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文化与“憨”诗人
2006-05-20王海艳
《一个观念》见于闻一多的诗集《死水》,它最初发表于1927年6月23日上海《时事新报·学灯》。一直以来这首诗都被看作是闻一多爱国诗篇的代表作,这样解释未尝不可。但我个人认为这首诗写的是诗人闻一多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讴歌及立志于坚守、拥抱这种东方文化的决心,并且从中折射出了诗人的性格哲学。
闻一多曾在《〈女神〉之地方色彩》一文中将自己的爱国之情与郭沫若的相比较,他说道:“《女神》之作者爱中国,只因他是他的祖国,”而“我爱中国固因他是我的祖国,而尤因他是有他那种可敬爱的文化的国家。”这种“可敬爱的文化”在《一个观念》这首诗中被表述为有着“隽永的神秘”(博大精深、耐人寻味、催人探索),因这种神秘而有了“美丽的谎”(神话传说等虽是虚构的却极其优美),又有“倔强的质问”(历史上哲人的思辨及不懈追问)像闪着“一道金光”(璀璨辉煌),还有“亲密的意义”(亲近人心灵、给人以慰藉)就如“一股火”(生机腾腾、能量无限、给人以温暖与光明)一样,它还似“一缕缥缈的呼声”(源远流长、穿越时空),这到底是什么呢?抒情主人公对此进行了冥想和追问,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你”(中华文化)是横蛮的,美丽的,有着五千多年的记忆。而“我”唯一要做的就是抱紧“你”,并终生守护着“你”。这种表述是抽象的、整体的,不似《祈祷》及相似题材《我是中国人》中对中国文化的表述那么形象、那么具体。在那两首诗中诗人将中国文化表述为: 绘画、文字缘于河马献来的馈礼,音乐得自九苞凤凰的传授,这种文化精神特质的构成有尧舜的神明、荆轲聂政的勇猛、神农黄帝的创造及戈壁的沉默、五岳的庄严、泰山的忍耐、孔子吊唁死麟时痛滴清泪的仁慈及庄周淳于髡东方朔狂笑时的潇洒豪迈。无论哪种表述吧,都反映出了闻一多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迷恋和深爱。
而接下来的三句描写的是诗人与这种文化的关系,就像浪花与海洋、节奏与歌一样,是个体与整体、是儿子与母亲般的关系,二者是相依存、共命运的。这里,作者暗示给我们的是:既然身为中国人,便应与中国文化息息相关,紧密相连,不管这文化在世界文化格局中是处于优势还是劣势,我们都应对她不离、不弃、不加抱怨,就像节奏不应该抱怨歌一样。我们还应对她充满信心和希望,要坚信她是一种永恒的无尚的价值存在,因为“海洋不欺骗他的浪花”。实际上这便是诗人在诗中要表达的“一个观念”。
最后几句是诗中主人公“我”的直接抒情和立场表达。首先,他将中国文化定性为“横暴的”、“横蛮的”,而又是有着“绚缦的长虹”,纵贯五千多年的时空,是“美丽”的。而“我”呢?是被这种“威灵”深深降伏,唯一希望的是她“不要动”,能“抱的紧”她。这里表达出了诗人为祖国文化所折服,想要尽情欣赏、拥抱这种有无限魅力的文化的志向及决心。
诗中提到中国文化是“横蛮”的。所谓的“蛮”,按诗人的思路解释便是:在与世界上其他文化(如美国文化)相比时,中国文化有着绝对的优势,在征服人心方面,她有着不容商量、不可抗拒的强力。诗人在《〈女神〉之地方色彩》一文中也说道:“东方底文化是绝对的美的,是韵雅的。东方的文化而且又是人类所有的最彻底的文化。” 闻一多还曾大力提倡“中华文化的国家主义”,他说:“我国前途之危险不独政治,经济有被人征服之虑,且有文化被人征服之祸患。文化之征服甚于他方面之征服百千倍之。”他还说“我乃有国之民,我有五千年之历史与文化,我有何不若彼美人者?” 他力图弘扬中国传统文化,并以此来抵御来自异域文化的征服。终其诗人一生,他都是深爱这种带着“蛮”劲的文化的,他的执著与追求,在现代诗人中是无人能与之匹及的。
1922年10月在闻一多致吴景超、梁实秋的一封信中,针对吴景超对读诗方法的询问,闻一多写道,诗的研究,“单摘佳篇佳句是不够的。恶篇恶句一样地要紧。还有诗人的性格哲学,也是要从诗中抽出来的”。那么,遵此原则,当我们研究闻一多的小诗《一个观念》时,暂撇去篇句不谈,我能从中抽出诗人怎样的性格哲学呢?我认为这首小诗主要表现出了他性格中“憨”的一面。
同样是1922年,闻一多曾情绪激动地说:“美国化呀!够了!够了!物质文明!我怕你了,厌你了,请你离开我罢!东方文明啊!支那底灵魂啊!‘盍归乎来让我还是做东方的‘老憨罢!理想的生活啊!”憨,唯其因为他有超于常人的执著专一和天真、朴实才能叫做“憨”。闻一多确是一个浑身憨气的诗人。具体到《一个观念》这首小诗里,“憨”表现在“我不疑”、“你不要动”、“如何抱得紧你”等词句,表达了诗人对中国文化的坚定信心和执著追求,真是憨态可掬。
闻一多憨直的性格决定了他前期娴静而又忍耐的人生哲学观,这与他自觉追求孔夫子传统下的温柔、敦厚、坚忍等也是分不开的。这种观念与郭沫若的爆发式的、动且反抗的人生哲学观正好形成鲜明的对比。王富仁先生在《闻一多诗论》中指出,闻一多的诗主要不在宣泄而在蓄积。从精神气质上,闻一多是诗创作中的鲁迅,而鲁迅则是散文(包括小说杂文等)创作中的闻一多。两人在情绪格调上是相近的:愤激、苦闷、压抑。我觉得这种说法是有一定科学性的。
闻一多自己也曾说:“我只觉得自己是座没有爆发的火山,火烧得我痛,却始终没有能力(就是技巧)炸开那禁锢我的地壳,放射出光和热来。”其实,使得他不能像《女神》的作者郭沫若那样,在诗中将自己的情感猛烈宣泄,使情感之火尽情爆发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他缺少写诗的艺术技巧,而是由于他坚韧、坚忍和“老憨”的性格所决定的。
总的说来,《一个观念》这首小诗写的是一个“憨”诗人对一种“蛮”文化的挚爱与迷恋之情,要阐释的是一个诗人要坚守中国传统文化的观念。透过这首小诗,我们可以看到诗人闻一多朴实执拗而又纯洁明亮的内心世界和那颗随着中国文化而不停搏动着的中国心,这的确是首当之无愧的好诗。
附原诗:
一个观念
你隽永的神秘,你美丽的谎,
你倔强的质问,你一道金光,
一点儿亲密的意义,一股火,
一缕缥缈的呼声,你是什么?
我不疑,这因缘一点也不假,
我知道海洋不骗他的浪花。
既然是节奏,就不该抱怨歌。
啊,横暴的威灵,你降伏了我,
你降伏了我!你绚缦的长虹──
五千多年的记忆,你不要动,
如今我只问怎么抱得紧你……
你是那样的横蛮,那样的美丽!
(王海艳,河北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