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馈赠
2006-05-24杨葆铭
杨葆铭
上一个世纪80年代初,被称为“文学青年”的那一拨人现在都走入到人生的秋天。在这样一个季节里,沉湎于往事或伤春叹夏都显得有些幼稚,顾影自怜或孤芳自赏也觉得太没味道。用史铁生的话来讲,秋天只是把它的落叶和果实合盘托出,无论苦涩还是甘甜,都为了让往日的梦想于中保存。翻阅张兴源这三卷本作品,让我看到了一个人是如何小心翼翼地将青春之梦完整地保留到秋天这样一个全过程。从季节的律令来讲,秋天无论怎样丰饶并充满了诗意,但毕竟是一个能勾起人忧伤满怀的时节。“睹一叶之飘落,知深秋之将至”。行走在这样一个人生站口上,望着萧然而下的无边落木,忽有人生如寄之叹。
张兴源本姓靳,系安塞县镰刀湾人氏。他三岁那年,父亲出门赶集,与一个姓张的外乡人蹴在集市的一个避风处做了一笔不大不小的买卖。或许是用三斗糜谷外加几升黑豆,这个姓靳的便将自己的儿子过继给了姓张的。从此后,张兴源便有了一个乳名叫“张买娃”。七岁那年,兴源入学发蒙,在一次游戏中,因不满邻村里的一个小泼皮的好强,几番对峙后,竟发展到动手相殴。泼皮因力气不敌兴源,便开口辱骂了一句:三升黑豆换来的张买娃敢打老子。一句揭短的骂人话,竟将张兴源骂得愣了半天。从此后,这个心性活泼的半打后生的脸上便没了笑容。
在共和国三年大饥馑时期,在陕北,以子易食的事情时有发生。然而,所不幸的是,这事竟摊在了张兴源的头上。海明威说过,大凡有成就的作家都好像有一个不幸的童年,这种不幸恰恰成了作家早期的一种心理训练。但是,在我看来,当不当作家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但充满快乐的童年却可以让人幸福地咀嚼一生。命运将张兴源人生四季里的春天给无端地删去了,那么,这个乳名叫作张买娃的青年只能用歌哭来表达这种不公。“既然命运已无可更改地证明/我只能去当一个不幸的诗人/既然我未曾落地就有后娘在焦急地等待/等来的我不认识人间的眉高眼低/却在山里背熟了几十双羊的眼睛。”大凡伟人的诗歌都是人类的自悼词。张兴源在20年前所写的这首短章实际上是对童年的一种哀悼。
上一个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初,我在一家地方党报当副刊编辑。我至今想不明白,那时候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青年人热心于文学。当然,我们每个人在人生的某一个年龄段都能被称为“文学青年”,因为年轻,对世界有一种急于表达的言说欲望。不过,那时候的社会形态与今天也大不一样,城市的大门还没有彻底的敞开,许多蜗居在乡村或小城镇的青年通过文学的手段来表达自己向往城市文明与发达的意愿,并在这种向往和追求中,用文学的滋养来不断提升着自己的品格。而现在就不一样了,农村的青年人看准的是城市的繁华与消费,他们一脚踏进城市的大门,就再也找不着北。在城市的屋檐下住得久了,除了能产生愤怒,绝不会产生诗意。好在像张兴源这个年龄段的人,他们在乡村淳朴的民风还没有遭到污染时就完成了自身品格的一种锻造。他与城市的交往首先是通过文学创作来完成的。犹记得,那时在每天所接收的大量来稿中,张兴源的来稿最多。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有一年的“五·四”青年节,在“杨家岭”副刊上发表了他的长诗——《献给青年》。诗句瑰丽奇伟,气势宏大,有郭小川之风,真正称得上是雍容华贵的英雄体诗。现在年轻人所写的诗歌我读不懂,正像我听不懂现在的流行音乐和流行歌一样。海涅说过:换一个时代,换一批歌喉换一批歌喉,换一批耳朵。时代换了,可我的耳朵还没有换过来,罪过在我。
据说,在交通发达的美国,福克纳和海明威这对相互敬仰的同时代的文坛双星一辈子竟未曾谋过面。我拿这两位大师的这件轶事来说明文人之交是一种心灵上的默契,通过对作品的阅读大概能窥视出作者的人格。老舍先生的《骆驼祥子》发表后,有读者写信大加赞赏,并希望与先生见一面,先生回信道:既然这颗鸡蛋很对你的胃口,你就慢慢地享用吧。至于这颗鸡蛋是由哪只母鸡下的,这只鸡长的是什么模样,我看就没必要再去看了吧。这是老一辈文人的幽默。我与兴源文字上的交契始于上一个世纪80年代,而真正与他见面是在90年代末。这个人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寡言少趣,甚至有些腼腆和谦卑。他很规矩地坐在你面前,似乎有许多话要说,但出言又十分谨慎,偶而说几句,都是经过斟酌的书面语言。及至到后来,当我们在一个单位共事之后,才发现这是一个外冷内热的人。尤其是进入文学这个话题之后,他的那种热情才会喷发出来:滔滔宏论不绝于口,许多真知灼见令人叹服。前年冬天,我与兴源到吴旗去参加一个活动,晚间无事,由最近阅读的一部小说而打开了话匣子,一扯竟扯到天亮。第二天,我对兴源说现在这个年月,就文学这个话题能做竟夜长谈的“惟使君与操耳”。兴源听后,会心大笑。
世风重实利,诗人在今天已是无用的别名,“文学青年”也似乎成了一句骂人的话。甘肃定西有两个青年人有志于文学创作,写下的作品高达盈尺,但却未暴得大名,更谈不上从中得到什么实惠,这便招来了一些人的讥讽。作家李矛却写信支持这两位青年,他认为:青年人产生某种文学的忧郁和伤感是他们对这个世界最谦和的反应。在现今这个时代,急需一种强大的精神,以此来催生和调控在文明社会生活的人所必须的气质和情感。《中国青年报》就此事还专门开设了一个专栏,让大家来讨论。我看了这组报道后,感到没有讨论的必要。爱好文学又不是爱好吸毒。既然痴情于写作,写作者肯定有自己的隐痛。有人问史铁生为什么要写作,他的回答干脆而利落:为了不去自杀。这种回答似乎有些离谱,但只有有了像史铁生同样人生经历的人才会对这种发问作如是回答。你想想,一个活奔乱跳的小伙子忽然间双腿给瘫痪了,觅不了活,自然就会想到死。一个溺水者在苦海中囚渡,几近心力交瘁,忽然见到一只船漂流而下,囚渡者得以搭救。这船就是文学。它成了人生的一个避难所。从此,灵魂便有了一条生路可走。而事实上,文学就是一种自我拯救和不断的追问,这种追问不仅发生在作家的身上,也发生在我们每一个普通人的身上。我是谁?我从哪里来?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这真正是一个千古之谜,至今没有人能讲个明白。由于讲不明白,便有了文学的长盛不衰,因为文学正是以一种创造的想象去作无数次活灵活现的人生演出,让人们在这种演出中看到人生的因和果。张兴源恐怕就是这样的一个自我追问者。他从年轻的时候就一个主题一路追问下来,直追问到两鬓生了华发,追出了这三卷本作品。我在这套作品中或许没有得到我所期望得到的某种教益,但我却看到了作者对生活、对人生、对苦难的理解程度,看到他的作品中对世道人心的关切,看到了作者本人所具有的青春、反抗和自由的气质。
《走在冬天的雪地里》是一部诗集,其中收录了作者从上一个世纪80年代初到今天所创作的诗篇,内容广泛,体裁多样,以歌咏故乡山水风物和追忆童年旧梦的篇什为多,除外的部分
涉及到人生及人类命运这样的大主题。尤其是写鲁迅先生的组诗,可以看出作者笔下的深刻缘于思考的庄严。兴源的前期诗作明显地受了朦胧诗的影响,在意象上下得工夫不小,但主题开掘得有些不够,后期诗作有回归传统的意向,这正暗合了我本人的一种美学追求,朴素、大气,宜于在高山之巅放声吟唱。最令我惊奇的是,兴源这个年龄竟也能写出这样优美、合辙合韵的古体诗词,其丰赡的学养无不在这平仄韵律中得以显现。《杏雨村随笔》是一部散文、杂文和随笔的合集,大多篇什以思想性见长,尤其是一些读书札记和对文坛宿将新秀的褒扬臧否一针见血,其读书之驳杂和视野之广阔从中可见。这里特别值得向读者推荐的是这组妙趣横生、写出人间百态的《聊斋续异》。其笔法之老到、构思之精妙,读来令人解颐。我之所以特别推崇兴源所写的这类作品,实际上是在表达我的一种审美追求和文化取向。中国作家在年轻的时候都曾“玩”过几天洋东西,可“玩”了半天,还得回头再补上传统这一课。我实在想象不来一个没有在唐诗宋词所给我们渲染出的意境里让灵魂自由徜徉过的人能写出适合国人胃口的好作品来,我更不相信一个连陈子昂在《登幽州台》时所发的那声浩叹都听不懂的人会有一副悲天悯人的人类情怀。工业化时代将一切东西都进行批量生产,一次性的用品充斥于我们生活的空间,尤其是便捷的通讯毁了抵得上万金的家书里所表达出的那份浓浓的亲情和八行信笺上所弥漫出的那份雅意。现代人的生活是丰富了,可用语却贫乏了。年轻人表达爱时只会在电话里说“我爱你”,却不会在求爱信里写下“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类意味隽永、让人读后怦然心动的话语来。除了以上两部作品外,作品里还有一部报告文学和通讯合集——《从博士到农夫》。这是兴源从事新闻工作后的一个集大成,我将收入到该集里的每一篇作品视为是社会生活的记录和人类精神的一种写照。
再伟大的人物都是岁月的俘虏,我和兴源这对“文学青年”从20多岁开始耽于此道,到现在都是五十岁左右的人了。好在这部作品多少能给兴源以一种慰籍。青春的梦想能于中保存,也算是人生的一大幸事。我在认真的拜读了这三卷本作品后,除了能唤起我对遥远的青春一种甜蜜的记忆之外,我还忽然想起有一年在洛川塬一个果农家中所听到的一句耐人寻味的话别指望春天里所开的每一朵花在秋天都能变成果实。花是一种梦想。梦想有成功和破灭两种。成功的不必说了,破灭的却各有各的破法。有的花刚刚绽放,却逢上了“倒春寒”,殒落了;有的花刚刚开始准备“坐果”,却又被不召自来的冰雹给打掉了。它们死在了伟大行程的半途中一一死在由梦想到成功的路上。而最可悲的是还有另外的一种花,这种花往往还开得十分艳丽,可就是不结果,乡人将这种花称为“谎花”。
弥漫在我们心灵的经典秋天终于如期而至,没有说谎的张兴源接受了秋天的馈赠,将这带着大地芳香的果实烹制成三道精美的大餐让我们来享用。我的这篇序言或可称为是这场精神宴会开宴前的祝辞。现在,我的话讲完了,请大家举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