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商业化的忧思与抗争
2006-05-20温泉
温 泉
三十年代的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史上,有这样一位批评家,他以作家的身份出现而又以批评家的身份为批评界所瞩目,与同属“京派”的朱光潜、李健吾等批评家比较起来,他不是“纯正的”批评家,甚至没有自己的批评体系,但他以一种独特的批评角度与批评方式,给批评界带来一股清新、素朴之气。他就是沈从文。本文欲就沈从文对“海派”的文学批评,探讨他对文学商业化的忧思与抗争。
一、“京”、“沪”之争
30年代的中国正遭受着西方工业文明的强烈冲击,以上海为中心的沿海城市加速了资本主义模式的现代化进程,而广大内地农村封建宗法统治则在坚守中发生了动摇。这种社会的大变动,产生了现代都市与传统农村的对立、冲突与渗透,由此引发与激化了知识分子在传统农业文明与现代工业文明、东方文明与西方文明之间选择的矛盾与困惑,反映在文学与审美层次上,便形成了这一时期“左翼”、“京派”、“海派”三大文学派别之间的对峙与互渗。
提到“京派”,就不能不提到沈从文。这不但是因为这位一直以“乡下人”自称的湘西人在三四十年代曾经是北方文坛具有重要影响力的作家,而且,也正是由于他写的几篇文章在某种似乎是偶然的机缘下挑起了一场关于“京派”与“海派”的论争,从而使得自己与周围的同仁们被加上“京派”的头衔。可以说,“京派”之得名并作为一个文学群体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产生影响,且为人注目,与沈从文的批评活动有着密切的联系。
“海派”一词,虽早经沈从文在文章中多次使用,但真正在文坛激起轩然大波,却是在1933年10月沈从文发表了通篇并无“海派”字样的《文学者的态度》一文之后。这篇发表于《大公报·文艺》的文章指陈了文坛上的一种不良风气:一些从事文学者以“玩票”、“白相”的态度从事写作,其意却不在文学。一方面,他们对写作缺少严肃认真的态度,一方面,对自己的作品又作文自吹或相互捧场,这类人“在上海寄生于书店、报馆、官办杂志,在北平则寄生于大学、中学以及种种教育机关中。这类人虽附庸风雅,实际却只与平庸为缘”。作为对它的反应,杜衡在《现代》十二月号发表《文人在上海》一文,认为“海派”一词是北方同行对居于上海的文人怀有恶意的称呼,其含义“是有着爱钱,商业化,以至于作品的低劣,人格的卑下这种种意味”。沈从文因此撰写了《论“海派”》进行阐述与辩解。这就引发了关于“京派”与“海派”的论争。由于这一论争牵涉到北平与上海两地的文坛,甚至鲁迅、曹聚仁等重要作家也卷入战团,故而在当时显得颇为热闹,引起不少人的关注。1936年,沈从文发表《作家间需要一种新运动》,又一次在文坛上激起论争。文中指出:“大多数青年作家的文章,都‘差不多。文章内容差不多,所表现的观念也差不多。”沈从文认为,“凡事都缺少系统的中国,到这种非有独创性不能存在的文学作品上,恰见出个一元现象,实在不可理解”,究其原因,“这个现象说得蕴藉一点,是作者大都关心‘时代,已走上一条共通必由的大道。说得诚实一点,却是一般作者都不大长进,因为缺少独立识见,只知道追求时髦,所以在作品上把自己完全失去了。”。“反差不多”论虽然直接针对的是创作的雷同与缺乏个性,但是其深层动机仍然是抨击趋赴时髦以谋求私利的文坛风气,其思路与沈氏前此的反“海派”仍然是一脉相承的。沈从文认为,所谓“时代”,是作家们制造出的“空虚”的名词,在这个名词下,隐藏着作家们对于文学的双重欲求:既希望作品能坐收商品利益,又希望作品能产生经典意义。但是,“记着‘时代,忘了‘艺术”,许多作家自身艺术修养和素质欠缺,“对人事拙于体会,对文学缺少理解”,却急于获得“成功”,便以趋赴时髦、赶逐风气为捷径,对于所写题材既无体验,也无自己的艺术追求,这种仅仅以追逐时尚、谋求实利为目的的创作,走向千人一面的雷同或“差不多”,则是理所当然了。沈从文对这种“差不多”现象的批判,表现出他对当时充斥着浓重商业气息的文坛的忧思,也引起了众多作家的共鸣。
二、市场阴影下的忧思与抗争
“海派”与“京派”的论争不到一年便归于平息,但沈从文却一直没有停止对于这种文学的商业运作方式的批判, 对他而言,文学的商业化和政治化一样,都是文学创作的大敌,他对把文学当作游戏和赚钱工具的创作态度极为反感。张资平是当时很走红的作家,可沈从文却把它当作“新海派”文人的代表,十分鄙视地说:“张资平是会给人趣味不会给人感动的,因为他的小说,差不多全是一些最适宜于安插在一个有美女照片的杂志上面的故事。”,认为张的作品“最相宜的去处,是一面看《良友》上女校皇后一面讨论电影接吻方法那种大学生的书桌上”。沈从文更认识到“海派”已不仅仅是限制于上海一隅的地域文化现象,作为某种带有现代商业社会气息的现象,“上海方式”有逐渐泛化与扩展成为一种文化流通与传播的普遍方式的趋势。沈从文发现,“海派”风气已经影响到了北方刊物和北方文坛:“在南方,所谓海派刮刮叫的人物,凡在作品以外的卖弄行为,是早已不再引起羞耻感觉,把它看成平平常常一件事情了的,在北方,则正流行着旁人对于作家糅合了好意与恶意的造谣,技巧古朴的自赞,以及上海谎话的抄袭。”沈从文感到,这种“海派”风气正在侵蚀新文学的精神,“妨害新文学健康的发展,使文学本身软弱无力,使社会上一般人对于文学失去它必需的认识,且常歪曲文学的意义,又使若干正拟从事于文学的青年,不努力写作却先去做作家,便皆为这种海派风气作祟。”故而他大声疾呼“扫荡这种海派的坏影响”,不但要求作者自身对这种风气保持距离,而且要求从理论上对之进行严厉的批评。
沈从文对于文坛对市场效应的追逐始终保持着一种警惕和戒惧,这与他对文学的信仰与理解显然有着密切的关系。在他看来,文学在表现各种人生形式的同时,也燃烧着作家个人的生命之火。因此,文学对一切外部力量的依附,一切脱离文学本身特点的功利追求,沈从文都不能忍受。他认为:“除了用文字捕捉感觉与事象以外,俨然与外界绝缘,不相粘附。”“一切作品都需要个性,都必浸透作者人格和感情,想达到这个目的,写作是要独断,要彻底地独断”。只有这样才能制作出美的艺术,才能打动读者的感情,进而改造读者的人生观,达到改造社会的目的。正因为他对于文学寄予了如此厚重崇高的期待,所以他不能容忍任何低级趣味的伪文学混杂其间以致败坏了文学本身的声誉,更不容许商人、政客以及弄臣、清客式的文人混淆视听,误导读者的趣味,毒害民族的心灵。
沈从文并不是笼统地全盘否定文学传播中的商业运作,他也认识到,文学产品的商业运行机制自有其积极作用。他在《新的文学运动与新的文学观》一文中说:“话说回来,作品变成商品,也未尝无好处。正因为既具有商品意义,即产生经济学上的价值作用。生产者可以藉此为生,于是方有‘职业作家。其次是作品既以商品方式分布国内,这固龙蛇不一,有好有坏,读者亦嗜好酸咸,各有兴趣。读者中比较少数,自然也盼望比较好的文学作品,能欣赏这类作品。作品中制作俗滥之物,固然在短时期中即可得到多数读者,作品中制作精工不苟且的,文字有风格性格的,慢慢地从纵的方面说依然还有许多读者!”也就是说,商业渠道扩大了文学作品传播的范围,可以为艺术价值高的好作品赢得更多的读者,因而对于文学抱有较远大理想的作家是一种鼓舞,使他们更愿意在寂寞中继续努力,有可能产生许多“优秀示范作品”。从出版商一面说,当认识到“差不多”风气已经败坏了读者的胃口,使市场因饱和而趋于疲软的时候,若不愿与习气同归于尽,就要另僻蹊径,进行另一种风险投资,这样就有可能推出不俗的作品。由此可见,沈从文已认识到文学流通的商业化运营是一把双刃剑,既可能使文学精神堕落,摧残文学事业,又可能对文学事业的发展有所助益。当然,由于现实的状况更多地是显示出这柄双刃剑的负面效应,使得沈从文更多地是对文学的商业运营机制表现出高度的厌弃与戒备。
三、两难境地
沈从文一方面感受到了文化领域的商业运作机制的强烈影响,尤其是其产生的负面效应,另一方面,却又不得不受制于这种运营机制,即使他奋力抗击,仍然摆脱不了经济规律的规制,他的一切努力似乎只能用“冒险”来形容。从沈从文在20年代末的几年中的人生际遇中,可以管窥他的思想中的这种两难困境。
1927年至1928年间,中国的政局发生了重大的变化,蒋介石在南京成立国民政府,中国的政治中心南移,这使得出版业的盈虚消长也出现了变化,上海的新书业获得了勃兴的机运。这时,已分别出版过沈从文的《鸭子》和《蜜柑》的北新书店及新月书店已先后迁往上海,有较多机会发表作品的《现代评论》也已离京南下,而原先在上海的《小说月报》,因叶圣陶负责编辑的缘故,沈从文的作品在上面获得了一席之地。北京原有的基础既已失去,上海又依稀露出发展的影像,沈从文不得不离京南行。
1929年1月,沈从文与胡也频、丁玲创办了《红黑》与《人间》两种杂志,这是“几个又穷又傻的人,不愿受利欲熏心的商人的侮辱,节衣缩食想要改造这种唯利是图的的社会所进行的共同冒险”,他们不希望附就商业赢利的趣味。其结果,他们不得不一面为刊物而奔忙,一面应付沉重的生活压力。上海各书店的惯例是10万字左右的集子只能拿到100元左右的稿酬,因此,除办刊物外,沈从文几乎将全部时间都用于写作。1928至1929两年间,几乎上海所有的书店和大型刊物都有沈从文的作品发表和集子出版,现代、新月、北新、中华、人间、华光各书店,就分别出版了沈从文的十多个作品集。可是,书出来后,沈从文却总是不能按时得到应有的报酬,常常不得不亲自上门索取,他解嘲似的称自己为“文丐”。这其中不仅有迫于生存压力的屈就,更多包含着“不愿受利欲熏心的商人的侮辱”却不得不受制于商业运作的深层的无奈与悲哀。
市场对沈从文的“报复”似乎还未结束。1929年春,《人间》月刊出到第四期就不得不宣告终结,8月,因资金周转难以为继,《红黑》也成了商业竞争的牺牲品。从最初的筹备,到《红黑》最终停刊,一年的经营,他们非但未能赚钱赢利,甚至连原先的本钱也赔了进去。为谋今后的出路和偿还所欠债务,三人各奔东西,沈从文也开始了在上海中国公学的任教生涯。
这段与商业机制的对抗以沈从文的失败而告终,也更深化了他的“抗击商业而不得,依附商业而不愿”的矛盾。但从之后的文学批评活动来看,他能于困惑中始终坚持追求文学的独立性,反对文学的商业化,虽为当时的主流批评思想所排斥,也没有得到接受主体的应声附和,长期受到冷落,但随着当代接受者文化心态的不断调整,它的价值将变得弥足珍贵。
(温 泉,武汉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