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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论曹操诗歌的艺术悲情

2006-05-20杜广中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6年3期
关键词:曹操古诗诗人

曹操这位“改造文章的祖师”(鲁迅《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既总庶政,兼贤儒林,躬著雅颂,被之琴瑟”(丁晏《曹集诠评》卷十),虽“身亲介胄,务在武功”,“犹尚息鞍披览,投戈吟咏”(沈约《宋书》卷十四《礼志》),“御军三十余年,手不舍书,昼则讲武策,夜则思经传,登高必赋,及造新诗,被之管弦,皆成乐章”(《三国志·魏志·武帝纪》裴注引《魏书》),如此苦心孤诣,惨淡经营,方才有“自汉而下,文章之富,无出魏武者,集至三十卷,又《逸集》十卷,《新集》十卷,古今文集繁富当首于此”(胡应麟《诗薮》杂编卷二)。大量的作品改变了两汉以来辞赋独盛的局面,开创了一个诗歌创作的新时代。时至今日,文字漫灭,散佚大半,所余诗歌仅二十余首,皆为乐府体裁。数量虽少,质量极高,且字字珠玑,力透纸背。通篇读来,非悲字莫能概其全貌,统其性情。钟嵘评之“曹公古直,甚有悲凉之句”(钟嵘《诗品》卷下),可谓一语中的。

鲁迅称魏晋是“文学的自觉时代”(鲁迅《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而曹操正是这一自觉时代的开拓者和先行者。这一时代宗白华说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苦痛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富于热情的一个时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艺术精神的一个时代。”曹诗之悲便是这艺术精神之一种。同时,曹操的诗歌创作无一例外地采用了“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的乐府形式,把主体悲情融入到以叙事见长的文体之中,但并不停留在事件的具体的细枝末节上,而是对事件的本质意义做无情的解剖,把自己在事件当中受到的强烈震撼向世人尽情地诉说出来。可谓直抒胸臆,毫无遮拦,是“梗概而多气”的建安风骨的典型体现。再和之以具有哀情色彩的清商乐调(今之《清商》,实由铜爵,三祖风流,遗音盈耳(《南齐书·王僧虔传》)),越发让人为之动容,千载之下,依旧惊心动魄。

感时伤世悲中见愤

东汉末年,政治腐朽,乾纲败坏,矛盾激化,十常侍篡政,董卓乱纲常,干戈不息,战乱不止,民生多艰,满目疮痍。《薤露行》即是曹操此时所见、所感、所思、所想的作品。

“惟汉二十年,所任诚不良”。“就上任不良说起,直探乱源”(张玉谷《古诗赏析》卷八)。“沐猴而冠带,知小而谋疆。犹豫不敢断,因狩执君王。白虹为贯日,己亦先受殃”。“言何进召乱身死”(张玉谷《古诗赏析》卷八),“犹豫不断,自贻害也”(朱乾《乐府正义》卷五)。作者此处采取了倒叙形式,因为“圭等执君,本在何进之后”(张玉谷《古诗赏析》卷八),先言君王罹难,王室倾颓,再言原因之由来,即何进召卓赴京,肃清宫闱,反遭不测,身死命殒,继而董卓擅权,天下大乱。这种时间和事件上的有意倒置,颇有警策意义,讽刺当权者所用非人,必将生灵涂炭,贻害无穷。叹惋之情,忧愤之意,溢于言表。接着交代了董卓之乱的详细情况。“贼臣持国柄,杀主灭宇京。荡覆帝基业,宗庙以燔丧。播越西迁移,号泣而且行。”钟惺誉此六句为:“汉末实录,真诗史也。”妄图篡汉自立,取而代之的野心家董卓,冒天下之大不韪,焚洛阳,迫献帝,迁西都,杀黎民,辱妇女,造成无数人家骨肉分离,家破人亡。只见茫茫大地,死伤遍野,惟闻大街小巷,幼哭呼救之声不绝于耳。见此惨绝人寰的惨状,何能袖手旁观,岂可无动于衷,于是,长歌当哭,痛定思痛曹操发出了深沉的喟叹:“瞻彼洛城郭,微子为哀伤。”经行旧处,宗社丘墟,黍离之悲,油然而生。“结到感伤”(张玉谷《古诗赏析》卷八),于此为甚。陈祚明评之曰:“老笔直断,禾黍之思,不须摹写,而悲慨填胸”(《采菽堂诗集》卷五)。方东树说:“咏丧亡之哀,足当挽歌也”,又说:“此诗浩气奋迈,古直悲凉,音节词旨,雄恣直朴。一起雄直高大,收悲痛哀远”“莽苍被悲凉,气盖一世”(《昭昧詹言》卷二)。

曹操的这种思想感情在《蒿里行》中得到了进一步的发挥和表现。“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面对董卓的倒行逆施,初平元年春,十八路诸侯,兴兵前往讨伐,并推举袁绍为盟主。“初期会盟津,乃心在咸阳。”“就本初讨逆初心说起,欲抑先扬,作一开势”(张玉谷《古诗赏析》卷八)。于是,接着就“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势力使人争,嗣还自相戕。” 陈祚明说此四句“足尽诸人心事”(《采菽堂诗集》卷五)。史载“太祖(曹操)到酸枣,诸军兵十余万,日置酒高会,不图进取。太祖责让之,因为谋曰……”,然而,“邈等不能用”(《三国志·魏志·武帝纪》)。可见,关东州郡名为起兵讨逆,实际上各怀异心,观望不前,为一己之私利,置人民生死于不顾,互相倾轧,自相残杀,细味此诗,的确是“尽乱世群雄情形,道尽群雄病根”(钟惺《古诗归》卷七),为人们展示了一幅萧条、冷落、荒凉的画面。长年累月的军阀混战,动荡不安,出现了“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惨不忍睹的景象。方东树说这四句“极写乱伤之惨,而诗则真朴雄阔远大”(《昭昧詹言》卷二)。面对哀鸿遍野,白骨成山,千里荒芜,万户萧疏,生民百不遗一的惨痛景象,曹操悲从中来:“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大悲悯之情,呼之欲出。谭元春评之“一味惨毒人,不能道此,声响中亦有热肠,吟者察之”(《古诗归》卷七)。在对苦难中的百姓寄寓深切同情的同时,作者也流露出了因兵弱势微无法完成讨伐大业的深沉遗憾,表达了诗人愤慨的情绪与悲伤的叹惋,把悲国忧民的情感与延续了十多年的社会大动乱的现实相融合,表现出鲜明的个性色彩,创造出凄凉悲怆的艺术氛围,有力地衬托出诗人深沉悒郁的忧世伤时的心境。

羁旅怀乡悲中见苦

被王夫之称为“绝妙”(《船山古诗评选》卷一)的《苦寒行》很好地体现了这种感情。“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开篇以惊叹喝起,峻耸挺拔,为全篇奠定悲苦基调。同时以苦寒为中心,通过隆冬时节行军之艰难、道路之险峻、环境之荒凉、气候之严寒,来烘托悲凉慷慨的气氛。“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树木何萧瑟,北风声正悲。熊罴对我蹲,虎豹夹路啼。溪谷少人民,雪落何霏霏。延颈长叹息,远行多所怀。”“言山既崔巍,道复纡折,车轮为之摧毁。而木落风悲,猛兽怒号,是以路少人迹。当此寒雪霏霏之际,远行者莫不长望叹息,而多所伤怀也”(王尧衢《古唐诗合解》卷三)。艰苦环境之下,诗人曾一度想回师东归。“我心何怫郁,思欲一东归。”字里行间充满了对战争的矛盾心理,表明了迫不得已而用兵的苦衷。然而,“水深桥梁绝,中道正徘徊。迷惑失故路,薄暮无宿栖。”“东归又不得也。‘中道指地,‘薄暮指时,既不能东归,只得仍旧勉强北上”(吴淇《六朝选诗定论》卷五)。“行行日已远,人马同时饥。担囊行取薪,斧冰持作糜。悲彼《东山》诗,悠悠令我哀。”“人马疲敝,至担囊以樵薪,敲冰以做粥,车行之苦如此。因悲夫《东山》之诗,周公劳军士而悯滔滔之不归。今悠悠思之,而令我哀也”(王尧衢《古唐诗合解》卷三)。张玉谷说这六句“就苦饥中带转苦寒,极便极密。”“援古醒出所以行役之故做收,更得恤下大体” (《古诗赏析》卷八)。诗人既和兵士同甘共苦,又同情战士们思念故土的感情,悲中见苦,苦不堪言,只能援引周公《东山》之酒杯,浇自己胸中之块垒。“如周公之归东山也。然周公当周室之初,故有东山可归,今日当汉室之末,宁有东山可归耶?呜呼!当此徘徊中道,欲求一夕之栖宿而莫能,况乃如《东山》之诗云哉?此所以喟然而悲”(吴淇《六朝选诗定论》卷五)。行役之苦愈重,思乡之愈浓,苦因悲重,悲因苦浓,两厢交融,淋漓尽致。使得本篇诗作“笔调高古,正非子桓兄弟所能及” (陈祚明《采菽堂诗集》卷五)。

在《却东西门行》中,诗人继续写戍卒思归,且表现得更为浓郁强烈。诗歌开篇以鸿雁南飞起兴,引起诗情。鸿雁虽生活在塞北荒无人烟的地方,犹能高飞万余里,且飞行、栖息都自成行列,可以按时令南北自由地生活。诗人又以转篷为喻,一离故根,永不相复,和鸿雁形成鲜明的对照,悲叹征夫,恰似飘蓬,反不若鸿雁,托出征夫久戍不归的哀伤。继而慨叹士卒马不解鞍,人不离甲,奔波到老,归乡无时,怀乡之情,无以复加。诗人又由人联想到动物,神龙藏在深潭,猛虎步行山冈,它们可以适性而行,而狐狸死时要把头朝向故穴。兽犹如此,人何以堪。安能忘怀故乡?这种由战争所带来的创痛,反过来影响了战争的发动者即诗人自己的痛苦,亦即诗人越体察之深,就越悲不自胜,悲中含苦,而苦衷又是不可言说,无处倾诉。这种苦衷在曹操的《存恤令》里曾经予以披露:“自顷以来,军数征行,或遇疫气,吏士死亡不归,家室怨旷,百姓流离,而任者岂乐之哉?不得已也”(《曹操集》)。所以,陈祚明评之曰:“兴意杂集,词旨宛转”。

生命短促悲中见愁

曹操虽然表明过“不戚年往,忧世不治”(《秋胡行》)的人生态度,可是面对生命无常、时光易逝,到底发出了“人生几何”的慨叹,以及“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的无奈。但不同于没落文人因人生无常、彷徨无据而走向完全否弃人生的消极遁世悲观绝望:“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古墓犁为田,古柏摧为薪。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有鄙弃因感于年命危浅而纵欲放浪、及时行乐、颓唐玩世:“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古诗十九首》)。所以,曹操在《短歌行》中所抒发的除了一个诗人对无常的哀感外,还“在诗人的哀感里结合有英雄的志意,有一种惟恐志意落空的忧愁”,“有一种来日无多的紧迫感,渴望能早一天完成他的志意”(叶嘉莹《汉魏六朝诗讲稿》)。

在《龟虽寿》中诗人又一次写出了这种对人生的冷静认识和清醒思考。“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诗人伤“大化之有尽”。“神龟之寿,而有尽时。腾蛇能兴雾,而其没也,亦为土灰,天下安有灵长之物乎哉”(王尧衢《古唐诗合解》卷三)。“人生天地之间,如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庄子·外篇·知北游》)。这似乎是一个悲叹的低调。诗人时已年届暮景,如风中残烛,随时都可能撒手人寰,所以对生命显得极为敏感。但时不我待、流光易逝,去日苦多、来日不长,非人力所能挽回,于是就越发悲恐,忧心忡忡,甚至于流露出些许绝望。但诗人并非因此就听之任之,“忧伤以终老”。他仍旧心存挂碍,难以释怀。何故?“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忧世不治”,天下尚未河澄海清。一方面,岁月不饶人,刀刀催人老;一方面,事业未竟,壮志未酬。两相促迫,焉能不愁?寥寥数语,“志深笔长”(《文心雕龙》)。然而,曹操主观上统一之志愈亢奋,而遭受到的客观现实的限制愈强烈。终其一生,不仅没有实现统一天下的愿望,而且使他陷入“疑畏之念既阻于中怀,性命之理未达于究竟”的窘境。他在诗篇中反复吟唱“天地何长久,人道居之短”(《秋胡行》)“年之暮奈何,时过时来微”(《精列》),便是他那郁积在心头的沉重的人生苦闷的抒发。

曹操慷慨悲歌,老气横秋,如“幽燕老将,气韵沉雄”(敖陶孙《诗评》),“深沉古朴,骨力难侔”“豪气纵横,笼罩一世”(胡应麟《诗薮》)。上踵《诗经》精神,中接乐府乐调(沈德潜说:“孟德犹是汉音”),下开建安风骨。感时世,则“汉末实录,真诗史也”(钟惺《古诗归》卷七);伤行役,则“备言冰雪溪谷之苦”(吴兢《乐府古题要解》卷上);念乡土,则“比之《小雅》,更促数噍杀”(方东树《昭昧詹言》卷二);叹韶华,则“悲智慧不再来,非奇人不然”(《古诗归》卷七)。悲情繁富,衷肠多端,皆为性情直语,不择地而出,汩汩而行,纵横捭阖。悲哀意绪,荒寒氛围,孤寂伤感,跌宕起伏,一唱三叹,极为浓烈。这对于呼风唤雨的一代枭雄而言,似嫌矫情,然而,若从曹操的性格特征、情绪类型和趣味爱好方面去分析,求得解释,倒也在情理之中。

“曹操对艺术悲情有着特殊爱好,这种爱好,使他经常表现出一种‘烈士的悲凉气概,形成了曹操独有的、不同凡响的以沉雄浑厚、壮烈劲健、慷慨悲凉为特征的诗歌情调和风格”。“曹公莽莽,古直悲凉”(王世贞《艺苑卮言》卷三),“魏武帝自然沉雄”(周履靖《骚坛秘语》卷中),这些评论,皆中肯綮,切合曹操诗歌的情调和风格的本质。“慷慨悲凉”还是建安诗歌的共同情调特征,是时代风格,而“慷慨”或曰“梗概而多气”,是首先在曹操诗歌中表现出来的,连“慷慨”一语也是在曹操诗歌中首次出现的。所以,不妨说是艺术悲情成就了曹操作为建安文学时代风气的先觉者和创导人的特殊地位,并奠定了建安诗歌的基调。

(杜广中,华侨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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