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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外,水长流”

2006-07-06王勋鸿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6年4期
关键词:金铃子爱荷华原乡

一、前言:我是一棵树,根在中国

半个世纪之后,重读聂华苓的作品,是希望在文学史的洪流底下,倾听那些被淹没的声音。五六十年代的台湾文学,在两岸的文学史论述中,对女性作家书写的表述几乎在反共及怀乡文学之外,乏善可陈。其实,恰是聂华苓、孟瑶、林海音等常在副刊发表作品的女性作家构成了本时期文学史的一道亮丽的风景。

聂华苓,出生于一个封建保守的中产阶级家庭,从小受到的是非常传统的家庭教育。旧中国军阀混战,聂华苓的父亲属于桂系,反对蒋介石政权。桂系和蒋派妥协后,蒋介石给了她父亲一个差事,工作地点在贵州。她父亲上任八个月,红军长征的队伍经过那里,“兵荒马乱的年月,谁分得出他是桂系嫡系,就把父亲当作蒋家的人办理了”。从小她的印象就是:我父亲是共产党杀死的。这也成为1949年她们全家离开大陆去台湾的重要原因。到台湾后,她担任了雷震主编的具有反蒋色彩的《自由中国》半月刊的文艺版编辑。后来因该刊涉嫌政治被封,聂华苓受到牵连而失业。1964年,她挣脱了台湾特务的监视,赴美参加了保罗·安格尔在爱荷华大学创办的“作家工作室”,从事教学、写作和翻译工作。

她在大陆生活了二十四年,在台湾生活了十五年,在美国生活了十八年。她这样定义自己:我是一棵树,不是像一棵树,根在中国,干在台湾,枝叶在美国。这句话简明扼要概括了她一生的漂流历程,饱尝了战乱与逃亡、恐慌与放逐、压抑与抗争的种种磨难。海峡两岸的历史于聂华苓来说,已然成为了无法逃脱的宿命的见证者和亲历者。于是,在她的作品里,对肉身家园的寻觅,对心灵家园的再建,都成为文字中一个不停回望时特定动作和情感暗流的主旋律。正如苏童所说:“聂华苓拥有传奇般的人生经历,她真挚从容的书写疏离了传奇,重在倾诉。聂华苓经历了苦难,但她坚韧的性情使她与苦难达成了和解,只留一份备忘录。”聂华苓是一个体验型和记忆型的作家。

由于她独特的人生经历,使她的作品从1960年第一部长篇《失去的金铃子》到耄耋高龄之作《三生三世》都有浓浓的找寻与放逐的主题,都有深厚的故国家园的乡土情结,浓重的乡愁永远成为聂华苓作品中的背景和基色,正如夏志清所言她的“乡愁是放大了的,是寻找一种原初状态的安定感,强调的是人性的共通之处,而不仅仅是对一个地区和一个国家的情感”。

二、《失去的金铃子》中的乡土情结

1960年,在台因《自由中国》刊物被封而失业的聂华苓,迷惘痛苦:“我成了一个小孤岛,和外界完全隔离了。那是我一生中最黯淡的时期:恐惧、寂寞、穷困。我埋头写作。《失去的金铃子》就是那个时期写出来的”。

当时的台湾,文坛笼罩在一片反共文学的白色恐怖中,遭放逐的流浪心态充斥着大陆去台人员的心态,台湾不是他们的祖籍故居,对这块土地的历史、风物还不甚了解,认同感与融入感还不曾建立,盘踞在他们心头的“失乐园”是在大陆的故家。这也是当时怀乡文学盛行的原因。聂华苓也就是在这样一种状况下,完成了她的第一部著名的长篇小说《失去的金铃子》。

在这部作品中,作者怀着深沉的思乡之情描写了大陆故乡的山村景物和人情世态,叙述了发生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初期,中国西南一个偏僻山村的妇女反抗封建礼教、争取婚姻自由的悲剧故事。这部作品故事情节淡化,更接近于抒情和心理小说。因叙述主体是一个孩子似的少女苓子,所以作者采用了一种纯真自然、波澜不惊、声容平稳的第一人称叙述手法,描绘出一幅抗战时期贵州一个偏僻小山村的原生状态下的水墨山水。具有浓郁地方色彩的山乡风物伴随着苓子初恋的淡淡的哀愁在读者面前次第展开:三斗坪人力马车夫抬的兜子、有两个圆环宛如青蛇的背篓;山间小石路、河边大土阶;背柴的女人、河边的纤夫;山里的独木桥、灰色的杜鹃鸟;打枣子的老婆子、山顶上的养虎人;树林里枯树叶子和烂木料发出的霉味、草丛里丝丝啼叫的金铃子……生活在这个远离战乱的小山村,美得令人产生出“绝望的寂寞”。小说正是通过对故乡景物的描写来遥寄思乡之情、书写怀乡之意。

小说反复出现苓子寻找金铃子的情景,美丽真切又渺不可追。暗示了作者对少女时代纯真烂漫情愫的怀恋与追忆,象征着那扯不断的乡愁。于是,那个在好几部小说里都出现过的被赋予了特定意义的小山村似的旧家故里,就成为聂华苓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驿站,成为她的肉身,她的灵魂,她的精神的家园。

值得一提的是,对故乡的描写与刻画,是五四文学以来的一大写实传统。聂华苓笔下所书写的故乡,有别于五四传统作家笔下的故乡,五四时期的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对故乡的描画不是否定抨击就是建构世外桃源,而本作者却藉由书写并肯定故乡的原始文化,以女性细腻的细节叙事策略,关怀故乡底下妇女的生活。这里是实实在在的故乡,是身体和灵魂的所在。

三、《台湾轶事》中的怀乡主题

国民党退守台湾后,五十年代台湾的“南渡社会”性质,六七十年代台湾急剧从农业社会向工商社会转型,加上台湾如一枚飘零的小舟孤悬海外,与大陆母体文化根本隔绝。这些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原因极容易让人产生“东边日出西边雨”的迷惘与困惑以及“旧时王谢堂前燕”的失落与怀旧。在这种情形下,蚱蜢舟也载不动的乡愁便在海外华人作家的笔下应运而生。

聂华苓举家迁台后,暂时结束了流亡离乱的生活,正式走上了文学创作的道路。苦难的历程虽然结束了,但留在心底的创痕却永不磨灭。过去的、现时的、形形色色的人物和故事,全成为她笔下绝好的创作素材。《台湾轶事》就是她从1949年到1964年十五年间在台湾生活时所写的短篇小说精萃。她在为北京出版这本短篇集所写的短序《写在前面》中说:“那些小说全是针对台湾社会生活的‘现实而说的老实话,小说里各种各样的人物全是从大陆流落到台湾的小市民。他们全是失掉根的人;他们全患思乡‘病;他们全渴望有一天回老家。我就生活在他们之中。我写那些小说的时候,和他们一样想‘家,一样空虚,一样绝望——这辈子回不去啦!怎么活下去呢!”

《珊珊,你在哪里》和《一朵小白花》都写了从大陆流落到台湾的小市民对往昔的青春、爱情、友谊的眷恋、怀念和向往之情。《一捻红》写女主人公婵媛想念留在大陆的丈夫,深刻地反映了祖国的不统一给家庭和个人带来的悲剧。《高老太太的周末》写了高老太太因思念在大陆死去多年的丈夫而寂寞难耐,以至于和断交多年的周老太太变成至交的故事。每一篇都不同程度地凸现了人性的剥裂和游移并祈望完整归一的思想意蕴。聂华苓说:“写第一部小说时,台湾正处于白色恐怖时期,人性被扭曲,人格被分裂,而当时惟有透过文学艺术的形式才可把心中所想爆发出来”。她认为,其实作家就是在研究人,研究人的处境。作者正是通过对这一系列大陆去台的小人物的描写,体现了深深的离家去国的乡愁。

四、《桑青与桃红》呈现的放逐主题和国族认同主题

《桑青与桃红》写于一九七○年,聂华苓曾在小说发表二十多年后自言:

小说是我在七○年代在爱荷华写的。一九六四年从台湾来到爱荷华,好几年写不出一个字,只因不知自己的根究竟在哪儿,一枝笔也在中文和英文之间漂泊,没有着落。那几年,我读书,我生活,我体验,我思考,我探索。当我发现只有用中文写中国人、中国事,我才如鱼得水,自由自在。我才知道,我的母语就是我的根。中国是我的原乡。

于是,我提笔写《桑青与桃红》。……

十多年的生活,作者“不知自己的根究竟在哪儿”,这是一个异乡人的情结,她的国族认同、身份认同因为经历中日抗战、国共对峙、台湾政治压迫、赴美移民的变动,使得她的心灵与语言的运用也跟着漂荡、没有着落起来。而几年间的沉潜思考,在失根与寻根的过程中,她重新领悟到“我的母语就是我的根”,对于家国认同也逐渐调整成“中国是我的原乡,爱荷华是我的家”。“原乡”标志的是自己的出身起源(origin),而爱荷华的“家”则是现今安身立命之所在。在这样的认同调整过程中,台湾被摒斥了,相较于爱荷华家居的平静稳定、回归秩序,对于原乡、母国中国的重新怀想,则体现出一种近乡情怯,表面上欲归,事实上却是再也归不得的景况。中国“原乡”则对象化成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欲望客体,它只留存在遥远飘忽的记忆里。

作者就是在这种环境和心境下完成了《桑青与桃红》,这部作品以近现代中国的中日抗战、国共内战、国民政府撤退来台的家国分裂史为时代背景,写出主角桑青如何惶惶终日,逃亡奔走,最终不得不去国离乡,赴美逃难的故事。通过主人公桑青(桃红)一生的四个片段,反映了1949年到1970年中国历史的变迁,将中国的处境与中国人的命运加以结合,在民族的寓言中巧妙地再现了漂泊者暧昧难明的分裂形象,也把失去家园,无处可去的放逐与流亡的海外中国人的精神痛苦及人格分裂同中国近代历史的动乱联系起来。

小说始终处在逃亡、困陷的“异乡人”的主题当中,长久以来,桑青心中一直存在着一个“异乡人”、一个他者,因为外在环境的变动,使得自我内心不断产生龃龉、分裂的状况可在桑青日记中看得更清楚。

作品中桑青偷走传家宝玉辟邪逃家,在抗战时作为流亡学生逃亡在重庆,日军投降后又逃到北平来到沈家,“我在沈家仍是个外乡人”。后又逃到台湾,又逃进了蔡家的阁楼,然后又去国离乡到了美国,成天躲移民局调查,躲被遣送出境,桑青就是在这不断的逃亡过程中成了“桃红”,在逃亡的过程中无论她身在何处,她都是个外乡人。

当移民局通缉并追问桃红:如果被递解出境会去哪儿?她答:不知道!“这话道破了现代流浪的中国人的悲剧,他们没有地方可去,连祖国也归不得,由北平流徙到台北再到美国,沿途尽是痛苦与折磨”(白先勇语),哪儿才是自己的家?

正如在《失去的金铃子》的结尾,苓子与妈妈离开三斗坪时,也叹息着:“到什么地方也没有自己的家”。作者正是通过对家的找寻使得浓浓的乡愁弥漫在聂华苓小说的整体创意中。

五、《千山外,水长流》的寻觅主题和乡愁情结

另一部长篇小说《千山外,水长流》,在代序的小诗中这样吟咏:

江水啊,流啊流/朝朝暮暮,暮暮朝朝,我寻找。/江水在哪儿?/我到哪儿去找?/千山千山外吗?大地上,天空下/我究竟在哪儿?/这是我的手吗?/这是我的脸吗?/故乡呀,你在哪儿?/伴儿呀,带我去吧!/我一人去吗?/寻寻觅觅,冷冷清清。/我一人去吗?/江水啊,流啊流。

——《千山外,水长流》代序

这首小诗先为全篇定下了一个“寻觅”的主题基调。这部小说写了主人公莲儿从母国大陆到父国美国石头城寻根的故事,整篇作品洋溢着浓浓的对家的寻觅主题,在母国中国大陆,文革时期,她因为生父是美国人,备受痛苦和凌辱。她在中国是个“外国人”,于是她“恨”,于是她想逃离这伤心之地。她“原以为自己对中国的心冷了,死了”。她的赴美之行正是失望于母邦那些年来飘忽不定的信仰标准和各种出人意料的政治事件,而渴望到想象中的父邦寻找精神上的家园来回避不堪面对的生活,挡开那长期以来一直笼罩着她命运的绝望。然而父亲的故乡对于她毕竟是太陌生了,她在中国是个“外国人”,到了美国则更成了一个“外国人”。对于这种无奈的处境,她自嘲说:“我是比少数民族还要少数的民族。”作为一个混血儿,莲儿的血统成了她的原罪,她仿佛就是一叶无根的浮萍,非常脆弱地游离于一切,既不属于美国,也不属于中国,甚至也不属于她自己。无论在母国还是父邦,她依然找不到自己的家。

另一方面,作者用历史与现实交迭出现的叙述手法,描写了父辈的爱情以及一批因战乱或动乱而寓居海外的,在美国、中国都没有归属感的中国人的乡愁:“我要回去,我也爱我的祖国呀……只要他们不再搞政治运动,我马上回去”。莲儿“一到美国,她就成了道道地地的中国人,有强烈的‘国家意识”,她几乎是一下飞机就开始维护起自己的生长地,甚至对母邦的不光彩处也大有“家丑不可外扬”之感。面对白云石山庄的幽静,她想起王府井大街的热闹;而对娥普西河的清澈,她想起扬子江的奔腾。离开你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忧伤,它使我意识到我是多么爱你,一个直肚肠的爱国者也许会说:离开心爱的祖国是多么的痛苦。

聂华苓通过描写莲儿自踏上美国土地的感受,到最后读妈妈柳莲的信,国家意识,原乡情结越来越浓,最后终于找到自己的根,寻到了精神的家园,莲儿真正了解了妈妈,原谅了妈妈,和妈妈不再有隔阂,“妈妈,谢谢你!”知道了“家”史,我就是属于那个“家”的;知道了“国”史,我就是属于那个“国”的。自此,莲儿不再孤独,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家,灵魂和身体的所在。正是“走到千山外,乡情水长流”。

河流,是聂华苓在小说里采用的一种独特的创作意象。也是原乡的象征意象。她曾回忆说:“我年轻的日子,几乎全是在江上度过的。武汉,宜昌,万县,长寿,重庆,南京,不同的江水,不同的生活,不同的哀乐,一个个地方,逆江而上;一个个地方,顺流而下——我在江上活过了四分之一世纪的战乱”。

对长江,聂华苓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它是她漂泊生涯的见证者。正像在海外漂泊多年的中国人的意识里,长江、长城就是祖国的象征。所以,聂华苓在《三生三世》里这样描写:我书房对着爱荷华河,河边一溜柳树,那就是我的江南。Paul为我在书房旁安了一面长镜,对着一大片落地窗,映出另一个江南。我和paul在一起,在他家园里两个江南之间,非常满足。

六、结语

从《失去的金铃子》到《三生三世》,聂华苓一路走来,从一开始对母国恐惧得“逃”到最后对故乡对家国的认同,字里行间都洋溢着浓浓的故乡情、怀乡意,“是因为我远在异乡,回头看我生活过的地方,那儿的人物和他们的处境,就变得更清晰了。”因为距离拉远了,那种母子之间主客不分的对立仇恨已随着时光流逝而渐渐泯除,母国已逐渐转变成可欲而不可及的对象物,是午夜萦绕心头的乡愁之所在,摆脱了争执、冲突与伤害,“原乡”召唤的是怎么也回不去的母性空间,是永远的失乐园。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聂华苓仍旧在勤奋耕耘,为自己根所扎的沃土而耕耘。她说:“现在,坐在爱荷华窗前,看着河水静静流去,想着国家的沧桑、历史的演变、个人的遭遇——我知道我会不停地写下去。但是,我不会再为排除恐惧和寂寞而写了,我要为故乡的亲人而写。”由此我们可以预见:原乡的书写还将是她作品的灵魂。

(王勋鸿,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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