有给“断取造词”下定义,我们认为断取造词是借助断取格将未成词的语言材料“只取其一,不顾其余”使部分语素表义部分语素无义从无到有地造出本义中含有断取特征的词。只有“逃之夭夭”“司空见惯”是分别由未成词的语用材料《诗经·周南·桃天》的“桃之夭夭”及刘禹锡的诗句“司空见惯浑闲事”借助断取格取“桃”(用谐音“逃”)而置“之天天”于不顾,取“见惯”而置“司空”于不顾造出来的本义中含有断取特征(只取其一,不顾其余)的断取造词。“一退六二五”“蘑菇”这两个词不是断取造词,而是既成词语借助断取格派生出了固定的“词的断取义”。不知谭先生是否受了《汉语造词法》“用旧词造新词”说的影响?
值得一提的是《汉语造词法》中的“借代式”全是“用旧词造新词”而实为具有“词的借代义”的“旧词”,如红领巾、领航、茅台、翰墨等词语:《汉语造词法》的“对比式”,如天、地,积极、消极,防御、进攻等全是反义词对举式造词。我们认为前者如上所述不是造词,后者只能作为对比造词的原始式。借代造词及对比造词如下:
借代造词语素表代体,发人联想。如旁借类:学舌、多嘴(以凭借物代),踏青、救急(以特征代),交心、谈心(以所在代);对代类:反戈、要饭(以偏代全),吹牛、家信(以全代偏)。
对比造词(兼对偶造词)两语素意义相反或相对,鲜明突出。如横竖、曲直、高低、始终、反正、出入。
四、关于结构
《汉语造词法》说:“对修辞学造词法的各个细别。只可作修辞手法(辞格)的分析,不能作语法分析,把语法搀进修辞就乱套了:‘桃李遍天下,(并列式);‘这是猴头(主从式);‘骗人的幌子(加词尾):‘兔子翻白眼儿,(主谓式,豆角名),这样分七零八落,反而把共同的造词属性——比喻给淹没了。我们说,修辞学造词法不存在构词法的问题,原因就在这里。”
我们认为此说失之偏颇,分析造词法和分析构词式仅仅是分析角度不同,二者互不影响。正如在确定房屋建造法的同时确定房屋的结构式不会“乱套”却有必要一样,分析辞格造词的结构式并无一害却大有益:有助于明确词义,有助于明确词的本义中的辞格特征。如比喻造词“雪白”“火红”“笔直”“雷同”为偏正式结构,名词语素为“偏”作喻体,形容词语素为“正”作用喻的相似点,词义分别为“像雪一样的白”“像火一样的红”“像笔一样的直”“像雷一样的同”。词的本义中含比喻特征。又如借代造词“落草”“踏青”,前者为补充式,语素“草”以特征代本体“山林”,补充说明“落”的地点,词义为“到山林当强盗”;后者为动宾式,语素“青”以特征代本体“青草”,作动词语素“踏”涉及的对象,词义为“春天到郊外散步游玩”。如果不对其作结构分析,词义及词的本义中的辞格特征就不容易弄清楚了。
任学良先生的“修辞学造词法”影响颇大,笔者常见到专家学者的论文论著或明引或暗合其说,却瑕瑜不辨,看来“前修未密”,还得“后学敢疑”。
参考文献:
[1]任学良.汉语造词法[M].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2).
[2]徐杲.借代手法造词辨正——与史锡尧先生商榷[J].修辞学习,1995,(3).
[3]徐杲.试为“词的修辞义”正名[J].汉语学习.1996,(3).
[4]徐杲.奇设[J].修辞学习,1999,(6).
(5)谭永祥.断取补阙[J].修辞学习,1987,(1).
(徐杲,江苏省南通中学特级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