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爱红妆爱武装乎?
2006-07-06施赛男
翻开中国古典文学,在历历可数的女性形象中,我们不难发现,那些女性不是闺阁淑女,就是烟花柳巷风尘沦落人;不是为爱殉情的薄命女,就是担负“红颜祸水”之名的可怜人,让人慨叹之余,不免失望。时至明朝,怪才徐渭一反陈习,创作了《雌木兰替父从军》杂剧,“以一女子而铭绝塞”,是“人生至奇至怪之事,使世界骇咤震动者也”。
事实上,我们都知道徐渭的《雌木兰》并非首创,而是由南朝乐府《木兰辞》发展而来。《木兰辞》是一首长篇叙事诗,虽然情节紧凑、语言精炼,但受了诗这一体裁的限制,木兰的形象始终不够鲜活,这就为徐渭根据同一题材创作杂剧留下了发挥的空间。而徐渭也当仁不让,艺术地将情节浓缩在短短两出剧中,成功地使女主人木兰的形象丰富起来、立体起来,可见作者“腕下具千钧力,将脂腻词场,作虚空粉碎。”怪不得时代稍后的剧作家汤显祖曾云:“吾欲生致文长而拔其舌”。
一、观念中的木兰
秉承了“赞则盛赞”的原则,作者首先不遗余力地将传统的木兰形象集中放大。
作为中国千千万万劳动妇女中的一员,木兰继承了她们的传统美德:勤劳。“为何的手不酸,习惯了锦梭穿”,作为家中的长女,面对年迈的双亲,稚弱的弟妹,木兰默默地承担了生活的重任。然而她的生活并不限于此,不同于琴棋书画的大家闺秀,亦不同于闭户女红的小家碧玉,木兰家传了一些武艺。这些武艺的练就使她有别于一般女子,也为她下文替父从军奠定了基础。
武艺的熏陶使木兰的性格充满豪气,所谓言由心生,这点可从她的语言看出来。第一出《幺》中,她豪情满怀,道出“女多娇坐鞍鞒谁不道英雄汉”。她的豪情同时也在她的动作中表现出来,她练功时“打磨出苗叶鲜,栽排上棉木杆,抵多少月舞梨花,丈八蛇钻”,刀光剑影中,侠女的飒爽英姿在我们眼前生动鲜活起来。
木兰豪气干云霄,却也不乏一颗温柔细腻的心。兵役突如其来,木兰怎忍心让老父幼弟投身战场。她敏感的心很清楚“他岂不知事出无奈,一定也不苦苦留俺”,但为了不让家人陷入尴尬境地,木兰还耍了个类似归谬法的小计谋。她先将绝不可能的人选一一列出,一锤定音否决后,只剩下木兰这一唯一人选了。大家只得赞同,心中亦无不安。
之后,木兰在战场上骁勇善战,屡建奇功,毫无疑问一个巾帼不让须眉的英雄形象。如果徐渭仅仅写了这些,那么他的杂剧也只是将木兰故事换一种形式重复表达而已,意义不大。幸而并非如此,在徐渭的笔下,我们读到了木兰的潜意识,这对我们完整地了解木兰有非同一般的意义。在传统观念中,一提起花木兰,我们眼前就会浮现出一个英姿飒爽、横扫千军,让男子亦汗颜的英雄将形象。但试问,在木兰内心深处,这真是她想要的吗,她真的不爱红妆爱武装吗?或许我们可以在徐渭的《雌木兰》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二、再看木兰
历来为人所津津乐道的木兰替父从军之举,无法否认出于她爱护家人之心,或许也包含了她的爱国情怀,但究其本质,我更觉得是受封建烈女、孝女思想的诱导。我们知道,人类社会自父系统治确立,权利方就不断制定各种教条规范来约束女子。不但朝廷提倡礼法,社会上也一直有人以礼法裁定女子生活的标准。自西汉刘向作《列女传》,后人不断作书立训。其间有东汉班昭《女诫》,唐宋若华《女论语》,明《温氏母训》等,到清代蓝鼎元《女学》终成极势。女性在种种清规戒律的网罗下,动辄得咎,为自保,不知不觉中已将规范内化为闺范。木兰的几处言行举止都表明她已成功地被权利方束缚,丧失了独立人格。
如果不是兵役从天而降,木兰虽有十八般武艺和侠气,也不过和闺中玩伴一样,勤俭持家,赡养父母,照顾弟妹,到适当的年龄在媒妁之言下出嫁,这个想法一直在木兰脑中盘旋。第一出《油葫芦》中,她解开裹脚布后,曾一度担心嫁不出去,后来想到一个秘方才放心。“只用一味硝,煮汤一洗,比偌咱还小些哩!”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另外她曾无意中解释了自己替父从军的行为,她说:“你且看那书上说,秦休和那提萦两个,一个拼着死,一个入官为奴,都只为着父亲。”她口口声声说“书上”, 无非就是上述的《烈女传》之流。由此可见她对那些书是多么的认同,换句话说,也就是对官方维护的封建纲常的迷信。
剧的最后一段直接写出了木兰的真实想法。她战场凯旋后,面对她的准丈夫一扫豪气,娇羞地说:“久知你学朝中贵,自愧我干戈阵里还,配不过东床眷。”她无视自己的赫赫战功、奇绝壮举,在一个文弱书生面前自惭形秽,说明她并不以自己的行为为傲,也正如她所说的“论男女席不沾,没奈何才用权”,“我替爷啊!似叔援嫂溺难辞乎!”对她来说,这是一种无奈,如果可以选择,她是更愿意在家相夫教子的。
如此作品就呈现出一种矛盾的状态:一方面作者显然是一反多贬抑女子的世俗,赞誉行男儿事的木兰;一方面在字里行间又不时挥舞着维护封建礼教的大旗。要解释这一矛盾,我们必须首先从作者出发。
三、矛盾探微
徐渭本《木兰辞》作杂剧《雌木兰》并非心血来潮,而是与其生活时代的抗倭现实有关。倭祸东南,生灵涂炭,徐渭是亲见的,不仅男子,妇女也奋起抗倭,徐渭也是亲见的。当时奉命支持东南抗倭的有广西兵,其中有一支系田州瓦氏兵,由女土司率领,在杭州湾北线作战,以骁勇称。时人颂歌有“阃外将军宝髻斜”之语,形容领兵之女将。在明代中期国难当头,徐渭编此剧,显然是为了宏扬民族正气,鼓舞抗倭士气,地无分南北,人无分男女,齐力投入抗倭战线,保卫国家。在文笔上,徐渭一向以怪才著称,“其心中又有一段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当其放意,平畴千里;偶尔幽峭,鬼语秋坟。”那么,徐渭写《雌木兰》,作惊人语也就不足为怪。
然而,人的思想是非常复杂的,往往具有多重性。恩格斯在评价诗人歌德时有一段非常精辟的论述,他说:“在他的心中经常进行着天才诗人和法兰克福市议员的谨慎的儿子、可敬的魏玛的枢密顾问之间的斗争;前者厌恶周围环境的鄙俗气,而后者却不得不对这种鄙俗气妥协、迁就。因此,歌德有时非常伟大,有时极为渺小;有时是叛逆的、爱嘲笑、鄙视世界的天才,有时则是谨小慎微、事事知足、胸襟狭隘的庸人。”这句话对徐渭也适用。徐渭一生命运坎坷,行事怪异,他复杂矛盾的思想及行为常常让后人难以理解。
所以同样是徐渭,他可以公然宣扬人的情欲具有合理性,他也可以自觉地维护“风教”。徐渭曾指斥《西厢记》“毕竟只写得男女缱绻之私”,而“《琵琶》高人一头处,妙在将妻恋夫,夫恋妻,都写作子恋父母、妇恋姑舅……此其不淫不伤,发乎情、止乎礼义者也。”从这里我们可以体会出徐渭微妙的政治倾向。
虽然作家个人因素对作品会产生不容小觑的影响,但最终起决定作用的往往还是社会因素。在明清时期,由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萌芽出生,由于社会组织内部诸阶层升降沉浮、交相溶汇的剧烈变化,由于封建统治意识濒临危机而寻求新的出路,传统思想与时代精神的撞击日趋紧张。文人阶层作为传统文化的维护者,作为时代精神的倡导者,作为“社会的良心”,最深切地感受到这种紧张,并力求探寻思想文化中的新出路以超脱这种紧张。时代意识影响下产生了文学观念的蜕变。晚明的浪漫精神,唤醒了文学的独立意识。人们开始认识到,文学本身具有独立的内在价值,这种价值是任何其他东西所无法替代的。独立的文学意识的觉醒,促使文学走向自觉,改变了伦理学赤裸裸地凌驾于文学之上的局面。
但是“传统是一种巨大的阻力,是历史的惰性力”。泥古不化的文人作家,固然不愿抖落传统的积习;即使是通达灵变的文人作家,也无法完全超脱这种全民族、全社会的普遍心态。中国封建时代的社会结构,是以血缘宗法关系为基础的。封建统治阶级为了巩固封建伦常等级秩序,不断强调个体自觉承担宗法义务的道德责任,强调群体对个体价值的规定性。宋明理学的所谓“天理”就是封建等级伦理秩序的典型抽象,它置封建伦常于个人之上,把现实的个人消融在封建人伦关系之中,封建道德成了人的价值的惟一内涵,从而走向了对人的个性因素的完全否定。
综合这方方面面的因素,我们就能明白为什么短短四出的《雌木兰》会给读者带来如此困惑了。
四、结语
徐渭的《雌木兰》成功地再塑了木兰形象,好评如潮。曾有一位黄姓女诗人,作了《沁园春——读<四声猿>》,表达了女性的见解:“木兰代父沙场,更崇嘏名登天子堂。真武堪陷阵,雌英雄将,文堪华国,女状元郎。豹贼成擒,鸘裘新赋,谁识闺中窈窕娘?须眉汉,就石榴裙底,俯伏何妨?”她一吐胸中积郁,认为让天下须眉拜伏在石榴裙底亦无不可。但有些人盛赞木兰挑战男女平等,剔除“忠孝两不渝”似乎是过誉了,木兰的聪秀、勇猛是毋庸质疑的,她的形象的塑造客观上说明了封建思想对妇女的戕害。虽然作者本身并未意识到这一点,但他笔下女主人公的行为毕竟是惊世骇俗,走在时代前沿,有疗世作用的。
(施赛男,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