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漠的启蒙者
2006-05-20李雁冰
在当代,许多人不喜欢读鲁迅的作品,问及原因,多数人说:作品缺乏美感,过于压抑,文字也显得晦涩。的确,鲁迅作为一个思想启蒙者,他的多数作品缺少温情,过于尖刻,过于冷漠,让读者觉得失望。
作为一笔不可多得的遗产,鲁迅的人格与思想一直被人们无限的丰富着,然而这些心怀善意的后人,却忽视了一个最大的前提:鲁迅首先是一个人,然后才是一个思想启蒙者。人不可能是完美无缺的,从心理学的观点分析,人都有自己的局限和弱点,鲁迅也不例外。心理学研究表明:一个人童年的经历对其以后人格的形成有着非常重要的影响。鲁迅个人童年的不幸遭遇,在其人格形成的过程中起了关键性的作用。他自己曾在多种文章和场合里,提及幼年时的炎凉世态及虚伪人情对他心灵的深远影响:“我小的时候,因为家境好,人们看我像王子一样;但是,一旦我家庭发生变故后,人们就把我看成叫花子都不如了,我感到这不是一个人住的社会,从那时起我就恨这个社会。”正是由于这种源于弱者心理的恨伴随了鲁迅的一生,影响了他对社会本来面目的认知(他在潜意识里认为周围的人都是他的敌人,至少是不怀好意的)。
早年,作为一个有报国之志的青年,他不断探索救国之路。仙台学医时看“战争画片”的场景,使鲁迅领悟到:“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受人欺辱,任人宰割却麻木不自知的国民,使他的学医救国之梦彻底破灭,并以此为转折,树立新的梦想,去东京开始新的人生,探索新的救亡之路—文艺救国。可是“战争画片”形成的对中国民众的最初的、片面的认识,却使他的启蒙之梦从一开始就带有了绝望的情绪,表现出悲观主义倾向。
正是由于幼年和青年的这些经历使得他的作品显得过于冷静缺少温情,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第一、他的启蒙之作或多或少的带有怨恨的倾向。第二、对中国的民众的认识存有偏见。第三、对被启蒙者缺少人情关怀。
拿阿Q来说,这本是一个极具悲剧性的角色,但由于作者充满敌意的刻画,过分放大了其身上卑琐的人格特点,从而削弱了这一角色所能释放的悲剧力量。虽自称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但明显“哀”得不够,“怒”得有余。其实,鲁迅先生在心灵深处压根就没有把这个形象当作自己的兄弟来塑造,只是用冷眼打量这个可笑的小丑。阿Q本应该是可怜可悲的,他将“精神胜利法”作为自己的生存策略,并没有什么错误,这不过是一个弱者出于无奈为自己寻找到的“生存下去的理由”而已。可是在怨恨心理的作用下,鲁迅先生格外突出了这个人物身上可憎可恨的品性,使其人格深度及广度一并遭到大大的限制;同时也在接受者和阿Q之间竖起了一道难以逾越的屏障,这也许就是为什么这一形象总不能唤起我们同情的原因之一。
鲁迅在《<呐喊>自序》中这样写道:“有谁是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吗?这期间自可见到世人的真面目。”正是童年的经历在心理上形成的阴影,影响了他对中国民众中存在的美好品质的认知。在这种心态的作用下,他笔下的少年英雄润土长大后成了麻木软弱的农民。《药》中的年轻人(被杀的夏瑜、要死的小栓、帮凶的阿义、随声附和的茶客)让人看不到华夏的任何希望。再看《呐喊》和《彷徨》中作者刻画的时代众生相:虚伪浅鄙的伪道学家(《肥皂》《高老夫子》),自私软弱的农民(《风波》《离婚》),无聊的看客(《示众》),贪婪又凶残的士绅(《药》《长明灯》),无用可怜的读书人(《孔已己》)……这期间虽有一个给人以希望的洋车夫(《一件小事》)却淹没在庸众的泥流中,不可闻见。看了这样的作品,使读者不禁发问:中国还有希望吗?他在作品中流露出来的这种绝望的情绪有那个时代中国现实的因素,也源于他对中国民众的片面认知,使他始终感觉自己“叫喊与生人中,而生人并无反应。”
鲁迅先生用自己的笔解剖那个病态社会中的芸芸众生,却没有更多地解剖自己。他以一个启蒙者的姿态站在高处叫喊,他把中国当时的社会比作一个“铁屋子”,麻木的民众睡在其中快要窒息却无自知。这是多么可怕的境地呀!可是同是那个时代的作家,沈从文笔下的湘西人情纯美,冰心笔下的小桔灯的光尽管微弱但充满温暖,巴金笔下的“灯”不但给夜行人以方向,也照亮了自己……由于它人格中固有的怨恨,使得他对周围充满敌意而冷眼旁观,始终也无法真正走进民众。从心理学的角度而言,启蒙对象的好转在很大程度上往往取决于启蒙者温和的情感关怀,决非苛刻的言词打击。也就是说,只有皮格马利翁式的启蒙者才能在被启蒙者那里取得成功。事实上,也只有这样的启蒙者才会相对容易地为被启蒙者所接受。鲁迅先生在《药》等一系列作品中一再渲染的精英同大众之间的致命隔阂,实际上已反映出后者之于前者的恝然和拒斥,他所暴露的正是如鲁迅一样的精英们的启蒙方式问题。但是,鲁迅“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对于阿Q们的“恨铁不成钢”的态度,表明了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身的启蒙方式问题,他发现的仍旧只是大众身上所存的问题。
鲁迅人格中固有的怨恨心理,破坏了鲁迅的判断力,使其有时无法区分事物之间的界限,蓄意放大了民族传统文化与国民性格中的瑕疵。同样,怨恨也败坏了鲁迅的审美力,如:伤感和忧郁曾是五四文学中普遍存在的时代性美学风尚,但在鲁迅的文本里,此中忧郁则蜕变成了“阴郁”,呈现出灰暗、阴冷的幽怨色调。故乡鲁镇上空的暗云,子君和涓生无望的前路、无奈的分别,……他的眼睛似乎已经不再适应日光下的朗朗世界了。基于此,他的启蒙虽意在“将旧社会的病根暴露出来,催人留心,设法加以疗治的希望”。但事实上,他仅仅看到了民族肌体里过多的病症,他所指出的病根不过仍旧是一种疾患的表象而已,他并没有真正找到病根,也并未开出疗治的药方。
鲁迅作为思想者,他的深刻无人能及,但它同时也是人,他的局限与弱点也一直存在。应当承认鲁迅的局限也是那个时代的局限,甚至是整个民族的局限。作为一个普通的语文教师,我希望鲁迅从神坛上走下来,那时,也许《为了忘却的记念》就是《为了忘却的纪念》了。
(李雁冰,河北省承德市第七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