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丹麦王子的忧郁之痛
2006-05-20安民
安 民
我心情如此沉重,直觉得大地这一幅大好的框架是伸到茫茫大海里的一座荒凉的山岬,天空这一顶极好的帐幕……啊,我觉得也无非是一大堆结聚在一起的乌烟瘴气。人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件作品!……宇宙之华!万物之灵!可是,对于我,这点泥土里提练出来的玩意儿算得了什么呢?
(二幕二场)
莎士比亚(1564-1616)的创作,按照马克思的判断,是世界艺术的最高峰之一。在今天,当我们以一种客观冷静的眼光再次观照莎士比亚的戏剧(尤其是悲剧)创作时,不得不为《哈姆雷特》的独特魅力所折服。几个世纪以来,《哈姆雷特》评论不计其数,各种解释层出不穷,然而时至今日,对于它的探讨仍有深化的必要。这一事实本身就说明这出悲剧的独特价值性。必须指出的是,今天我们对《哈姆雷特》的再次解读绝不是一种空泛意义上的简单重复,而是力图通过这种解读来更彻底地倾听《哈姆雷特》对我们的言说,以求从中获得某种有益的启示。
从《哈姆雷特》悲剧出世并流行了一百几十年后的18世纪中叶起,特别是在欧洲浪漫主义运动刚开始的时候,许多学者和批评家开始陆续提出关于哈姆雷特的诸如延宕问题、软弱问题、装疯问题、残酷问题等等一些主要问题,而“这些问题实际上又都是环绕着一个基本问题,忧郁问题”。应该说,哈姆雷特的忧郁是深刻的,它带给我们的是一种无以释怀的沉痛,我不知道在世界文学人物画廊里还有没有哪位典型如哈姆雷特这样深沉和忧郁,但我敢肯定,这位丹麦王子的忧郁之痛是空前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绝后的。因为莎士比亚在这出悲剧中对黑色忧郁的体验与书写是虔诚的,也是毫不掩饰的。我惊讶于他对这过于沉重和难言的忧郁之痛的敏感和偏爱,更钦佩他对于这种沉痛的完全融于内心的执着和表达。莎士比亚是残酷的,他毫不怜悯地把一重又一重的痛苦施加在哈姆雷特的身上,仿佛要让王子尝尽人世间的所有苦痛;莎士比亚又是无私的,毕竟在最后还是他自己不无痛苦的把他最心爱的王子亲手送进了坟墓。所以当再次走进《哈姆雷特》的世界时,我总是小心翼翼并且深怀疑虑的,我并不清楚自己是否真的有足够的勇气去正视哈姆雷特的痛苦,也不敢肯定自己就真的具有那种深沉的内涵去体味这位王子的忧郁。然而当我企图退却时,却发觉自己似乎已经落入了莎士比亚所布设的陷阱之中——一种充满极强诱惑力的语言的陷阱。除了往前走,用思想和灵魂去感受和咀嚼王子的那份沉重和苦痛,我别无选择。应该说,在哈姆雷特身上,莎士比亚对这种忧郁之痛的表达并不是纯粹形而上和哲学化的,它包蕴着丰富的内涵和多重表现形态。我们可以从以下几个层次来具体深入,以求完整地把握和领悟哈姆雷特的忧郁之痛。
其一,家园之痛。
第一眼看见的哈姆雷特,是那位独坐在城堡大厅一角与周围喧嚣氛围格格不入的身着黑衣面带愁容的丹麦王子。此刻还沉浸在巨大悲痛之中的哈姆雷特首先让我们遭遇到了他那沉重的家园之痛。在这里,“家园”的所指应该说是有着双重内涵的,它一方面是指代王子现实之中的家庭和国家,另一方面更指向他的精神家园。
在解读哈姆雷特忧郁之痛时,我们看到一个最直接也是最明显的表征即是他家庭的破碎:父亲突然死去,继而母亲又匆匆改嫁。这突如其来的不幸无疑给哈姆雷特以沉重的打击。在此之前,他始终是站在生活矛盾和苦难之外的,他拥有一个幸福温馨的家庭:一位“海庇亮”似的高贵的父亲和忠爱着自己丈夫的母亲。然而随着父亲的猝死,这一切和满与幸福随之荡然无存,他陷入了对父亲的深深怀念和对母亲的痛心失望之中:“但愿这太太结实的肉体/融了,解了,化成了一片露水;/但愿天经地义并没有一条严禁自杀的戒律!”哈姆雷特此时已经明显感到了自己现实之家在实际意义上的失落,他所面对的与其说是一个家,毋宁说是一种极为尴尬和滑稽甚至荒唐的关系:自己的叔父成为现在自己的父亲,自己的母亲现在成了自己叔父的妻子,这种“亲上加亲,越亲越不相亲”的突降而至的关系无疑加深着哈姆雷特所感受到的美好家园人去楼空的凄凉、辛酸与莫大的苦痛。同时,哈姆雷特的这种家园之痛还反映在他对丹麦王国乃至整个世界的深深忧患之中。他看到了如今的丹麦王国已经失掉了以前的繁荣与祥和,而同时克罗迪斯的罪行更让他想到了全世界的灾难。这种忧患也融入到他对于父亲的怀念和对克罗迪斯的仇恨之中,加深着他的家园之痛。
在另一个层面上.我们看到哈姆雷特的家园之痛更指向他对“精神家园”流逝的悲悼,其“痛”之深处正结穴于他的精神之痛。首先父亲的死把哈姆雷特从理想王国拉回了现时现世,他认识到一直在其心中是“神”的近乎完美的父亲实际上也是一个“人”,正因为于此,父亲也有着“人”所不可避免的生命死亡的局限,他看到了“宇宙之华”、“万物之灵”的人生命的短暂,也深刻感受到了人的这种脆弱。而从来是忠爱着自己丈夫的他的母亲却在“天神”般丈夫死后的短短不到一个月里匆匆改嫁,竟投入一个比自己丈夫差之千里的男人怀抱。这同时也让哈姆雷特看到了在强烈的肉欲面前那种忠贞、美德与精神信仰的妥协与投降。更令他“痛”的还在于叔父罪行的揭露,如果说死亡和肉欲的膨胀可以视作人本身的某种局限的话,那么克罗迪斯的谋杀则让哈姆雷特看到了人也有着肮脏的罪恶。就在这种人的局限的暴露和人性的恶化之中,哈姆雷特完美的精神家园一步步蚀变得面目全非,而他只能眼睁睁望着这一切却无能为力,其痛苦不言而喻。
其二,孤独之痛。
在现实家园和理想光芒中的精神家园惨遭蹂躏而丧失之后,我们的丹麦王子实际上已经陷入了“无家可归”的尴尬。或许是出于一种惯性思维的缘故,我总是希望能看到莎士比亚让他的王子得到某种慰藉和解脱,哪怕只是一点点也好。可是我失望了,相反,我还触摸到了莎土比亚赋予哈姆雷特的另一种痛苦:孤独之痛。
从某种意义上说,哈姆雷特所遭遇到的孤独是他所生存的那个现实世界对作为个体生命的他施加压迫的产物。个体与社会和“他者”的对抗乃至敌视某种程度上正是孤独的深刻源头。这种对抗和敌视之于哈姆雷特来说,正是基于他对人和世界的双重失望之上的。
沉浸于家园之痛中的王子已经看到了人这一生命体的某种缺陷,感受到了人性的丑恶和某种异化,在亲情无情毁灭的这一过程中他开始对人产生了失望。继而在他与罪恶和卑鄙作斗争之中,哈姆雷特又无不痛心地看到了友情的虚假和圣洁爱情的惨遭扼杀。昔日好友罗森克兰兹和纪尔顿斯丹在现实面前已实际成为克罗迪斯的爪牙,对其唯命是听;而那位他深爱着的纯洁美丽和善良的莪菲丽亚竟也不自主地成为了他的敌人的同谋者,这对于哈姆雷特来说,愤懑和失望是可想而知的。如果说在家园的亲情毁灭之中哈姆雷特那种一贯持之的“人如神”的观念刚刚开始动摇的话,那么在目睹友情与爱情的毁灭之后,哈姆雷特已经对人感到了彻底的失望,其理想的“人如神”的观念随之完全瘫塌。正是基于这种悲哀和失望,哈姆雷特看到了整个世界的非本真性:“人性的堕落使世界失去了真实,虚伪两面、表里不一,已经成为普遍现象;”王子一针见血地指出“世界的末日快到了”,揭露出“全世界就是一所监狱”,而“丹麦是里面最坏的一间”。在对人和世界所抱有的巨大完美的期望破灭的同时,更大的失望接踵而至,使哈姆雷特走入了孤独的痛苦。
在几乎丧失了所有精神支柱而独自承受孤独的苦闷和彷徨之中,哈姆雷特开始对生命本身产生了质疑:“活下去还是不活?”这种对于生存的发难无疑将哈姆雷特带入了尤为深刻的痛苦之中,也可以说这种矛盾和困惑正是其孤独之痛的核心和最好的注解。生,意味着将继续承受无尽的苦痛和罪恶的侵扰;死,却又不知是否真的能了结心痛,就在这生与死的两难选择中哈姆雷特“正好使灾难变成了长期的折磨”。他凭着一个人文主义者特有的敏锐清醒地感受着自己的这份孤独,又以一位王子的气质和坚强咀嚼着这种难言之痛。我们看到,作为一种生存状态,孤独是弥漫于整个“哈姆雷特的世界”的,而同时这种孤独也可以看作是王子的生存态度,他对于孤独的坚持和固守正体现出一种对“他者”和罪恶世界的对峙和敌视态度。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种孤独并不是一种“负生存”,而是一种主动的、积极的生活状态。用存在主义哲学的眼光来看,王子这种忧郁的“孤独个体”才正是人的真正存在。孤独是一种孤立,同时也是王子对黑暗生活和罪恶现实的一种逃离。也正是在这种主动的逃离之中,我们体味到了莎士比亚在哈姆雷特孤独之痛中所赋予的生存的勇气,一种生存的悲壮感油然而生。
其三,失语之痛。
如果说哈姆雷特的孤独之痛始终渗透于他的忧郁之中的话,那么他与周围世界和“他者”的无法言说与沟通的失语之痛则是他典型忧郁的一种本质的语言的痛楚。
我们看到,哈姆雷特曾一度沉溺在对过去的回忆和迷恋之中,他对过去的反复言说和与鬼魂的多次对话正从一个侧面体现出在现实之中某种神性与精神话语的失落。哈姆雷特身边的世界对他而言已经腐化为一种非本真性的存在,在这个世界中的人自然也就无法成为他言说的对象,不管是亲人、爱人还是朋友。似乎这之中霍拉旭是一个例外,因为在哈姆雷特看来他并不属于这个罪恶的世界,所以跟他保持了友谊。但事实上,就是对于霍拉旭,哈姆雷特也并没有把心里话都告诉他。我们并不能说哈姆雷特不愿意或者没有诚心与他人沟通和言说,因为毕竟现实的黑浊和不可捉摸不得不让他保持一份缄默,他的顾忌本是无可厚非的。因而从根本上讲,霍拉旭也并没有成为哈姆雷特的完全意义上的倾听者,更何况就连这种不完全的“听者”也只有一个,其失语之痛由此而凸现。
如果从哈姆雷特失语之痛的角度来阐释他的“装疯”问题,那么我们可以说哈姆雷特的“装疯”正是他失语之痛的一个最明显的表征。其实哈姆雷特是很想言说的,但现实斗争的残酷性和“听者”的缺失又制约着他不可能大胆的言说。我们不难体会哈姆雷特欲说还休的苦闷和尴尬,他所能做的只能是以“疯话”来言说自我,一方面渲泄不满,一方面又自我保护,因而他的所谓“疯话”也就有其深刻的隐喻和暗指的内涵。可以说在哈姆雷特身处的世界里,他的被视作“疯话”的伪话语其实质正是一种对世界的深刻洞察与剖析,从某种意义上讲也正是一种真理的表达。然而在那样一个黑白不分、美丑不辨、是非颠倒的罪恶世界里,当一种昭示光明和正义的真理不得不戴上伪装的面具而以“疯话”的外形出现在人们面前的时候,我们深切体会到了作为言说者的哈姆雷特其内心的至痛。他俨然扮演着一种“世人皆醉我独醒,世人皆浊我独清”的悲壮角色,他审视着,思考着,他以自己独特的语言构筑起一座圣洁庄严的城堡并以此傲视和根本抵绝着外部世界,这是怎样的一种坚决和大气!惟其如此,王子本身已经失语的失语之痛因而更显其真切与惨烈。
其四,复仇之痛。
在家园的丧失、孤独的侵蚀和失语的无奈所带来的重重痛苦的精神冲击和挤压之下,我已经感到有些力竭了,我甚至开始怀疑作为痛苦直接承受者的哈姆雷特是否有足够的毅力继续走下去。然而莎士比亚让我看到了哈姆雷特就是哈姆雷特,在“活下去还是不活”的踌躇犹豫最后,他终于还是放弃了死亡,尽管他知道活下去就意味着痛苦,但他更懂得活着就是胜利。他以复仇的实际行动显示着一个王子的优秀和一种真正的深沉,而同时又以一位人文主义者的细腻和内涵正视着复仇给他带来的痛楚。应该说,作为悲剧的《哈姆雷特》其主题就是复仇,又何以存在王子的复仇之痛?我们不得不承认,莎士比亚的眼光是敏锐而犀利的,他不仅让哈姆雷特看到了复仇本身,还同时让哈姆雷特明确了复仇的实质,因此在《哈姆雷特》里所展现的复仇问题也就有了广泛的、社会的意义。
毋庸置疑,莎士比亚对他笔下的王子所承受的复仇之痛的言说是彻底的,这本身也就显示了莎士比亚的勇气和胆略。透过剧本的表达,可以看到这种复仇之痛的内涵是基于两层痛苦而言的:一是哈姆雷特作为纯粹意义上的“为父报仇”所怀的痛苦。在这一层面上,哈姆雷特的痛苦更多的还是个人意义上的对父亲的沉重怀念之痛和对克罗迪斯的仇恨之痛,这种痛苦可以看作是他家园之痛的延伸和发展。另一层面上的复仇之痛则是哈姆雷特作为一个丹麦王子和一个接受了新思潮的人文主义者对复仇本质清醒认识后所遭受的自我冲突和自我矛盾的痛苦。这也是他复仇之痛的最核心体现。在得知叔父克罗迪斯的秘密罪行后,哈姆雷特从感性上讲是急于复仇的,同时他并不怀疑为父亲报仇的正义性,因为这是合乎当时封建伦理和习俗的。所以他答应鬼魂“要插起翅膀,/快得象思想,象一往深情的怀念,/马上去报仇”。但在理性上,哈姆雷特又把杀人偿命的简单复仇升华为时代历史赋予的重任,“重整乾坤”。希望等待一个更正当、更合理、更光明正大的机会来复仇,因为毕竟他是一个崭新意义上的人文主义者。这就使得他陷入了久久的彷徨和犹豫,在感性和理性的漩涡中苦苦挣扎,一方面自勉,另一方面又自责。正如别林斯基在揭露哈姆雷特内心悲剧的本质时所指出的那样:“哈姆雷特的天性是纯粹内向的、沉思的、主观的、为了感情和思想而生就的;但是残酷的事件向他要求的不是感情或思想,而是行动,把他从理想的世界唤进实践的世界,唤进和他的心情格格不入的行动的世界。在这种情况之下,就自然而然地在哈姆雷特的内心里产生了一场激烈的斗争”。也正是这种斗争,导致了哈姆雷特独特的欲罢不能的苦闷和忧郁,在无数次自责和犹豫怀疑中循环并加深着这种复仇之痛,无法言说也无处渲泄,更多的,就“只有沉默”。
在对哈姆雷特的忧郁之痛做了如上阐释之后,我总是急于想对这出悲剧的分析归缩为一个带有限制性的结论,便很快我就发现自己错了。因为不论从哪一个角度用怎样的语句我总是难以做到这一点,往往有顾此失彼的力不从心之感,更何况我也并不敢肯定自己的解读就不是某种误读。但从哈姆雷特深刻的忧郁之痛中我真切地体味到了在那个充满人文主义进步思潮的时代里莎士比亚对人的敏感和深刻关注。他所塑造的哈姆雷特是不朽的,从他赋予哈姆雷特深重的忧郁之痛中所渗透出的那种对完整意义上的人的种种深刻思考本身就证明了这一点。最让我钦佩和感动的是莎士比亚那种对人的珍爱和近乎神性的关怀,他对哈姆雷特忧郁之痛的言说无疑是站在对人和人性的普遍观照这一理性高度之上的。难怪雨果大师曾高度评价这位丹麦王子说“他象我们每个人一样真实,但又要比我们伟大。他是一个巨人,却又是一个真实的人。因为哈姆雷特不是你,也不是我,而是我们大家。哈姆雷特不是某一个人,而是人”。
(安民,重庆市第八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