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赏心亭到北固亭
2006-06-03宋奇
宋 奇
一
秋水悠悠、秋风瑟瑟,在大雁声声悲啼中、夕阳缓缓西坠时,腰佩长剑的辛弃疾凭栏伫立在建康赏心亭上。赏心亭位于南京城的西城楼,下临秦淮河。此时的秦淮河是秋波脉脉,还是皱褶千叠;河上是轻烟笼梦,还是荻花飘雪,以及笑语圆似莺啭,箫声瘦如月光,他都无心留意。他登临赏心亭,既非赏心,又非悦目,而是来吊古伤今的,带着诗人情怀与英雄情结。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这是诗人的咏叹,还是英雄的歌啸?
遥望着“楚天千里清秋”,万里长江“水随天去秋无际”,兀立的诗人心随水流思不尽。北方的半壁河山已经沦陷四十余载,远处的山川都在倾诉着愁和恨,山川上的草木都在忧患着风和雨,而宋王朝却安于仄棱着身子蜷着腿,与外人同睡在一张床上。自己纵有补天之才、凌云之志,却无处施展,诗人的心中充满了悲哀与惆怅。
大凡具有英雄情结的诗人,或称诗人政治家,都喜欢登高抒怀的。由于境遇与境界的不同,他们登高的情怀不同,抒发的情感不同,但是,相同的是诗人心、英雄志。比辛弃疾早出生479年的唐代诗人、政治家陈子昂,三十六岁登上幽州台,时空中至今还回荡着他那千古绝叹,“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少年使气任侠的陈子昂,人到中年政治上开始失意,他站在古老的幽州台上,眺天地之寥廓,观山河之壮丽,思宇宙之无穷,哀人生之须臾,滋生出大孤独,爆发出大叹息。比辛弃疾晚出生753年的诗人、政治家毛泽东,三十二岁时在湘江北去的橘子洲头独立寒秋,“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毛泽东问得大气磅礴,尽管他的脚下只是一片沙洲。十一年后,毛泽东站在“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北国高原上,高唱“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以一种鸟瞰式的姿势,显然毛泽东站得比别人都高。相比之下,此时辛弃疾的情怀与陈子昂更接近一些。所不同的是陈之叹更写意也更苍凉一些,辛之慨更写实也更舒缓一些,就称为异曲同怀吧。
少年的辛弃疾就开始做英雄梦。在他出生前十三年,即公元1127年,宋王朝经历了“靖康之变”,中原沦丧,从此偏安东南一隅。他非常崇拜比他早出生一千年的西汉武帝时抗击匈奴的青年统帅霍去病,取名“弃疾”,与“去病”同义,以英雄自许、许人。二十一岁时,他集结了一支两千多人的队伍,在老家山东济南一带进行抗金活动;后来他带着这支队伍投奔了耿京率领的五万义军。为了取得南宋皇帝赵构的支持,辛弃疾渡江南下与朝廷商议投奔事宜。当辛弃疾带着朝廷的信返回时,义军领袖耿京已被一个姓张的叛徒杀害,五万人马一部分被遣散、一部分被带到了金营。年轻的辛弃疾怒发冲冠,率五十骑闯入五万众的敌营,擒获叛徒、缚于马上,当场又号召上万士兵起义反正;他带着人马疾驰南下,“渴不暇饮、饥不暇食”,渡过淮水,亲手将叛徒张安国交给宋高宗处置。辛弃疾初出茅庐便一鸣惊人,展示出大手笔。“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这件事成为他一生的回味。昏昏欲睡的宋高宗被辛弃疾的壮举惊得瞪圆眼睛,任命辛弃疾为江阴签判;而他带来的上万人却被当作流民给遣散了。现在辛弃疾南渡已经七八个年头了,他也近而立之年了,他的职务由江阴签判变为建康通判,相当于知府助理,对他来说,仍然是个不咸不淡、无痛无痒的官,他纵横沙场、收拾河山、整顿乾坤的梦还是又瘦又长……
其实,辛弃疾本来生在一页英雄得意、诗人幸运的历史时空。他六十八岁的人生历程被南宋152年的历史覆盖得严严实实。如果说太平盛世属于老百姓的日子,诗人失意、英雄无为;那么国破家亡之时,风起云涌之际,则属于英雄和诗人的时代——剑呼啸、笔纵横。但是,宋代的皇帝爱笔不爱剑。
皇帝是天子。大地在天子的脚下。天子喜欢什么大地上就生长出什么。雄心勃勃的汉武帝喜欢剑,大地上便生长出霍去病。十八岁的霍去病成为汉武帝刘彻手中的一把倚天剑。刘彻挥舞着这把剑在天苍苍、野茫茫的塞北试锋芒,一试惊人,再试惊天。霍去病四伐匈奴,砍下了十一万颗人头,被封为冠军侯。旋风般的胡马被霍去病一剑挡在了长城外。二十四岁的霍去病也到另一个世界报到去了,不知他又要承担什么大任。宋代的皇帝都喜欢笔,喜欢翘着小拇指捏着笔给美人描眉,或像描眉一样地写字画画,别说,还真整出了点名堂来,创造了“瘦金体”书法,像宋王朝剩下的半壁江山一样的瘦。应该说,论文化层次,宋代皇帝在中国历朝历代中无疑属于最高的,如果举行一次古代皇帝文化课统考,我敢说成绩排在前面的肯定是宋代皇帝。这当然与宋代的开国皇帝重视文化知识有关。据史书记载,太宗赵匡义从小喜欢读书,同母兄长赵匡胤(太祖)随军出征时,所到之处不取财物、专找书籍,拿回来给他弟弟。当了皇帝的赵匡胤晚年也很喜欢读书,重视知识,尊重读书人。同时也与宋王朝用人导向有关,在宋代,将军不如学士贵,宝剑没有毛笔重。就因为宋皇喜欢笔,在宋朝的土地上,笔像毛竹一样地生长。不管是南宋还是北宋,皇帝身边如果站着两位大臣,那至少一位半是大诗人、大书画家,或文学家、理学家。他们陪着皇帝优雅地晃着脑袋吟风弄月,或唾沫四溅地谈玄论道。
在南宋,想当英雄,那是天下第一大奢侈。南宋一百五十多年间,铁马金戈的英雄,也就一位“仰天长啸、壮怀激烈”的岳飞;一株擎天大树,还被高宗赵构和秦桧两人给砍倒了。也许高宗没想到,他砍倒的是收复中原的希望,砍倒的是一个大宋王朝。没有英雄,在如狼似虎的金人面前,在比金人的刀剑更锋利的蒙古骑兵面前,南宋王朝只能发呆与发抖。两眼泪水的皇帝怀里抱着和平鸽,一脸悲戚的大臣手中摇着橄榄枝,一起向入侵者低头哈腰。
宋太祖也属于千古风流人物了,他那神武的基因怎么退化得这么快呢?在他的儿孙身上找不到一点的痕迹。当年太祖兵伐南唐时,后主李煜请求他缓兵。太祖回答:“天下一家,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而他的子孙们,几乎都是一个睡姿——仄棱着身子蜷着腿,侧卧在床边上,人挤一下便让一寸,最终被挤掉床底下,摔得仰面八叉,自己的睡床成为他人的卧榻。这仅仅是一种历史的滑稽吗?
我在思索——它是一种什么现象或效应呢?究竟是文化的衰朽还是教育的失败呢?为什么“文”和“弱”在汉语词典里要组成一个词呢?文化本来是提升人类、完善人类的因子,是使人先进使人强大的工具,为什么文化、文明总与柔弱、软弱、脆弱、懦弱甚至衰弱手扣着手呢?历史上的大英雄们不是“略输文采”就是“稍逊风骚”,或者干脆“只识弯弓射大雕”。而又填词又谱曲子的唐后主李煜,又工书又善画的宋徽宗赵佶,手腕子也细如笔杆,除了一支笔,他们什么东西都拎不起来。难道文化与文明也是一把双刃剑吗?
伫立在赏心亭上的辛弃疾把“栏杆拍遍”,却“无人会、登临意”,大宋朝廷没有人理解他的爱国之心与报国之志。于是,他不禁慨叹:打发谁去唤取歌女擦拭我的眼泪、慰藉我的心灵呢?这真是一种宿命,令人无可奈何。在南宋,英雄的梦都是孤寂的。在朦胧的月夜,岳飞独自叹息,“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陆游以寒风冷雨中孤独绽放的梅花自喻。辛弃疾像一只读透了风云的鹰,他居高临下,独自歌啸。那些夜莺、百灵、燕子、鹦鹉之流,向他投去的是白眼,向他飞来的是嘲笑……令他不住地摇着头。
有病言去病,无疾何弃疾?
壮怀驱胡尘,少年舞大旗。
卿抱冠军心,君乏汉武志。
落日登高楼,拔剑空嗟吁。
二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又一次登高,又一回怀古;又一曲悲歌,又一番慨叹。但是,时间已经跨越了四十春秋;辛弃疾已经由满头青丝的壮岁变成两鬓飞雪的暮年;地点也由秦淮河边的建康赏心亭变为长江岸畔的京口北固亭。北固亭在镇江的北固山上,下临长江、地势险峻,是南宋的一处军事要塞。六十六岁的辛弃疾担任镇江知府,这京口北固亭在他老人家的一亩三分地上。在赏心亭上,辛弃疾留下了两首词,一首“水龙吟”(楚天千里清秋),另一首“念奴娇”(我来吊古);在北固亭上,辛弃疾也留下了两首词:一首南乡子(何处望神州),一首永遇乐(千古江山),后者从曲调到意境都多了几分苍凉、添了些许悲怆。我不知道他此次登临是在什么季节,也不知道他头上的天空点缀的是夕阳还是朝日,但是,却分明感到他慨叹中呼出的浓浓的冷气,让人的心不禁收缩一下。
辛弃疾南渡已经四十余年时间,南宋的皇帝已经换了四位,恢复中原的良机一次次地失掉。他二十五岁时曾向孝宗皇帝上奏了关于宋金双方和与战的前途分析,即“美芹十论”。可谓年轻不负英雄志,位卑岂敢忘国耻!五年之后,三十岁的辛弃疾又写下“九议”,提出打击敌人、恢复国土的策略,陈献给当朝的新任宰相。“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他是自嘲还是自饰呢?实际上他那收拾河山、整顿乾坤的万言良策,早被人家搓巴搓巴丢进纸篓里,连一册栽花种树的农业常识读本也换不到的。辛弃疾先后曾在江西、湖北、湖南做了几任地方官,但是从四十二岁到六十三岁这二十一年间,除一度在福建担任不到三年的官职外,其余时间一直被弃用。在大可作为的壮岁,他两度被下岗,近二十年时间闲散在江西农村,直到白了少年头。
辛弃疾四十年间两度下岗,一半儿带着乌纱,一半儿裸着头皮,具体原因是什么,我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责任全在他身上。既然江山姓赵,人家赵家爷们都那么宽容,默许别人占去自己的半张床,你干嘛那么固执呢?好吧,既然你不听朕的话,那就下岗休息吧,到广阔天地去大有作为吧。那地方宽敞,你舞剑也好弄笔也好,碍不了别人的事。南宋皇帝确实挺宽容的,别忘了辛弃疾是下岗而不是流放。
你岗都下了,心里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好好地和家人享享天伦之乐,有兴致便吟吟诗、作作画,游游山、玩玩水,闲云野鹤的,也赛得上半个神仙,许多下岗或辞职的官员都是这样活的嘛。但是辛弃疾却做不到——他的英雄气太长了——岂止千丈?他的英雄梦太深了——何止百重?他的英雄情结是个死扣——谁也解不开的。闲散的他不是皱眉就是叹息。那就喝两杯稀释稀释吧。端起了酒杯,他才相信李白的体验,这酒一下肚,愁便开始像云雾一样地弥漫。
“雕弓挂壁无用,照影落清杯”。“落日胡尘未灭,西风塞马空肥”。“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醉里重揩西望眼,惟有孤鸿明灭。世事从教,浮云来去,枉了冲冠发。”“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闲愁最苦,休去依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你瞅瞅他,闲也沉沉,忙也郁郁;醒也怅怅,醉也耿耿。悲中有愤,愤里带忧;今生无法释然,来世也不能超脱。雄心壮志虽然是好东西,但是,也是“美味不可多用”的。总把它背在身上,也能压坏人。有人被压死,有人被压得一辈子舒展不开眉头。大多数生命都是年轻时把它背在身上,到了中年之后便边走边卸,人到老年已经是一身轻了。辛弃疾却一直把它背在身上不肯放下。也许是因为他出生在儒的故乡,骨子里灌满了儒,身上化学结构失衡,缺乏一点道的元素;他只知上山、不会下坡,只能扮演雄鹰、不会充当水鸟……
站在北固亭上的辛弃疾已经不再流泪了,不知道是英雄有泪不轻弹,是诗人泪水已流尽,还是生命已经进入了枯水的季节,反正他不再需要唤取“红巾翠袖”了。宋王朝偏安东南已近八十年了,一座大厦摇摇晃晃的。虽晃而未倒,但还能晃多久呢?他身已倦,鬓亦秋。其实,即使还年轻又如何呢?眼泪都没了,应该是想开了,但是,面对着滚滚东逝的长江,他还是放不下,只见他轻轻地摇一摇头。他舍不得将自己的夙愿交给东流的长江水、顺着江水漂流走。于是,一声慨叹喷薄而出:“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此时的他是多么渴望南宋能出现一位像三国孙权那样的明主啊!孙权十九岁继承父兄基业,坐断东南半壁江山,如虎踞龙蟠,与三十九岁的刘备、四十六岁的曹操争雄天下,令曹操发出“生子当如孙仲谋”的感慨。也许辛弃疾已经悟出了真谛:没有汉武帝哪有霍去病那样的英雄?没有孙仲谋,哪有周瑜那样的豪杰?让绵羊带领狮子,不是狮子退化成绵羊,就是绵羊开除了狮子。(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狮子把绵羊吃掉,取而代之,就像宋太祖那样)。但是,到那里去寻找孙仲谋式的英雄呢?
也许只有翻一翻南宋历史、读一读南宋皇帝,你才能称量出辛弃疾这一声慨叹有多沉有多重的。南宋152年间共有九位皇帝(辛弃疾经历了前四位)。第一位是高宗赵构,也许该称他马拉松运动员的,总之他跑起来比金人的箭快,肯定也比蒙古的马快。金人包围宋朝首都开封时,他任河北兵马大元帅,朝廷命他率师援京,他却撒腿狂奔,一口气跑到了临安(杭州)。继承皇位的他任用金人派来的秦桧当宰相,杀害了精忠报国的抗金英雄岳飞。就是这样一个投降派的领袖,一位逃跑主义者,偏偏长寿,活了八十一年。他在位三十六年,还当了二十七年的太上皇,南宋三分之一以上的时间他说了算。他是宋王朝走向覆灭的一级大力助推火箭。他的接班人孝宗赵慎,尽管身上有些英气与锐气,但他在位二十七年,太上皇赵构像一团阴云一直罩在他的头顶,令他伸不开手脚。接下来的光宗赵惇是一位精神病患者,当了五年皇帝,尽管在位时间短,但让一位精神病患者统治五年,这个国家会是什么样子?他的臣子们会是怎样心态?实在是难以想象。再下来是宁宗赵扩,在位三十年,人不错,但没有主见、无所作为。当然,肯定要比精神病好多了。第五、第六两任皇帝是一对色鬼——理宗赵昀、度宗赵禥。这一对儿有劲不往金人身上用,专在女人身上使。理宗在位四十年,这四十年间他夜里搂女人,白天抱奸臣。至于度宗,据说他每天晚上要睡三十个嫔妃,在位十年,睡过多少女人无法统计,反正他的身体比当时南宋的国库还要亏空,刚到三十五岁,便魂销魄散了。剩下的三位皇帝即位时年龄最大的九岁,最小的只有四岁,平均年龄还没有后周的幼主柴宗训大。三位小朋友皇帝仿佛拉了钩似的,每人在位两年时间。刚弄明白皇帝这两个字的笔画顺序,便从龙椅上摔下来——一个当了蒙古人的俘虏,时年六岁;一个乘船遇风落入海中,没淹死吓死了,时年十一岁;另一位让丞相陆秀夫抱着投海殉国了,时年九岁。辛弃疾其实也很幸运,没见到后五位皇帝,否则,他不仅仅是慨叹了,他该老泪纵横或嚎啕大哭的。
哇,这世间之物之事之理原来都是双面的、正反两面,就像《红楼梦》中跛足道人借给贾瑞的那面镜子,那面“出于太虚玄境空灵殿上,由警幻仙子所制”的“风月宝鉴”。跛足道人叮嘱贾瑞,千万不可照正面,只照反面,要紧要紧!但是,心旌摇荡的贾瑞还是照了正面,结果,他的魂被镜中的美人摄了去,一命呜呼。我想,那面宝镜肯定具有双重功能的,它的一面诱人醉、一面唤人醒。贾瑞患的是“邪思妄动之症”,当然他只能照反面了,看着镜子里的骷髅,那种毒品的标志,对他是一种警示。如果换成另一位患者——冷淡冷漠、自暴自弃之人,跛足道人肯定会嘱咐,一定要照正面,千万不可照反面,切记切记。因为,一旦照了反面,患者不是冷漠,而是冷冻了;不是自弃,而是自杀了。对于一个正常的生命,当然应该两面交替地照了。宋太祖是通过兵变手段谋得天下的,坐稳江山之后,为了防止手握兵权的属下有一天也模仿起自己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他导演了一出叫做“杯酒释兵权”的经典之戏;举重若轻的他像变魔术似的,用一杯酒便解除了大将们的兵权。他的子孙可以酣睡了,他自己也可以安息了——卧榻之侧,没有刀剑。但是当强盗闯进家门时,便傻了眼。宋太祖肯定成天只照镜子的反面,他从镜子里看到的是自己手握宝剑取代后周幼主及幼主那副惊恐的眼神;他没照镜子的正面,没看见强盗闯进家门时,把刀剑架在他儿孙的脖子上,他的儿孙泪眼汪汪、瑟瑟发抖的样子。
再次被启用的辛弃疾,开始担任浙江东路安抚使;第二年春天,宁宗皇帝亲自找他谈次话,改任他为镇江知府。皇帝召见时,他本以为朝廷要重用他,让他出将入相,为大宋收拾河山、整顿乾坤。连八十多岁的陆游也跑来祝贺他,颤抖的手端着酒杯——八十岁的陆游也常做英雄梦,“夜阑忽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两位大诗人,一双英雄梦;两个老家伙,一对单相思。实际上人家朝廷并没有那个意思。
唉,你不重用也罢,我辛弃疾现在的身体怎样、精力如何,能否披坚执锐、驰骋沙场,你们连问都没人问一句。“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老人家挑眼了,并且耿耿于怀。怪不得他一张口就往外喷凉气呢。
当然,慨是慨、叹是叹,挑眼归挑眼、爱国归爱国、工作归工作,辛弃疾到镇江上任后,便布置军事进取的准备工作,派人潜入金国侦察敌情;在沿边各地招募士兵。老人家哪里想到,一枚更浓更重的叹息正在他那飘拂胡须的口中衔着,他还当成口香糖咀嚼呢。
登临京口北固亭没几天,也就是重新被启用不满十五个月,辛弃疾又被罢免了职务。两年之后,即公元1207年,六十八岁的辛弃疾带着英雄的残梦抑郁而死。平生志愿,百无一酬;一世追求,万般皆空。让他欣慰的是他死在南宋坍塌之前;让他牵挂的也同样是他死在南宋坍塌之前。实际上,辛弃疾也是多忧多虑了,他死了之后,南宋王朝晃晃悠悠又挺了七十多年,是苟延残喘也好,是苟且偷生也好,南宋咽下最后一口气时,辛弃疾的骨头都化作了泥土。幸亏他辛弃疾没能活到二百岁,否则,他该悲叹不断的,南宋一百五十多年,偌大一片土地,咋就生不出一个孙仲谋呢?江南的天空将不再晴朗了,被他的叹息所濡染。也许他会疯疯癫癫,把南宋的那些亭阁、山峦,凡是有一定海拔高度的地方,都用双脚夯平了。
写到此处,还有一串问号在我的脑际闪烁:南宋皇帝不是软弱无力,就是昏庸无能、荒淫无道,当朝大臣又大多主和,一个浑浑噩噩、摇摇晃晃的南宋王朝,竟能挺上一百五十多年才最后塌陷。刀锋剑利的金人占据中原一百多年,却没能攻陷偏安东南一隅的南宋;而成吉思汗的蒙古骑兵,席卷欧洲大陆也就是转眼的功夫,攻陷一座摇摇晃晃的南宋却用了近半个世纪。这又是一种什么现象与效应呢?这是否是文化与文明的力量呢?南宋多烈士,有名的如文天祥、陆秀夫、张世杰等等,而无名的何止百千?据说当陆秀夫抱着南宋最后一位小皇帝投海之时,十余万随从纷纷投海自尽。何等悲壮的画面呢?这种场面也只能发生在南宋。我想,它在诠释着什么?它的根由在那里呢?
叫做“命运”的导演,最是令人无可奈何的。辛弃疾本想率十万铁骑驰骋沙场,“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当然他也具备了这种能力,他也站在这样的背景下,但是,到头来他只能在纸上放牧——放牧八千文字,当然,他放牧出了“横绝六合、扫空万古”的雄词;他本想一手握笔、一手提剑,或者以剑为笔,纵横八极、荡平四海,到头来却只能以笔为剑——身上的剑成了装饰——偶尔喝醉了酒,拨亮灯火,把宝剑摘下来,自己摆弄摆弄,翻来覆去的……
登高复登高,怀古又怀古。
赏心却伤心,北固还北顾。
英雄慨以慷,诗人歌当哭。
宋皇不识剑,倚天又何如?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