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狮
2006-06-03何休
何 休
锵——
这是正月十五早晨,一记小锣的声音,缥缈在禾村的上空,晕乎乎转几个圈,停留在禾嫂的耳边。禾嫂此时正在溪边用抹布洗腊肉,腊肉是刚从火塘挂钩上取下来的,附在腊肉上的黝黑的烟子灰舍不得油水富足的朋友,很不情愿地在清澈的溪水里打着转。
禾嫂最近做什么事情都慢半拍,连听觉也不例外,锣声在寒冷的空气里消散半分钟后,她才感觉到一种神秘的声音刚刚在耳边出现过,这神秘的声音令她局促不安,局促不安的结果整个人定格成一幅照片:一个老妪蹲在溪边,左手拎着腊肉,右手捏着抹布,空矇着双眼。
禾嫂在竖耳静听神秘的声音,但锣声并没有再次响起。
禾嫂有充足的理由怀疑是自己的错觉,因为她近来总是突然之间见到老鬼活灵活现站在眼前;但她也有充足的理由怀疑这不是错觉,因为淘气的小孩,总会见缝插针去敲神往已久的小锣,在小锣尖锐的鸣叫声中,大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剥夺小孩让小锣再次鸣叫的权力。
这幅照片很快被麻狗给破坏了,麻狗见禾嫂恍恍惚惚,便绕到她背后,轻轻拍她一下。冷不丁的一拍,把禾嫂吓了一跳,腊肉“咚”地滑进溪底,泛起一股混浊的泥沙。
“麻狗!吓死我了,过年也讨骂不是?”
尽管正月初七后,年味就淡了,但当地风俗,只有过了元宵,年才算真正过完。
麻狗说:“你家田里的白菜全放倒了。”
禾嫂眯着眼审视麻狗,麻狗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笑意。禾嫂有点紧张了,脸上却装出没事的样子,直起身,双手在围裙上揩揩水,慢条斯理地捶捶腰。
“我又不喜欢骂人,斫我的白菜不等于白斫。”禾嫂手搭凉棚,朝自家的田里望去,果真,整丘田的白菜全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
麻狗报完信就走了,走前打了个招呼,禾嫂没听见。
禾嫂转身想问麻狗是否听到了锣声时,才发现麻狗已经走了。斫她家的菜的人,肯定不是讨骂的。这个念头一窜出来,禾嫂的脑子里的大锣便乱七八糟响成一片。
“十四日偷青,十五日听声。”这是赣西一带的传统习俗,但被人遗忘十几年了。所谓“偷青”,说的是在正月十四夜里,偷偷地把人家菜地里的菜全部砍倒,但不拿走。禾村的菜,除少量拿来吃,基本上是喂猪,即便砍了也没有太大损失。所谓“听声”,是指头天夜里“偷青”的人,在元宵节的早晨恭候挨骂,说是主人家骂得越凶,挨骂的人这一年运气就越好。
正因为这传统,所以即便农妇发现自家田里的菜被砍倒,也很少有破口大骂的。当然,也不是绝对没有,二十年以前,村东头二癞子娶了个寡妇,姓张,骂起劲的时候,可以从早骂到黑,中间不歇气,不喝水,还不骂重复的话,禾村人背地里喊她“张辣子”。
因为张辣子擅骂,所以那些年的元宵节大清早,几乎每年都能听到张辣子悠扬的叫骂声,而“偷青”的多半是挨过张辣子骂的小孩。张辣子十多年前就病死了。张辣子死后,禾村再没听到过抑扬顿挫的叫骂声了,“偷青”这种恶作剧大约也就在那几年绝迹。虽然这不是什么“优良传统”,但人们闲谈到“偷青”时,却总是不无感慨地说:那时候人是穷点,但日子过得挺有趣的。
禾嫂远远望着躺倒在田里的白菜,抬头看了看天,云脚很低,有些咄咄逼人。看着看着,觉得头有点昏,便从溪水里拎出腊肉,迷迷糊糊地往回走,扔下的那块黑兮兮的抹布,一头缠住灌木,张开翅膀与溪水游戏。
在屋外远远地迎着禾嫂的,是条有年齿的老花狗。老花狗腿脚和禾嫂一样,不太灵便,走路也像禾嫂,有些迷糊,但对主人忠诚的信念使它一如既往地往前奔。当主人走得更近时,它几乎用尽全身力气努力地竖起身子想扑上去耍欢,但被主人手中的篓子挡住。讨了个没趣的花狗,只好摇着那条僵硬的尾巴以掩饰内心的尴尬。
禾嫂径直进灶屋,把洗过的腊肉丢进锅里,然后进房里从枕头下摸出一盒清凉油,往额头上抹。正抹着,听花狗有气无力地吠着,再听,隐隐约约传来锣声,锵锵锵、锵、锵、锵锵锵……禾嫂出门张望,见村东头的禾场上搭起了一架帐篷,有人忙上忙下,还有一大群看热闹的半大小伙。锣声尽管隐隐约约,但禾嫂的耳朵里,却全被锣声给占据了。
禾嫂的心开始收缩了,从舞狮队摆出的架式来判断,这是一队青狮。
三十夜的火,十五日的灯。在别处,元宵十五闹花灯,在禾村,在邻近的几个县,不叫闹灯,叫耍灯或舞灯。也不仅限元宵节那天,从初一耍到十五。灯的种类也特多,有龙灯、马灯、牛灯、茶花灯、还有狮灯。狮灯最霸气,因狮子是森林之王,大家深信狮子能镇邪送福。
为图个好彩头,村民对所有的舞灯队伍都会表现出极大的热忱,对狮灯队更是宠爱有加。如果没有一班会舞刀弄枪的汉子,狮灯是耍不起来的,所以邻近几个县,只有李村才有支像样的狮灯队。
耍狮灯的程序大致是这样的:“狮子”在提灯人指引下,踩着“锵锵”的锣声,挨家挨户“出巡”,每家的厅堂和房间都探头“看”一遍,祛邪就算完成。主人家随意给点钱,多则十块,少则一两块。整个出巡在上午完成,午饭后在禾场作舞狮表演。
舞狮表演虽然说不上特别精彩,但因为现场感强,通常围观的人是里三层外三层,热闹非凡。首先是“狮子拜年”,舞狮人戴着狮头披着“狮皮”说一些客套话,接下来是滑稽表演,“狮子”做些挠痒痒翻筋斗滚绣球之类的动作。“狮子”的表演不会太多,也不会太精彩,大家想看的还是狮队表演“功夫”,见识他们的十八般武艺,看他们踩刀尖躺钉板等惊心动魄的表演。一块布满钉子的板上,尖尖的钉梢儿寒光闪闪,一个壮汉裸着上身躺在上面。壮汉躺下后,过来两个汉子,站在壮汉的两侧,每人手执一把朴刀,把刀锋横压在壮汉的肚皮上。又过来一个壮汉,抱过来一块青石板,将石板搁在刀背上。躺在钉板上面刀刃下面的壮汉紧闭双唇运气,肚皮一鼓一鼓像只青蛙。一切准备停当,一个手提一把大锤的汉子大摇大摆地走过来,在石板前试一试角度,然后放下锤,朝手心啐些口水,将锤高高抡起……虽然大家知道肯定不会有意外发生,但人群中还是腾出几声惊叫,还有些胆小的人将脸别过去。“砰”的一声,石板碎了,壮汉从钉板上爬起来,抹去身上的碎石,拍拍肚皮,肚皮上有两道深深的刀刃压出的印痕,摸摸背,背上全是小红点点。壮汉跳两跳,跑两跑,然后冲看客抱拳施礼,观众中爆出一阵喝彩声。
在那些色彩单调的年代,舞狮表演确实能倾倒一大片村民。
舞狮分红狮与青狮,面具颜色为红色的是红狮,青色的是青狮。红狮代表友善,青狮带着杀气。舞红狮,可以随意发挥,舞青狮,规矩特多,一板一眼不能乱套。最主要的区别在于:狮队如果扛的是红狮,来意是向宝地求几个钱谋生,请多关照;狮队如果扛出了青狮,则其意为,我凭真本事跑江湖,贵地有高人不服,请随时赐教。因此,若是舞红狮,狮队领头必先拜谒当地的武师或德高望重的长者,然后找个乡亲家里借住,实在没地方,破敝的祠堂或庙宇也行;青狮则不然,必定自带帐篷,在宽敞处安营扎寨,然后挨家挨户“出巡”,且随时接受挑战。
所以,看到狮队把帐篷扎在禾场上,帐篷上扯着一面“李”字大旗,禾嫂的头就更晕了。
禾嫂没有心思做早饭,搬了一把梯子,从楼上翻出一个狮头,用绳子小心翼翼地放到地面上。狮头的颜色褪得差不多了,眼鼻凹陷等处未来得及褪落的地方,能看到青色。这只大狮头,足有五十斤重,躺在楼上已经十八年了。禾嫂用湿抹布擦拭狮头时,听见花狗“汪汪”叫着,锵、锵、锵锵锵……有节奏的锣声响起来了,那是狮子要出巡。噼哩啪啦小挂的鞭炮响起来,那是村民在迎狮纳福。老花狗先是吠,接着是叫,再就哼哼,再后就一声不吭了。禾嫂全然没有把花狗的一举一动放在眼里,所以花狗觉得很失落,也像小孩一般,朝人多的地方奔去看热闹。
禾嫂的心思全放在狮头上。擦拭好了之后,禾嫂把狮头放在八仙桌上,并用一块红布盖好。
十八年前,与禾村相隔八十里路的李村,组了一队青狮来禾村,领头的名叫李长富。青狮队来势汹汹,扯起一面大旗,扎在禾场中央。当青狮来到禾嫂家时,禾嫂放响了一挂百响小鞭炮,包了个两块钱的红包。狮子将厅屋与正房巡视过后,禾嫂正要把钱交给李长富,丈夫何永康用手一挡,朝李长富抱了抱拳。
李长富是守方,何永康是攻方,“兵器”就地取材。何永康随手扯了根扁担,李长富随手绰了条长凳。比武开始了,一点也不似现在的电影电视里武打片精彩。一阵乒乒乓乓后,李长富被抵进门旮旯。吁吁喘气中,两人都扔了手中的“兵器”,何永康一抱拳,说了声“承让”;李长富还个抱拳礼,说了声“多谢手下留情”,叫人将狮头摆在何永康家的八仙桌上,自己换上备用的红狮。
青狮没了,面子也就丢了,李村的狮队既然栽在禾村,就一定要从那里取回来。有道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不,十八年后的今天,李长富的儿子李尚武带着青狮队开进了禾村,目的最明显不过,要夺回他父亲留下的青狮,挽回面子。
早不来迟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禾嫂心里很难受。她颤巍巍地找来一挂百响小鞭炮,用红纸包了十块钱,专等狮子来家里“巡视”。锵锵的锣声却绕过了禾嫂家。禾嫂知道,李村的狮子是要巡视完全村后,最后来她家巡视,然后体体面面地把那只停放在禾嫂家十八年的狮兄给请回去。
何永康十年前离开了人世,儿子何代兵继承了父亲的衣钵,也是一身好功夫,这是李村人迟迟不敢来的原因。去年过完端午节,一辆警车呼啸而至,把何代兵带走了,两个月后,法院开庭,判处何代兵两年有期徒刑。
禾嫂出门探看,老花狗远远地朝她这边跑来,嘴里呵出团团白雾。锵锵的锣声由远而近,绕个小弯,狮头就能看得真切了:刚刚喷青的狮头,青得发绿,两颗白色的獠牙露在外边,凶猛得有些吓人。
禾嫂从灶里点燃一支香,左手捏着那挂小百响,来到门边等候“狮子”大驾光临。队伍渐渐近了,除了李村的舞狮队外,跟着一大群看热闹的禾村半大小伙,也有几个成年人。禾嫂看到禾村人当中,有几张脸上写着愤怒。禾嫂就想,如果丈夫不死,如果儿子不入监,李村的狮队绝对不敢如此猖獗。
当然,丈夫肯定是要死的,人老了哪有不死的道理?但禾嫂还是希望丈夫不死,最起码希望自己比丈夫先死,但事与愿违,平时感冒都没有患过的丈夫,说走就走。
儿子不入监倒是完全可能的。儿子说在田里扒,不够吃,要出去做工,禾嫂不反对,也没有力量反对。儿子长大了,有了妻儿,就由不得老母了。儿子在建筑工地上下苦力,端午节快到了,工地上的事情也干得差不多,老板却不发给民工工资,民工们个个都上有老下有小,等着这几块钱过节用。有几个过激的民工扬言要砸掉那些已经建好的建筑,说我能建起它就能毁了它,何代兵劝阻住,说咱们要老板给个说法。老板说,发包单位不给钱,我也没办法。何代兵七曲八拐地找到发包方负责人的家,大白天潜了进去,偷出现金与存折及贵重物品一大堆,然后抱着这堆“战利品”到派出所自首。何代兵以为自己这是义举,不必负刑事责任,但他错了,因为他触犯了法律。当然,何代兵偷贪揭贪的事,惊动了市委市政府,市纪委立即对发包方负责人拥有三百多万元来路不明的财物展开调查,市政府也采取相应行动,在端午节前垫付了民工的工资。建筑工地的老板被何代兵的行为所感动,向派出所保释,让何代兵回家过端午节。
何代兵在家里过端午节,只字未提自己的事,第二天一早就被法院的车直接带往法庭。法庭上,何代兵没有请律师。鉴于何代兵认罪态度好,是自首,是法盲,且犯罪动机并非为一己私利,又有立功表现,经合议,判处有期徒刑两年。
判决书送到家里后,禾嫂才知道事情的原委。十二日是孙子的外婆的生日,儿媳带乖孙子回了娘家,今天肯定要回家过节。
锵锵锵!锵!锵!
锣声震耳欲聋,禾嫂才发觉狮队已经到了门口。禾嫂赶紧吹红那支香头,就着香头点燃那挂小百响。
李长富的儿子李尚武,提着一个灯笼,引着狮子先在厅里转一圈,然后再到三间正房里转了一圈。
禾嫂把十元钱的红包递给李尚武,李尚武接过红包,插在上衣的口袋里。李尚武挥挥手,锣声停了。本来正亢奋不已的老花狗,在锣声里吠个没停,锣声突然没了,老花狗变得无所适从,赶紧跑到禾嫂跟前,一脸茫茫然地望着李尚武。禾嫂与老花狗不同,她清楚地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事发生。禾嫂家是狮子出巡的最后一站,如果禾村还有高手的话,是该站出来的时候了,只要李尚武败下来了,那么,不但十八年前留下的狮头能保住,今天这只青狮同样也得留下来。如果没人站出来,或是有人站出来但没能打败李尚武,那么八仙桌上那只保管了十八年的狮头,就得物归原主了。
禾嫂努力去寻找人群中那些属于禾村的人,那些半大小伙们,不折不扣是来看热闹的,另外的三四个成年人,脸上的表情只有愤怒。
李尚武放下手中的灯笼,双手摘下舞狮人的狮头,像捧着满满一碗油,小心翼翼地放在八仙桌上,扯开盖在旧狮头上的红布,将两个狮头并排放在一起。有人递来了香烛和祭品,李尚武把祭品一字排开,点起了香烛。人群静得出奇,连那条老花狗也默不作声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李尚武神色凝重地斟了三杯酒,对着狮头鞠三个躬,然后拿起酒杯,将杯中的酒一一泼在地上。突然,李尚武猛一转身,吓得老花狗往后退了数步。李尚武抱抱拳,朗声说:“各位,大家都看到了,我刚刚与何代兵比了一场武,我李尚武输了,输得很惨,这青狮我给何少侠留下了。”说罢,李尚武朝狮队喊了一声:开路!
刚才戴着青狮头的小伙子,已经换上了温顺的红狮头。锣又敲响了,狮队中有人放响了一挂千响电光炮,震得满屋子嗡嗡响。
老花狗在巨响中狂吠起来,底气十足。
(责任编辑/李亚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