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生活在别处

2006-05-20马祥勇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6年3期
关键词:福贵余华小说

《活着》在上世纪末是被炒得很火的一部小说。1998年曾长时间名列席殊书屋畅销书榜首,也曾荣获台湾《中国时报》十本好书奖,香港《博益》十五本好书奖,意大利格林扎纳·卡佛文学奖。时隔五年,等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我才怀揣一颗平常心认真地“活”了一次。挥霍了不少廉价的同情,倾洒了几多伤感的眼泪,仅此而已。失缺了数年前读《古船》时的心灵震撼,徒增了几分迷惘的痛感。一个偶然的机缘,当我从书架上抽出《存在与虚无》时,突觉脑际灵光一现,直觉告诉我,我误读了《活着》。

《活着》讲述的是一位老人在面对所有的亲朋一个个先后离他而去后依然坚强地活着的故事,但它又不仅仅是告诉人们一个老人怎样“从死亡中,学会不死”(意大利《共和国报》1997年7月21日)的知天安命态度,从而激活人的一种崇高感和悲壮感。《活着》讲述的是关于死亡的悲剧故事,但它不仅仅是把人间亲情这一“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博得读者一些道义上的悲悯。如果我们仅从社会道德和文化心理这两种层面去阐释《活着》,那么我们无论流多少眼泪,多大程度上被感动(文学史家章培恒先生认为:评价文学的标准是读者被感动的程度),也还都是浅层次的。笔者认为,《活着》的思想深度并不滞留在这里,《活着》告诉我们的,是孤独痛苦的个人在一个不可理喻的荒诞世界中如何存在的问题。

《活着》告诉我们的,是在“存在先于本质”的前提下,人的自由选择中主观意图和客观结果的荒谬对立,《活着》向我们昭示了一种生命存在的“可能性”形态,一种非理性的悲剧形态。

笔者从存在主义角度来阐释《活着》,并非受时下流行的各种批评方法(诸如俄国形式主义、英美新批评、现象学批评等)的影响,对一部作品任意拔高,任意附会各种理论。纵览余华的作品如《一九八六年》、《十八岁出门远行》、《西北风呼啸的中午》、《死亡叙述》、《现实一种》、《河边的错误》等,我们发现作品中都有一个大异于常人思维与行为的主人公,这些主人公普遍面临的生存困境恰恰显示了人类生活的本质上的非理性和荒诞性。如《河边的错误》中的刑警队长马哲陷入的两难困境,以及《死亡叙述》里司机的遭遇,都给我们展示了这个世界自身许多无法调和的矛盾。人道与法律的尖锐冲突(《河边的错误》),良心的谴责与生命代价的二难选择(《死亡叙述》),都使我们看到人类社会生活中的某种悖谬,作品主人公与现实世界的距离是如此遥远,他们永远无法圆满地融入现实社会,他们永远无法找到自己在现世存在的意义。这很容易使人想起米兰·昆德拉的《生活在别处》。从《十八岁出门远行》到《活着》,无非把人与人、人与社会的之间的“悖论”存在,延伸到了人与时代,人与命运(自然)的不能兼容。王彬彬在《当代作家评论》1989年第4期撰文《余华的疯言疯语》,文中重点强调了“旁观者”概念,旁观者,岂不是“生活在别处”——现实生活中不存在旁观者。故事的意义崩溃之后,一种关于人生的、关于世界的崭新的把握方式产生了。这就是余华在其《虚伪的作品》中所阐述的:“人类自身的肤浅来自经验局限和对精神的疏远,只有脱离常识,背弃现状世界提供的秩序和逻辑,才能自由地接近真实。”(《虚伪的作品》,见《我能否相信自己》,人民日报出版社,1998年12月版)。

还需申明的一点是,笔者从哲学层面对《活着》的解读,并不意味着对社会道德、文化心理层解读的否定。这在作家自己作品的韩文版《自序》中有明确交代:“《活着》讲述了一个人和他的命运之间的友情;《活着》还讲述了人如何去承受巨大的苦难;《活着》还讲述了眼泪的广阔和丰富;讲述了绝望的不存在……我知道,《活着》所讲述的远不止这些……读者就是这时候站出来发言的。”我们的发言从这里开始。

《活着》讲述的是一个落魄的世家子弟福贵坎坷一生的故事。时间跨度超过了半个世纪,从民国初年一直写到文革之后,以主人公不同的人生选择为转折点,故事可分为前后两个时期。

前一时期主要写人与人之间的冲突,这一部分就其叙事模式而言,并没有超越余华前期小说的窠臼。福贵是个“从小就不可救药的人,这是我爹的话”、“私塾先生说我朽木不可雕也”。他拼命地赌博、嫖妓、虐待老婆、挥霍为数不多的祖传家产。最终的结果是输光了包括土地、房子在内的所有家产,老爹被活活气死,老婆被丈人领回,自己沦落为龙二的佃户,(这却有幸挽救了福贵的生命,因为后来福贵亲眼目睹了共产党枪决地主龙二的情景,历史的偶然性细节对其当事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是无法预料的,这是历史的非理性。)受尽折磨,直到被国民党抓了壮丁,亲眼目睹了数千人惨死的场面,目睹了老全在自己眼皮底下惨烈地死去。可以说,这一时期作家是把福贵作为社会现实的对立面来塑造的,福贵在家庭道义上是个叛逆者,在战场上时时刻刻想着当逃兵。因此,他是一个游离于社会生活常规之外的人,一个生活在别处的人。福贵这一时期的生活,用作家自己的话讲是“为了活着本身而活着,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活着”(《活着》韩文版自序)。这里我想到一个词语来恰切地描述福贵这一时期的生存状态:“向死而生”,但这只能如胡风在《生死场》后记中言及的“蚁子般的为死而生”,而非海德格尔所言的“真正的为死而在”“先行到死中去”。

在生死只有一线之隔的战场上,我们的主人公完成了他命运自主的抉择。艰难时事煅铸了他坚韧的品格,生命的脆弱反而激起了他活着的勇气。正如老全在面临死亡威胁时说过的:“老子死也要活着”。侥幸从战争魔爪下逃脱的福贵回到家中,面临老母已死,女儿变哑的现实,反悔自己前半生的浪荡生活,决心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好好地活着,好好地爱这一家人。但是生活是否会接纳他呢?通过作者后面的叙述我们知道,主人公面临的是一家五个生命的相继毁灭。这里,毁灭的生命本身相对于福贵来讲并不最具有悲剧意味。生活再次抛弃了福贵!他并没有如他想象的那样“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从任何角度来讲,福贵都有先于家中其他人而亡的充分理由,然而命运偏偏让他目睹亲人的一次次死亡。这里福贵的独生,正是命运对一个全心向善的人最残酷的凌迟。一己的生相对于众人的死而言,福贵又成了“生活在别处”的独行客。当福贵的对立面由人转为自然、命运、造化的时候,个体悲剧意味变得更加惨烈。

生活就是这般残酷吗?恐怕作家虚构的成分不少,这里的虚构是故事和“行动层”的情节虚构,作家的真正意图是向我们揭示一种生命“存在的可能性”。前后两个时期主人公不同的生活态度并没有换来现实对他本质性差别的回应,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生活、生命本身的荒谬性和非理性。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洞察了《活着》的深层意蕴:所有的生命个体相对于生命整体的存在而言,都无非是以这种或那种方式证明了一种生命存在的可能性。生命本身并不以生命拥有者对它的态度不同而区别对待。余华相信命运对人的支配是存在的,就像他相信药片会自动从密封的瓶子里跳出来一样,世界的神秘仅在于人的经验的局限。如此而已,岂有他哉!中国古代就有“天道无亲,常与善人”的训诫,这在现实生活中只能是神话。佛家的因果报应观念只能滑向宿命论的泥潭。这样讲来,似乎是很残酷的,但残酷本身也许更接近真实。作者塑造了一个“生活在别处”的叙事主人公来展开故事,反而更真实地透晰了这个现实世界的本质,或者说主人公生命历程本身就是对世界本质的昭示,对生命存在方式和状态的昭示。如《狂人日记》中,谁能否认“生活在别处”的狂人更接近现实生活的真实。真实的生活往往充满令人撕心裂肺的惨烈与残酷,我想《活着》中的福贵也不仅仅是在生命苦难的坚强忍受上来博得读者几滴廉价的眼泪的。

我们大多数靠社会常识(包括传统、习惯、道德、律令等)生活的人,往往离生活的本身很远,倒是那些“生活在别处”的狂人、疯子、流浪汉、叛逆者更接近生活和生命的原生态。正如“五四”时期一位诗人所说:“孩子是我们的希望,疯子是我们的领路人,我们拉着孩子,跟着疯子走向光明。”这些生活在别处的主人公以他们心中那个真实世界的思维方式重复着加谬小说《鼠疫》中的警示:“里厄倾听着城中震天的欢呼声,心中却沉思着,威胁欢乐的东西始终存在,兴高采烈的人群却看不到。鼠疫杆菌不生不灭,它能在房间、地窖、皮箱、手帕中耐心地潜伏守侯……。”时刻提醒欢乐的人群:生命并非如想象般美好。物犹如此,人何以堪!?人的生命中还有如此不堪忍受之重!

从卡夫卡《变形记》到米兰·昆德拉《生活在别处》,到余华《活着》,再到法国新出的小说《母猪女郎》,都是向我们昭示了一种生活的可能性,而这一点,正是昆德拉所强调的在“存在论”意义上小说所应该认识的东西,小说应该服务于“有待发现的真理”,应该致力于探寻存在的未知领域,而不应该“介入到为一个人们早已熟知的真理的服务中”。余华在《虚伪的作品》中说:“一部真正的小说应该无处不洋溢着象征,即我们寓居世界方式的象征,我们理解世界并且与世界打交道的象征。”而《活着》正是从存在主义哲学的角度给我们提供的一个象征,给我们创造的一个关于末日的寓言。正如陈思和先生对余华的评价:“在为数不多的小说中精致地表现末日阴影下人所意识到的恐惧与残忍。余华是个超验主义者,他的小说是非通俗的,充满了先知式的预言和对人生不祥征兆的感悟。”

加谬在《哲学和小说》中说:“伟大的小说家都是哲学小说家,”余华的高明就在这里,他发现了并从哲学的角度阐明了生命的一种荒谬性、可能性存在。但余华的局限也在这里:他在解释昆德拉,他未能超越卡夫卡,他甚至在重复自己。读者有理由期望沉寂已久的余华重出江湖时有新的超越与突破。

对《活着》的解读似乎应该停止了。我们讲过,事实越接近本质,往往越残酷。热爱生活的人们常常需要避免看破那些本该看破的东西。这样的解读带给人许多本不应该有的恐惧感和幻灭感。好在我们大多数人并没有“生活在别处”。因而常常意识不到自己的真实处境,远离真实的常识与习惯因此解救了人类,这是否又是一个悖论。我们不是明明生活得很悲苦而常常自以为生活得挺幸福吗?我们不是明明生活得很卑贱而常常自以为生活得很高贵吗?我们不是明明生活于一种被奴状态但却常常感觉良好吗?……我们也一定能够从残酷的生命存在中寻找出“我尚活着”的事实来,这足以自慰了——这已是题外的话了。

(马祥勇,河南省濮阳市油田第四高级中学)

猜你喜欢

福贵余华小说
《活着》中福贵的艺术形象审美
How to read a novel 如何阅读小说
一颗假糖的温暖
一颗假糖的温暖
倾斜(小说)
在痛苦中寻找希望
血和泪
读与写(节选)
文学小说
扩展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