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唐宋时期文学教化思潮的三个特点
2006-05-20张秀玉
文学的教化思想自古就有,历久不衰。《尚书·尧典》中就有“诗言志”之说,汉代《毛诗序》中阐述《诗》的作用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除诗歌外,古文也体现了关注社会的方面。先秦时古文以历史散文和诸子散文为主,前者记事,后者立言,无不有关教化传道。《春秋》的“一字褒贬”笔法就是通过用词表达儒家学派对历史事件的态度,从而传达儒学的思想,达到其讽喻或褒扬的目的。汉代史家司马迁、班固等都有关于文章要有补于世的阐述。汉大赋的劝百讽一模式更是念念不忘劝讽教化。这些理论思想在后世源远流长,整个封建社会直至今天都不曾断绝。。
唐宋时期六百余年间,教化思潮总是出现在世风衰败、道德沦丧时期之后的政治大一统之际,这个时期亟需建立起有益于新朝统治的文化价值体系。
如隋至初唐时期就是一个教化思想较为泛滥的时期。在此之前,东晋及南朝割江偏安二百余年,统治极其黑暗,国力皆弱小,朝代更迭迅速,各种思想交杂,士人及上层统治者大多缺乏理想抱负和济世之想,流于享乐纵情声色。这一时期的诗文是一个脱离政教之用的时期,文学对社会生活关注较少。公元589年隋统一全国后就要求文学的功能不仅局限于欣赏,而且强调了文学的教化功能。最集中的体现是李谔《上隋高祖革文华书》中提到的“至如羲皇舜禹之典,伊、傅、周、孔之说,不复关心,何尝入耳”。对当时文风不关教化,远离社会功用极力批评。除朝廷当局重教化外,民间学者也大力推举这种作风。当时著名学者王通在《中说》中就主张论文主理,论诗主政教之用,论文辞主约达典则。如其中《天地篇》称诗必须“上明三纲,下达五常。于是征存亡,辩得失,故小人歌之以贡其俗,君子赋之以见其志,圣人采之以观其变”。将诗作为封建伦理道德观念说教的工具。
隋建国仅三十七年就灭亡了,但教化思潮在唐建立之初依然沿承并更为激烈。唐太宗从政权得失的角度考虑,要求文学必须有益于政教,而反对齐梁绮艳文风。他在《帝京篇·序》中说“予以万机之暇,游息艺文。观列代之皇王,考当时之行事,轩、昊、舜、禹之上,信无间然矣。……故观文教于六经,阅武功于七德,台榭取其避燥湿,金石尚其谐神人,皆节之于中和,不系之于淫放……释实求华,以人从欲,乱于大道,君子耻之。”明确提出了文学必须有益于政教的主张。贞观三年,唐太宗下诏重修五朝史,重要的目的就是“以史为鉴”。《贞观政要·文史》中记他曾对房玄龄说“比见前后汉史载录扬雄《甘泉》、《羽猎》,司马相如《子虚》、《上林》,班固《两都》等赋,此皆文体浮华,无益劝试,何假书之史策?其有上书论事,词理切直,可裨于政理者,朕从与不从,皆须备载。”可见他以是否有益于劝诫为标准衡量作品。同时,魏征、令狐德棻、李百药等在修史时都有相似的论述。初唐文学家陈子昂、四杰都对政教之说有所继承。陈子昂在《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序》中说“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彩丽竟繁,而兴寄都绝,每以永叹。思古人常恐逶迤颓靡,风雅不作,以耿耿也。”这时既批评齐梁文风,又感叹内容上未曾有为而发,没有继承关注社会及民生的传统。他们之后,齐梁余风很快一扫而空,“天下翕然,质文一变。”不久迎来了盛唐诗歌的繁荣。应该说是强调了教化使齐梁的绮弱文风得到转变,但盛唐的诗歌繁荣并不是仅强调教化的原因生成的。强调教化的同时并不排斥辞采才使得文学思想没有走向偏颇,但这样的时候并不多。
另一个教化思潮兴盛的时期是北宋中前期。此前的五代时期,战争不断,朝代更迭频繁,这时社会思想中的一个明显变化是传统儒家的伦理道德观念淡泊,特别是儒家伦常关系的核心君臣关系的崩溃。待宋一统天下以后,其初期就有一批作家开始提倡以古文写时事,力图变革晚唐五代以来柔弱绮艳的文风,但不成为主流。柳开、王禹偁、穆修等都有论述。如柳开在《应责》指出著书传授的目的就是教人圣人之道,尊君敬长,父慈子孝,仁义道德这一类。这些论述很快得到了发扬,北宋中叶的诗文革新运动就是站在文学应具有政教功用的立场,采取以文为诗、以气格为诗的方式变革诗风。范仲淹在《奏上时务书》中说“国之文章应于风化,风化厚薄见于文章。”欧阳修等人以韩愈的文以明道说为宗旨,强调文学的政教之用,要求文学承当起道德教化和政治变革的作用。他在《答吴充秀才书》中说“大抵道盛者,文不难而自至”就是对韩愈的文以载道、气盛言宜说的继承。宋代诗文革新运动正是伴随着对前代前一阶段文风世风的批判逐渐壮大成熟的,统一的王朝急需建立起自己的文化价值体系,文人士族对国家民族的责任感促使其在政治方面进行改革以除弊,巩固统治,当时庆历新政、熙丰变法等皆是出于这样的目的。新政的内容之一就是科举罢帖经和墨义,改试策论和诗赋,而且策论在先。这些对士风和文风均有深刻影响,使经世致用成为士人们普遍关心的问题,五代以来的柔弱和芜鄙之气被强烈的济世热情和理性精神所代替。占领当时诗坛的西昆体到此被真正肃清,晚唐余风一扫而尽。
教化思潮的另一特点是,当它被极度强调时,总是伴随着对辞采的排斥。
隋初教化被提出以后,立刻走向极端重质轻文的轨道,是对前代齐梁绮靡文风的一种矫枉过正。李谔《上隋高祖革文华书》中说到“大隋受命,圣道聿兴,屏黜轻浮,遏止华伪”。主要内容要求“公私文翰,并宜实录”。着眼点在应用文上,要求去掉华艳辞藻,讲求实用。且连文学性也一概加以反对。同年九月,泗州刺史司马幼之因文表华艳而被交付所司治罪。因辞采华丽而被判刑,恐怕也是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的。
唐初魏征在《隋书·文学传序》将文风的淫丽上升到国家兴亡的高度,说 “不崇教义之本,偏尚淫丽之文,徒长浇伪之风,无救乱亡之祸矣。”但唐太宗并没有否定文采。他亲自撰写《晋书·陆机传论》称赞陆机“文藻宏丽,独步当时;言论慷慨,冠乎终古。高词迥映,如朗月之悬光;叠意回舒,若重岩之积秀。”这应是一种对辞采欣赏赞扬的态度。
除此之外,宋代理学家在高举文以明道,道文一贯的同时,极力主张重道轻文的理论。理学家所谓的道不仅是一种充满理性精神的道德哲学,也体现为一种寻求孔颜乐处,以期成圣成贤的人生追求和致广大尽精微的精神境界。不为名利所动,不为情欲所牵,居陋苍而能自得其乐,超然物我,冰清玉洁。这时的教化内容显然有了与前代相比更为精深庞大的内容。他们在重文学教化功能的同时极端反对文学性。如程颐说“凡为文不专意则不工,若专意则志局于此,又安能与天地同其大也。《书》云‘玩物丧志。为文亦玩物也。”将文学看作玩物,做出以文害道的结论。南宋理学家朱熹对于工巧华美的文辞也持批评的态度。如对苏轼的文章,说“到得东坡,便伤于巧,议论有不正当处。”“东坡则华艳处多。”宋代理学兴盛,学者众多,持此观念的也大有人在,直至南宋末的真德秀、魏了翁等人依然如是。真德秀在其《文章正宗纲目》中说“夫士之于学,所以穷理而致用也。文虽学之一事,要亦不外乎此。故今所辑,以明理义切世用为主。其体本乎古,其指近乎经者,然后取焉;否则辞虽工亦不录。”明确指出了明理义切世用的传道功能先于辞采。
再有,教化理论的提出与创作往往脱节,并不能完全指导创作。在李谔的《革文华书》之后,事实上这种违反文学发展潮流的举动也未能进行得下去,隋高祖杨坚死后,隋炀帝即位,他对文学的爱好倾向则是“南音”,周围也是一大批擅长此类诗文的作家。终隋37年,教化从未成为创作的主流,极个别的作品感叹世事,有济世之气。如杨素《劳生论》抨击世态的谄谀谗佞之徒,有慷慨之气。
再如唐初时,唐太宗及其重臣都提出了重教化的主张,但在创作上并未能摆脱齐梁馀风的影响,不仅上官体流行于世,大量的文人士大夫唱和铺写,唐太宗自己也写宫体诗。如《采芙蓉》“结伴戏方塘,携手上雕航。船移分细浪,风散动浮香。游莺无定曲,惊凫有乱行。莲稀钏声断,水广棹歌长。栖乌还密树,泛流归建章”在《唐诗纪事》中记载了太宗试图以这种诗体写诗的轶事:帝尝作宫体诗,使虞世南赓和。世南曰:“圣作诚工,然体非雅正,上有所好,下必有甚,臣恐此诗一传,天下风靡,不敢奉诏。”帝曰:“朕试卿尔!”唐太宗现存的诗中至少有一半是宫体诗。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出主张教化与立即实现在文学创作上的教化主张是有着相当大的距离,内容上大量写景抒情,不关教化,且绮丽的文风非一朝可以纠正,尚华丽的审美趣味也无法很快改变。
晚唐的诗教说在理论上有较多提及。皮日休《正乐府序》、杜荀鹤《自叙》、吴融《禅月集序》等都提倡诗教,但是他们的诗教说在创作实践中未起任何作用,就连他们自己都未按照诗教说来写诗。除皮日休有十篇模仿白居易的新乐府而较失败的作品外,其他诸人之诗无一相关于诗教。杜荀鹤、聂夷中等人有少量写生民疾苦的诗,接近于杜甫的写实倾向。这时期,他们所写的大多追求淡泊情思、淡泊境界之作。即使是大量写“语录讲义之押韵者”的宋代理学诗人也不可避免地有吟咏性情之作,从而暂时忘却道德教化。如朱熹与林用中、张栻的《南岳倡酬集》。
总的说来,教化思想是伴随文学发展的重要思想,极大地影响了文学的面貌。它提倡关注社会功用,反映民生疾苦,讽喻衰靡的世象,建立严谨的社会秩序,号召积极事功、正心诚意地人生理想,都成为影响文学的内容和风格的重要因素。中国社会漫长的封建统治中受儒家思想影响较大的作家更重视道德人格和社会伦理价值,倾向于维系社会伦理纲常和群体的道德自觉,这样虽然可以端正人心,有补于政教,但却会在一定程度上对作家个性才性造成压抑,不利于文学的发展。
(张秀玉,江苏扬州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